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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5年第3期

旅游客(小说)

作者:陈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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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姥姥熬了她漫长忠贞的一辈子,终于圆满了,圆满得像个艺术品。可是她死前却将这艺术品打破了。
  在她死的前一天,她忽然异常清醒,目光晶亮、有神。一个人要死了,她的一生总有不甘,她要挣扎着醒来说话。
  大姥姥说了什么?后来我问娜拉。
  也没什么,娜拉说。她不想说。
  她一定说了什么了!我追问。我从她的神色中看出来了,她在回避。也许因为大姥姥死了,凄凉的缘故吧,她不想失去我。她叹了口气,甩甩手,说,姥姥说,她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亲人呀,母亲、父亲、兄弟姐妹、亲戚,都是已经死去的人。吓死人了!
  毛骨悚然。
  还看见了我妈。她说。
  哦?
  大姥姥说:你妈来了,怎么不让她进来?
  可是门口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你妈总是很乖的,很守规矩,跟你一样守规矩。你叫她进来吧!大姥姥又说。娜拉叙述着,眼圈红了。我知道她想母亲了。我喜欢她哭,那是一种到位的情绪,不喜欢她没心没肺。我要撩拨她伤心处。你长得像你妈吧?我故意问。
  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问,是吧?
  她点头。
  你妈像你姥姥吗?
  是。
  你姥姥像你大姥姥吗?
  是。娜拉说,大姥姥说,她当时就想给姥姥取名叫娜拉。
  娜拉?
  嗯。可当时她不敢,大姥爷在呐,根本轮不到由她来取名字。
  这个鸦片鬼!害了我一生。大姥姥忽然叫,伸出手臂,枯柴似的,好像要扇对方耳光似的。
  扇?
  好像我大姥爷就在边上。娜拉说。大姥姥叫着:我不怕你!我现在不怕你了!我要告诉你,其实我的名字叫娜拉,你叫我的不是我真名字,你叫我,我从来没有应过你。你不觉得吗?我叫娜拉!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自己叫自己。
  这是真的吗?
  不知道。娜拉说。
  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也没什么啦,娜拉说,一个老故事。
  什么故事?说吧!
  大姥姥刚结婚时爱过一个学生,那学生带着剧团来镇里演出,演《玩偶之家》。
  《玩偶之家》?我叫,娜拉!
  时光猝然缩短了,重叠了,一个多世纪前的,现在的。然后呢?我问。
  大姥姥看哭了。娜拉说,一直哭到戏演完,她去后台,那个学生看见她哭,就给她一块手帕,让她擦眼泪,还安慰她吧,她就决定跟那学生走了。
  居然!走了吗?我问,急切地。我渴望她走。我渴望把一切旧道德旧秩序砸烂。因为它们不合理,就应该砸烂。就这么简单。
  没有。娜拉说。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没有钱呀,靠什么养活?
  噢,钱!我颓然了。我记起了鲁迅,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涓生和子君。感触忽然连成线了。你应该把这写下来!我对她说。
  她摇头:写不出来。
  为什么?
  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
  我看你是不想写!我说,你们这些作家,为什么总是写花花草草,风花雪月,逃避问题?难道是因为你现在富了吗?就不屑于去写这些事?难道你们觉得现在不存在这些问题了?
  不是这问题。她辩。
  怎么不是这问题?这问题大姥姥都看出来了,而你却还在回避。所以你一直说没什么,不重要。什么是重要?过去没有经济独立,现在有了,而你还走不出来!
  不是这个问题!她又说。
  就是!就是这问题。我叫,我火了,想起这些日子我所受的折磨,我真想掐死她。你看看,你看看,从你大姥姥,到你,一百多年的,时代好像没有进步!哈,对了,海茂,海尔茂,简直绝了!那个娜拉的丈夫是海尔茂,这个娜拉的丈夫叫海茂。上帝有眼!有这么巧的事!我叫。
  你看你看,她反唇相讥。你高兴了吧?你找到切入角了吧?你也可以去编个老套的故事了吧?一个不幸婚姻的故事,妇女解放的故事,悲剧,应该把它写成悲剧。
  你以为我就不会写吗?
  你会写!她说,因为你头脑简单。她笑了起来,你可真是学科学的。
  学科学怎么了?我说,科学让人懂得真理!
  你懂得真理,她说,我不懂。
  科学给人力量!我说,我明白了,为什么现在作家没有写出过去那样有力量的作品了。
  是,我承认。她说,我没有力量,我掌握不了真理,我不是易卜生那时代的作家,他们相信真理掌握在自己手上,他们能够把握这世界,他们想得很清楚,他们就获得了文字的支持。而我却不行。那个娜拉觉得她对自己有责任,神圣的责任,“人”的责任。可是“人”呢?现在“人”在哪里?已经解体了,已经全是欲望了,成了气体。你怎么不想到要是大姥姥不被束缚她还是大姥姥吗?是我庸俗,不错,我无能、我混乱、我没有勇气好了吧?你有勇气你娶我呀!你保证我的后半生,你能吗?
  还是这问题!
  你连娶我的心都没有,还谈什么爱?她又叫。
  好啊,我娶你!我应。我自己也愣了。这是我的决定吗?是的。其实说起来,我这么的爱她,我为什么就不能娶她呢?
  她却笑了。告诉你吧,我就是离了,也不会嫁给你!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化血为水。
  
  她丈夫没有回来。他说这几天他公司跟一个大客户在谈判,抽不开身。不巧,赶上了!他说,是不是一定要回来?他问她。
  她说不必了,你忙吧。
  我替她找了个丧事一条龙服务公司。对方在电话里交代:你们家属先把死者衣服换了。
  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只有那个保姆。但那保姆忌讳死人,托病走了。好在大姥姥早在十年前就把寿衣准备好了,放在皮箱里。娜拉给大姥姥换衣服,只能由我在边上帮着。也没什么可忌讳的,大姥姥不是把我当成她的曾外孙女婿了吗?我也是她家里人了。
  娜拉端来一盆水给大姥姥擦身。擦到下身时,我避开了眼睛。突然,娜拉惊叫了起来。怎么了?我问。
  你看!娜拉的嗓音都变调了。
  大姥姥阴道居然流出了血。
  这是什么?经血?怎么会?
  娜拉没说。
  办完丧事的晚上,我陪她在家里。她没有赶我走。到了深夜,我把她搂在我怀里。她也没反对。我吻她,她的嘴唇像垮了的城堡之门,张开了。她流泪了。
  我把她紧紧搂着。我爱你。我说。
  我也爱啊!她说。
  我第一次听她这么说,我很惊讶。真的?我问。
  真的,她说。
  我还是不能确认。你不是说不要爱吗?
  傻子,哪有女人不要爱的啊!她沙哑着说,没有看我,好像是对自己说的。
  我说:我们结婚吧!我感觉说这话时无限悲壮。
  她一抖,抬起脸,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她的额头有几道皱纹,使她显得很苍老。我心里一痛。她老了,就这么几天,她被折磨得这么老。我会好好爱你的,我又说,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要是做不到,我会杀了你!她忽然说。
  我一惊。她咬牙切齿,目光凶狠,不像是在开玩笑。
  蓦地她笑了。她推开我,站起来。我们去旅游吧。她说。
  我喜出望外。好啊,我去找个有创意的!我说。
  别找了,去丽江吧。她说。
  好!要是让我再找,我还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出来有创意的。我立刻到旅行社报名。我们到了丽江。
  
  11
  
  丽江可真是个好地方。山美、水美、人美,浪漫极了。
  我们坐着旅行车,从这个景点到那个景点。雪山,峡谷,寺庙,庭院。那些沿途上辛苦劳作的身影,在我们眼中也成了美景。一个摄影家在拼命地捕捉镜头,嘴里赞叹不已。他长得有点欧化,让我想起那个英国人詹姆斯·希尔顿。“蓝月亮”峡谷在哪里?那一座座田园式庭院的“世外桃源”又在哪里?1873年以来,西方人接踵而至,法国人保尔西、特拉佛、杜各洛、叔里欧、孟培伊,英国人乔治·福莱斯,奥地利人洛克,意大利人费兰克·卡普拉,还有英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那正是易卜生的娜拉出走的年代。娜拉她也来过这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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