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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4期

作者:严 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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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栀。我说的就是栀,栀子花。在我们乡下,它是最普通的一种花,栽在房前屋后,村头庄尾,每到开花季节,我们村就笼罩在一片浓郁的栀子花香中。女人们爱摘下一朵戴在自己头上,乌亮的发上浮着一朵洁白的花,这使她们平添了一种俏丽。我们村的女人对于其它艳丽的花的态度总是非常审慎,极少看见她们戴过其它的花。也许在她们看来,栀子花是一种质朴的花,它有一种简单的、毋庸质疑的美。简单的东西,常常容易驾驭,而复杂的又必是难以对付的。栀子花戴在任何一个女人的头上,不管你漂亮不漂亮,它都可以为你增辉添色。而其它的花呢,别提了,弄不好就是花糟蹋了你,或者还有人说你糟蹋了花。所以,我们村里人都喜欢栀子花。花开的时候,村庄沉浸在宁静的芳香之中,香气随日光月光流泄到户中,抚慰烦躁,洗涤劳累,村人都有了其它季节少有的从容大方的笑容。就这样,栀子花给我们村带来了一片温馨,说不定,在我们没有觉察的时候,栀子花也给我们村捎来了一点浪漫。
  我们村的男人从来不掩饰自己对栀子花的偏爱。他们常常把他们贪婪的鼻子搁在栀子花上嗅,那花香总是沁入心脾吧。嗅之不足,掐一朵栀子花别在衣扣上,在我们村并不认为是不成体统的事。最值得玩味的是,有的男人在翻检荷包时会冷不丁地掉下一朵栀子花来。他会从容不迫、无限珍惜地把那朵躺在地上的栀子花捡起来重新装入荷包,一脸的若无其事。看出他脸上的秘密来了吗?没有。甚至都搞不清楚他这样做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不能不说,栀子花给我们村又带来了许多想象。
  我们村有一个老男人,名叫阿章,他上了年纪,也像年轻人一样喜欢栀子花,花儿还是蕾的时候,他便采一朵捏在手中;到了花开,天天可见他手持白色的栀子花,在村中蹒跚而行。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太阳日炽一日,而栀子花一天比一天少,直至花谢,阿章手中的栀子花也由水灵的洁白变作死寂的枯黄。栀子花已从这个季节里隐身而去,无论人们怎样追寻,但最后一缕栀子花的香气,还是难以捕捉地融入繁杂庞大的盛夏气息之中。阿章依然在村里踽踽独行,他常常盯着手中枯黄的栀子花,也许他在诧异,先前那么鲜活的栀子花为什么会死去?到了隆冬,甚至有人发现,在阿章那攥紧的手掌里握有一朵黄得发黑的栀子花。阿章缓缓摊开他僵硬的手指,让冬日暖和的阳光静静地照耀这朵黄黑枯瘦,已死去许多时候但被珍藏的栀子花。阿章想起了什么?不,阿章可能什么也没有想,他可能只有一声无声的叹息。也许,又老又瘦的阿章还和我们村里其他的人一样,在等待下一个花开的时候。
  说起来,我们村里人是宽容的,大家都允许了阿章的这种等待。阿章的屋前也植有一株栀子花树,他采完了树上的花朵后,村里人看到他手里的栀子花仍天天是新鲜的,大家知道,这阿章摘了人家树上的花。究竟摘了谁家的,我们村里人并不去深究,大概阿章摘了所有人家的花,因为,当村里已没有了栀子花,阿章手里的花就开始枯萎。一个初夏的夜晚,我们坐在月光下剥着蚕豆,嫩嫩的豆角散出一股清香。我们村在五月的时候,总是被一种令人晕眩的气息缠绕,野外成熟的油菜,日渐饱满的小麦,村边树枝上长成的新叶,这些东西的气味糅和在一起,形成一股充满泥土味的芳香,包裹了村庄。尤其到了夜晚,月影婆娑,暗香浮动,我们村又多了一层使人怦然心动的韵致。我们的蚕豆快要剥完,忽然发现我们家的栀子树前踱来了一个人影,人影踌躇了一下,接着就伸手去掐树上的花。栀子树离我们很近,月光使我们看清那人就是阿章。我和姐姐要去制止,但母亲说:“让他掐吧。”姐姐问母亲:“都说阿章是疯子,他是疯子吗?”母亲没有回答,我们一直盯着阿章,他摘了一支栀子花后,对着月亮端详了一番,然后手持花儿寂然而去。第二天上学,我们看见阿章拿着昨夜从我们家摘来的花在村头低头漫步。有时他也把花凑到鼻子底下闻一下,做派完全像我们村的一些年轻人。
  阿章是疯子,这是那时我们村的看法。我们村丝毫不以有阿章这样的人自惭形秽,相反,我们村因为阿章而获得许多满足。
  我们村的历史上曾有过两个疯子,一个是我们现在说的阿章,另一个就是当年游击英雄高乔,高乔给我们村的过去涂抹了一层神奇色彩。但是阿章呢,看他那怜香惜花的样子,则多少叫我们村里的人有些伤感。
  老人们如果看到了阿章,大都要含混地说声:“阿章啊阿章。”他们似乎是在责备阿章,又好像不是,他们都是阿章年轻时的伙伴。他们有儿子和儿媳,儿孙满堂,硕果累累,惟独剩下阿章一人像结不出果子的树,光秃秃、孤零零。阿章久已不和他们交往,他如果不是懒得做声,把不准就是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我们村的老人们记不清阿章是从什么时候不再言语了,大家嘀咕,阿章是不是哑巴了?他的同伴们以无限怜悯的眼光看着他,但是阿章心神恍惚,眼睛旁顾好像正攒着劲捕捉一个很遥远的目标。我们村的老人们早就觉得阿章眼里没有他们了。和他说一句话,都只能是费他的神,因为这个阿章,越步入老境,越一门心思地想他的心事了。老人们只好在心里叹息着:“阿章啊阿章。”
  我们村的小孩就没有上年纪的人那么体贴阿章了,我们奇怪可以做人家爷爷的阿章竟然没有给人家做爷爷,不然我们当中就要多一个人挺身而出维护他了。我们总是远远地看着他手持一朵栀子花不紧不慢地走过。起初,我们还想和阿章捣蛋一下,捡一块小石子扔阿章的背影,但阿章浑然不觉,或者阿章对我们孩子也视而不见了。这使孩子们也觉无趣,不得不放弃捉弄阿章的念头。
  我们村似乎处处都在体贴着阿章,口粮给阿章留着,过年过节分的鱼肉也有阿章的份,每年梅雨季节前,村干部就派人给阿章的房屋捡瓦以防漏雨。在阿章身上,体现了那时我们村的干部的魄力和良好的工作作风。他们关心老百姓的疾苦,连一个疯子他们也放在心上,亏得我们村有了这样的干部,才使我们村的阿章得以在花开的时候拿着花在村里漫步。阿章年老了,他不能再干什么,也许他就是以这种优雅而伤感的漫步报答着我们村里的人?
  
  我们村里村外,栽满了树,有桑树,它的木质坚硬,用来做桌椅板凳是上好的材料,它的叶子,我们采来喂蚕,还有桑椹,紫色的桑椹是孩子们的美食;有刺的槐树像有的人家调皮的孩子,总不肯合规中矩地长大,爱闹点脾气,弯胳膊斜腿,看来做不了栋梁之材,可是我们村庄户人家用的犁、轭却偏要在槐木中找,它们在初夏时节开出一层细密的白花;我们村还种着杨树,一行行摇曳生姿的杨树给我们村带来了隐约的妩媚之气;我们村还有高大的梧桐,花团锦簇的苦楝树以及别的许多什么树,像核桃树啊、木籽树啊、柿子树啊、桃树李树……我们村都有,总之,我们村是一个住满了树的村庄,但是,我们村最多,最不可少的就是栀子树,我们村里的人喜欢它的花香。
  我们村有一株高大的栀子树。说它高大,并非它可以与梧桐比肩,不是的,栀子树说来说去只是一种灌木而已,它的主茎干脆就是不发达的。但这株栀子树比村里所有的栀子树都要高,它的冠已经高过屋脊,枝繁叶茂,花影匝地,为周围村庄所罕见。这株树所以气概不凡,我们村里的人都知道,乃是它的不小的年龄。说起来,这株树还是阿章所栽,阿章虽然老了,但这株树或许还正当盛年,它的花又多又大又香,没有人不喜欢,阿章常常来树下盘桓,别的人眼馋这株树上的花,摘一朵可能就走了,但阿章采了花可能也不走。他守在这株树下,虽然不反对人家前来采花。固执的阿章以不相称的年龄来喜爱着栀子花,起初,大出我们村里的人意料之外,要不然,我们怎么会以为他是疯子呢?你想想,一个年老的男人,终日对花恍惚,他不是出了毛病是什么呢?但我们村是宽容的,他要爱花,随他去吧,他又不碍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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