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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敬畏自然

作者:于 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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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有科学家发话说,“我要严厉批评一个口号,即所谓‘人要敬畏大自然’”。一时间社会上有许多争论。其实,“无须敬畏自然”、“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等等,这是二十世纪的中国常识。我偶然翻旧杂志,读到《诗刊》1962年第五期就有:“站起来的人民要改造一切!旧世界、大自然、全宇宙……”,我记得在过去,“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简直就是中国乡村的日常标语,在哪个村都可以看到。那位科学人士的言论并非什么石破天惊的高论,而是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二十世纪以降,汉语教科书日复一日,通过政治、语文、地理、物理、化学、生物等等课程,用这种思想——“自然不过是一个可资利用的对象”,教育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无须敬畏自然的思想,是“五·四”以来教育的基本核心,没有人可以逃避这种教育。
  恰恰相反的是,中国古代敬畏自然的思想已经成为异端、另类、迷信、愚昧。连中医一度都被作为迷信来消灭。假设让今天所谓敬畏自然的少数去与相信科学的大多数就某个决策进行辩论,恐怕后者只要一搬出“科学实验证明、科学结论……云云”,前者就只有唯唯而退。敬畏自然简直只是一首无用的诗,今天运转一切事情的道理其实都是科学。例如,链霉素的推广,最初也是因为“科学实验证明……”,后来导致成千上万的人耳朵聋掉,也是“科学实验证明……”。当年在黄河上建水坝,也是科学结论。过了几十年,发现科学结论有问题,就不提了,对科学绝无一句微词。麦当劳上市,也是在各种科学数据支持下风靡世界的。最近呢,“营养专家指出,汉堡包、薯条等可引起体内激素变化,使食用者上瘾,造成难以控制进食量。研究中还发现汉堡包、炸薯条、炸薯片、薄脆饼、烤猪肉、水果甜品上的棕色脆皮、饼干、蛋糕等食品中含有大量丙烯酰胺。已知丙烯酰胺是富含碳水化合物的食品经高温煎炸、烘焙或烘烤后所产生的自然副产品。丙烯酰胺可导致基因突变,会损害中枢和周围神经系统,诱发良性或恶性肿瘤。专家认为,这一发现解释了西方国家肿瘤高发的原因。世界卫生组织(WHO)规定,每公斤食品中丙烯酰胺不得超过1毫克。但目前麦当劳、肯德基等出售的薯条中丙烯酰胺的含量高出该标准约一百倍,一包普通的炸薯片超标约五百倍,面包、蛋糕和饼干中丙烯酰胺的含量也都超标”。这也是科学结论。一切决策,即使后面依然隐藏着不可知,只要搬出“经过科学的……”,一切争端立即烟消云散,也不能再争议了,执行!科学俨然已经成为我们时代的另一位新上帝。
  敬畏自然这个道理,很容易说得语无伦次,谬误百出,与注重实证、逻辑的科学争辩,敬畏自然听起来只是些无从证实的感觉、直觉,完全可以扣上迷信的帽子。科学家已经看出破绽了,中国古代有过敬畏自然的说法吗?自然又怎么敬畏呢?它是一个神?敬畏自然的一派着急,也去西方理论中搬来什么“环境保护”、“绿色文明”、“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听起来像是在为某种权宜之计辩护,似乎“敬畏自然”,只要国家环保局之类的机构强硬起来就够了。
  争论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自然对于中国是什么,只是生存环境?或者开发利用的对象?
  去年在纽约我曾经参观美国大自然历史博物馆,那个叫惊心动魄!作为在“侣鱼虾而友麋鹿”以“抱明月而长终”(苏轼《前赤壁赋》)为人生最高境界这种文化传统里面长大的人,我在里面真是感到恐怖、极不舒服(我幸运的是,“文革”时期学校的关闭,使我逃脱了科学主义的网罗,中国传统依然暗藏在民间社会的草根中)。自然中的一切,不要说天上飞的、地下爬的,就是草根下面的土壤也一层层翻出来,测量、分类、解释、标签,做成各种各样的标本。到处是动物尸体,我从未看到过那么多的死鸟一大排地挂在墙上。这个博物馆完全是一个大自然的停尸房。美国孩子在里面欢天喜地,老师领着,一一讲解,这是他们的文化传统,自然对于人,只是一个供人类研究、解剖、实验、开发、利用的对象。在这个博物馆里面,从经验上讲,我只是一个中国小孩,我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动物的尸体,我感到害怕、疲惫。
  中国的文化传统不同,中国历史当然也有对自然进行征服和改造的这一面,但它更是“道法自然”的文明史。中国文明可以说就是敬畏自然的、道法自然的文明。自然对于中国来说,是道之所在,是文明的灵感源泉,是中国人为什么活着不是仅仅为了吃饭之根本意义所在。自然,是中国万事万物之道。中国人不会问什么“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何处去”之类的问题,因为中国的道就在自然之中。
  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一切都要以道为法,道就是万事万物的是其所是、自然而然的不可解释的来由。冯友兰说:“道之作用,并非有意志的,只是自然如此。”最后,道法自然,自然是包括道在内的一切之母,“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混沌是一种自然天成的和谐秩序。鹰在天空,蛇行于地,“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苏东坡),“人居其一焉”(老子),是没有什么道理的,无名天地之始。天地无德,天地不仁,“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只是自然而然,是其所是。天、地、人都是道的体现,“天地之大德曰生”,世界的种种关系、秩序是道决定的,不能随便改动这种秩序,顺其自然就是道,人要顺天承命,随遇而安。道就是无为。它是不可知不可道的道,孕育着道的是自然,自然是道的根本所在,道法自然。“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也”。
  这种思想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文明。中国人讲哲学,要从自然取譬,“上善若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汉语之所以是隐喻特别发达的语言,与道法自然有关。文以载道,这个道不是现在的意义、主义、意识形态、道路、路线、主旋律。这个道是自然而然之道,不可道之道,非常道,这个不可道的道只可以通过语言来暗示,语言是道的隐喻、象征。汉语是最有诗性的语言,因为汉语一直被作为一种道法自然、隐喻大道的方式来发展。汉语的所指特别丰富,而能指有限,因为语言的价值主要在于对道的象征,而不在于分类命名。汉语的最高境界是“无迹可求”,“似花还似非花”,“言近旨远”,因为道是无法说出来的,只可以通过语言的蛛丝马迹来暗示。说,但是说的是无,因为道是无。道是无,但是它要通过“有”来体现,随物赋形。文、语言是有,只是“道”的迹象、痕迹。无才是道本身。可以直接说出来的不是道,是理。万事万物各有其理,可以通过格物致知,但理上面还有一个万物万事万主万理归一的道。老子五千言讲道,他从来没有直接说出道是什么,他说道的方式,只是描述、象征、旁敲侧击,因为道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只是陈述了一个“是其所是”的事实,什么也没有说,但道已经在其中。
  文学艺术道法自然。“大块假我以文章”(李白),所以山水诗歌、山水画是主流。长江曾经使黄山谷觉悟了书道。他说:“晚入峡,见长年荡浆,乃悟笔法。”
  中国昔日最伟大的诗人都是自然成就的。从《诗经》、屈原以降,谁不是“大块假我以文章”。长江是中国最伟大的道场之一,就像印度人通过恒河觉悟到佛教的意义。昔日的诗人都意识到长江对他们生命的意义。这河流流淌着的东西是书本上永远找不到的,那种隐蔽着的东西可以启发人的心智,令诗人在人群中出现,令诗人在诗人中成为伟大。去夔出峡是一种伟大的中国经验,它曾经造就了许多伟大的诗人,李白去夔出峡,从此进入天下,“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杜甫来到夔门,写出不朽的诗歌:“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伟大的青铜之声,过了千年,我这个刚刚诞生的读者进入夔门穿过三峡的时候,依然像陆游感叹的那样“顷来目击信有证”,被他们语言的神力所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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