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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5年第2期

疾病六章(散文)

作者:人 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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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画着,偶尔会停下来羡慕地看着我。我在写着些什么,我手里的活动铅笔在流畅地移动着。我知道他永远不能画出一个女人和苹果,写出他和妈妈的名字。男孩那么看着我,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笔掉在了腿上。他的手努力往下伸去,就像是在捕捉一个灵巧地逃避着的小动物。大约好几分钟,他才从腿上抓住了那支笔。
  一会儿那个老女人再次来叫他上床去活动肢体。不知为什么,男孩活动了一会就不再练了。老女人对男孩说,又不好好练习了。男孩不吭声,趁老女人靠近他的时候,猛地就扑在她的怀里,又哭又打,一直到老女人向他认错。
  男孩偶尔也会对别的孩子流露出一种怨恨。我那天是带了我的女儿去的。我的女儿坐在地上一直在玩一个玩具。从床上又回到小车上的男孩也想玩,想摹仿着我的女儿的样子玩,可他没有办法从小车里挪到地上。那个老女人也不让他坐在地上,地上太凉。他咧着嘴,瞪着眼睛,但都没有用处。我的女儿玩厌了那只狗熊,走到他的小车边上,想和他玩。他却用怨恨的甚至是怨毒的目光盯着她,一边用脚去努力蹬她。男孩在努力,却一直没有办法蹬到我的女儿。我知道他没有办法蹬到我的女儿,但我还是悄悄把我的女儿往一边拉开。
  我希望他没有看出我的意图。我不希望他恨我,他这样做也并非完全是他的过错。上苍一开始就错了,而且还将错到最后。上苍是多么残忍,虽然它的手也不过是错了那么一点点。
  
  傻子
  
  一早上多半是看不见他的,迟上一点儿,九点、十点,必定在这里。他从不走远,就在他家门口的屋墙外背靠着晒太阳。他背后的土墙已经给他老是靠在那儿的身体磨凹下去了,尤其是对着他臀部的那一块十分显眼。
  我每每路过,都要看他一眼。他的相貌不能说是不丑,表情也是。可他似乎总也不老。我从这儿走了该有七八年了,他似乎竟仍然是从前的样子。
  直到某一天,他不知怎么走到路边上来了,我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他的脸——他真的是老了。以前我一直以为他只有二十几岁,但现在我看见的他的脸竟然像是有四十几岁了。
  我几乎是无端地伤心起来,一个几乎是没有什么欲望的人竟然也会这样迅速衰老。
  
  精神病院
  
  我们刚进去,那扇包着厚厚铁皮的四病区的门就咣当一声在背后沉闷地锁上了。这声音像大多数监狱的门锁上的时候,那时也是这样的响声,不十分大,但是固执、死沉,不由分说。随着我们的进去,沿走廊两边的病房门口,陆陆续续出来一些病人。每个人都不吭声,默默地站着。我们陪着送去的病人,随医生一直往设在走廊尽头的治疗室走去。站在走廊两边的病人,十分认真地看着我们。从精神病人站立着的夹道里走过,我有些担心会发生些什么,但这时已经不能考虑太多,我只是用余光往两边故作镇静地扫着。
  送病人从治疗室里出来时,那些病人还在各自的门口站着。我们沿走廊再次走回来,开始有病人问。
  来啦?一个病人关切地挡在我们面前,那神情似乎是过去的熟人。
  是谁住院?有人在我们几个脸上看来看去。
  住几床?有人问。我们答了以后,那个病人就在我们前面高高兴兴地领路,一边回头看着,似乎是怕我们一行人会忽然在走廊里逃犯一样地消失了。
  有人拦住我们。公费还是自费?自费住不起呀!这是一个穿军便装的人,神情呆滞,嘴角里满是粘粘的白沫。
  从哪里来的?也有人关心我们的来处。当我说我们是来自好几个地方时,那个问话的人不再吭声了,似乎是我们没有统一的来处而让他无所适从。
  我们送病人进了病房,才将病人的提包放下。送我们过来的那个病人说,提包不能放在病房,会给人偷去。东西要放在医生那里,用的时候再去取。
  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说真的,我在外边一年的时间里也没有听见过这么多富有人情味的话。在这样一个应该说是有些残酷的地方,每一个人却是那么的善良。我不知道这些病人在外面是什么样子,但在这里他们是善良的。惟一例外的是两个人。一个人埋着头在走廊里走过来走过去,嘴里默念着什么。一个人在床上躺着输液,嘴里说着,我一下子就撂倒了三十个,我一下子就撂倒了五十个。
  他是这儿最严重的,一直跟着我的年轻人说。
  那你呢?我故意问。
  我,我好了。等着家里人来接。他说。我不知道那是真的,或仅仅是他的一种想法,我只祈愿那是真的。
  我们该走了,但是拿钥匙的医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得等。趁这个空,我去一个没有人的墙角处用手机给远方的朋友打电话,我似乎是平静的,可我才说了几句话,就忽然忍不住哽咽起来。我说,怎么……怎么……怎么能这样呢?我说不出话来。我是在为人类的命运而感到悲哀、绝望。我没有诅咒死亡,那是必然的。而这种精神的失常,却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我似乎知道这只是人类独有的疾病。我的朋友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说,别在那儿待得太久。
  病人开饭的时间到了,所有的病人都到院子里来了。送饭的人在外边敲门,医生也不知从哪儿出现了。里面的病人就叫着,快排队,快排队。病人很快地排成一队,安静地等着。
  几个人提着大桶进来。我走过去看了看桶里的饭,是很宽的面条。另一桶是西红柿、豆腐、土豆,好像还有鸡蛋做成的卤子,似乎勾了芡,卤汤又浓又红,十分诱人。病人排队打好了饭,或蹲着或站着吃,十分的满足。
  大门在背后沉重地关上时,我想起刚才一位医生说的,最长的病人曾经在这里住了十年,就死在这里。
  
  人邻,作家,现居兰州。主要作品有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散文随笔集《残照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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