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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1期

山居心情

作者:韩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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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在一个座谈会上说过:所谓人性,既包含情感也包含欲望。情感多与过去的事情相联系,欲望多与未来的事情相联系,因此情感大多是守旧,欲望大多是求新。比如一个人好色贪欢,很可能在无限春色里见异思迁——这就是欲望。但一个人思念母亲,决不会希望母亲频繁整容千变万化,即使母亲到手术台上变成个大美人,也纯属不可思议,因为那还是母亲吗?还能引起我们心中的一丝心疼吗?——这就是情感,就是人们对情感符号的恒定要求。也许我们这个时代变化太快,无法减速和刹车的经济狂潮正在铲除一切旧物,包括旧的礼仪,旧的风气,旧的衣着,旧的饮食,旧的表情以及旧的砖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使我们欲望太多而情感太少,向往太多而记忆太少,一个个都成了失去母亲的文化孤儿。
  人终究是人。人的情感总是要顽强复活,即便是在欲望的风暴之下,一不小心还会有冬眠的情感种籽破土生长。也许,眼下都市人群里的某种文化怀旧之风,不过是商家敏感到了情感萌动的商业价值,迅速接管了情感,迅速开发着情感,推动了情感的欲望化和消费化。他们不光是制造出了昂贵的青砖,而且正在推销昂贵的字画、牌匾、古玩、茶楼、四合院、明式家具等等,把文化母亲变成高消费价码下的古装贵妇或古装皇后,逼迫有心归家的浪子们一一买单。
  对于市场中的失败者来说,这当然是双重打击:他们不但没有实现欲望的权利,而且失去了感情记忆的权利,只能站在远远的价格隔离线之外,目光无法抵达贵妇或皇后的慈容,无法抵达自己曾经熟悉的家园。
  我也无法抗拒这种打击,最终只盖了个红砖房子。
  
  开荒
  
  手心皮肤撕裂的那一刻,过去的一切都在裂痛中轰的一下闪回。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垦荒,每天都把钯头齿和锄头口磨钝了,磨掉了几分,于是不但铁匠们叮叮当当忙个不停,大家也都抓住入睡前的一时半刻,在石阶上磨利各自的工具。嚓嚓嚓的磨铁之声在整个工区此起彼伏响彻夜天。
  那是连钢铁都在迅速消溶的一段岁月,但皮肉比钢铁更经久耐用。钯头挖伤的,锄头扎伤的,茅草割伤的,石片划伤的,毒虫咬伤的……每个人的腿上都有各种血色,老伤叠上新伤。但穿着破烂的青年已经习惯了,朝伤口吐一口唾沫,或者抹一把泥土,就算是止血处理。我们甚至不会在意伤口,因为流血已经不能造成痛感,麻木粗糙的肌肤早就在神经反应之外。我们的神经还可一分为二:夜色中挑担回家的时候,大脑已经呼呼入睡,但身子还在前行,靠着赤脚碰触着路边的青草,双脚能自动找回青草之间的路面,如同无魂的游尸。只有一不小心踩到水沟里去的时候,一声大叫,意识才会在水沟里猛醒过来,惊愕着眼前的草丛和淤泥。
  有一天我早上起床,发现自己两腿全是泥巴,不知道前一个晚上自己是怎么入睡的,不知道蚊帐忘了放下的情况之下,蚊群怎么就没有把自己咬醒。还有一天,我吃着吃着饭,突然发现面前的饭钵已经空了四个,这就是说,半斤一钵的米饭,我已经往肚子一共塞下了两斤,可裤带以下的那个位置还是空空,两斤米不知填塞了哪个角落……眼下,我差不多忘记了这样的日子,一种身体各个器官各行其是的日子。我也差点忘记了自己对劳动的恐惧:从那以后,我不论到了哪里,不论离开农村有多久,最大的恶梦还是听到一声尖锐的哨响,然后听到走道上的脚步声和低哑的吆喝:“一分队!钯头!箢箕!”
  这是哈佬的声音——他是我以前的队长,说话总是有很多省略。
  三十多年过去了,哈佬应该已经年迈,甚至已经不在人世,但他的吆喝再一次在我手心裂痛的那一刻闪回,声音宏亮震耳。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听到这种声音不再有恐惧。就像过量的蜜糖曾经让人作呕,太强的光亮曾经令人目盲,但只要有一段足够的时间,蜜糖与光亮会重新让人怀念。劳动,一个火热和坚实的词,让我双脚重新回到了大地,解除了长时间高空飘荡的晕眩。
  我对白领和金领不存偏见,对天才的大脑更是满心崇拜,但一个脱离了体力劳动的人,长久下去会不会肢体退化?会不会有一种被连根拔起的心慌?会不会在食物产销链条的最末端一不小心就枯萎?德语中的Zuhandenheit(待用)与Vorhandenheit(在用)曾经是海德格尔(M· Heidergger)的关键词,描述了事物的被感知过程和世界存在的奥秘,其词根hand就是手,就是动手操劳。但很多传统和现代的流行理论,由劳心者们制作,隐含着脂肪肝、糖尿病、厌食症等各种富贵病,总是都把hand低看三等,把劳力者权当失败者的别号。新潮的“知识经济”和“知本家”一类说法,不过是再一次翻版了上等人的自夸。一位科学院院士在投影机前曾经以一只光盘为例,说光盘本身的成本不足一元,录上信息以后就可能是一百元。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一般劳动和知识劳动的价值区别呵。
  我当时差一点要冲着热烈掌声站起来大叫: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准备吃光盘和穿光盘吗?这个例子亏他想得出来!你们把院士先生这个愚蠢的举例写进光盘,那只光盘到底会增值还是会减值?
  我当时没有提问,是被热烈的掌声惊呆了:我没想到鼓掌者都自以为是赚得那九十九元的时代中坚。
  一个科学幻想作品曾经预言:将来的人类都形如章鱼,一个过分发达的大脑以外,无用的肢体将退化成一些细弱的游须,只要能按按键盘就行。我暂不怀疑键盘能否直接生产出粮食和衣服,也暂不怀疑一个健盘在七十二行的实践之外能输出多高深的学问,但章鱼的形象至少让我厌恶。让那个油头粉面的院士成为章鱼吧,不,我决不做章鱼,决不做大头鬼。这种念头使我立即买来了锄头和钯头,买来了草帽和黄色的胶鞋,选定了院子里的一块荒坡,向想象中的满地庄稼走过去。阳光如此温暖,土地如此洁净,一口潮湿清洌的空气足以洗净我体内的每一颗细胞。从这一天起,我要消失在地图上的山地里,要直接生产土豆、玉米、向日葵、冬瓜、南瓜、萝卜、白菜……当然还有南方人爱吃的辣椒什么的。我们要恢复四肢的强壮和灵巧,恢复手心中的茧皮和面颊上的盐粉,恢复自己大口大口的喘气和太阳光底下的目光迷离。我们要亲手创造出植物、动物以及微生物,在一切生命成长最原初的地方接管我们的生活。
  我说的“我们”是指妻子,还有姐姐和姐夫——他们已从四川省一个大企业退休,从未下过乡,这次一起来转业务农。村民们对我们的开荒有些好奇,挑剔我们的动作却赞许我们的工效,看到我们脚上的黄鞋子,脸上多有惊讶之色。我这才注意到,他们脚下已见不到这种鞋子了,哪怕是一位半老农夫,出门礼服也包括一双皮鞋——尽管皮鞋上可能蒙有尘灰甚至猪粪,或者已经破旧得像一只只咸鱼。年轻女子们当然更多一些讲究,脚下如果不是高跟鞋,就一定是松糕鞋,一种鞋底厚若砖块的日本样式。她们虽然身居穷乡僻壤,但随时准备踏上都市里的地毯或者大理石。
  我们挖得咣当巨响,火星四冒,还有掌心里的剧烈震动。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们已从泥土中翻出了几大堆卵石,然后一大块菜地初步成形。我们规划了第二块菜地的区位,还决定以后把这些卵石拿来铺路。
  这一天我吃得特别香,也睡得特别深,一夜无梦。
  
  养鸡
  
  农家有三宝:鸡、狗、猫。鸡是第一条。放在以前,鸡是一般农家的油盐罐子,家里的一点油盐钱,全是从鸡屁股头挤出来的。现在经济有所改善,但鸡还是一般农家的礼品袋子,要送个人情或还个礼性,大多冲着鸡下手。
  入住山村以后,农友们看着我们还顺眼,抽了我家的烟,喝了我家的茶,便回报一些瓜菜、红薯、糯米、熏肉、有时还有鸡仔。这使我们家的鸡圈里迅速热闹起来,各路不一的鸡仔各自抱团,互相提防和攻击。有一只鸡个头大,性子烈,只是没来得及给它剪短翅膀,它就腾空而去飞越围墙。我们在后来几天里还不时看到它在附近游走和窥视,但就是抓不住它,只得听任它变成野鸡,成全它不自由勿宁死的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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