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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5期

在天之上,地之下

作者:夏 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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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无人之处,则要努力去做一个人。
   ——语出阿伯特·《犹太智慧书》
  
  AC911航班沿着国际航线由北京向柏林飞行。
  飞机在滑翔之后抬头升空。我闭住眼睛,让眩晕和震荡缓慢到来。
  飞机升空,从舷窗望出去,我看见我和太阳共在同一水平线。
  飞行之时,机翼之下的云海时而是深黑色,时而是赭红色,看上去如同浊重的沙漠,宛如燃烧的火焰。深黑的云层边缘镶着红色的金边,红色边缘之上是无垠的天空。人在机舱,就如同人在云海之上,在气流之中,在虚无之间。我眺望着机翼之下蓝色的海,棕色的森林,黄色的沙漠,看着高度为8534公尺之下的土地和土地之上如泥丸的人。
  
  西苑机场每天有飞机起飞,飞机起飞轰鸣的声音经常会把我从睡梦中震醒。
  这是一个邻近军用机场的公寓。听到轰鸣声起,抬头就可以看到飞机银色的机体升起,阔大的飞机呼啸着从头顶掠过,飞机宽阔狭长的机翼闪着银光移动,消逝。飞机起飞的时候,我就被巨大的轰鸣声所覆盖,但是我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相反我的内心涨满欢乐。作为一个从晋北矿区走出来的人,我平生第一次在如此切近的距离看到飞机。在晋北矿区,看见有鸟儿一样的飞机划着银线从天空高高地掠过,孩子们就从家里跑出来,对着高高在上的飞机挥舞着手中的帽子和衣服连声喊:“飞机,飞机你是个鬼,三把镰刀砍死个你。”
  那时候,飞机在我们的生活中是奇异的事物,这个像鸟儿一样急速飞行的金属器对于我们是个巨大的谜,它是划过我们日常凝固不变的现实生活的一道梦境。和童年时代见到飞机的兴奋感相比,现在我可能更强烈,因为我所看到的飞机不再是一个鸟儿一样的抽象的形状,而是一个巨大的震耳欲聋的机体,它们轰鸣着从我头顶呼啸而过。因为好奇,我经常会步行去机场,隔着围起来的栅栏,看飞机的起飞和降落,感受那种震彻心肺的轰鸣。而它们在停机坪停止不动的时候,安静的样子像是睡梦中的鹞鹰。
  我感觉到生活的变化,从形式到内容的变化,这种变化是我渴望的。
  在这座他人之城,可能没有一个人如我这样,对所看见的事物充满感恩。除了迷恋飞机的起飞和降落,我还对一座城市的光亮和空气,对一座城市的建筑、车流和人海充满敏感。我自由行走在城市街头,我像阅读一部书一样阅读这座城市,我仔细观察它的街道的走向、高楼向上升起的姿态;我真实地迷恋清晨照耀在我身上的阳光;迷恋我所看见的挂在小草上的晶莹的露珠;迷恋在我看来无比清洁的空气。我为自己能在天空之下生活而感觉幸福。我把这种幸福看成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因为我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我很明白,在我自由地游走在被阳光所照耀的城市的时候,我的很多兄弟还在漆黑的矿井里穿行,他们身陷黑暗之地,承受着艰苦的劳役,苦熬着无望的生活。他们从不被人提起,只有在矿难来临,在死亡剥夺他们生命的时候才会被世人投去惊鸿一瞥。我熟知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道路是我先前的道路,他们的命运是我曾经的命运。现在我远离了他们,在一座城市中生活。我远远地眺望着我的兄弟们,他们的艰辛困苦让我意识到幸福的照临。
  那时候我默想着一位出道于喜马拉雅山的灵性大师的谚语,她说:体验黑暗是为了发现和认识光明。
  我住的地方名为“张中堂公寓”。在海淀乡有很多这样的公寓,在北京有更多这样的公寓,为了寻找栖身之所我在西郊四处奔走看到过很多这样的公寓。
  一道栽着玻璃刺和荆棘的高墙,高墙围起来棋局一样纵横排列的低矮平房,平房里住满来自异地的外省人。男人、女人或者孩子。异乡的口音杂陈,充满那些狭小逼仄的空间。我找到张中堂公寓的时候,那里的房间刚刚建起,宽不足六平米,高不足两米,虽然房间的墙壁被粉刷过,但是我看见从墙壁洇出来的水印依旧清晰可见,地上还有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沙子。带我看房子的是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年轻女人,她的身边始终跟着一只长毛狼狗。我没有犹豫就决定搬进去,这不是一个理想的居所,但它是留在北京这座城市的一个必要居所。和我一起住进这座新建公寓的房客有中关村电脑软件经销商,有写字楼里的职员,有刚刚毕业不愿意回到原籍的大学生,有文化公司的枪手,有在艰难中苦斗的作家。在张中堂公寓,引人注目的是留着长发的音乐人。音乐人喜欢呼朋引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动静很大。那些人男的身材挺拔,面目俊朗;女的容貌娇美,神态柔媚。我看到他们住进来的时候搬着爵士鼓、电贝司、长号等等,那些音乐人刚刚把房间布置好,他们的房间就传来一阵爵士鼓猛烈的打击声和电贝司的狂奏。虽然免不了会受到狂暴声乐的侵害和袭击,但是我愿意与他们相邻共处。
  我热爱我的邻居们。对我来说,他们是造化的孩子,他们是新鲜而奇异的。
  早晨房间的门是紧闭着的,但是那些声音会进来。开始是飞机的轰鸣,起飞,升空,我从睡梦中惊起,感觉到窗户的玻璃和铁架床一起在轻微震动,有沙土在震动中下落。稍后,乐器的声音也开始鸣响,爵士乐、电贝司、长号混合着人的脚步声,在盥洗间洗漱的声音,水流的声音,交集而起,这是我们一天生活的开始。
  很多人表现出对那些声音的厌烦。有人跑去公寓老板那里抗议。但我觉得很好,我喜欢那些声音。那是我曾经渴望的人的声音。我觉得那些声音能驱除我内心多年以来沉积的黑暗和虚无。
  
  有很长时间,我是依靠自己制造声音来抵御我身处的黑暗和虚无。
  比如,在工友死亡的时候。一个活着的人,在某个瞬间来临之前还是活蹦乱跳的生命,瞬间之后因为掌子面冒顶,因为透水,因为瓦斯爆炸,因为飞驰的野车,人命就瞬间飞逝。这样的奇景在矿井里成为日常的形态。死亡和灾难是隐伏在矿井里的魅影。在穿好窑衣下矿井之前,我会坐在阴暗的交班室里缓缓神,交班房高高矗立着层层的木衣柜,木衣柜里散发着霉湿的气息,一条过道通向浴室,出井的矿工会在浴室用浴池的污水洗去身上的煤尘。我不吸烟。我看到很多窑工在走下窑之前,盘脚坐在更衣间的木椅上吸一枝烟,他们在弥漫的烟雾中走神。一枝烟燃尽以后才向矿井走去。那时候,在我走向黑暗幽深的矿井之前,我会在心里祈祷,我希望我下去了能再上来,完好无损地上来。我在关上更衣箱之前,望着我的擦拭得干净锃亮的皮鞋,我希望我还能穿上它们。
  有两种方式可以抵达矿井深处。一个是竖井的罐笼,一个是斜井的“猴车”。
  罐笼如同一间房屋,升上来,降下去,门打开,矿工进去。由数根粗大的钢缆通过电动提升或者降落。我后来看见过各种罐笼——2006年6月,我在波兰看见过有一百年开采历史的维利奇卡地下盐矿,看见矿工们用来下盐矿的绳箩,绳箩用粗大的麻绳编制而成,随着巨大的木制轮盘的旋转,人盘坐在绳箩之上,在距离地表三百二十六米的盐井里升起或者落下,那种方式令我亲近;我也看到过德国矿工下矿井的情景,在鲁尔矿区的百米竖井,我看见庞然大物一般的铁罐,那生冷的铁带着岁月的锈迹,如今已经成为工业革命的遗物。我站在那些庞然大物前,伸出手摸着那些生冷冰凉的铁器,仿佛看见德国矿工的音容和笑貌。
  我下矿井是乘坐“猴车”,那是悬吊在钢缆之上的座椅,形同自行车座,钢缆通过一个巨大的钢制转盘旋转,伸向斜井的井筒。在伸向井筒的巨大钢缆悬吊着无数的“猴车”,那上边骑坐着下井或出井的人。在坐“猴车”下井的时候,我经常可以听到各种声音,包括年轻矿工歌唱的声音。其中一个工友唱京戏,我听不懂唱词,能听懂唱腔,那老哥把空旷幽深的巷道当剧场,放开了唱,数千米的斜井筒里回响着铿镪的京戏唱板,听来极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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