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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6期

后遗症

作者:盛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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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天早晨,我刚打开眼睛,就被几个人弄走了。闻不出是哪条道上混的人。他们用硬家伙顶住我的后背,麻利地将我塞进了面包车,把我眼睛蒙了,警告我老实点。路上没人说话,只有打火机点烟的声音。三四十分钟以后,我被牵进了这个暗间。
  我能猜到一点来头。前不久,趁着雾气不散,动植物们都发蔫的时候,我与伙计们“做”了一件大“生意”。他们用战利品回家孝敬爹妈,我只有到老妈的坟上烧纸钱。不知道老爹埋在什么地方,曾经问过田甲,她说老爹的骨灰撒进了资江河,流到海里去了。
  田甲的话信不得。我没见过海,把海想成茫茫的黑夜,在海里安身,算不错的归宿。
  像我这种不良少年,在社会上混了些年头,经历比同龄人复杂,不必同情,要歧视也随你的便。派出所的人,有事没事便拎我过去问东问西,我对那儿的环境比自己的身体还熟悉。与他们合作的次数多了,配合起来,很顺他们的意。不过,他们见到我也烦,我对他们那一套也没什么期待了。听听这些无聊的话:叫什么名字、住哪个片区、多大岁数,有什么前科等等,都是些明知故问的东西。除了年龄数字的变化外,我的回答都是一样,包括语气,正确得令他们频频点头。在这些问题上,吃了不诚实的亏,那才叫蠢货,想混得溜一点,只有求上天保佑遇上比你更蠢的人。
  坦白说,没有比问话更令人犯困的了。条件反射,我一进派出所就哈欠连天。当然,不排除环境单调的缘故。就那么点空间,还塞了四条腿的静物,两条腿的动物,搜搜刮刮算一下,就是一张桌子、三把椅子、他们和我,外加吊在桌子中间的灯泡一个,黑垢旧茶杯两只——那是他们用的。如果说漏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地上的烟头,满屋子游荡的烟雾。他们的眼珠子像夜里觅食的老鼠,除退缩敏捷以外,还不知疲倦。
  第一次和他们打交道,我会绞手指、挠痒、抠鼻孔……后来戒了,老实得像一截木桩。配合一些温驯、无辜与少年的天真,甚至表现出敬畏与信赖。这样一来,我便有在灰墙上找乐子的余地——玩玩自己的影子了。不过,一旦被发现,他们就把灯泡弄得天旋地转。他们的动作是善意的,我偶尔会对撒谎感到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敌人,只是游戏伙伴。
  眼下这间暗室,比派出所更单调。局面差不多。有一把椅子,看上去该我坐,我坐了下去。房间里除了墙壁,没什么看头。地上没有烟头。也没人喝水。有时连喝水的嘴都会消失半天,把我晾在屋子里。屋子里的灯,要么不亮,亮起来就白花花的,就像夜里的汽车迎面开过来。我差点没扛住。是年龄帮了我。他们可能意识到,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少年,本身就欠体面,如果还用点什么手段,就更丢脸了。
  他们留下两个人对付我。一个长条,一个短促,像被随手捏出来的模型。他们自己倒不觉得,慎重地移动各自的身体,像对待小心轻放的易碎品那样,安放在适当的位置。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们。胖的那个看起来蛮舒服的,他有一具营养不错、听从自己操纵的身体,肤色很白,脸上安了一只慈祥的大鼻子,鼻孔大得像欢迎参观的博物馆。
  与大鼻子相比,瘦的那个身体像被砍掉了一半,暗黑的脸上,有一种巨大的责任感,也像是在强烈思念那被砍掉的另一半身体。我很快发现他的习惯,他隔一阵便两肘夹腰耸一下,很流畅。他把我弄神经质了,每次当他耸完,我就要等待他下一次的动作,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我私下叫他竹笋。他瘦得像竹子,又那么喜欢耸。益阳话里面“笋”和“耸”的发音相同。值得一提的是,大鼻子和竹笋,似乎是受过专门的组合训练,配合起来出奇的默契与协调,一静一动,一唱一和,活像双剑合璧的武林高手。
  大鼻子埋头看材料。竹笋那张责任感很强的脸,顽强地正对着我。
  大鼻子像大象吸足水那样仰起头来,熄了灯的“博物馆”里两团漆黑。他用怀疑的口吻,对我一系列的真实情况提出了疑问,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到我的材料。
  大鼻子侧脸瞟我,说:“田由是你的真名?”我说是我的合法老爹取的。大鼻子一听,好像要笑起来。竹笋调转笔头敲敲桌面,警告我放严肃一点。大鼻子继续盘问我的年龄,他认为我应该有十八九岁。我说我真的是十六岁,没爹没妈的孩子,容易显老,这很正常,可惜不能把我老妈从棺材里揪起来作证。
  竹笋受到启发似的,忽然问我:“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我故意露出那种死了老妈的难过相,心里想,×你妈妈,真没意思,老妈叫什么名字,跟你们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大鼻子摊开脸,笑得很厚道:“你要老老实实回答,他这个人,很有责任感的。”他故意把“责任感”三个字说得特别用力,像给印刷字体加黑。
  我靠向椅背,打了一个哈欠,说,这个我看出来了,不就是要老妈的名字嘛,又不是贞操。我把老妈的名字说出来,迅速打量两人的表情反应,也想到竹笋该耸了。竹笋好像听到指挥似的,果然两肘夹腰来了那么一下。
  我松了一口气,心里舒服起来,突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说。我说,多年前,我老妈被我老爹毒死了,老爹被拉去枪毙了,我还有个姐姐,她叫田甲,是县精神病医院的护士,长得好看呢。
  竹笋一直用严厉的眼光看着我,好像紧牵着一头什么牲口,听到这里,他似乎感受到我的诚实,心肠软了,便松了缰绳,放牲口到江边饮水、撒尿、蹶两蹄子。
  不知道竹笋有什么毛病,手心直淌汗,一不留神就弄湿了笔记本,所以,他除了偶尔耸那么一下之外,还要频繁地用毛巾擦手,比任何人都要忙碌。这跟他脸上的责任感倒是一致。与我的从容相比,他更像受审的犯人,说实在的,我有点同情他了。
  
  二
  
  这场面有了点意思。在竹笋把手擦干净之前,我插一段话,给你讲讲益阳县城。不用问,我爷爷那辈人就已经在这里了,再往上数几代,也不一定能攀上什么皇亲贵戚。这个地方,没什么好玩的,也没什么看头。乡下的池塘不少,多半种了莲藕,夏天荷花热闹,菱角好吃又扎人。村里的茅屋很多,青砖瓦屋也不少,鸡飞狗跳的很太平,没有政治风波的袭击。我知道说“政治风波”,是因为我老爹的关系。其实我也不了解那段历史,老爹从不和我谈这些——老爹死时,我还小得很。这个慢慢再说吧。至于益阳县城的特点,我一想,便想到松花皮蛋之类的土特产去了——的确有那么点意思——皮蛋壳剥了,竟能看见一朵一朵的松花——这是我小时候感到最奇特的事情。
  大鼻子顶着“博物馆”上厕所去了。你别去猜他撒尿时用不用手去扶,他烟囱一样的两个鼻孔,肯定是成倍地卷进了秽气。我说远了,我想趁这机会告诉你们的是,我打八岁起,就改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从此不留半点益阳口音。听过益阳话的人应该知道,益阳话听起来,像开动手扶拖拉机,不用卷舌头,“地址”说成“地此”,“湖南”就是“吴兰”。那时学校老师上课都用益阳话,连朗读课文也不例外。我从一年级开始悄悄学习普通话,经常看黑白电视机里的新闻联播,暗自操练舌头,我天生会模仿。我跟所有人都讲普通话,老爹老妈羞愧得不敢抬脸走路。那时候我不说“×你妈妈”之类的口头禅,比小姑娘还要干净斯文。应该说,老爹还是遗传了一些优秀品质给我。人家以为我的普通话是老爹教的,这里我正好澄清一下,我老爹跟随毛主席,喜欢毛主席的语言,毛主席的腔调。
  我对父母的事情,远不如田甲了解得多。田甲比我大十岁,像我老妈那辈的人。
  我这么一说,想起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例如,我老爹、老妈、田甲还有我,唯一共同干过的一件事,就是一起吃饭,我们家总像是在谈判,老妈和田甲一方,老爹和我一方。不扯远了,大鼻子和竹笋已经各就各位,竹笋耸了那么一下,坐定了,马上要用严厉的眼光拴紧我了。顺便说一下,大鼻子质疑我,就是因为我说普通话,他认为我不是益阳人,他还忍不住夸我普通话讲得好。我不是外地人,也不知道外地的样子,连长沙都没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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