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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5年第2期

重新妖娆(小说)

作者:向 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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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缨子和蓝乔
  
  比如十二岁那年,我经常梦见鸡蛋。我睡觉的时候非常警觉,总担心什么东西被打烂,我不知道这与容易覆水难收的鸡蛋有没有关系。当鸡蛋在我梦的边缘像一个温热的身体试图钻进我的被窝,我就像一个泼妇跳起来,牙签似的尖厉地喊道:米缨子,起床!后来我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嫁了人,那个娶了我的男人说,你是一只早已被磕破了的鸡蛋,那时我才知道,我原来就是一只鸡蛋,一只破鸡蛋。
  我的名字叫米缨子。母亲怀我的时候,父亲在当公社书记。那一年父亲提出,粮食不够吃,可以多养些羊多养些鸡以肉代粮,之后父亲被押到公社惟一的戏台上挨批斗。母亲是在从台下往台上挤为的是给父亲送一顶帽子免得让他们拽父亲的头发时,发觉自己临产的。慌忙之中,她挪进戏台旁的土厕所里,托着一团软乎乎的我大叫“来人”。我一直认为自己极尽文雅,殊不知我当初出生在茅厕里。母亲说她第一眼看到我,发现我的头发好得不得了,它们一缕一缕又黑又长地几乎遮住了我整个脸,活像一团茂盛的玉米缨子。也是因为母亲被刚刚过去的三年自然灾害吓破了胆,想到玉米也在情理之中,况且我父亲刚好姓米。母亲对父亲说这孩子就叫米缨子吧,这名字朴素。
  从此,听到有人喊“米缨子”时,我就站定说“嗳“,或者环顾四周说:“谁在喊我?”只有一次,那时我已过而立,一个面色苍白的姑娘从我的身后赶到我的对面说:你是米缨子吗?当时我愣在那里,脑子里惟一思考的问题是:到底我是米缨子还是米缨子是我?那时我的思想还很矫情,我想让我身边的任何事情复杂起来或者哲学起来,我的心态是急于从一个女孩过渡到一个女人,殊不知想变成一个女人是需要男人帮忙的。
  
  蓝乔爱吃香油,远远地闻到带香油的食品味儿,她就像一条小狗一样抽抽鼻子说:在哪儿呢?我说蓝乔你怎么和黄世仁一样的嗜好呢?最后蓝乔跳起来说:我要是喜儿呀,我就嫁给黄世仁,笼络好黄世仁之后下砒霜搞定黄世仁的妈,然后过日子,吃香油。听听,万变不离其宗。我们俩经常这样勾肩搭背地在大街上胡说八道。
  
  知道自己的皮肤黑是十二岁那一年,我家的邻居对我母亲说,你家这丫头像谁呀,怎么那么黑。当时我正在双臂交叉脱一件紧绷在身上的毛线衣,毛线衣卡在脖子上拽不下来的时候,我听到了这句话。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像被谁出其不意地挠了一下那样,我突然嘎嘎大笑,笑着笑着就嚎啕起来。第二天就是“六一”儿童节,记忆中“六一”儿童节永远在下雨。我的节目是在一个集体舞蹈中领舞。这个舞蹈的配乐是《阿佤人民唱新歌》。“村村寨寨哎打起鼓敲起锣,阿佤唱新歌哎”。那时我们是边唱边跳的,气喘吁吁。最后一个造型是,其他的同学参差地蹲成一个梯形,我一只手扶着最后一排最中间一个同学的肩膀,另一只手把一只腿从后面扳在头顶上,整个鞋底子都面向观众。恰好我穿一双家做布鞋,大拇趾头下磨了一个洞,这样一个破鞋底子上露出的肉蛋子就被所有的观众看见了,于是台下大笑。万分紧张的我在一片哄笑中跃过前面的一排同学,一头栽到了戏台的最前面。我连滚带爬地下了台,蹲在地上哭泣不止,最后我的班主任老师拉着我的手送我回家。
  这个拉着我手送我回家的人是我的初恋。这桩事儿听起来有点庸俗,但它发生在我还不懂得什么是庸俗的时代。我始终认定,并且强调,它是一段爱情而非一段爱情故事。
  他因为送我回家而认识了我的母亲。母亲是个热心人,看着这么英俊的一个小伙子就说有没有对象啊,婶子给你介绍一个。就这样他和我家里的人熟悉起来。每到星期日,他骑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过来,和母亲说说笑笑地到邻近的公社看对象去了。记得母亲给他介绍过话务员、播音员和妇联主任。黄昏的时候,我藏在他们回来时必经的路边的一棵大树后,仇恨母亲的眼泪在远远听到他的自行车的铃响时便唰啦啦地掉下来。天黑之后,我经常抱着那棵树哭,后来那棵树就活活被我哭死了。
  他在我眼里是最好看的男人,他的眼睫毛非常好看,左边的比右边的稍微浓一些,他俯在我桌子上看我写字时,我看见他的睫毛上落上稀疏的粉笔尘末。我把竖要写成竖撇,竖撇要写成竖折,他在不断地纠正我,他不知道我在故意拖延他在我身边的时间,直到他手把手教我。他的手上有淡淡的绒毛,中指内侧是一片洗不掉的红色墨水。后来我长大了以为忘记他了,可我的右手得了关节炎,一下雨就疼。我担心下课的铃声响,担心放学的铃声响。晚上我闭上眼睛总让心沉在他右边的睫毛上才能睡去。我最喜欢参加学农劳动,这样我整天都可以和我的班主任老师在一起。挖树坑的时候,我跳进树坑里窥视他,我发现他挥动的铁锨被什么硌了一下,他弯下腰把什么东西很宝贝地装进了口袋里。我想到了金子,那时我还没有见过金子,只知道有一句谚语叫“是金子就会发光”。我的眼睛追随着他的衣服口袋,我想知道他捡起来的是不是一块金子。太阳落山的时候他过来帮我,趁他不注意,我的手伸进他的衣服口袋里。我掏出来一颗小石子。他拄着铁锨笑着看着我,伸出右手的食指在我的额上点了一下。这颗小石子成了我一生的谜。
  终于父母亲要到城里工作了,我们都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得到这个消息时是一个黄昏。从公社大院往北走过一片树林,再跨过一道渠沟,穿过操场就是学校的大门。我在这段路上像一只围磨的驴一遭一遭地走着,我没有哭。那一天的西天是那样的奇异,钢蓝的天上偶然有一两点彤红的云,像他留在我作业本上的红色墨迹。
  我用八毛三分钱从供销社买了一只塑料皮的笔记本,蓝色的封面上斜插进一枝松柏(后来我才知道这叫黄山迎客松)。我在首页上写下“让我们的友谊像松柏一样万古长青”,觉得不合适,撕了。又写下“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又撕了。总之,我一页页地撕,到最后笔记本面目全非,也没送出去。
  我说到这儿时,本来已经拿出淌眼泪姿态的蓝乔,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她捣着我的后背说,你又在编故事,我差点上了你的当。我怎么解释这是真的,她也不信,我第一次和她生了真气,她从我这儿走的时候,我都没理她。
  
  蓝乔和我的丈夫都认为我活在自己编造的故事里。有时候我向他们叙述一件事情,动情时我无法克制地颤抖或呜咽,可蓝乔和我丈夫这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噼哩叭啦地嗑着瓜籽,他们在讲萨达姆的情妇和克林顿的内裤。我自己有时也搞不清楚,哪些是我自己经历的,哪些是我自己营造的。有一阵子我写一个擅长甜言蜜语的男人,起初是想以嘲讽的口气描述的,开头是:愚人节的一天,一个小蜜蜂一样的大男人兀自飞到了我的脚尖上……可是写到最后我发现,自己被这个小蜜蜂的甜言蜜语完全浸透了,像一块萨琪玛那样不能自拔。我坐在电脑前,用自己的手指替他向我倾诉,我的眼睛一次次腾起雨雾。我是多么喜欢甜言蜜语的男人啊,这小女人的毛病,除了蓝乔我对谁都不好意思讲。蓝乔说改改你这毛病吧,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可毛病要是那么容易改还能叫毛病吗?治病容易治毛病可难。我不能算作弱智,但我确实太注重形式。一个男人即使非常爱我但我感受不到,这有什么用啊。半夜睡在床上,我把我的丈夫当成了小蜜蜂。
  没过几天我又旧病复发,我在构思一个聋子爱上瞎子的故事。聋子听不到瞎子在说什么,瞎子看不见聋子打手势,他们靠一种叫“飞乐蒙”的气息或信息互相吸引,以彼此触摸为交流的手段,爱情一触即发。有一天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去一趟医院,他们猜测对方可能是想到医院问问医生他们能不能要孩子。站在医生面前,瞎子说他(她)想把耳膜移植给聋子爱人,聋子爱人当然没听见。聋子打手势说她(他)想把角膜移植给瞎子爱人,瞎子爱人当然看不见。最后医生把他们的手放在一起,边打手势边说,你们可以生一个很健康很聪明的孩子,回去试试吧。有一句谚语,两个脑袋总比一个脑袋好。现在我还要加上一句,三个脑袋比两个脑袋还要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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