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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5年第3期

竖琴海域

作者:张瀛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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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这种不规则的蔓延,蛇形的伸展,像魔法师画咒语,用施了法的手指撩拨千里万里。镜头跟着冰原走、雪片走,跟冰上的裂缝一路追踪下去,导演说我没抓住主题,尽制造一些漏洞和芜杂。
  我移开镜头,没什么意图也没什么雄心地眺望着,风在冰面上刻出鳞形纹理,雪填补了浮冰互撞的觳隙,这些线条与色泽,埋伏太多耐人寻味的线索,我相信这样笔随意走的灵感,若隐若现的叙述魅力。藏在镜头里、露在银幕上的永远只有一小部分,可一大部分却活在观者的人生和阅历中;我从不知如何替创作预设底限,主题对我是不发生作用的,限制我,我便会违规。
  导演说,这家伙,是拍环境的。他的口气像个挥霍惯了的公子哥,老不记得自己已家无恒产。他笑我荒唐,他想要的却是这种气息,有时候他的抱怨其实是赞叹,赞叹自己的没有道理,一种“置身事外”的快乐。从飞离格林斯敦开始,便无所谓主题副主题,影片搜罗的许多事物,不是为了要连贯彼此而达到什么情节或目的,我们不太处理目的,它只在那里,就够了。
  直升机进入圣罗伦斯湾上空,螺旋桨的声音,搅动银色的海、湛蓝的冰,往下俯视,冰群之间游动许多音符,奏着蒙太奇的手法,放大了真实和非真实的琮,我感觉有些东西源源流进来,潜入意识中的宝藏和纪录。当直升机下降,黑色的音符变成银灰色,我听到一种时间,在脑海滴答,不是戏剧的时间,是生活的时间,生命的时间。
  三月,马德琳娜岛,二十五万只竖琴海豹群聚海冰之间哺育幼豹,短短十几天的哺育期,小海豹要从七公斤长到三十几公斤,难怪每三小时就叫饿。小东西高音萨克斯风的声势,穿破一百一十公里水域,扁扁的黑鼻子,卓别林的小胡子,在直升机降落时刻,一张张无辜的脸好像挤着我们问:母奶在哪里?
  附近雪地沾了血迹,我们发现一只母海豹刚刚产子,才出生的小家伙毛色略黄,瘦小了点,像只没装满的脂肪袋,圆匙状的冰面,被它的体温融成了冰摇篮。我在手套内塞进御寒的粉袋,趴在雪地上,隔着远远的冰堆,调近焦距,还没启动按钮,几只黑背鸥忽然俯冲下来,母海豹立刻伸长脖子,露齿狂吼,她一面用牙齿和爪子作出攻击状,一面扭动身躯拖着小海豹钻入冰洞。黑背鸥远了,我跑过去看那冰洞,洞外两道迤逦的痕迹,仿佛母海豹背上竖琴般的黑色线条,它刚才是如何奋力,才能用那样短短的前鳍,把自己一百五十公分长的身躯连同小宝贝拖进冰洞?底下九十公分厚的冰层,还有无尽深邃的海底,是母子平安的居所吗?也许我不用担心两道痕迹泄漏海豹形踪,过不久就会被雪填平了。
  回到丛林般的冰堆,发现几位工作人员鼻梁冻红、眼镜全结了霜,导演说我们应该运一箱XO来庆祝我们疯了。摄氏零下十四度,我想运来的酒,也该是冰棒了。记得名导演科波拉拍电影破产之际,还打电话要家乡的老婆寄一箱XO到拍片的沙漠,老婆说他疯了,叫他拿钱来;我们倒不用挨老婆骂,老婆早跑的跑断的断了。有人一点也不怕损失,他的人生损失惯了,那些不相干事物的趣味和生机,永远吸引他从叙事的跑道上岔开,不靠任何因果连接而四处游动,这看来几乎是无目的的自由气息,就是一种态度,一种人生。我和导演合作十七年了,十七年来,换了两个太太,跑了三个老婆,就没换过导演。他说拍电视没意义,我们拍电影;他说电影不景气,我们改拍纪录片;拍纪录片,更不景气。十七年间,我一直担任摄影助理,同辈都升级摄影师了,有些人拍广告片赚很多钱,我也曾犹豫是否该去替别人摄影,导演说:要做贪吃懒做的狗,不如做大户人家的狗。于是我在这个大户留下来了,我们拥有彼此最可贵的岁月和信赖,我们都信赖自己的胡来,也都有资格叫对方疯子。
  疯子的拍片守则就是不喧宾夺主,也不强调什么是主,有时只放大故事中隐约暗示的局部情境,用许多片面,似相关似不相关的交织出来。至于是否相不相关,只有天知道。
  说不上来,什么是心中想做到的那种极致,即使给我充分时间,总也有些力有未逮的惆怅。不假手于任何设计,不仰赖剪接分割,整段整段的拍,让胶卷跑,事物跑,看起来真像流水账,但生活哪有什么规律可言,故意制造的规律,太假。
  故意聚焦的纪录,是否也太假?二十五万只海豹,我要选择哪几只?或者守株待兔,来者不拒。这种问题似乎不必过分认真,雪花总是纷纷降临的,一只小海豹就这么神奇地降临了。我们看到这球白茸茸的身子攀上一块浮冰,发出婴儿般哭喊;不久,导演身旁一个六尺大小的洞,忽然冒出一张银黑色面孔,那双黑葡萄眼睛盯住我们看,我们静住不动,它才奋力爬到冰上,高声叫喊,小海豹听见呼声,努力朝这边爬,于是大海豹和小海豹慢慢接近了,在最近的时刻,它们用鼻尖碰触厮磨,确认是自家的孩子后,母海豹就开始哺乳,小海豹先吸了一边,又换另一边乳房继续吸,最后两边一起吸。母海豹可能年纪长了,对我们的存在并不特别意外,它好整以暇,用耙状的前鳍梳梳小海豹,拍拍又抓抓,小海豹似乎吃饱了,困了,但还吮着乳头不放。另一边也是一对刚团圆的母子,小东西要吃奶,雌海豹爬过去仿佛要喂奶,当小海豹扭动身体凑近母亲乳房,母亲忽然转身走掉,停一会儿,等小海豹跟上,快要吸到乳头时,雌海豹又走,这样爬爬停停,小海豹始终吃不到奶,我们正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它们已爬到一个十几公尺远的洞口,母海豹终于停下来开始喂食,原来,它是用这样的利诱,引孩子回“家”。
  时间在脑海滴答,我们站在结冰的海湾上,没有任何举动。没人催我赶快拍摄,也没人用呼吸或眨眼透露什么惋惜,那份满足的神情,像刚刚经过大地的哺育,饱了困了,还赖住乳头不放。我真希望自己有奶,也能喂哺小孩。年轻时喂女儿吃奶,女儿往往推开奶瓶,直要吸我胸脯,我这对结实的胸脯的确又鼓又凸,练过健身的,总有些看头,可惜只中看,挤不出半滴奶。天地之间,母性总是被歌颂的,而父性,往往要跟汗水或保卫做联想,可我什么都不是。看过一部电影,说一个年迈的语言学家训练海豚说话,当海豚开窍的刹那,它叫了:爸爸。那声爸爸,叫得我泪流满襟。都忘了,女儿是怎么学会叫爸爸,海豹也会叫爸爸吗?我看到不远的海冰边缘,一只雄海豹紧紧盯着我们,导演说它是在守卫妻儿,我想它肯定是尽责的,看它攀浮的海冰,都融掉了一大圈了。
  我是那种即使买了房子,也会想去住旅馆,即使有了女友,也会看路上女人的人。我天性如此,像候鸟,常常忍不住迁徙的欲望,一年总要飞过来又飞过去,旅行或拍片,理所当然地远走高飞,把漂浮当度假,度假当流浪。只是,候鸟还有来去的季节和定点,如果没有女儿,我也许不是候鸟,是漂鸟。我不知道是做候鸟遗憾,还是做不成漂鸟,所以遗憾。其实女儿也是候鸟,春去秋来,往返几个定点。三岁前跟我,后来跟了妻,妻结婚后跟了新家,十二岁又来跟我,那时她长得够大了,不吵着吃奶,但不知所措的青春期,搞不懂尺寸大小ABC,却得劳动老爸替她张罗卫生棉和胸罩了。一个半吊子父亲想当母亲,总有点遗憾,在岁月和青春交错间,我们一个秋去春来,一个春去秋来;好希望女儿长大,但又不安于女儿长大,当她不再腻在我怀里,推开我的轻吻说:好色喔,我不知道那是隔阂,还是害羞。有什么办法可以长大成人而又保留心中那个小孩?我们都喜欢海豹幼时的模样,毛茸茸,雪白,天真,虽然它的可爱有时正是它的无理取闹、恼人黏人,可当它茁壮了、独立了,你却惋惜了。
  在茫茫的雪地上,与小海豹四目相望那一刻,真教人怦然心动。生命中总有一种突然,教你惊觉某个灵魂正与你凝视,有一种交会可以消弭万物的界线。遍地寒冰中,失散的雌海豹和幼海豹,能藉着鼻子的碰触确认彼此;芸芸众生中,总也有那样特别的人儿,能熟悉你的频率认出你的气味。女儿喜欢闻我的臭脚丫,她说新爸的像花生米,老爸的像冬瓜茶,问她为什么回来跟老爸住,她说她喜欢喝冬瓜茶。我想有一天,如果我们在冰原里走失了,我一定不穿鞋,届时女儿会不会循味而来?老天给候鸟以季节,给人类以亲子之情,那种无形的召唤,让人嗅得到回家的航线。十七年了,我仍是候鸟,忍不住迁徙的欲望,飞来又飞去,但总不停地往家的方向张望。
  记忆中,黄昏该是回家的时候。在黄昏降临前,还没寻着小海豹的妈妈们呼声四起,小海豹有的嘤嘤回应,有的静待不动。导游莫维克慢慢走向一只小海豹,伸手蒙它眼睛,小海豹垂着头,任谁抚摸都没反应。莫维克说这是装睡,小动物自然的防卫本能。导演也伸手,打算蒙一只安静的小海豹,不料那小家伙张口要咬人。同伴笑他:哼支摇篮曲会不会好点?我想,海豹妈妈该有摇篮曲吧,大地也有。在这片纯白的茫茫间,上天赐予小海豹一身雪白,让它们躲过天敌,平安成长。有一天,当雪白蓬松的软毛转为银灰,冰层开始融化,小海豹独自游泳和捕鱼,海豹妈妈便消失了。没有人问,离开孩子,你能不眷恋神伤?但总是这样的。春天来时,孩子会和同侪一道北迁,度过夏季,当然它们不再是孩子了。而明年,它们还会回来,生养它们的小孩……
  不记得多少年了,我没再哼过摇篮曲,也忘了玩装睡的游戏。有一天,女儿跟我说不想听故事了,从那时起,她却对我说起故事,每天总要讲上好几篇,等我睡着,她才肯闭眼。是天方夜谭那个一千零一夜的王后降临了吗?那个缠着我念童话、唱摇篮曲而假装睡着的小丫头,反过来要讲故事让老爸装睡了。小海豹的毛会变银灰色,当它长大;而女儿的头发染成棕黄色时,我才惊觉她已非黄毛小丫头。当同龄的女孩迷恋木村拓哉、反町隆史,我为她张罗多少明星海报,可她一张也不用,闺房里,就只贴一张大海豹,“是海里的迷你猪哦——好像爸爸呢,头顶秃秃,身子大大。”她伸手去捻海豹胡须,我恍然记起自己多久没刮胡子了。往往,就是这点温情,在冰冷的境域中,让人间有发烧的感觉吧。
  站在圣罗伦斯湾的海冰上,想着要带什么纪念品回去,用保温箱装个雪人吗?呵呵,女儿会笑老爸抄袭日剧的把戏。我们收拾器材上直升机,回头看,那些持续降温的靛青、靛蓝、孔雀蓝,还有变化万端的穹苍、艳色纷陈的海水和冰原,都在螺旋桨下,一一消去,我们像穿越一个垂挂冰柱的漫长隧洞,飞向无垠。一切静悄悄的,没有风声,没有鸥鸟声,没有边界。隐约间,我仿佛发现一个小生命——一棵秃兀的树,突破雪的覆埋,昂然站了出来。冬将尽了,那是春的讯息。
  
  张瀛太,作家,现居台北。主要著作有《巢渡》、《西藏爱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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