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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2期

与你相望

作者:杨 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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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我喝了酒,为的是,在半癫的状态把一些债偿清。我把它说成是债,是的,是对女人的债,我欠了许多债,想以一漏十地偿还一些。“你”,我的姐妹,我与之相望的是你们。他们,在今夜,被我的手臂划开,在我的手臂之外,成为“他们”。在我长久地与你们相伴之后,我愿意怀着宗教般的虔诚,把我芳香四溢的文字在星辉中奉献。
  
  肉体
  
  我首先向你眺望的是你的肉体。 我在澡堂看到你之前,对你们整体、当然也对他们那个整体浑然不觉。我只关注自己的身体,关注自己身体和思想上的疼痛,这大概与自己多病羸弱的体质有关,也可能与敏感脆弱的神经有关。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你们是一个整体,一个拥挤在一起的整体;我仅仅能区分你们的面容,对你们的个体无法区分,也无法进入;直到那年初夏在学院的澡堂遇到了你。
  那个夏天,一辈子不进公共澡堂的母亲,突然对我放心起来,十分粗率地对待我纤弱的身体和敏感的内心。当然我并不十分清楚她是否知道我是个敏感的孩子,她是个浪漫的、大而化之的母亲,有一套率真的对待孩子的办法。在我忧心忡忡的成长过程中,我总怀疑她知不知道我是怎样的孩子,因为在我能跟她交流时感觉她更像个小女孩,而我更像个老成的大女孩。当然那都是误解,是我对自己看得太重,生怕时常晕头转向的母亲把我搁置一边。那个夏天,母亲突然粗放地饲养我们,行动之一就是把我“放”到学院的公共浴室。于是,在十一岁的时候,我在那里目睹了你。
  你赤裸着从外面进来,穿过从天窗上斜射进来的阳光和澡堂白色的水蒸气,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坦荡而来。我相信你的身体不是最好的,却是我最早见到的酮体。它是赤红的,肤质粗糙,伸拉得很长,似乎有善于奔跑的筋条和肌肉。我看着你进来,皮肤上带着汗水留下的花纹,脖子上还是搓下来没有弹去的泥垢,距你七八米的距离,我似乎都能闻到你身上的汗酸味。澡堂里三四十条女人对你议论纷纷,说你不像个女孩;我也觉得你不像个女孩,像什么?我的词汇给不出答案。我觉得你的脸像向日葵,身体像风正在吹动的树枝;你身上是燥热的,在冬天里可以用来暖被窝的;我还觉得这副身体可以应付各种地面游戏,在那些我一样都不擅长的游戏中成为女孩子们的王。是的,我觉得你是太阳下的王,马路上的王,你不像这些脸上挂着局促和不屑的大学子弟,浑然不觉地把青春的肉体交给了户外。你那时大概十五六岁吧,我对女子的肉体还没概念,不知道那样一副身体,应该对应多大年龄的女孩,但这不耽误我对你的酮体目瞪口呆。
  我充满想象的目光,从远处,像喷射在你身上的温水一样,抚摸着你。我觉得,我的目光扫过你身上的地方,就像春雨扫过的大地,我经过的地方会有花儿开放出来;而那些花儿,欣欣向荣的花儿是开在我身上。就有这么神奇。那个夏天,那天下午,我用混沌初开的目光经过你的身体,我感觉到了我的皮肤,或者说我意识到了我的皮肤,我开始低下头、有意识地打量自己。我看到我是女孩,我把自己从“你们”这个整体剥离出来,我把你也从“你们”那个整体剥离出来;你是单个儿的大女孩,我是单个儿的小女孩;我在打量你时意识到自己,我在打量自己时,发现了“我们”——整个的女性存在;我们区别于他们,我们可以跟他们接吻、做爱、睡在一起、生出孩子,但我们永远区别于他们,也永远融入不了他们;如果仅仅是我一个人,面对他们我是孤独的,我没有一个阵线,没有真正的战友;而有了你们,我就有了“次核心”的后盾。
  我的身体就这么裂了开来,在那天下午,在随后的几个下午,它像兰草抽出花茎,像麦苗抽出穗子,只用几天功夫就长大了,再用几天功夫,就长成了。
  这是一个神奇的、令人惊惧的变化,是一个一去不回头的前进,它的不可逆性让人欣喜也令人心碎——我就这么脱离混沌有了性别,就这么脱离“我们”成为个体,就这么起步从女孩走向女人,一去不回头。
  应该来说,相助成长的,不仅仅是我目睹了你疯狂向上的肉体,还在于那个暑假突然冒出的、毛茸茸的关于女孩子身体成长的传言。传言应该年年都有吧,而在我成长的那年,有关身体的谣言集中来自那对跳芭蕾舞的双胞胎姗姗娜娜。那也是十六七岁的女娇娥吧,在舞台上、在家属院里,光着两条长腿走来走去。她们成了家属院几乎所有女孩艳羡的对象,关于她们身体的传说和谣言,在那个夏天,像风一样,带着语言和想象的色彩,荡来荡去。女孩子们以看到她们的舞姿和身体为荣,以掌握一两条小道消息为傲;神乎其神的传说到处飞扬,她们并不确定的姿影,成了我成长的楷模。有些女孩儿是靠蓦然撞到某个身影和语言演变的想象开始成长的,我就是这么成长的,母亲给我吃的食物似乎根本不重要,我的身体在目睹大女孩的身体后开始迅速生长,在飞来飞去的女孩身体的谣言和传说中,丰盈和摇曳起来。这样说吧,在那个夏天我与你相望,准确地说,是我向你眺望。我在你身上发现什么是女性,也发现什么是自己。于是我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期待,也对未来充满了期待。那自小伴随的疼痛感一下子烟消云散,我开始了无疾病地成长。这在之前是不曾有过的。我突然像一丛最好养的太阳花,一下子欣欣向荣起来。
  以后的许多年,我忘掉了大部分看到的酮体,记住了最初的你。这许多年里,我向往的关于你的、你们的、我的肉体就是那样的:像向日葵一样粗糙地、蒸蒸日上地站在太阳下,以一种不管不顾的自在,奋勇地怒放着。
  
  十一岁的夏天之后,有七年,我不再在意你们的肢体。你们在春天的熟睡中成长,我和你们一起成长。我再次回到自己的身体,关注它的变化和一切喜怒哀乐;我的目光也开始出走,投向他们,对他们的关注似乎更迫切也更有趣些。如你所知,我到了一叶障目的年龄,以为关注了自己,就是关注了整个女性;我是单个儿的,也是你们的全体;我唯我独尊地放大了关乎自己的细节,从不担心可能以一概全。我走在“自我”的巨大旗帜下,走在它的阴影中。事实上,那个年龄,有比肉体更重要的成长,那就是心智,我像我自己希望的那样,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心智的成长上。
  我再次关注你们的肉体,是在大学寝室,青春期的幻想正让我整个身体发疼,这就蓦然看到你十九岁的身体。那是暑假刚返校吧,你高高兴兴、浑然不觉地包着两条不规则的布,在寝室和楼道里跑来跑去。有人在走道里拉小提琴,有人在窗口练声,而你呢,兜着两条布、披着天然卷曲的头发,在各寝室之间串门。那网状的小兜布啊,把你十九岁的青春镌绣出来!我在蚊帐后漫不经心地看着你,膝盖上放着卢梭的《忏悔录》,有时候放着勃郎宁夫人的十四行诗集。二三百年前男人女人的文字养育着我,养育我的还有那所名校的某个男生柏拉图式的爱情。是的,我必须承认,在那个年龄,我对男孩的了解比女孩深透;跟男生对话,比女生更游刃有余。我了解那个踌躇满志的名校男生,通过他,我以为了解男孩。
  隔着素净的学生蚊帐,我想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比如,你坦然地兜着两块布不担心男生上来看见么?你男朋友知道你是怎样的么?你能在男朋友面前也这么坦荡么?那个男孩看到你的锦绣年华会怎样?他目睹了你的肉体会怎样爱你——佛陀,今夜让我把最隐秘的事实告诉你,就在我漫不经心想这些问题时,我的身体内部发出深沉的嚎叫般的疼痛——我仿佛看到了某个并不顺眼的男生气急败坏地跟你寻欢作乐,而你毫不在意地挥霍了自己保存了十九年的纯洁。那是被母亲看守、被父亲呵护的、坚守了十九年的纯洁,你那充满幻想的、有多种可能性的、不确定的一生,却草率地确定在你粗枝大叶的支付上,简单地把一生固定在了某个人身上。当我想到,你会毫不知觉地在哈哈大笑中完成这些,我自己也会无可挽回地完成这些,心像被摘了似的尖锐地疼痛了…… 那莫名的痛啊,那追悔莫及的成长啊,那不得不把自己交出去的痛心啊,这种疼痛,在那个雨季到来的初秋,有几个下午,让我起不来床。后来,虽然岁月厚赠,但小女儿的冰清玉洁又有什么能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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