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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6期

从中兴路到邮局

作者: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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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经常选择在每个月第一个星期天,走路,从中兴路到邮局,准确地说是从初坑市场前的中兴路段开始,走路,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如果坐出租摩托车去,十四分钟,如果碰上红绿灯,可能要更久一点。我一般选择走路去邮局,然后坐出租摩托车回来。
  沿初坑村的小巷子出来,见老榕树,我常常会在老榕树下呆上一会儿,向前是黄麻岭,我曾在那里住过两年,写过不少关于黄麻岭的诗。向右,去东坑路口、大朗、辽步、东莞;向左,去东坑、中兴路、邮局、横枥。我在榕树下站了一会儿,向背后看了看,是小百货店与发廊。我是朝发廊里看,我看见了她们,穿着超短裙,紧身衣,脸上抹得雪白,口红,身材很曼妙,每走一步都会弥漫着一股妖娆的气息。她们坐在门口,朝路边望着,有的坐在屋里的长凳上,露出白晃晃的大腿。这家发廊里有七八个这样的女孩子,她们神色很暧昧,充满了一股肉欲的气息。这些出卖身体的女孩子,她们总会引起我的好奇,我常常会装着不在意的侧目瞅上一阵,我发现她们变化得很快,几乎每隔一两个月就会换成陌生的面孔,她们留在我心中的就像发廊门的霓虹灯一样,闪烁着,飘乎不定的。然后,向左拐,几棵香蕉树,荔枝树,树荫下的自行车修理店,上面挂着轮胎、钢圈、钢线、车座、车锁、抽气筒,一块小木牌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有自行车出售”,字是红色的,我曾在这里买过一辆自行车,七成新,三十块钱,没有骑多久,丢了,后来在另一个自行车修理铺前看见那车,与我同行的同事每次经过这个自行车修理铺时总要提起这段事,我脸红。
  再向前,初坑村治安队。每次经过这里,我总是小心翼翼的,害怕突然从里面走出几个治安队员拦住我,大声地叫道:“暂住证!暂住证!”我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走着。我被治安队查暂住证抓过三次了,留在心底的记忆,使我见到穿黄色制服,心里便会弥漫起一股阴凉。
  
  拐过治安队,我紧张的心便彻底的放松下来,我脚步有点快,五金店、百货店、纯净水店、理发店、鞋店、化州快餐店、品评川菜馆、湘菜馆、卖甘蔗的、卖水果的、烤红薯的、卤菜、五金模具店……一直到美惠购物超市,这一段路程大约七分钟,我很熟悉。我的工厂就在这段路中间一条向西的道路中间的初坑工业区里,沿路拐进去约二分钟路程,从工厂到老榕树,从工厂到美惠超市,都是五分钟,我走过上百次了。我会碰到不少工厂的同事,点头,招呼,去哪里?随便逛逛。更多的时候,我会注意商铺门面的招牌,宋体字、仿宋体、行楷体、草体、幼圆体、隶书……我分辨着我喜欢的招牌的字体,是行楷与隶书。在数十个招牌里,我只看见一个招牌是用的手写体,字写得很好,是一个酒楼的招牌。这是一个工业化的小镇,连字迹也似流水线一样规划了,标准,单调统一,追求机械似的和谐,它们守在铺面的上方,它预示着某种秩序。它们的呆板让我想起一个个打工者,像我一样胆怯,懦弱,屈从。我常常想从这些字间找到一些可笑的念头来。有一段时间,我一直认为这些字体间饱含着某种隐密性,进入到某种幻像之间,我知道这是徒劳的,这些事物之间的秩序如何?我不断地打量着五金店的螺丝、扳手、细圆铁具……水果店的苹果、梨子、桔子、香蕉……小饭店的菜谱、桌子、梯子、柜台……想象它们背后站着的人,理发店又换人了……我似乎窥探到某种秘密,然后把这些物像在我的内心与诗歌中留下它们的投影,让这些杂乱的事物在我的文字中找到秩序。更多的时候,我会思考着如果租上一个这样的铺面要多少钱,或者开这样一个五金店需要多少钱,我计算着自己微薄的工资需要存多久才能这个数字,结果常常令人沮丧。
  在沮丧中到了井美派出所。我突然想起我的朋友曾给我写过的一段话“隔壁楼的井美派出所晚上一点钟上我二楼电脑房查暂住证,打我们房间铁门的声音比放炮还响,我反锁门就是不开,我女朋友吓得哭了,他们治安队叫着要拿梯子从窗户上爬进来,我铁了心,打烂门我也不开门,他们在楼底下打了三十分钟铁门最后离开,第二天叫我房东带我去把我好好骂了一场。”过派出所,我便会把这段话重复一遍,想起了这位朋友来,他已不在东莞了,去了苏州,他现在还好吗?我看了看那楼,五层高,底下是一个理发店,我曾在上面的五楼住过一段时间。碰到治安队的人在二三点时候敲门,查暂住证。我又看了看派出所的玻璃门。再向前走,建设银行。我又碰到了那个人,一个我无法估算出年龄的人,他像从泥土里钻出来的一样,头发、脸庞、劣质西装、裤子、鞋子全都沾满了灰尘,估计有几个月没有洗过了。他目光有些呆滞,盯着路上的人。在他的旁边,是一个同样像从泥里拖出来的牛仔袋,拉链开了,里面是一些衣服,脏,还是脏。他瘦得像一阵风似的。他坐在建设银行的门口,散淡的目光盯着路上的行人,只有一会儿,目光又枯涩了。我停下来,看着他,他来自哪里?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他要去哪里?他似乎感觉到我在看他,他挪动了一下身体,又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缓慢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拖着那个肮脏的牛仔袋,边走边朝我看了一会儿,他脚步更慢了,走一会儿,停一下,像打量着什么。他是不是一个没有找到工作的人啊?他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啊?他难道不会回家吗?我还在想,他朝我咧开嘴笑了一下,他的牙齿很白,他用黑黑的手指抠了一下因为沾满灰尘与泥而浆结在一块的头发。我朝他走近了一点,他走得更快,本来我想问他来自哪里,要到哪里去?直觉告诉我,他不会是路上的疯子,他应该是一个出来打工的人,还没有找到工作,也没有找到朋友,他的盘缠花光了,他回不了家,这样子,也没有哪家工厂会招聘他。他沿建设银行的门口,到了东莞证券的门口,又过骏发邮政代办所,他边朝前走,边朝我瞅着,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过骏发邮政代办所,再向前是长江西服厂前面荒芜的空地,他停了下来。转过身来,又沿着台阶朝建设银行走去,我与他碰到了,近距离,我仔细打量了他一下,青黄的脸似乎让刀子刮过似的,鼻子与颧骨在瘦中高耸了出来,一绺粘结在一起的长头发遮住了半边脸,脖子上露出一条条似蚯蚓的黑痂,在一呼一吸间,那条条蚯蚓蠕动着。你来自哪里?我走过去问了一声,他抬了一下头,目光显出了一点光亮,很快便熄灭下去了,低下了头,没有做声,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走了。我再问了一句,你要到哪里去?他眼里露出了一片茫然,他拖着那个肮脏的牛仔袋继续朝前走,我把手中一块面包与剩下的半瓶水放在台阶上走了,我想,他不会回答我。我朝邮局继续走,过长江西服厂,我转过头,看见他正捡起面包与水在吃。我眼里突然流出了一滴泪,我知道他不会是疯子。一路上,我想起了吴昆,我的老乡,1996年的时候,吴昆来广东这边打工,钱丢了,也没有找到工作,一边捡垃圾,一边乞讨,走了八个月,从广东走回四川了,吴昆刚回家的样子就是他这个模样,回到家里,洗了六次澡,才洗干净。唉,他是不是另外一个吴昆,如果他是像吴昆那样落难了,我能不能帮他做点什么?我向前走,不断地回头看他。是的,他呆在这里到底要做什么?是等待一个人?还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会到哪里去,他会不会像吴昆对我说的那样,有很多次都迷路了,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几天,后来又返回来,吴昆跟我说着这些总是在流泪,他想问旁人回四川怎样走,朝哪个方向走?每个人都把他当成疯子,谁会相信这个人要走回四川,用脚一步一步地量回四川。别人告诉他去车站坐车,到哪个车站,然后可以坐到去四川的车,吴昆告诉别人,他要走回家,别人退后了半步,看了看吴昆,然后走了,扔下一句,原来是个疯子。吴昆碰过很多这样的钉子,他不敢再问别人,他沿着公路走。一个月后,他没有洗澡,没有洗脸,他身上肮脏得要命,他自己认为自己不是疯子,但是路人都以为他是疯子。吴昆一边走一边拾荒,遇到收破烂废品店,便出售捡来的那些破烂,但是收购破烂的人都认为吴昆是一个疯子,打他,抢他的东西。吴昆说着大声地哭了起来。我回过头看了一下那个人,他坐在那里,面包与水吃完了。我一定要问他一下,我转过身去,那人见我转过身,背着那个牛仔袋朝前走,头也不回。我再转身,朝着邮局的方向走,如果我从邮局回来,能再碰上他,我一定要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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