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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2期

生为农民

作者:李 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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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以后的现在,到了这异国他乡,我忽然有机会真切地看到,农民的劳动所具有的朴实原形,或者说它的美丽真相——其实是如此的朴素寂寞,其实是在过程中永远的无人问津、独自深入;在反复无穷的沉默劳作中,当然少不了那来自于主体的自信,并且,只须寸土寸心、气定神闲,一种了不起的恒定的力量,必是来自于农人躬耕时本能的忍耐与坚韧。
  有一天是很好的早上,我走过那片稻田,破例见到两个韩国农民正蹲在田垄上小声说话。他们的话语伴着他们身边自己收拾的水渠淙淙流动的水声,听起来出奇的平和,低调,时而还短促地笑着,摆动一下粗大的手掌。我虽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但是那不急不慌、从容安详的语气是可以懂的。我发现,他们的眼睛始终只看着身前的庄稼,就像在看着自己的作品,那目光具体而微,又了如指掌。
  我慢慢走开了,心里想,这些农民,当他们生命中所有的段落和细节都被土地和庄稼所占满,视线所及他们是不会看得更远的,只有我这个闲逛着的旁观者,眼光才会伸缩不定,才会没完没了地四处了望。看那些迷人的绿怎样地到处铺展,铺展到后来怎样变作梦幻般的一派大水湖,那大水湖后面又衬着怎样神秘的苍郁的山林……
  我还想,他们在说话的时候,之所以显不出丝毫的担忧和焦躁,必是因为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完全符合着他们内心的期望——绿汪汪的稻子现在呈出来那么良好的长势,好收成已然是一眼就可以预知的,这给了人多么大的欣慰啊。而正是这样的欣慰,才使得一种信念简约而透明,永远沉沉静静地在内心支撑着。
  我想他们是自己生活的主人,身上有的是力气,这一点,恰如这世上有的是阳光和雨露,又正因为如此,他们是以一种踏实的姿态走在了时间中,却不会像我们,难免要为日常视野中不断地充满假像与表演而心生疑惑——疑惑一切是否存在;对于世界的把握,他们更是从来用不着发出任何夸饰的喧嚷与喊叫——诸如我们当年的那些个神经性的煽情,他们压根就不会知道,也不可能有机会去见识。他们知道的,只是市场的标准。他们知道的,只是最后只有市场才会检验他们的劳动成果。所以,他们日常的全部注意力只须集中在劳动的诚实与高效上,这也就够了。
  比如说关于土地更大的深度和力量,关于四季的温度、种子的质地、肥料的成分等等,除了这些农事之外,对于世上其他的很多事情,他们自然会了解得有限,可他们又有什么必要要了解得太多呢?关于繁华都市里的人们如今都是怎样浓汁浓味地活着,又是怎样地不断地受缚于自己火燥的欲望中,他们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去领教。一个韩国朋友告诉我,在这里,人们非常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我从一开始就近距离地看到了一些农家的生活。有天傍晚,我漫不经心地向一片农舍一路走去,先是看见了一辆黑色的吉普车,被一圈浓密的梅子树掩着,这时是五月中,梅子还没有成熟,满树上已经结实地缀着淡绿色的小果实,非常好看。我正奇怪这户人家怎么没养一只狗,这时一阵欢声笑语传来,透过梅子树的间隙看过去,见到在没有围墙的院子里,一个农夫抱膝坐在房舍外面的案台上,身前撂着一张方方的地桌,他显然正在等妻子上饭,一面等着,一面跟她说着话。她的妻子这时看不见,可是爽快的笑声十分突出。似乎夫妻两人正议论着今天刚刚收获的大蒜——很多的大蒜正在当院的地面上摊成白白的一片晒着太阳,非常饱满的蒜头,茎杆已经被剪净了。
  他们的房舍属于传统的韩式瓦房,比较大,青灰色的厚屋顶很神气地起着脊,显得厚实而温暖,四角上又讲究地翘着飞檐,门窗是那种修成了木格子的推拉式,风格中带一种古气。院子里还有一辆小型拖拉机靠在后边,一排酱色的泡菜坛子圆滚滚的,由大及小整齐列在梅子树前。这一排泡菜坛子被夕阳罩住,结实的缸瓦耀着乌亮的光泽。
  听着他们心满意足的欢声笑语在迟暮的空气中不断地飘散,我心里想着孟浩然的田园诗悄悄地走开。
  实际上,这些农家的生活和现代文明已经很近切地联系着,甚至于近切到,当他们正在放着羊或者正在锄着草时还要不断地打手机。他们使唤各种新型的农用机车,汽车也是家家必备。在离这里不算远的木浦市的两个大超市里,我常见到他们开着汽车整箱地买鸡蛋和生肉,还有啤酒,还买些新颖的小家什。并且,父耕田,儿读书,他们的孩子显然要比中国农民的孩子更为普遍也更为充分地享用着这个先进的时代。比如每一户农家的小孩子去往市里的小学校都有专门的校车日日接送。当放学回来,那些小孩子围在居民区的娱乐园里一起玩耍,玩的最多的是沙堆、秋千、嚓嚓响的四轮滑,还有一跳好高的滑板,而他们那些已经长大的哥哥姐姐白天都乘公共车去上市里的中学,晚上回家要上网或者敲作业,再大一些的孩子,有不少会很气派地开着小汽车去上附近的大学。
  因此,一切都是并行不悖的,靠着在田地里辛勤躬耕而换得的报偿,农人们足以使自己的家中改朝换代地养育出工程师、教师,甚至医生来。
  我知道在丈夫任教的那所大学里,那一位老校长即是本乡本土一个典型的世代农家子。他因刻苦读书而成为一名医生,而后立志于办学校,历经数年的艰苦创业,宏伟理想终于实现,现在已经在整个木浦地区建设出规模不小的大学城来。平日里,这位老校长不大出现,偶尔出现时,身边总跟着几个秘书样的人物,他们来去时小汽车忽忽地过,可见诸事繁忙。但是这一天,外面正下着细雨,在丈夫的研究室里,我偶然自窗外见到了那位老校长,他正独自一人拄着手杖站在学校主楼紧挨着的后山坡上默默巡视着,从他站立着的地方,可以一览无余整个大学的全貌。这大学在建筑格局上很有章法,处处都尽量服从于环境的自然原貌,而由园艺师设计出来的清雅的樱花路、山石铺就的宽阔的停车道,以及一个个图书馆、体育馆、艺术馆,还有棒球场、餐厅、园林、荷塘,等等,无不显出这位农家出身的老校长生就的乡野癖好。我从窗口上注意到,在清清细雨之中,那老校长拄杖四望的眼神,颇像那一天我在稻田边上见到的农夫的眼神,也是一模一样的具体而微,一模一样的了如指掌,自然,他也是在望着自己的作品……
  但是因为土地总是在的,作为世代沿袭的农人的后代,我看这里几乎每个农家的孩子当中,都要出来一个“身土不二”(韩国的大米口袋上常常印有这样的警句)的农民。因为命运的安排,这一个孩子必须要继续祖辈的事业,也练就出一副功力深厚的手脚,以及足够的信心和意志,然后,终其一生侍弄土地,守望家园,以使祖辈传下来的朴素而安宁的生活绵延不绝。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的观看了。我以为现在我看到的,是处在世界最基础部分的,和土地一样丰厚而沉实的生存状态,它代表的,应该是人世间最为本质的事实和原则。可是像这些事实和原则,在好长的时间里,似乎已经被我和我身边的人不自觉地误识或者是完全遗忘了。
  也许因为日日切近地观看农人,观看庄稼,我觉得现在自己特别喜欢泥土的气息,甚至在超市中热衷于买任何一种带着新鲜泥土的蔬菜,比如鲜润硬实的胡萝卜、像新生儿的大白菜、带着长长根须的绿菠菜,还有扎在一起没有来得及剪开秧子的西红柿。
  我记住了在6月28日这天——正是我当年上北大荒的日子,在公寓拐出去的路口便道上,一个售卖棚子搭了出来。棚边的两棵高大樱树上拴系了一块白色的布幅,上面画着两穗硕大的金色玉米,还写着韩文告示,意思大概是“玉米香香”吧。棚子里支着一只像小床似的木头台案,上面盘腿坐着一位老妇,她的身前堆满了青苞米,她正一穗穗地给它们剥去多层的皮。在案台后面,一只银亮的韩式大锅卧在火炉上已经冒出来喷香的热气。
  闻着那香气,我上前去买,三穗要了两千韩币,合人民币十三块钱,比超市里面稍贵了些,但是它们是我亲眼看着长起来的玉米,该是比较值钱的。是紫色白色相间的粘粒玉米,又以糖水来煮,吃起来特别甜嫩。
  下午时候,再走过那间棚子,见到案子上多了一位躺着的妇女,她正睡得熟,而那一位老妇呢——韩语叫“阿祖妈”,这时她依然是盘腿坐着,样子安闲,手里竟然静静地做着针线活儿。她那粗糙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在一顶孩子的小帽子上弯来折去,不慌不忙。在她身后,煮玉米的银亮大锅仍在散发着扑鼻的香气,距她身前仅一米的地方即是便道牙子,大大小小的汽车始终喧嚷不绝地来回过着,总是匆忙,总是争抢。喧嚷的车流掀起来的尘风,不时地撩动她头上的白发,并且扇得棚布罩子噗噗作响,对此她像浑然不觉,一副安恬的姿态,叫我以为很像一位祖奶奶。
  我想我早就知道,从曾祖父的那代人以前,我的先人也都是纯牌的农民。但是,我从来没有回过那一块祖籍地。只是在老旧的影集里面,我见过小时候曾经喂过我的奶妈,虽然只吃过她三个月的奶,但是,因为知道她是一位农妇,我便总觉得,在血液里面,自己最初的生命中,也浸着一份纯粹农民的内质。现在,当我身在异国的马路上,悄然细看那一位在棚子里做着针线的阿祖妈,不知为何,只觉得她慈祥而亲近,甚至于恨不得走过去,同她说上一会儿话……
  
  李晶,作家,现居天津。主要著作有中篇小说集《北山无知青》、长篇小说《沉雪》(合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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