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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5期

老狗三毛的遗言(小说)

作者:蒋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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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主人总是堂而皇之地带着我进入一些人们认为很体面的场所,除非万不得已他才把我独自留在车里。他的朋友们曾经嘲笑他说,你又不是没办法弄一条名犬来养,干吗老是带着这么一只难看的破狗到处走?当时我真是羞愧难当,恨不得把地面刨个洞钻进去,以免给我的主人丢脸。好在我的主人不怕他们嘲笑,还非常坚决地反驳他们说,它怎么难看了?你瞧它的眼睛又黑又大,目光天真纯洁得像个无邪的孩子,我觉得它挺漂亮。对我的无能他也很巧妙地替我担待了,说他从来不教我做那些杂七杂八的动作,它愿意怎么呆着就怎么呆着,顺其自然最好。我的主人说到做到,从来不给我穿花花绿绿的小衣裳,给我扎小辫,或者把我的毛剃出奇里古怪的造型,他觉得那样我会不舒服。站在狗的立场看,这样从不把人的意志强加给我们的主人,才是真正疼爱我们的主人。
  回想起我的主人刚接受我的时候,逢人就要解释他养狗的理由那种尴尬的样子,我总是抑制不住满心的自得:是我改变了我的主人。说来可笑,在这个家里待久了,我自认为自己渐渐变成了一只爱好文学的狗,对我的主人写什么怎么写都很关心,逢到他的文学朋友来找他聊天,我总寸步不离地跟着,趴在他脚边假装睡觉,其实时时在竖起耳朵听他们谈话。慢慢地我就了解到,比起主人早年那些只着力表现人类社会的矛盾与现状的小说,他现在写的东西越来越多地加入了关怀大自然的因素,我觉得这肯定跟我的参与有着密切的关系,要是他从来不曾喂我这样一只通情达理的狗,不曾跟我建立起无须用言语表达的特殊友谊,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深度关切包括我在内的一切非人类生命的存在,在我们身上投注那么多的目光和情感,也就不会有那些被称作神来之笔的好感觉了。在他的笔下,架上的丝瓜成了天上吊下来的小话筒,向人们传递着神秘的信息;被人剪去了黄叶的葡萄藤,忽然发起了小姐脾气以示抗议,主动脱光了全部的叶子自杀;山上的风,天上的云,林中的鸟,全都成了有声有色有情有感的东西,跟人和他们的世界连成一片。这让我感到特别亲切和高兴,这说明他正从人类中心的自大中挣脱出来,用他的笔为我们伸张正义,这样的同盟者和代言人,不正是我们在被人类的歧视和挤压下所热切盼望的吗?从这一点说,我已经有了足够的理由为自己感到自豪。
  一转眼,那两个好心人把我从街上捡回来送给我的主人,已经七八年了。人们总是说,久住难为人,我想他们的意思可能是,人类之间的感情往往在相熟之后变淡变浅,亲密熟悉更有可能是厌恶和鄙视的开始。但狗和人的关系正好相反,一只诚心诚意热爱主人的狗,对主人的情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更强烈更深沉,逾久弥坚。这一点在我和我的主人之间,已经得到了完全的确证。如果说还有点什么不足的地方,就是我们的生活里还没有发生过富有戏剧性的故事,因此我也没有机会向主人表达惊世骇俗的忠诚,就跟我听说过的那些狗类先烈一样。
  有一个故事发生在人历二十世纪中期。加拿大北部某岛屿的一个医生,在应危重病人请求出诊的路上,他的四条大狗所拉的雪橇突然因冰裂掉进了深海,四条狗像商量好了似的,一齐游到他周围,将他顶上浮冰。医生全身湿透,他意识到如果不能将衣服迅速烘干,他将被活活冻死。他想到了杀狗。但是,这四条狗救了他的命,他怎么下得了手呢?寒冷最终还是使他下了决心,为了活命不得不杀狗取暖。他用锋利的手术刀,一口气连杀三条狗,当他把利刃刺向第四条狗,也就是跟他最亲密的那条狗贝克时,贝克猛地跳了起来,但它并没有扑向医生,只是不停地跳跃,躲避他,喉咙里还发出既悲哀又愤慨的呜咽声。医生看到贝克在这种情境下,还不肯做出叛逆的举动,心里非常感动,但仍然担心它亲眼目睹了最亲近的同类被杀死,难保它永远不生二心。贝克见医生一步步逼近,纵身跳下冰冷的海水,向另一块浮冰游去。它不愿就此被杀死,也不愿伤害主人,所以它唯一的选择只有逃跑。爬上了浮冰,它抖掉身上的海水,站在那儿遥望着自己的主人用刀把狗皮剥了下来,将还有点温热的狗皮裹在身上,又拿出酒精浇在狗的脂肪上,用火点着,烤了几块狗肉吃了下去。这时一阵大风吹来,医生所在的浮冰向外海漂动的速度加快了。浮冰如果离冰原太远,会被汹涌的海浪打碎,他也会掉进冰冷的海水里冻死。这时,一直在远处注视他的贝克,又一次跳入海里,迅速游到他的近旁,一边用头顶着浮冰,一边在水中猛蹬,想制止浮冰向外海的漂移。医生感动得无以复加,同时生出深深的愧疚。当他看见贝克的动作渐渐变缓,鼻子、嘴巴发白,知道它被冻得快不行了,赶紧伸手想把它拉上来。然而狗一摆脑袋,躲过了他的手。他知道狗的脾气,只好暂且由它。在人和狗的共同努力下,浮冰终于靠上了冰原。医生赶紧将贝克拉上来,想把狗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却又一次被它挣脱了。贝克艰难地站了起来,歪歪扭扭地向远处走去,站在那儿远远地望着他。不久,一架沿海岸线巡逻的直升机,发现了余烟缭绕的火堆旁昏迷过去的医生并将他救走。当医生在舱里醒过来,马上要求警察送他去抢救他的病人。晚上,疲惫不堪的医生回到家里,忽然听到大门口有响动,他疑惑地打开门一看,原来是贝克用前爪挠着门!他一把紧紧地将贝克搂住,失声恸哭,贝克呢,一边有气无力地摇动尾巴,一边伸出舌头来,舔着主人脸上的泪水……后来,医生将他的经历写成稿子投到了报馆,贝克的故事因此成为青史永垂的经典。
  我这么说,你可千万别以为我是一个沽名钓誊的狗。当我的身体像一只沙漏,正把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漏掉,也就是人们爱用“进入倒数计时”这种抽象语言来形容的时刻,我这么详细地讲述另一只狗的故事,是因为我觉得这个故事里,包含了狗对人类全部的爱、理解、忠诚和宽容,在当今人与动物关系日益复杂的时代,更值得每一只狗每一个人去回味和思考。
  我是一只幸福的狗,对于自己的一生,已非常知足和满意,这使得我更加牵挂所有受苦受难的动物伙伴。作为个体,我们有可能因为碰到了一个好主人而交上好运,但这并不能成为整个动物群体在地球上安居乐业的保证。我们的群体已经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与人类争夺自然资源的漩涡,我们的生存前途正前所未有地被人类掌控。我听我的主人说过,人类也正在为他们跟动物的关系犯愁,还形成了水火不容的对立营垒。所谓动物问题其实都是人类自己的问题,作为物质的人,他们必须消耗包括动物在内的自然资源,作为精神的人他们必须爱有所属情有所归,他们本身就是一种生命矛盾体。过于强调占有资源的人,会不顾一切利用虐待动物,来满足他们的物质需求;过于强调寄托感情的人,会病态宠爱甚至溺爱动物,来满足他们的情感需求,这两个极端既不是动物的福祉,也不是人类的福祉,说到底其实是一个纸人和自己的影子打架,不会有任何结果。呵呵,这个问题学问太深了,我根本听不明白也说不清楚,只不过鹦鹉学舌而已。可有一点我心里是清楚的,随着这个地球上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动物跟人类的关系会变得更加紧张也更加重要。这叫我怎么不为我的动物伙伴们操心呢?
  我的体温越来越低了,身体也越来越软了,主人一把我放在草地上,我就像一张被抽去了骨架的狗皮似的贴在地上。当天晚上,我进入了弥留状态,但就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我也始终保持着一只狗最后的尊严,没有又拉又撒把我主人的卧室弄脏。我的主人一直陪着我,抚摸我的头、我的身子,他还轻声告诉我,等我死了之后,要把我埋在院子里最大最好看的那棵榕树底下。对他的安排,我很满意,因为那棵树就在我们家的窗户下边,躺在那儿,我每天晚上看见从主人书房射出来的灯光,就如同被主人温存的目光注视。我知道,我的身体将逐渐被土地里的微生物腐败,最终与大地联为一体。我会化作一份小小的养料,滋养我身上覆盖的青草,滋养大榕树上的每一片绿叶。在树上落脚的小鸟,会啄食靠树叶维生的小昆虫,强壮了身子之后飞向远方。在那儿,它可能碰到猛兽,做了它们爪下的猎物腹中的粮食。到了那个时候,我就是青草,就是大树,就是小鸟或者猛兽,我将跟整个大自然不分彼此。我的主人无论在南方在北方,都能嗅到我的气息,都能听到我的脚步,那我还有什么遗憾呢?
  我怀抱着主人的一只鞋,在主人的抚慰下沉沉进入了长眠。
  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是一只幸福的狗。我要为此感谢你。
  蒋子丹,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左手》、《桑烟为谁升起》、散文集《乡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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