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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5期

茶鸡蛋(小说·外一篇)

作者:刘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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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麻麻亮时,外面响起了村里人去镇上买菜或置办年货的阵阵脚步声、说话声和咳嗽声。年关逼近,不论是有钱还是没钱的人家,都忙起来了。平时,何幺婆也不用去这么早,但今天她好像有些性急,不等天光大亮,她就打开鸡笼,把鸡们放出来了,喂完鸡食,又迫不及待地把它们轰出了家,然后锁上大门,提着那只用棉布盖得严严实实、装满茶鸡蛋的篮子,往镇上走去。“幺婆,今日起这早?”一路上不时有人跟她打招呼。“你比我还早咧。”她也面带笑容地应着,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镇上。
  黄老三那幢五层高的楼房坐落在镇东头的水渠边。但何幺婆没有直接往那儿去。她晓得有钱人都喜欢熬夜打牌,起床很晚。她本来想去蒋婆家坐一会儿,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提着篮子往十字街口走去了。
  十字街口是全镇最热闹的地方,四通八达,来来往往的客车货车都从这里经过,每天从早到晚都挤满了人,与何幺婆卖茶鸡蛋的车站紧挨着。平时她都是在街边的小吃摊上买一碗馄饨当中饭,摊主们跟她很熟,经常帮着招徕生意,让她给顾客送几个茶鸡蛋来。今日何幺婆是没吃早饭出来的,就到一家摊子上要了一碗馄饨。“幺婆,都快过年了,也不歇歇?”摊主把馄饨端上来时说。“我一个人又不用办年货,闲着也是闲着咧。”何幺婆说。她吃完馄饨,又说了会儿话,便站起身,提着篮子,往镇东头走去。
  这时候,日头已经爬到一树杆子高了,街上行人逐渐增多起来。何幺婆走到酒厂门口,拐进了旁边一条僻静的小巷。这条小巷是近些年才形成的一条新街,居民大都是附近村子在外面做生意发了财的人家。街面不是水泥路,只是铺了一层不均匀的油渣。人一走进巷子,就能看到小巷的顶头黄老三的那幢楼房,在一溜都是平房和两三层楼房的街巷里,格外引人注目。快走到黄老三家时,何幺婆下意识地放慢脚步,伸出手指捋了下头发,又整了整自己的衣裳,仿佛出门做客似的,显得端庄整洁,让人一下子就能找到当年那个何幺姑的影子来。
  黄老三家的大门敞开着,门口还停着一辆看上去很豪华的小汽车,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像过节一样热闹。黄老三平时在外面做生意,但他的老婆孩子都住在镇上,家里的人气一直很旺。何幺婆这是第一次到黄老三家,她站在门口,看到楼房四面墙壁都贴着五彩斑斓的马赛克,阳光一照,像金子一样熠熠生辉,把她的眼睛都照花了。她正在门口愣怔着,有个虎头虎脑、穿一身运动服的半大小子斜着眼睛问:“喂,你找谁呢?”何幺婆认出这是黄老三的儿子,听说在省里的体校打篮球,平常回来很少,自然不认识她。 对他不客气的盘问,何幺婆支吾着,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正在这当儿,黄老三的老婆从屋里出来了。这是个大脸的胖女人,耳朵上、双手和腕子上都戴着亮闪闪的戒指耳环首饰,走动时全身上下叮当作响,像一台移动的风铃。虽然她是黄老三在外面娶的媳妇,但平时常到何幺婆那儿买茶鸡蛋,所以一看见她就招呼说:“这不是幺婆么?您可真是稀客哟!”何幺婆仍旧期期艾艾的,不晓得说什么好。胖女人见她这副神情,猜出了什么。“您是来找……老三?”何幺婆嗯唔了一声。胖女人似乎显得有些为难。“老三从回来那天就没消停过,来找他的人把门槛都快踏破了。您看,他打了一夜的麻将,刚打一会儿瞌睡,一大早又让县领导从被窝里叫醒了,这会儿正在屋里说话咧。”何幺婆听了,脸微微一红,仿佛黄老三被人打搅都是她造成的。“是咧是咧。”她附和地说,一边往后退了半步,像是要离开的样子。胖女人这时注意到了她那只用棉布盖得严严实实的篮子,似乎有点儿过意不去。“您先别走么,我去给老三说一声。”说完,就返身回屋去了。过了片刻,她出来说:“幺婆,你进去吧。”
  何幺婆一走到里屋的门口,就看见了黄老三。此刻,他四仰八叉地靠在一条阔大的皮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正在和人说话,身上也穿着一件皮服,整个人已经发福了,那副高大的身胚,看上去跟当年他爹黄聚财一模一样。何幺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黄老三仍然没注意到她,就叫了一声:“老……三。”
  黄老三这才把目光投向何幺婆。他的目光在何幺婆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像没认出她来,又像是在认真地端详她,脸上紧绷绷的,看不出任何表情。后来,他的脸部肌肉松弛下来,仍旧后仰着身体。“哦,是何幺……婆?”他似笑非笑地说,“好多年不见,你也老了。”
  “是咧,老、老了。”何幺婆点着头说。
  “郭主任,你不知道这个何幺婆吧?”黄老三把脸转向坐在他对面的客人说,“她年轻时叫何幺姑,在我们村里可是一枝花呢,能歌善舞,干起革命工作来也是一把好手……”
  那个郭主任哦了一声,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何幺婆。她觉得很不自在,像个小姑娘似的,脸又红了。“老三,我老了。”她低声说,仿佛在为自己申诉什么。“我都……六十多岁了。”
  “对对,你是老了。”黄老三说,“你找我有么事?”
  “噢,”何幺婆说:“你难得回来一次,我给你送几个茶鸡蛋咧。”说着,她把那只篮子从胳膊上移到胸前,小心翼翼地放在黄老三面前的茶几上,掀开了盖在上面的棉布。
  “是么?”黄老三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看着篮子里那一个个被汤汁熬成酱黄色的茶鸡蛋。“是么,这都是送给我的?”他似笑非笑地瞟了何幺婆一眼,“好么,我尝尝看,好吃我就全买下了。”说着,黄老三就伸出手,从篮子里拿了一个茶鸡蛋,放在鼻下嗅了嗅,然后皱起眉头,用夸张的语调说:“怎么一股臭味儿?”
  何幺婆怀疑自己听错了,忙说:“不会呀,老三,这是我昨儿才从鸡笼里拿的新鲜鸡蛋咧。”
  但黄老三仿佛没听见她的话,把那个茶鸡蛋扔到茶几上,重新捡起一个,又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臭的,还是臭的!”
  他一连嗅了好几个茶鸡蛋。每次都嘟哝一句“臭的,臭的!”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嗅觉,还将一个茶鸡蛋递给那个郭主任,“你闻闻,是不是臭的?”但郭主任嗅也不嗅,便堆起笑脸,顺着他的话头说:“对,黄总,是臭、臭的!”
  何幺婆没反应过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黄老三像做完了一件开心事那样拍了拍巴掌,翘起二郎腿,点燃一根香烟,慢悠悠地说:“何幺婆,我听人说你的茶鸡蛋是镇上最好的,你怎么弄些臭蛋给我送来?要过年了,你总不能让我花钱买臭鸡蛋吃,这多不吉利!你说是不是咧?”
  何幺婆完全呆住了。她眼冒金星,耳边嗡嗡乱响,像有一千只蜜蜂在头上飞来飞去,从未有过的羞辱使她从脸上到耳根子都变得火烫火烫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儿栽倒在地上……
  何幺婆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还不到中午,天气很阴晦,刮了整整一夜的老北风倒是停下来了,可天空像一块越积越厚的的大冰块,像是随时可能掉落下来,让人感到一股飕飕的寒意。那群母鸡到村边觅食去了,家里空荡荡、冷清清的,像一片荒芜的坟地。
  何幺婆走进家门,就把大门拴上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在床头坐了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像座泥菩萨。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从她的眼窝里滚了出来,一串一串的,像一条条蚯蚓在她布满细密皱纹的脸上爬行着,但她没察觉到似的,任其流淌着。她的脑子里反反复复浮现着当年在黄聚财坟头碰上少年黄老三时的情景,那阴郁的表情,那利箭样的目光。“天啊,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那段怨业,从来没有咧……”何幺婆嘴里不住地这样念叨着。后来,她把目光投向镜子里的那两张早已褪色的旧照片。恍恍惚惚中,她觉得老伴何大奎和儿子何解放都在用一种严厉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说:“瞧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这是给我们丢脸呢!”她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那两道隔世的目光,感到脸上像针刺一般,羞愧难当。是咧,我不仅自己丢脸,也给你们丢脸了。何幺婆在心里说,鼻子一酸,突然把头埋到被子上哭泣起来。她觉得,当年大奎和解放死时自己都没有这样伤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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