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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5期

梦回荒田

作者: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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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年深秋,一个平淡无奇的假日。午间,空寂的屋子,安静的书房。槛外的柠檬树毫无表情地,以坠着明黄色果实的枝条抚摸澄明的空气。我文思僵滞,坐着发呆,电脑前的键盘失去滴答声,那是思维之河的动。于是读书,梭罗的《瓦尔登湖》,一本拿起好多回都读不进的书,这回却“入巷”了,可见,读书也类似爱情,来得适时,两极相碰,火花噼啪爆开,来得不是时候,却成了催眠物。
  那么,怎么忽然和这位洋陶渊明灵犀相通起来呢?是这样的:最近精神出现了状况,说好听叫“危机感”,但这有赶时髦的嫌疑,自去年9·11,纽约世贸中心变为“0度地面”以后,美国人人自危,要在下一波恐怖袭击到来前寻找逃路,我也未能免俗。说准确点,是年龄的关系。自从儿女自立,在这个第二故乡栖居了二十多个寒暑后,越来越强烈的愿望就是:换一个活法。前半生“为别人活”,往后该“为自己活”——做平生要做而没功夫做没条件做的事,读平生未读之书,见平生未领略过的自然与人文的风景。“为自己活”的基地,我定在故国,我虽然已经放弃了国籍,但没有也不可能失去对她的依恋,在汉字里安身立命的人,最终要回到汉字的国度去,一如落叶归于泥土,是没有折衷余地的宿命。
  当然,回去定居,以目前改革开放的繁荣走势看,居住地的选择甚多,不必说一般人的思维惯性,就连我,也会把首选定在大城市如广州、深圳的近郊,其次,是和亲人住处较近的中等城市,如佛山市,图个互相照应。我仍旧把这老家的祖屋作为“狡兔三窟”的最后一窟,未必长住就是了。
  特别是,如果发生以下情况中的一种或不止一种,我当毫不犹豫地买上双程机票,回我的村庄——这被我不经乡亲父老批准而擅自拿来当笔名的“荒田”去。在村头最北端,我将掏出一串足有半斤重的铜钥匙,打开深锁的坤甸大门,拉开锈结的柚木趟栊,把行李扛进霉气冲天的青砖老屋:第一,遇到重大的挫折,效民初的官员,归隐田园,闭门思过。第二,思想发生重大转变,需要与世隔绝,思考人生和自己。第三,跌回贫困阶层,兼以年老体衰。
  孔夫子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自问:过去的“己之所欲”,施与今天之我,算不算不识时务?是不是强己所难?
  荒田村于我,不但为宗族、家族的血缘所系,而且是最后的故园。母亲不知半开玩笑地说了多少遍,1949年我刚满一岁,解放军进攻的炮声逼近十多里外的苏江。母亲用背带背着我,从开着文具店的小镇回村里躲避。母亲扛一把伞,在田梗上趱行时,我在她背后又笑又叫,挥手蹬脚,兴奋异常。母亲担惊受怕之余,对我的举动极感纳闷:兵荒马乱的,欢喜个什么嘛?巧合的是,我此生“开场白”式的记忆,就是从这一情节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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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让我独自回去。我不是“乃瞻衡宇,载欣载奔”的陶渊明,却可能被乡亲误作“掉转船头百算百”的古典金山客。抗战胜利以后那几年,他们从大洋那边的“金山大埠”乘远洋轮到达香港,然后,舟车辗转,终于顾盼自雄地走上布满牛蹄窝的村路。三件头西装,三接头皮鞋,上衣口袋里的袋表拖出黄灿灿的金链,手里一根乌黑的手杖。巷口站满了把脖子伸得和池塘的鸭子一般长的乡亲,渴望以一声巴结的“大老爷”、“××叔”的招呼,换来一个夹着美钞的利是封。体积吓人的“金山箱”,业已由信得过的乡人预先抬进家门。这就是典型的衣锦还乡。为了昙花一现的风光,漂泊异乡的男性乡亲,在唐人街“衣裳馆”带药水味的蒸汽里,在市郊杂碎馆的油烟里,在萨林那斯大田的烟尘里,苦苦熬了大半辈子。在我出生的1948年,外祖父就是这般回去的,携带的不但是毕生的积蓄,还有十个指头都缺掉大半指甲的鸡爪般的手,这是在旧金山企李街和人合伙开豆腐芽菜店,两手长年累月地泡在水里的后遗症。不过,我如果在这二十一世纪之初还乡,可能光彩不起来,因为此行过分突兀。这些年,海归的不少,谁不住进城市郊外新建的小区,当起高级寓公?如果在外头不被一撸到底,谁会逆着“城市化”的潮流,回到乡人迫不及待地外迁的破村?尽管,严格意义上的“落叶归根”,“归”到供着列祖列宗神位的祖居才算“到位”。
  我这一趟行旅,不会像台湾诗人郑愁予所吟咏的四川游子一般,“拉纤回去”;也不会像我曾经做过的诗句:“挑担,挑一根花旗松削的扁担回去”,而是采取梭罗的方式,悄悄地独自回去;像赶墟的卖菜汉子,平淡无奇地回去。梭罗在麻省康考特镇的瓦尔登湖畔,自造房子,尽量不花钱,像野人般住了两年零两个月。在荒田村,我也许待久些,但不能仿效年富力强的洋鬼子梭罗,住在村里不算,还要下地,插秧除草,打禾挑肥,这些农活,在三十多年前的知青时代干,尚且呲牙裂嘴地叫苦,如今一把老骨头在泥泞的田埂,只有摔个仰八叉的份。为了不致冻馁,我会带上尽可能多的钱,当年外祖父带回苏江畔老家的,拢共十七万港币,按当时的币值,在县城旺区买上十栋八栋铺子不成问题,可惜经不起嫖赌饮荡吹样样精通的大舅父踢蹬,才几年功夫便花得差不多。我一辈子打工,勤俭的本领有,花天酒地却不内行。我能带多少?现在没底,总得够对付到终老吧?
  还有是行李。梭罗带到瓦尔登湖畔去的是什么,不知其详,钱该有一些,不多,应该够搭建房子的开销,如买工具和铁钉什么的,还带了好些书。至于我,行李尽量地简单,一部手提电脑是少不了的。在美国用惯的电动牙刷、刮须器、电吹风和专除鼻毛的小玩艺,可能也带着,衣服可带可不带,回去置办并不费事,我迄今没有崇拜过任何名牌,蔽体足矣。形而上方面则麻烦些,所有储藏列年著作的软盘,用惯了的“中文之星”软件,微软的办公室软件,上网用的软件,统统塞进行李。从十六岁开始到四十多岁,断断续续地写下的二十多本日记,一本在三十二岁移民美国前诗习作的手抄本,一本美国时期的诗作抄本,从前自掏腰包出版的四本诗集,近五年来不自费出版的十多本散文随笔集,这些价值等于生命本身的精神收成,不管多破旧,多沉赘,都得带回去。一如大脑皮层的皱褶蕴藏记忆的富矿一般。
  我在村里住下来,出发点往高尚里说,是从1846年盛夏上山下乡去的洋知青梭罗的著作偷来的:有心地过生活,只去面对生活的必要部分。“我要求过得深,吮尽生命之汁,过得那样的踏实,那样的斯巴达,以致于凡不是生活的部分统统扫尽,把生活逼入角落,把它化为最简单的元素”。可惜,我和他没法比,他是全心皈依自然的哲人,我是提前退休的旧金山旅业餐馆业工会会员。梭罗在瓦尔登湖,只吃黑麦、没加酵母的玉米和马铃薯,有时拔一把长在玉米田的马齿苋,加点盐,也凑合一顿。我却不会太难为自己的胃和口,更要紧的是驱逐从五十步外那所公厕出产的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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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的头几天,当务之急是基本建设。电灯要接上,电线和电表是我在四分之一个世纪前安装的,大概还能用。没电也行,动不动就开灯花的煤油灯别有情趣。水缸,把边沿的苔藓刮去,稍作清洗就行,井台在三十步外。柴草可以向邻居买,迟些时候买个煤气炉,便用罐装煤气做饭。炊具如瓦煲铁锅,食具如碗筷,在布满蟑螂屎的橱柜里该有的是。
  铺盖放在南厢房的二楼。一张红漆脱光了的木大床,该是曾祖母的陪嫁品吧?把堆叠在上面的箱子移开来,扫掉厚厚的尘土,还得将蜘蛛和蠹鱼所营造的重重帷幕拆开。腾出靠木楼梯的一角,放一张书桌。蚊帐和足够的被子,绝对需要。被雨水沤坏的窗户要修理。离床头不远处是一道铁闸,如果铁锈没把锁孔蚀死,费点劲打开,那是大阳台。阳台上乌黑的水泥地面铺了一层厚厚的泥沙,那要么是雨水从屋顶的瓦筒冲刷下来的,要么是从不远处的大碉楼飘来的。蒙在天井上的白铁皮,氧化得不成样子了,但没穿洞。从破铁皮的缝隙望星空,想起郑愁予的诗《天窗》:“每夜,星子们都来我的屋瓦上汲水,/ 我在井底卧着,好深的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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