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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5期

趴在澡堂顶上的人(小说)

作者:庞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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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渐渐地亮了,又涌来不少光身子的女人,她们比起前面的女人更像是饿虎扑食,还大呼小叫的,得抓紧时间,用一切必要的手段,干净彻底地消灭积在自己身上一个冬天的泥垢。
  谁能想到,女人竟然是这样的脏呢,你叫男人现在来看看,什么金奶子银奶子铜奶子,铁奶子锡奶子都有的,不管是什么奶子,在这个澡堂里都是泥奶子。女人们白花花的身体在里面只闷了一会儿,颈脖上的,耳根上的,手臂上的,肚皮上的,大腿上的,小腿肚子上的,不要再用什么丝瓜瓤子了,用手轻轻一抹,上面的垢就结成球,往下滚了。
  这才是第一遍粗粗地洗,如果你再用力一点,又是一层垢滚了出来,还有呢,用丝瓜瓤子搓一遍,用香胰子来打一遍,再搓,垢是少了,也不是黑的了,但还是有一层白色的垢,不进澡堂真是不知道呢,都说脏男人,男人脏,实际上女人可能是天下最脏的人了。你再看看池子里的水,那里面的水不但稠了,上面还浮起了一层油花,这才是早晨,要是洗到晚上,那里面的水不变成杀猪水才怪呢。
  洗了半天,玲子这才敢抬起头看了看,女人们似乎都为自己这么脏而不好意思呢,都低着头用手往自己身上狠命地抓呢。有的嘴角都挂了半尺长的口水了,还在闭着眼睛呲牙咧嘴地往身上抓,一抓一条血印,可是她还在抓……玲子找她的妈妈,找了一会儿,发现庄上也有人来了,玲子还看到妇女主任,那个喜欢和死去的支书娘子去县城女澡堂一起洗澡的妇女主任,她在用手努力地够着背脊,可是手太短了,够不着,玲子看到妇女主任还把脚踮起来,要不是小军生下来时,她带人到玲子家罚过款,玲子是会上去帮一把的,力气省下也是省下呢。
  玲子终于在一群抢水龙头的女人中找到了妈妈,妈妈和那些女人比起来,实在是太小了,有点用不上劲,玲子赶紧走过去,推开一个女人,帮妈妈接过塑料脸盆里的水。玲子用水冲了一下,对也在抓后背的妈妈说,我给你擦一下背。
  妈妈有点不好意思,她站起来说,妈妈先给你擦。玲子说,自己已经擦过了,玲子走到妈妈的身后,开始为妈妈擦了起来,妈妈后来蹲下了,这样玲子就更好擦了,玲子还看见了新支书娘子,她怎么不去县城洗女澡堂呢?妇女主任也看到了她,还主动上去到新支书娘子身边,好像在说话,然后妇女主任也转到新支书娘子后面去,意思是想替新支书娘子擦背,可是新支书娘子很客气,躲让着,妇女主任就更要擦了,弄得一个澡堂里的人都在看这两个相互客气的人,可能有人还羡慕那个不肯擦背的女人,最后玲子看见新支书娘子用力搡了妇女主任一把,妇女主任可能没有想到,脚下一滑,不是抓住了玲子的手背,就真的要跌一个跟头了。玲子的妈妈站了起来,也看到了妇女主任,妇女主任好像不认识玲子的妈妈,脸一背,然后用手巾捂住了脸,肩头一耸一耸的,肯定是哭了,而新支书娘子好像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似的,依旧在自己搓,搓得很轻雅,她的肚皮已经有点隆起了,玲子的妈妈好像知道了一点什么,拉起玲子,就转到人群的另一边去了。
  玲子没有想到,妈妈的手就碰到她的背上了,轻轻的一抹,妈妈就把手伸到玲子的面前,你说你洗过的呢,还是有垢呢,人真是泥做的呢。玲子闭着眼睛让妈妈替她擦背,一边听着妈妈问,重不重?重不重?玲子的眼泪就和汗流在一起了。
  洗得差不多了,这时的玲子开始和妈妈一起合作,等水龙头里的水,因为这水龙头是脚踩式的,那么多的人,自己踩自己等的确费力气,而有了玲子,就不一样了,等和洗就成了一条龙,等她们洗好了,正在穿衣间擦身上汗时,就听见有人在说,刚才有个流氓趴在天窗上的。
  有人问,多大?什么样子?有没有抓住?
  没有,跑了。
  有人又说,不知道有没有看见?
  还看见呢,里面全是雾啊,他看个屁。
  玲子的妈妈很有兴趣地听着人在说,等她回过身来时,发现她的丫头玲子捂住了肚子,头上尽是虚汗。
  玲子的肚子肯定是受了凉,只疼了一会儿,就和妈妈一起回家了。一路上妈妈非常兴奋,说来说去就是洗澡好啊,她以后也一定要洗澡,在冬天里洗澡,今天洗过澡后,就像扒了一层皮,妈妈还唱了一首做姑娘时唱的小调,玲子没有说话,妈妈以为玲子起了个大早,没有睡好觉。
  玲子,我猜爸爸肯定把茶泡好了。
  玲子噢了一声,还是不说话,
  玲子,我猜爸爸肯定把烫头发的东西烧红了等我们呢。
  玲子果真兴奋起来了,真是个孩子呢,她对她妈妈说,我当真是只烫前面的刘海好看,还是烫成小波浪好看?
  我们是你的什么人,玲子的妈妈说,我们还骗你吗?
  是啊,做父母怎么会骗自己的儿女呢。玲子到了家,她就以为她妈妈是和爸爸一起商量好了的,奶奶和小军出去玩了,茶也泡好了,那个用来烫头发的钢条也烧红了。
  志华看到她们,鼻子用力抽了一下,然后夸张地说,这么香啊,简直要把我香昏过去了。
  他要先替婆娘把头烫一下,婆娘说什么也不肯,说,烫了,我不就是一个老妖精了吗,她指着玲子说,还是替你丫头烫吧,你丫头才是你的宝贝呢。
  玲子坐在爸爸的前面,爸爸真是一个细心人呢,他还递给丫头一面小圆镜,意思是让丫头监督他这个理发师的手艺。玲子看到了有点紧张的爸爸,就对他笑了笑,这么一笑,爸爸敢烫了。一会儿,就闻见了一股头发烧焦的味道,玲子听见妈妈说,志华你还是别种田了,就做理发的吧。
  钢条烫一会儿就得烧一下,在等钢条烧红的时候,玲子的妈妈走到她丫头的面前,看了又看,还是不满意,说,刚才还夸你呢,你到底是个男人,手还是笨,你再这样烫下去,把我的丫头都烫丑了。
  给玲子烫发的理发师由爸爸换成了妈妈。玲子觉得妈妈其实更像一个理发师呢。妈妈一边烫着,嘴里还细心地把挂下来的头发吹上去。玲子听见了爸爸和妈妈开玩笑的声音,她只好把圆镜拿到自己的眼前,她看到了脸上已经变得红朴朴的妈妈,一点也不丑呢,玲子有点走神了,她在想那个趴在澡堂顶上的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有没有看见她们洗澡的样子?
  不一会儿,玲子闻见了额头上有一股肉烧焦的味道,不过,一点也不疼,她在小圆镜里看到了她妈妈惊愕的脸色,妈妈脸上的红都不见了,接着,她就看见爸爸的巴掌向妈妈使劲地挥过去。
  这个故事是我的老婆讲给我听的,她曾经问过我,我为什么会那么死心塌地追求她?我说,你的长发像钓鱼线,把我这条鱼钓住了。
  后来我发现,她的额头上有一块疤。这块疤就隐在长发的下面,她还不允许我问,更别说用手去触摸了。这个禁区后来还是我的宝贝儿子打破了,他的小手摸到了她额头上的疤,儿子还特别喜欢摸这个疤,真是一物降一物,我老婆终于遇到了犟脾气的儿子,不让他摸,他还不答应。儿子会说话了,还问,这是什么?老婆说,是一只眼睛。
  儿子懂事了,知道那是疤,我老婆就回答,是你爸爸打的。这样的挑拨离间,导致了儿子对我的横眉冷对。再后来,在儿子十岁生日的大好日子里,在我的百般启发和心理疏导下,我老婆这才告诉我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个有关澡堂的故事,她说她心上一直有一个阴影的,那就是趴在澡堂顶上的那个人的眼睛。她说,有好多冬天,她都一直不敢去公共澡堂洗澡。她还骂了趴在澡堂顶上的那个人。
  我说,你是在骂我呢,我曾经趴在澡堂顶上看过女人洗澡,不过里面雾气太大,什么也看不清。
  我第一次摸到了她额头上的疤,她在我的抚摸下颤栗不已。我说,说不定这个疤,就是我的眼睛变成的呢。
  庞余亮,作家,现居江苏靖江。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薄荷》、中篇小说《出嫁时你哭不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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