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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3期

吃人的猫(小说)

作者:村上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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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想回日本,我不会拦你,”泉子说。“别为我担心。我会好自为之。”
  我点点头。然而我知道这种事情我办不到。
  “我想当你的孩子长大后,他会不会这样想起你,”泉子说,“就像你是一只猫,在一棵松树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大笑起来。“也许会吧。”我说。
  泉子在烟灰缸里把烟拧碎,叹了口气。“我们回家做爱好吗?”她说。
  “才刚刚早上啊,”我问。
  “早上又怎么啦 ?”
  “不怎么,”我说。
  
  后来,那天晚上我半夜醒来,发现泉子不在了。我看看放在床边的手表。十二点半。我摸着灯,打开,环顾屋子。一切都静得犹如趁我熟睡之际有人偷偷溜了进来,到处撒下了静默的尘土似的。烟灰缸里有两个塞勒姆牌香烟烟蒂,旁边有个揉成团的空烟盒。我下床走到客厅。泉子不在那里。她也不在厨房或浴室。我开开门,朝外面看看前面的院子。只有一对塑料椅子,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泉子,”我轻声呼唤。没有人答应。我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大了些。我的心怦怦直跳。这是我的声音吗?听上去太大,太不自然了。还是无人答应。一阵轻柔的海风掠过蒲苇草草尖,发出的声响。我关上门,回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以镇定下来。
  辉煌的月光从厨房窗户倾泻进来,在墙上和地板上投下稀奇古怪的暗影。整个情形宛如某个先锋派戏剧具有象征性的布景。我突然想起来,那只猫在松树上失踪那天夜晚也是这个样子,一轮圆月高挂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那天晚上吃过饭,我又去走廊上找猫。夜深了。月光更加明亮。说不上来为什么,我无法把目光从松树上移开。时不时的,我总是相信,我可以分辨出猫的双眼,在枝桠间闪烁。然而这只是个幻觉。
  我拽一件厚毛衣和一条牛仔裤穿上,抓起放在饭桌上的硬币装进衣兜,走了出去。泉子一定是睡不着觉,出去散步了。只能是这么回事。风完全停下来了。我能听到的是,我的网球鞋踩到砾石路上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像一个被夸张了的电影声道。我断定,泉子一定是去了港口。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一条路通向港口,所以我不可能遇不到她的。沿路两边房子里的灯都熄灭了,月光把大地染成了银白色,看上去像海底。
  走到半路,我隐隐听见了音乐声,就停住了脚步。起初我以为是一种幻觉——就像气压发生变化时你听到耳边有鸣响之声一样。然而侧耳细听,我能分辨出旋律来。我屏住呼吸,尽量去听。毫无疑问,是音乐。有人在弹奏乐器。活泼的,没有经过扩音的音乐。然而这是哪一种乐器呢?是在电影《希腊人佐巴》中安东尼·奎恩和着音乐翩翩起舞时那种像曼陀铃似的乐器吗?是布祖基琴(一种希腊式长颈拨弦乐器,主要用于伴唱或伴舞)吗?但是这深更半夜的谁会在弹布祖基琴呢?在哪儿弹呢?
  音乐似乎是从我们每天爬山锻炼身体的那座山山顶上的村子里传出来的。我站在十字路口,想着该怎么办,朝哪个方向走。就在这个地方泉子一定也听到了同样的音乐。我有一种明显的感觉,倘若她听到了,她就会循着音乐走过去。
  我采取果断措施,在十字路口向右转,朝着我非常熟悉的山坡走去。山路两旁没有种树,远处悬崖峭壁的阴影里,只有些齐膝高的荆棘灌木丛。我走得越远,音乐的声音就越清晰,我也就能更加清晰地分辨出音乐的旋律。音乐里有种喜庆的色彩。我想象山顶的村子里在举行某种宴会。突然我想起来了,那天早些时候,我们在港口看见一个热热闹闹的迎亲队伍。这肯定是在举行喜宴,一直闹到了深夜。
  就在这时——没有任何先兆——我消失了。
  也许是那月光的缘故,也可能是半夜时分那音乐的缘故吧。我每走一步,感觉自己就更深地陷入流沙之中,在那里我的身份消失了。这和我在飞机上飞临埃及上空时产生的感觉一模一样。这不是我走在月光下。不是我,而是一个用石膏塑出来的替身。我用手搓搓脸,然而这不是我的脸,也不是我的手。我的心在胸膛里跳动,以疯狂的速度向周身的血管供血。这具身体是一个石膏像,一个伏都教(西印度群岛黑人中的宗教,崇拜巫术及魔法,尤指海地的)的木偶,某个作法的吹了一口仙气,使他有了短暂的生命,而真正的生命的光芒在消失殆尽。我那勉强能用的假肌肉只是那么运动着。我是一个用作某种祭品的木偶。
  所以,真正的我在哪里呢?我纳闷。
  
  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泉子的声音。真正的你已经被猫吃掉了。就在你站在这儿的时候,那些饥肠辘辘的猫已经把你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吃掉了——把你整个吃光了,剩下来的只有一把骨头。
  我朝四周望望。这当然是一种幻觉。我所能看到的,只有满地的砾石,低矮的灌木丛和它们小小的阴影。这声音是我臆想出来的。
  别再胡思乱想了。我告诫自己。我仿佛试图避开一个巨大的浪头,紧紧抓住海底的一块巨石,屏住了呼吸。浪头肯定会过去的。你只是心力交瘁,紧张过度了,我心里想。抓住实实在在的东西吧。抓住什么无关紧要——只要抓住某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就行。我把手伸进衣兜摸到了硬币,它们在我手中被握得汗津津的。
  我努力想些别的事情。想我那在鹈木区采光极好的公寓,想我留在那里的唱片集,想我收集的那漂亮的爵士乐小集子。我专门收集五、六十年代白人爵士乐钢琴演奏家的作品。列尼·特里斯塔诺、艾尔·海格、克劳德·威廉逊、罗·列维、拉斯·弗里曼……其中大多数唱片已经绝版,我收集这些唱片,花了很多时间和金钱。我不厌其烦地一趟一趟地跑唱片店,和别的唱片收藏者互通有无,慢慢儿地才建起了我的收藏库。大多数的演出算不上你所说的“一流”。不过我喜欢那些散发着霉味儿的老唱片所营造出的独特而温馨的气氛。如果这个世界只由一流的东西构成,那么这个世界就会是个非常单调乏味的地方,是不是?那些唱片封面的每一个细节都涌入我的脑海——唱片拿在手里的重量以及手感,都能清晰地回想起来。
  然而此刻所有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是我亲手把它们毁掉了。我后半辈子再也不会听到那些唱片了。
  我记起了我吻泉子时的烟味。她那双唇和舌头的味道。我闭上眼睛。我要她守在我身边。我要她如同我们飞临埃及上空时那样握住我的手,永不松开。
  浪头终于离我远去,渐去渐远,音乐也随之而去。
  他们已经演奏结束了吗?这当然是可能的。毕竟都将近一点了嘛。抑或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什么音乐。这,也是完全可能的。我不再相信我的听觉。我又闭上双眼,陷入我的意识之中 ——往黑暗中扔了一根挂有重物的细绳子,但我什么也听不到,连个回声也没有。
  我看看手表,才发现我原来没有戴手表。我叹了口气,把两只手插进衣兜。我并不真的关心时间。我抬头凝望天空。月亮是一块冰冷的岩石,它的外表被岁月的暴力侵蚀殆尽。它表面上的阴影就像是肿瘤,可怕地扩散到患者的肌体。月光真会捉弄人的思维。会使猫失踪。也已经让泉子失踪了。也许从很久以前那个夜晚开始,所有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吧。
  我伸展四肢,弯弯胳臂和手指。我是应该继续找呢,还是顺原路回去?泉子上哪儿去了呢?没有了她,就剩我独身一人,我还应该怎么在这座背水的小岛上生活下去呢?她是惟一维系孱弱不堪、苟活人世的我的惟一的东西。
  我继续朝山上爬。我既然已经爬了这么远了,不妨就爬到山顶。那里真的演奏过音乐吗?哪怕只留下了最微不足道的线索,我也得亲眼看看。五分钟后,我爬到了山顶。小山朝南是一座山坡,一直延伸到大海,港口和沉睡的小镇。零零落落的路灯照亮了沿海的路。山的另一面被裹挟在黑暗之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不久前这里举行过热闹的庆典。
  我回到小屋倒了一杯白兰地。我努力想睡,却难以入睡。直到东方破晓,我脑子里还在想那月亮。这时,突然之间,我想象到那些被困在公寓里,饿得要死的猫们。我——真正的我——已经死了,而它们还活着,在吃我的肉,咬我的心脏,吮我的血液,吞我的阴茎。远远地,我听得见它们在贪婪地喝光我的脑浆。那三只软绵绵的小猫就像《麦克白》中的巫师那样,围着我碎裂的头颅,吧嗒吧嗒地吃着里面黏糊糊的稠液。它们粗糙的舌头一层一层地舐食我柔软的大脑。它们每舐一下,我的意识就像火光一样闪烁一下,然后就渐渐熄灭了。
  
  村上春树,小说家,现居日本。主要作品有《挪威的森林》、《寻羊冒险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等。
  杨振同,学者,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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