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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1期

色语、酷语和秽语

作者:朱大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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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个令人震惊的酷语公案是传说中的关羽和张飞互杀家眷案。1960年代出土的明代刊印的《花关索出身传》叙述了一个被《三国志》和《三国演义》“忽略”的细节,该段落记载刘备、关羽和张飞三人一见如故,在姜子牙庙王塑像前对天盟誓,决定共举大事。但刘备担忧关、张二人有家庭牵挂。关羽当即宣称要杀掉自己全家。张飞说,你怎下得手杀自己家小,不如我杀你的,你杀我的。结果关羽杀死了张飞全家,而张飞则前往关羽老家蒲州解县,杀死了关家全家十八人,只放走了关羽的怀孕妻子胡金定。
  有关刘邦和花关索的叙事都指涉了血腥的亲属残杀。流氓的暴力首先延伸到了家族的内部,它成为流氓展示其道德反叛力度和深度的空间。它展示了流氓暴力所能企及的令人震骇的深度。尽管第二个故事不是一个确切的史实,或者说,它散发着野史和“小说”的“传奇”气味,却准确地表述了流氓的逻辑。它是所有酷语中最惊心动魄的一种。
  以“梁山泊叙事”为核心的民间酷语,在元代就已经进入了剧作家和戏子们的视野,与王实甫的色语改革风潮遥相呼应。一些以李逵、鲁智深和宋江为主角的话本开始上演,这种话语变革为明清说书人提供了素材和美学方向。李逵作为流氓暴力的化身,从一开始就具有正义代言人的特征,他把杀戮和流血当作日常起居生活的一部分。在元杂剧《梁山泊李逵负荆》中,出于一场戏剧式的误会,李逵甚至要对宋江和鲁智深用斧头进行正义审判(11)。在这里,正义是至高无上的,它无情超越了兄弟和帮会的情谊。板斧成了两个凶猛的正义符码,它们飞舞高蹈起来,要对所有非正义的事物进行血腥判决。板斧和民间的正义诉求之间从一开始就已建立了紧密的语义关联。这种成功的叙事伦理学策略,令酷语得以毫无阻力地生长。这与色语饱受打压的历史命运形成了戏剧性的对照。
  
  酷语的雅化
  尽管酷语是一种不受政治伦理限定的通用话语,但雅化仍然是知识分子(士大夫)内在的美学欲望。它在漫长的岁月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早在宋代,岳飞的诗词《满江红》就出现了这样的句子:“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种强烈的嗜血性不仅和民族主义的凛然大义一起进行了组装,而且被压入对仗的精巧模式,呈现为更加优雅的面貌。甚至民间话本《忠义水浒传》都要由说书人亲自予以雅化。武松谋杀张都监一家十五人,其中包括无辜的女眷、随从、厨师、丫鬟,但这简洁的喋血事件却被投放在月光普照的空间,从而点亮了一种连金圣叹都大加赞叹的残忍诗意(12)。《水浒》利用月光开辟了一条轻度雅化的道路,从此,明清话本小说(包括“三言两拍”)都要面对雅化的淬火处理。所有那些雅化的酷语堆积在历史里,散发着经久不息的芬芳,并在二十世纪的红色文艺里发生大爆炸,成为政治革命的话语先锋。
  
  秽语(脏词):父权对母权的政变
  
  秽语(脏词)是色语和酷语的混合物,它拥有一个色语的外貌,同时又具备了酷语的暴力性。它是肮脏和粗鄙的,同时又散发出亲切而恶毒的气息,代表着民间社会的美学立场,并且常常渗透进了国家上层分子的话语词典。每个时代都拥有自己特有的脏词系统。北京建政的初级阶段,公共话语经过严厉清洗,长期保持了洁净的状态,后来粗鄙的脏词以国家主义话语的面目亮相。像一次出乎意料的宣告,引发了来自新官僚集团和全体人民的惊叹。这是粗俗美学正在走向其顶峰的标志。这种美学无疑演变为国家主义话语中最惊心动魄的部分。
  在所有的秽语中,被誉为“国骂”的“他妈的”和“操(你妈)”,是简单有力的短语,它们直指着血缘关联的深部,也就是血缘身份的本质。这种“国骂”显然拥有令人吃惊的漫长历史。尽管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我认为,这种充满性暴力的口号,必定起源于母系社会向男系社会转型的时代。它要借助一种强大的咒语来瓦解母亲的威权,把她下降到性受虐的卑微地位,并为父权的确立开辟道路。寻根,就是要在话语的层面上展开父权对母权的战争。“国骂”是曾经发生过强烈话语政变的证据,记录了当年母权败落的遥远踪迹。
  “骂的寻根学”至今仍然扮演着古怪的角色,成为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忠实伴音,却在二十一世纪零年代里被逐渐雅化为来自粤语的近音词“靠”。在省略了宾词“你妈”之后,它萎缩成了一个简洁的叹词,并且逐渐远离原有的色情意味,在“小资”手中变得日益纯净起来。与此同时,“傻逼”却在平民阶层中古怪地盛行起来,变成了第二代“国骂”的代表。
  在1990年代后期中国各地的足球俱乐部的球赛上,人们总是可以看到这样的场面:上万观众一起冲着输球的队员高喊——“傻逼!”声势惊天动地,仿佛是平地一声春雷。“傻逼”是一个集体魔法中的文化咒语,解构着那些令人痛心的景象,为它们盖上话语的羞辱标记。“傻”和女性生殖器“逼”(13) 的组合产生了一种令人惊异的语效。它是高度男权化的,粗鄙而有力,和赞美性脏词“牛逼”彼此呼应,成为革命修辞的最新范例。这是流氓话语渗入日常话语的一个证据。声势浩大的脏词运动修改了平铺直叙的世界秩序。但与犀利的动词“操”相比,形容词“傻”的革命性无疑已经遭到削弱。它需要在一种集体呐喊中才能重新聚起批判的能量。
  以色语、酷语和秽语为三大主要元素的流氓叙事,是中国流氓社会自我更新和维护的基本程序。在流氓文化的生产线上,流氓话语汹涌地呈现着,仿佛是一些大规模上市的话语罐头,为中国人民提供了言说和书写的工具。如果没有这种完备的民间叙事元素,流氓社会的发育、维系和壮大是不可思议的。
  
  注释:
  (1)“金箍棒”在《西游记》中本名“定海神针”,而“海”在中国民间有时是对超大型女性生殖器的讽喻。
  (2)“洞”是关于女性生殖器的另一个常用隐喻。
  (3)九十年代后期的一些网络评选活动中,猪八戒成为女性网民的喜爱对象,这与“文革”期间孙悟空的首席地位有显著不同。
  (4)对李商隐的这首诗歌有各种索解。大多数人认为它描述了爱情的坚贞不移,少数人则认为它是一种政治立场的自我讽喻。
  (5)“花”即“花部”,士大夫对民间戏曲的习惯称谓,意为驳杂凌乱,也暗讽其耽于情色。知识分子戏曲则被命名为“雅部”,取其高雅之意。
  (6)元代蒙古统治者对汉文化的轻蔑,是知识分子话语急剧衰微的主要原因。这种打击彻底终结了诗歌在中国文化中的核心地位。
  (7)即使是比色语更加“健康”的情欲话语,也仅见于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中国小说《青春之歌》、《艳阳天》中的个别段落。但它们已经在读者心中引发了巨大的情欲风暴。
  (8)忍受痛苦是人要成其为“流氓”的一个重要前提。
  (9)这种铁球经过“现代性”语义的改造,其功能变得愈来愈模糊难辨。在中国商品市场上,它被称作“健身球”,制造商的说明书上声称,它能够按摩手掌上的穴位,对身体健康产生某种积极影响。
  (10)项羽和刘邦是截然不同的流氓,在流氓的空间里,前者更趋近于英雄的向度,而后者则更趋近于无赖的向度。
  (11)该剧故事的缘起是两个贼人冒充宋江和鲁智深抢夺民女,被李逵获知,引发一场误会。李逵宣称,对鲁智深要“以斧分开两个瓢”,而对宋江则“滴溜溜摔个一字,阔脚板踏住胸脯,举起我那板斧来,觎着脖子上卡嚓!”见于《元代杂剧集丛》,中华书局,1983年8月第1版。
  (12)明代批评家金圣叹在批注水浒时,对月光和杀人之间的诗意联系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参见《水浒·金圣叹评改本》,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1998年1月第1版,上卷,第三十回,第446—448页。有关这方面的论述,还可以参看朱大可《流氓的精神分析》,收录于论文集《聒噪的时代》,湖南文艺出版社,1999年7月版。
  (13)“逼”字的正确书写应该是“鸉”。尽管官方的《新华字典》收录了该字,但目前的电脑汉字输入法字库仍然拒绝这个字的加盟,因此它习惯上被人用“逼”字加以替代(这样做的另一作用是使其雅化)。其他书写法还有“傻比”、“傻笔”等,但以“傻逼”和“SB”最为常见。这里出现的“鸉”字来自Word2000的“符号”库。
  
  朱大可,批评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聒噪的时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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