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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5年第2期

那天晚上

作者:蒋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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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我在弹指一挥间安排了成百上千蚂蚁覆灭的命运,又把其中的一只拯救出来,抛向不可知的归宿。
  在我兴致勃勃观察蚂蚁的时候,小张已经收拾好锅碗瓢盆,急急忙忙走了。临走我交待她,明天去菜场买一只猪蹄膀来红烧,还要买二十个早餐要吃的鸡蛋。除了每天傍晚在我家做家务,其它的时间小张都在附近的街道上拉人力三轮车。她是一个小个子女人,身高只有一米五左右,体重不到四十公斤。我不知道以她的体力,何以能拉得动她的乘客,有时还可能是一家三口。小张说,做了这行,也是没有别的办法,她们夫妇俩几个月前到城里来投亲靠友,没两天丈夫就被摩托车撞坏了腿,治病用完了所有的积蓄,只好送他回乡下去养伤。为了挣钱给孩子们上学,给丈夫治病,以及偿还原先的债务,她身无分文也无一技之长,只能用亲戚借给她的一辆旧三轮讨生活。小张对我表现出的关切很感温暖,反过来宽慰我说,没事的,阿姨,我十五岁就出门打工,什么苦都吃过,什么苦都能吃。再说,个子小也有个子小的好处,有时别人看你太惨了,一块两块的找头就不要了。我有些怀疑地问,未必人人都这么好?小张停下不吭声,眼圈先红了,不得不说,也有坐了不给钱的。自从小张来做钟点工,我开车出门,总爱注意街边穿梭往返的三轮车,一次也没碰见过小张拉客。可是很奇怪,当我看见那只小个子蚂蚁搬运大颗粒,立刻就想象出小张拉车的情形,车厢里两个东张西望的男女,体重大出小张好几倍。那辆被压得差不多要翻个的三轮车,在小张的奋力蹬踏之下缓缓前行,一直爬进不知终点的黑夜里去。
  接着我开始看电视,电影频道有部老掉牙的西班牙片子,传记片《贝尔蒙多》。影片演绎了主人公贝尔蒙多从一个穷苦的男孩子,成为全国闻名的斗牛士同时也是富豪的经历。当他刚刚以斗牛神童的身分在斗牛场上崭露头角的时候,曾经出于对初恋女友的热爱,接受了女友与众不同的博爱观,不惜被人们唾骂为胆小鬼,从斗牛场上败退出局,到采石场去做苦力。然而,生活的艰辛名誉的丧失很快就让他苦得熬不住了,当经纪人重新找到他,他简直是求之不得地重操了旧业,人们告诉他,一个真正的斗牛士,想要有多少女人就会有多少。他被金钱、美女、欢呼和荣耀引诱着,一场接一场斗下去。嗜血的生涯也曾经叫他厌倦和踌躇,但每一次都被无法抗拒的诱惑召唤,重新拿起象征死亡的长剑。贝尔蒙多一辈子到底刺杀了多少头公牛,根本无法统计,但在某一个合同上签字的时候,他曾经大为不满地叫道:二百二十头牛!你们让我在一个赛季里杀死二百二十头牛!可想而知。
  在影片的结尾,这个在西班牙人心目中至高至尊的英雄已经老得骑不上马背了,过去被他苦苦追求的东西全都变得没有意义。他回想一生,突然忆起多年前被公牛顶死的一个斗牛士,他们俩曾经如醉如痴地争夺西班牙第一勇士的交椅,现在终于有了结果,对方赢了——致他死的公牛将使他永不衰老。遗憾促使贝尔蒙多从抽屉里拿出手枪,伸进嘴里,屏幕上出现了1964年西班牙举国为他送葬的真实镜头。
  我照例耗费了一堆纸巾,但眼泪决非为了这个人类英雄而流。影片里一次次出现斗牛的场面,每只死到临头的牛被赶进场子,都是先让长矛手刺中了肩胛,又叫投镖手在后背插上数把带钩的钢镖,血流如注之下,才被迫迎战心怀杀机的斗牛士。想来是为了烘托斗牛士的英勇无畏吧,摄影师用特写拍摄了牛充满了疑惑和怯懦的眼睛,还有牛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当雄壮的公牛终于砰然倒地,酽酽的血迹像刚刷的红色油漆一样,在阳光下熠熠闪烁,喻示着斗牛士如火如荼的辉煌胜利时,满场的观众为人的杀戮颠狂,不由你心中不恸。
  夜已经深了,照例要给老白猫准备它一日两餐的饭食。我从冰箱里拿出先前已经煮熟拌好的小鱼,放到灶上略微加热。这是母亲生前交代过的。母亲说,人老了没有火力了,吃了凉的要生病,猫也一样。母亲已经走了,她留下的猫还在,按人们的说法,一只猫活到十五六,等于人上了一百岁。
  这期间,我再次查看了蚂蚁的情况,看到它们的劳动实在是很有成效,只一个多小时的功夫,几堆蚂蚁药都小去了不少。我对这种蚂蚁药的吸引力很满意,同时有个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倘若全世界的蚂蚁都来吃药,需要多少列火车来装呢?我曾经在一本专门研究蚂蚁的科学专著中看到这样惊人的结论:蚂蚁占有全地球三分之一的动物量,把所有蚂蚁加在一起,其重量大致与地球上所有人体的重量相等。
  我把房子里的灯一盏盏熄灭的时候,大约到了午夜十二点光景。小张曾告诉我,她每天晚上都是这个时间返回她住的出租屋,如果运气好,可以拉到十五六块钱。不知道她今天的运气好不好。
  这是我生命中无数平平常常夜晚中的一个,所有的事情都似乎在偶然之中随意之下发生着,然后被我漫不经心地遗忘在黑夜的梦境里。可是,当有一天,我开始动手写这一本关于动物的书时,这天晚上的事情忽然无比清晰地被我记起,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心情,都像谶语一样应验着我的困境,也是所有人以及人类良知的困境。在这个深不可测的困境中,我们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进行着生命的戕害与自我戕害,拯救与自我拯救。也许人生的意义,正存在于为摆脱这个永恒的困境所做出的哪怕是充满绝望的努力之中。
  
  蒋子丹,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左手》、《桑烟为谁升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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