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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5年第3期

老乡(小说)

作者:郑午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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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制服笔挺的保安崽把守着“西莞足浴城”的大门,远远望去,容光焕发的他们就像是两个警察,身上的制服足以以假乱真。一辆黑色奔驰车驶了进去,车牌末尾三个数字是“668”,在本地,这个数字与“168”或“888”一样,很受尊崇,非大人物莫属。保安崽满脸阿谀神色,张臂放行,这个手势模仿的是交警。大门外静静地停着几辆锃亮的小车,牌照齐全,我知道这些牌照都是假的。车主们等待着足浴城出来的散客,抢夺的是合法营运的出租车的生意。翠儿这时候到了,她找到了足浴城的门口。
  “翠儿!”
  我热切地迎上前去。远道来访的翠儿要找的就是我,但她聋着耳朵,不听我的招呼。两个保安崽回应着她的问话,仍然很和善。他们当然不认识翠儿要找的老乡。噢,就算是足浴城的员工,天天见面,他们都未必认识。保安崽也倨傲起来了。而我已经到了他们旁边,身着工装,胸前挂着工号,满怀愧意。
  “我在这儿等,”翠儿两臂交叉,“我的老乡,他一会儿就出来了。”
  保安们建议,她可以直接进足浴城去找她的老乡。
  “不用啦,我再等等。”
  我处在这几个人的交谈中心。这不寻常,主观上他们没有轻慢我的故意。我仰起脸来,头顶上是广东沿海一带的天空,白云似絮,斜阳将要坠落在我的老家方向,暮色不会顷刻间到来,将眼前一干人淹没在暗影中。我只能蹭着两个保安崽的胳膊肘,横穿过去,一声不吭地拉扯住翠儿,迅速到了大门外一处墙壁下。
  “别皱着眉头,我哪里见过穿这种工装的你嘛。”翠儿嚷道。她从深圳来,我这里是毗邻深圳的西莞镇。几年来我们断断续续地只有些电话联系,昔日身材很是苗条诱人的她变矮胖了。翠儿还大我两三岁。我们先后脚离开老家,都有过往沿海的广东闯荡一番的雄心与梦想。最初我梦想在深圳出人头地,很快在那里三餐不继,然后我从闹市区挪到特区边缘,最终在西莞镇落下了脚。翠儿当然比我多一点本钱,她身材不错,婚后一年到深圳,体型暂时变化不大。老乡们之间一度传说她还要移民去香港,那正是我从深圳一步步后退,流落到它的外围之际。翠儿在我打给她的电话中也含含糊糊地承认,帮助她的是一个香港货柜车司机。移民香港后来没有结果。我在墙角处盯着翠儿,眉头久皱不散,临末又一声叹息,算是别后重逢给她的问候。
  “干嘛叹气?”
  我想这不用解释,一声叹息而已。非要解释的话,就说来话长了。在广东,在深圳这种地方要混个出人头地,我想只能是两种人:一种人天生出类拔萃,到哪儿都是哪儿的中心;另一种人或许行事低调,可以处在台面下,但眼明手快,随时都清楚中心在哪里,目标在哪里。唉,道理就这么简单。
  我们朝我的住处走去。足浴城前面,开着一家“日韩料理店”,又一家潮汕人经营的海鲜楼,再往前是一处“香港腾达国际货运代理”招牌,小镇街头,放眼尽是这种广东特色,能够时刻让人记起,一个来自内地的打工崽,身无长技,永远都难以真正融入这片土地。我在西莞镇几年间,离群索居,单身只影,此刻不难体味像翠儿这样一个老乡的突然现身带给我的愉悦。他乡遇故交,那应该像是夏日里吹来一阵凉风,雪地里乍见绽开的一树寒梅,但是,在广东打过工的人却知道,平白无故,不会有一个老乡要来打扰你。翠儿更不例外。
  
  我的住处不算太简陋,一室一厅,月租金大概刚好与附近西莞工业城普工的月收入相当。厨房里我有一件奢侈品:微波炉。客厅里的沙发旁竖着一只小冰箱,经常嗡嗡作响。翠儿一进客厅,就堵在门口,不肯挪动了。我从她的一侧绕了过去,小心翼翼地不碰触她的矮胖身体。接下来我请她在沙发上坐——几步之间,翠儿已经凑近厨房,我的卧室,洗手间,探头探脑地张望一圈,然后才回到我指给她的位置。
  我想开怀大笑。十年前,二十岁的翠儿在我们的故乡小镇,在我的面前一直就是这么个做派,不大像一个羞涩的小姑娘,总是像老大姐,世上没有过她解答不了的疑问。只是二十岁那年的翠儿已经恋爱,行将嫁人,不再有多少功夫理会我的纠缠。她还擅长变着法子、不用明言、却一样能说出她要说的那层意思。此时故作东张西望一圈的她仿佛一脚踏进的是哪户有钱人的家,她要给我的其实就是赞许:小老弟将自己照顾得还不坏。
  “你在足浴城每天都干些什么呀?”
  翠儿盘问起我来了。她瞅着客厅里的其它一些简单摆设。我停顿了一下,含糊地回答她:打杂。我不想说得太细,自己在足浴城替顾客洗脚,按摩,大多是上年纪的女顾客,偶尔会有一点额外报酬。翠儿想要知道的也许就是这一点,我赚了多少钱。
  “哦,赚钱多不多?”
  我等着饮水机里的水烧开,在预备给翠儿的纸杯里我添上茶叶。茶是老家的茶。我想在泡熟的茶叶缭绕开来的清香中,捕捉一点故乡山岭间清晨满带着露珠的滋味,先不谈赚钱多与少。但翠儿等着我的回答。十年前,经常是我缠着她,而如今,同样是过去的那种情景,我们之间却掉了个位置。我又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翠儿将我的点头理解成了认可。几年来她一直靠那个香港货柜车司机过活,她有过很多钱,相比之下,我这一下点头未免滑稽。
  “噢,这就好。”
  沙发上翠儿像是如释重负。她跟我挨得很近,一直侧转脸向着我,眼神里充满期待,仿佛我仍然是十年前的故乡小镇上那个没有长大的邻家小老弟。茶沏好了。我也侧过身来,避而不看旁边矮胖的翠儿并得紧紧的大腿,干脆正对着她的脸。与十年前相比,翠儿的脸变化不大,一场婚姻,又一个香港货柜车司机都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印记。我询问她那个货柜车司机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突然间翠儿的情绪冲动起来,几秒钟前神色还很显得暧昧的她变得恼怒了。我惊讶不已,香港货柜车司机被炒了鱿鱼,一年来分文不给翠儿。她现在独自带着三岁的女儿,每隔一段时间,香港人还来白吃白喝她一顿。恼怒的翠儿两眼冒火,很快又若无其事地一摆手,不经意地按在我的腿上。我不能肯定,接下来这个动作她到底是失控还是即兴发挥,她搂抱住我,眼睛里噙着满眶泪水,欲出不出。翠儿的体温还明显高出我几度。
  我等着无助的翠儿恢复平静。此刻的我成了她惟一的依靠。尽管在深圳她另有几个老乡,交往更为密切。我提了提那几个老乡的名字,没有回应。轻轻啜泣着的翠儿将脸埋在我的胸口前,很委屈,大概一半原因是因为我无动于衷。我不习惯这种哭怒无常,而且从翠儿走进我的住处,到她倒在我的身上,整个过程太短,甚至少有铺垫,很像是那种蹩脚的小说作者胡乱编出的情节。我解开她的手,站起身来。
  “行啦,翠儿,事情都过去啦,你就当那个香港人出车祸死掉好了——”
  我俯下身,扶住翠儿的双肩。翠儿要借钱,我不能装傻,只能尽力帮她。我大大咧咧地说了出来,等着她破涕一笑。“是吗?”翠儿瞪大了眼睛,眼眶里噙着的那些泪水果然不见了。“可谁说过要借钱?跟你借?天哪,我只是要在你这里借住几天。”
  
  我相信翠儿麻烦在身。如果翠儿的麻烦不在钱上,那也许比缺钱的麻烦更大。我的住处有一只巴掌大的旧本子,记着几个电话,我忘了它丢放在哪个角落,但我费一番工夫找到它,带着它回到足浴城。稍知翠儿底细的大概还是在深圳的那几个老乡,我照着电话本打过去,一个老乡都没有联系上,他们的电话都停机或关机。我想他们颠沛流离的,混得肯定不甚如意。夜晚十一点,我早早地离开足浴城,经过大门口两个保安旁边时,相互之间谁也没有理睬谁。惯常都是这样,保安崽一样不起眼。
  我回到家里,浑身疲惫。将钥匙插进锁孔时我没有弄出多大的声响,一进门,我轻轻地摁亮客厅里的电灯。灯光弥漫开来,屋子里蓦然变得窗明几净,到处都亮闪闪的了。翠儿擦洗了这里的积年尘垢,手法比我在足浴城给顾客搓揉臭脚丫也差不到哪儿去。我的感觉很奇异。接着闻声而出的是翠儿,一身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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