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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5期

锦瑟

作者:弋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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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心里就是在那一刻充满了不祥的忐忑,羞耻像刀子一样砍进了身子,齐刷刷地斩去了里面残存的所有欲望。我把裤子拎回在腰上,我说我都八十岁了,除了洗头我还能做啥?她居然对我说,你有老年优待证我就可以给你打折扣,说着又不依不饶地贴过来。我慌了,两只手死死地攥住裤腰,说我不要她优待,多少钱给她好了。她果真就把手伸进了我的裤兜,从里面扯出了我的钱夹。我的两只手被固定在裤腰上,一松开,就会暴露出来,所以只好夹紧膝盖缩成一团,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我的钱夹里往外扯出三张一百元的钞票。我根本没有感到心疼,因为我的心已经乱成了一团麻,说不出的恐慌夹在烦躁当中,令我只想快一些逃出去。
  我像一条丧家的老狗一样地跑回了自己的窝,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惊恐不安地等待着某种灾难灭顶而来。
  第二天,我家林杉就被公安局带走了,说她把学校里的一个女校工从正在施工的楼上推了下去。家里立刻陷入到悲惨的气氛当中。我女儿从早到晚哭哭啼啼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不能够理解自己读博士的女儿怎么会在一夜之间成了杀人犯。这也是全家人的疑问,大家如此悲伤,似乎都是因为不解,好像如果有个足够的理由,林杉杀了人他们就不会痛苦。只有我不做声,只躲在阴影中,偷偷地用鼻子嗅着他们不住口的追问。我在想,既然我这样一个老家伙都可以跑去嫖娼,林杉为啥就不可以去杀人呢?这同样都是不可理喻的事情,冥冥之中让它们互为了因果,根本就不需要理由的。我无限相信自己的感觉,认为自己令人发指的荒唐就是导致我家林杉杀人的根本原因。
  我真正地体会到了衰老,已经没有丝毫的力气用来伤心了。有时候我企图调动起一点情绪来让自己痛恨自己,哪怕只有很微弱的一点感觉都好,但是我还是做不到。我已经成为了一具空空的壳,连情绪都不听我指挥了。直到那一天,张老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给出了我林杉杀人的理由,我才放声大哭起来。我哭得那个凶啊,好像把一辈子积攒的眼泪都哭了出来。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即使我知道,自己哭得像一条呜咽的老狗。
  张老有着和我相同的年纪,但是我被人叫作“老张”,他被人叫作“张老”。他完全有理由被称为“张老”,他是大学问家,不然也做不成博士的导师啊。我家林杉就是他的学生,所以他能够给出我家林杉杀人的原因。
  那天下午,我坐在轮椅上,在医院的草坪上晒太阳。我远远地就看到他缓慢地从明亮的光里走向我,一种类似樟脑的陈旧又亲切的气味由远而近。那样的情景很缥缈,一个银发的老头,一身灰色的布衣,一柄桃木手杖,像神话里的人,即使脚步蹒跚,也有种让人敬重的风度。他在我面前的石凳上坐下,告诉我他叫张君励。他说你是林杉的外公吧?我今天是特地来找你的,希望你有耐心听完我下面要讲的话。这些话我本来是要讲给林杉父母的,他们当然也有权力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昨天夜里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想,也许把一切讲给一位同我一样老迈的人,他更能够作出真实的判断。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博得同情和宽容,我只是想得到最恰当的判决,哪怕它是最严厉的。
  他的话让我在阳光下发冷,但我没有力气表达异议。他其实也没有打算征求我的意见,二目半睁半闭,声音细微地自说自话,嘴巴里专心地咬着每一个字,像是咬着肺腑里的每一段肠子——
  
  下篇
  
  我被人称作“张老”已经很多年了,自从我又可以站在讲台上,他们就这么称呼我了。其实那时候我还不到五十岁。他们认为我是研究唐代诗歌的权威,尤其是对李商隐的研究,在国内已经无出其右。李商隐你应该知道的,就是那位写“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唐代诗人,他的有些诗常被用在戏文里,你是京剧团的琴师,应该不会陌生。你看,我又扯到了李商隐,习惯了,请原谅吧,我们都老了,很多毛病已经长在了骨头上,改不掉了。
  我已经快八十岁了,成了名副其实的“张老”,这个称呼伴随了我三十多年的时间,它是一种荣誉吗?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了。林杉是我要带的最后一名学生,她来得太晚了。她应该在我三十岁之前出现,而不是在我的垂暮之年。你的确有一个相当出色的孙女。林杉有着很独特的精神气质,天生就具备某种诗性,非常贴近义山的诗意(哦,义山是李商隐的字),有着透明的虚无。这种透明的虚无是我所钟爱的,我的一生都浸沉其中。所以当我第一眼看到林杉,就有一种被光灼伤的心悸和紧张。这种感觉,我只有在吟诵义山的那首伟大的《锦瑟》时才会有: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你看,我又离题了。
  我也可以感觉到林杉对我的爱戴。你听出来了吗?我用“爱戴”,但没有力量使用“爱”这个字。我和你一样,已经丧失了那种明朗的勇气,也许我从来就不具备率真和果决的气质,年轻时不具备,到了老年,被“张老”定义后,就更加不具备了。
  那一次,林杉要求我写一幅字给她,提起笔来,我不由自主就写下了“锦瑟”二字。我知道,这首诗也是令林杉非常着迷的。但她却阻止了我,用一只手拉住我的袖口,声音低低地说,老师,我要你写那首“昨夜星辰昨夜风”。我回过头看她,发现她的神态像喝醉了酒一样地漫漶,双眼迷离,两颊微酡。那是一个午后,阳光正打在她的脸上,犹如被一面同样明亮的镜子反射过来,一下子就刺痛了我的眼睛。你知道,林杉要我写的这首诗,是义山非常有名的一首情诗,其中有两句你一定不陌生——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之前,林杉虽然明显地对我表现出了某种眷恋,但从来没有像那天这样直白过。她不知需要鼓足多少的勇气,才敢于如此清晰地向我示意。后来我才知道,她果然是喝了酒的。她把酒藏在包里,趁我展纸研墨的时候,偷偷地在我身后大口大口地灌进了自己的肚子。这样的举动,本身就具有烈日的特质。在那个光明的午后,我这样一个老朽,突然被如此众多的光明的事物包围住,一瞬间就有了炽热的眩晕,两眼也像是被强烈的光线刺盲了一样,在短时间里失去了方向感。我感觉自己被林杉从身后拥抱住,她的两只手从我的腋下穿过来,紧紧地揽住我,头贴在我的背后,反复厮磨。我身上所有的血突然都涌向了同一个地方,让那里膨胀起来。这种身体上的反应令我惊恐,就像一个成年人在某天夜里却不可思议地尿床了一样。我哆嗦着去掰林杉揽在我胸前的双手。但她的十指非常地执拗,我根本无法掰开它们。她那么年轻,我们的力量根本形成不了对比。我只有把身子向下缩,因为直立着,那里就明显地微微凸起一块,令我无地自容。这样的状况就有些滑稽了,我像一个顽童般地要滑到地上去,林杉就只好不遗余力地从身后架住我,阻止住我的下坠。这样僵持了一段,林杉终于失去了信心,小心翼翼地松开我,然后一言不发地走掉了。我喘息着瘫倒在地板上,心像被烈日暴晒过一样地裂出许多的皱褶。
  你相信吗?我就相信,每个人的身体里都隐匿着另外一条命,更多的时候,它是以鬼的面目跳出你的身体,驱赶着你掉到一个又一个黑暗的洞穴里。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历过女人,那是我这辈子惟一经历过的女人。那时候,我下放在一座林场,当地的一对中年夫妻给予了我人类最朴素的关怀。但我身体里的那个鬼却跳出来,把黑暗中最弥足珍贵的这点微弱光芒也掐灭了。那是最困难的时期,饥饿死死地扼住每个人的喉咙,只给人留下一口气,从嗓子里嘶嘶喇喇地呼进呼出。你应该有这样的记忆,你知道,饥饿能够让人的呼吸都变成一件痛苦的事,仿佛空气都成为了刀子,吸进身体里会锐利地刮割你的肺腑。那天夜里,我东摇西歪地走向那对夫妻的家。我已经饿过了头,脑子里都有了幻觉,觉得黑夜其实是被漫天的鸟翼遮住了太阳,我甚至都听到了无数只翅膀扇动时发出的喧哗。我已经很多次在这样的夜晚饥饿地走向他们家。这家的男主人经常会潜入林区里面,用一杆祖传的火枪猎取到一些食物。尽管林子里的动物也已经十分罕见了,但他凭借着高超的手段,总是能够带回些什么。这么做,当然是有很大风险的,一旦被抓住,他就有可能被送进监狱里。那些从林子里带回来的食物有多么珍贵,我想任何一个从饥饿年代走过的人都会懂得。但是,他们总是慷慨地分食给我,一次次把我从喧哗的幻觉中拉回这个世界。那天夜里,我从改造自己的地方摸出来,一步三晃地去赴他们赐予的盛宴。我在下午劳动时就得到了邀请,那家的大嫂悄悄地告诉我,大哥又进林子了。走到他们家门口时,我感觉自己已经剩下最后一口力气了。我几乎是扑倒在那扇门上。门却是虚掩着的,我踉跄着冲进去,眼睛立刻被强烈的白光灼伤了。那光来自一具女人的身体,她在无尽的黑暗里发散出无尽的光亮。大嫂赤裸着立在一口木盆里,浑身的水渍在我眼里就成了席卷而来的大水。一切都被放大了,饥饿已经促成了谵妄,它挤出了我身体里所有的本能,并且在这一刻,无限地放大。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绝不想开脱自己,但是我真的只能把一切归咎于饥饿。饥饿的时候,人只是肉体的。当我被一声响亮的撞门声唤回到现实中,我发现自己竟然压在那女人赤裸的身子上。男主人一身寒气地立在我的面前,一杆火枪威武地扛在肩上,枪筒上挂着一只无比丑陋的瘦弱的野鸡。我真的没有感到恐惧,我像一个濒死的人,安静地望向他,望向他,等待着他的枪口指向我的头颅。但是,他没有对我进行任何暴力的惩罚,只是凝视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怜悯。这怜悯是何其的深切,子弹一样地穿透了我,推涌着我从虽生犹死的肉体中复活。我从他的目光中逃离出来,虚弱地跑进黑暗的夜,像一个溜进了巨大的子宫里的贼。风吹草动,我的耳朵里,心里,响彻了那首《锦瑟》的词句……我是如此地,空虚。从此,我再也没有触摸过女人的身体,并且,对自己的身体也充满了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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