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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6期

蛮砖莽枝革登记

作者:雷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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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莽枝人最后一次屠蟒,是三十年前,一说屠了两条,一说屠了三条。反正是有一条春天的某一天,有家人想把放养于山上的一头黄牛弄下来杀了,便请寨子里的人去围捕。人们的说法是,一围这头牛,它就朝野猪洞那儿跑,寨民便撤;过了一阵,又去围牛,牛又朝野猪洞跑。一些胆大的人就围了上去,脚刚踩上野猪做窝的山茅草,蟒蛇的大脑袋就露了出来。结局大家肯定都能想到,连续三天,全寨人都食蟒,就连蟒蛋也有一大盆。记忆中吃了三条蟒的人说,一条八十六公斤,一条六十四公斤,最小那条四十三公斤。至于那头领人们去见蟒的黄牛,第六天才被人们捕杀,剖之,一大堆牛黄在肚子里。不过,这次屠蟒,莽枝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人们说,那一年,寨子里的九百多头牛全部死光,一千六百多头猪除老母猪外也死掉了,有一个星期天,寨子里还连续死了两个人。人们只好杀猪、杀鸡到野猪洞去祭祀,方才得到次年的清静与平安。
  制蟒蛇干巴,在莽枝茶山的历史上,与制黄牛干巴一样,都是人们存贮肉食的基本方式,但现在,它已经绝迹。按象形字的简单读解法,蛇,是另外一种虫类,通灵,讳杀。可蛇之不杀,现在的莽枝人依据的却是法律,偶有偷猎,密而不宣,谁都不知道,若露了口风,就会有牢狱之灾。都说,现在的山上就常见一巨蟒,足有两百公斤左右,太阳一照它,蟒皮反光,就像太阳照在了摩托车的倒车镜上。
  在秧林寨里,有一古墓,是当年莽枝大寨的风云人物张兴隆的歇息处。因当地人入了民俗,不事祭扫,墓已被粗藤密集地捂了起来。在其墓碑的石块连接处,塞了很多铁锅碎片,照人们的说法,这是异姓人家出的歹毒阴招,以铁压坟,是希望压一下坟主一家的兴旺气象,并让其衰败。这种带有强烈汉文化特征的行为,在死后不垒坟墓的民族区域并不多见。然而,不守山规,终究是汉人迁入夷区之后,最难克服的品行之一。的确,汉人要想彻底融入脚下的土地,远非人死埋骨那么简单。比如,在一些地方,他们置下了自己的山神树,凡清明节就去祭祀,可在他们心目中,山神树所在的地方,并没有像少数民族那样被视为神界,不可靠近。他们极有可能因为私仇或族仇,月黑风高之夜,潜至仇家的山神树下,埋死狗于树底,或直接将麝香埋在树底,不惜一切代价施以黑色的巫术,目的就是将仇家的山神树弄死,以求仇家陡然衰落。此法与在墓上塞铁片,性质和目的,是一样的。
  在六大茶山,坟,都是异乡人的。
  
  九
  
  站在革登老塞遗址,南北下陷,背依山峦,西北方向的孔明山,在凡人眼中,确像神山。上神山而看六山,六山低伏,状如孔明之兵。然而,我却最乐于在莽枝大寨废墟旁的“老街子”看山,平视,基诺像琴弦,革登像仰睡的女子,倚邦的大黑山像面旗帜,蛮砖像卧狮,易武是天际线。“老街子”曾是瑶族人的家园,他们织布的染池,一个个山腰的大坑,还在。他们从这儿走掉,传说中却不是因为械斗与瘟疫,而是某一天早上,全寨人醒来,突然发现,寨子东边的草丛中,多了两块天上掉下来的巨石。两块石头,一块压着一块,称“石背石”。巨石来自天上,瑶族人视为不祥之兆,八十户人家,静悄悄地搬走了。他们走后,莽枝大寨里果然难逃厄运。
  “石背石”现在还在,旁有一株四丈左右高的羊奶子树,繁茂如莽枝山王冠上的流苏。有一拨拨地质工作者来过,敲石样带走,可化验的结果始终没有传回山上。这天外飞石,疑为陨石,周边的人,取其石渣为药,据说可以治腹痛。它的旁边,有一条人字形的山路,一条通向另外的山,另一条,是死路,入了密林便没了。坐在路边的绿草中抽烟,树帘一动,爬出一个人来,口中唱着:“道光时代怪事多,风吹石头滚上坡……”
  在此,顺便说一下。公元1799年,檀萃所著的《滇海虞衡志》云:“茶山有茶王树,较五山独木,本武侯遗种,至今夷民祀之。”这儿所说的“茶王树”,多有学者不理睬阮福的《普洱茶记》所作的“革登山有茶王树”的论断,定其为南糯山那株八百多年的人工茶树王,其实不然。从文献资料和民间口碑的叙述来看,这棵茶王树,均是特指革登茶山阿卡寨(新发)与新酒房寨之间高山上那棵。曹当斋的后人曹仲益先生,于1965年10月在《倚邦茶山的历史传说回忆录》一文中说:“奇特的茶王树,真是罕见,它生长在象明区(倚邦)的新发寨背后的高山顶上。据老人讲,这棵茶王树在光绪初年,每年尚可产茶六至七担之多,每季约二担干茶,真是茶树中稀有之物,可惜已死。民国初年,其根部枯干尚存。因传闻已久,我心中甚疑,1963年元月,我因回家省亲,路经此地,特请当地农民陈小老等二人带我一看,至则枯干已被白蚁吃尽,只存洞穴。当时我带有一小钢尺,约量一下,其洞直径一方为二百七十公分,另一方约三百二十五公分。旁有过去农民祭祀立的碑数堆。”学者的指鹿为马,大抵都是不入茶山所致。当然,也有不断史料之因。其实,此茶王树亦出现在1807年师范所撰的《滇系》一书中:“又莽枝有茶王树。”只是革登与莽枝相连,师范错把莽枝当革登了。
  现在,茶王树所在的地方,是新酒房寨八十三岁的老人鲁金福之孙鲁建华家的茶山。古茶树已稀,茶王树遗坑四周,植了新茶。遗坑用木栏栅围起,坑内移种了另一棵古茶树,或许这棵古茶,承受不了如此茶皇宝座,死了。1963年还在的那堆祭祀碑,只剩基础,碑已不在。倒是距遗坑十多米外,有竹棚遗址,问之,王智平说,乃是几年前的一批韩国和日本茶人所建,他们晚上住竹棚,白天则静静地跪在茶王树的遗坑前,持续了一个星期。
  这棵茶王树之死,统一的说法是死于雷击。老百姓给出的原因:它立于高山之巅,富者祭以牛,殷者祭以猪,贫者祭以鸡,一年到头,香火不断,夺了老天的威仪,故击之。
  
  十
  
  在莽枝山、革登山和蛮砖山那些并没有严格分界的山山岭岭之间,孟加拉虎渐渐地变成了记忆,只有年老的人,才会在略作沉思之后说起,某某年,在某地曾远远地看见过两只,它们的皮毛,在阳光下闪着光。野象偶有出没,但也不多了。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像我一样纳闷:以前成群结队的野象,它们究竟去了哪里?统一的说法,天下的任何一头象,都能预感到死期的来临,为此,每当它们看见了迎面走来的死神,无论身在何方,都会立即起程,无论如何,都要在死之前赶往祖先死去之处。死去后,有活着的象为其举行葬礼,而最重要的仪式,就是将死者的象牙拔下来,彻底弄碎。据说那是一个象骨森森的山谷,可没有一个人到过,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在哪里。人类未解的谜,这也是一个。
  
  雷平阳,诗人,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雷平阳诗选》、散文集《我的云南血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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