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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6期

爱花的吉嫂

作者:姜贻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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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吉嫂这个巨大的变化,人们当然还是有疑问的,把这些疑问毫无保留地从心里翻出来,他们简直是质问李起连,你是不是对她不好呢?不然,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吉嫂的娘家人也来质问,你是不是对她不好呢?不然,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李起连则是极委屈的脸色,极力申辩道,有老天作证嘞,我哪里对她不好呢?从没打过她,也没骂过她,连我也不晓得,她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李起连说的是老实话,的确不晓得女人变化的原因。他还以为只要生了崽,女人心中的那份歉意就不复存在了,就会自动消失了,谁料竟然变成这个怪异的样子了。他也是问过吉嫂,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呢?吉嫂却不回答,任凭他怎么问,也问不出来。
  所以,变化的原因大家当然更不晓得了,连她男人都不晓得呢。人们也不得不承认,自从吉嫂嫁来李家的这些年月,李起连从来也没有打骂过她,甚至,连一句重话也没说过。
  关于这一点,村人是可以证明的。还有李起连的老娘,在没去世之前,也是可以证明的。
  有一个细节,也许是李起连忽视了,也许是觉得这个细节,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吧——有一天,也就是在吉嫂快要生女之前,她挺着大肚子,去山坡上摘了一束野花回来,插在玻璃瓶子里。是一束野菊花,黄艳艳的,好看得很。吉嫂把丢弃在角落里的邋遢玻璃瓶子,洗了又洗,洗得干干净净,透亮透亮的,注入清水,将那束野菊花插进去。她把菊花摆在床头的桌子上,无事就看。到第三天,那束菊花却不见了,玻璃瓶子也不见了,便问男人,男人笑嘻嘻的,不以为然地说,收破烂的来了,我把瓶子卖了。吉嫂没说话,也没有生气,只是深深地叹气,也不再摘花回家了。
  这个细节,是否是吉嫂变化的真正原因,谁也不晓得。
  吉嫂变化之后,兴趣居然都放在了花上,几乎每天必定要做的,也是唯一要做的,那就是摘花。不论刮风下雨,还是落霜飘雪,吉嫂雷打不动,哪怕是有更多的困难,也一定要找到花,很固执。每次摘一朵回来,然后,站在禾坪里转动花朵,再然后,就把花丢在肥料凼中——那套程序,是一成不变的。
  当然,在那样糟糕的天气里,摘花者分明就要付出一些努力了,不像其它天气那样的轻松了。吉嫂打一把黑伞,穿着套鞋,在恶劣的气候中,把湿淋林的花摘回来。那种韧性,也是罕见的。也有无花可摘的时候,虽然还有腊梅,腊梅的花期也不长,摘了,也就谢了。每年,总有那么很短暂的一段时间,简直无花可摘。吉嫂也不沮丧,细心地把一张红纸技巧地折了,一剪刀轻轻地剪下去,再小心地翻开,就忽然,翻出一朵大大的红花。她把这朵红花拿在手中,走出屋门,站在屋檐下,看一阵,转动一阵,再将纸花弃之于肥料凼中。
  以此来弥补这段无花可摘的日子。
  大人们是不会无端地去骚扰她的,晓得她是这么个人了,心里头,多少还会生出一丝怜悯。细把戏却难说了,常常会寻她闹事,故意逗她生气。如果吉嫂摘了花往回走,他们便贼一般跟在她后面,趁吉嫂一不注意,忽然,就从她手中把花抢走,又像鬼一样风快地飚走了,一边哦哦地飚着,一边把花撕扯个粉碎,一路上,就无情地落英缤纷了。大人们呢,站在一边咧着嘴巴笑,乐哈哈地看戏,并不阻止,或呵斥。
  吉嫂就伤心起来,呆呆地站着不动,抿着嘴巴,嘤嘤地哭泣,那种哭泣声,就像飘落在地上的花瓣。
  手呢,一下一下地揩着脸上的泪珠。
  大人们毕竟不忍看着她为这种事情哭泣,就劝说,吉嫂,你哭什么哭呢?那些花不是多得很么?你再去摘些就是了,反正你也没什么事。
  吉嫂的确没什么事,却也是很固执的,好像没有听见别人的劝说,并不去重新摘回一朵,以了此事。只是一味地哭泣,一副极其委屈和痛苦的样子,像个不懂事的细把戏,也像是祖传的宝贝,突然被人抢夺了。那哭声又不大,低低的,小小的,像一只蜜蜂振翅的声音,微弱而胆怯,似乎担心被人听了去。
  如果李起连不在场,没有看见这件烦恼,吉嫂就要哭很久,像个束手无策的细把戏,不晓得下一步该怎样办才好,流露出一种空前的慌乱和不安。阳光默静地打在她脸上,便荡漾起许多的水光来。她站在原地不动,很执著,久久的,像是对细把戏恶作剧的一种抗议。却不骂人,默然无声的,只是轻轻哭泣。她的这副固执而坚韧的神态,便会渐渐引起细把戏的怜悯,觉得如果再闹下去,说不定会发生什么险事的,那就担当不起了,便不敢继续闹下去了,马上一哄跑到山上,或是跑到菜地里,摘来同样的花,匆匆地塞到她手里,慌忙而惶恐地跑开了。
  如果这个场面,恰巧被李起连看见了,这个男人,便要坚决地护着自己的女人,是绝不会饶过那些细把戏的,便要跺起脚来破口大骂,他骂得十分恶毒,少家教的啊,树上和菜土里有那么多的花,你们不晓得去摘啊?你们的手断了啊是不?为什么要抢她的?不但跺着脚,把锄头也往地上重重一顿,又一顿。那跺脚和顿锄头的节奏是同步的,很有力量。他的脸色十分凶恶,恨不得将那些吵事的细把戏生生地吞了。
  李起连这种愤怒的表现,也有大人看不惯的,以为他太过分了,不就是一朵花么?何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呢?又不是抢了你女人的金银财宝。所以,便要说说李起连,说起连哎,用不着动这么大的气嘛,细把戏也是闹着好耍的嘛。
  李起连丝毫也不听劝说,居然说,好耍吗?好耍个卵子,你们也让细把戏闹一回看看?
  那些大人就不吱声了,晓得李起连动了真脾气,如果继续惹他,事情就可能闹大了,没有什么意思。你说,这样一件小事,把它闹大了,又有什么卵意思呢?细把戏们远远地站着,怯怯的,也不敢过来,即使内心的那丝怜悯,已经开始发作了,膨胀了,极想补一朵花送给吉嫂,现在也不敢去了,气氛已经很紧张了,担心李起连的锄头不讲客气,狠狠地挥舞过来。
  李起连每回骂过了,把锄头狠狠地往地上一挖,让锄头暂时斜斜地定在那里,像一把拉开的凶险的铡刀,然后,耐心地牵着女人的手,慢慢地去山上,或是去菜地,像一对城里的恩爱夫妻,在田园里怡然散步。他让她亲手再摘一朵花,又慢慢地陪她回家。男人也不劝说什么,也不再骂那些细把戏了,默默无言地陪伴女人,似乎千言万语,都在那不语之中了。吉嫂走路是很慢的,生怕踩死地上的蚂蚁似的,像个小脚女人。吉嫂的脚其实是大脚板,那种三寸金莲,只有在那些老妇人的脚下可以看见了。这个吉嫂却仍然很慢,慢得不可思议。一截短短的小路,也要走上半天。那双脚,就像一把尺子,一寸一寸地,丈量着起伏不平的弯曲的小路。李起连呢,也就耐着性子,跟着她慢,似乎家里没有什么事情要忙了,家务诸事已经摆妥了,现在呢,有了闲情逸致了,现在呢,是陪着女人散步了。那种慢吞吞的速度,让旁人看了,心里急得出血。
  李起连的耐心是盖一的,地方上并不多见。这当然让村里的那些女人羡慕得要死,如果自己这辈子,嫁给这样一个男人,那真是前世修来的福了,而这话毕竟是不能说出口的,只能把它埋藏在心里。不过,换个方式说,其它的话也是可以说说的,如果不说,心里头就像梗着一块岩石。联想起自家男人的种种不足,粗暴,粗心,粗糙,粗鲁,以及种种的粗枝大叶,便对自家男人不满地说,看看人家起连,真是一副好耐心呢,比我们女人的心还细致呢,你呢,当得他一根脚趾么?
  男人听罢,觉得女人的话虽然刺耳,却也并没有冤枉自己,的确没有他的那份耐心,脸上便泛起一丝罕见的愧疚,全无了话。冷静一想,在这个耐心的问题上,自己的确当不得他的一根脚趾,甚至,连一根毫毛也不如哩。不过,如果要用语言把这些愧疚说出来,尤其是当着自家女人的面说,这对于男人来说,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他还要保持一点男人的自尊心,很不愿意当着女人的面,把自己全部输给了李起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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