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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2期

四十七士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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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又扯出一个与中国可做对比的话题:女性。
  在忠臣藏故事中,除了赤穗藩主浅野的夫人(后称瑶泉院)外,与义士们患难与共,或忍辱包羞,或轻抛性命的女性,大约有:
  大石内藏助夫人陆(おりく),为不至于作为家属遭牵连她被大石休弃;与义士叽贝十郎左最终难遂婚约、在十郎左切腹之前自杀明志的江户女子(乙女田おみの);京都笔店二文字屋女儿、大石内藏助之妾轻(おかる);义士在四大名家切腹之后,小野寺十内的妻子丹在京都自杀;还有早在复仇酝酿时期,由于与义士桥本平左卫门陷入热恋、于进退两难中双双情死(日语称“心中”)并最早被演义成了净琉璃作品《曾根崎心中》的游女——就是这个故事,最早纳赤穗义士事件于坊间梨园,尤其开创了为大义男女难能如愿、不成眷属舍身情死的故事套路的先河。
  更著名的,是大石内藏助的韬晦狎游。
  在举事前,大石内藏助曾在京都的祗园等所谓游廊,狎女醉酒,扮演颓废。在四十七士事迹内外,女性的影子出现频繁。游廊妻女,都暗示着一种——对孤立的叛逆的、从女性到文化的共犯。
  还有,就是我看过的歌舞伎《假名手本忠臣藏》第五、六两折里的、又一个轻(おかる)。其实,唯此两折是忠臣藏故事中的纯虚构枝蔓,戏中没有出现摹写真实事件的场面,但日本人不以为蛇足。
  这两折戏的剧情是:武士勘平与轻(おかる),曾在主公出事时缠缱恋情,因此遭人非议。日后勘平沦为猎人,渴望入盟参与复仇,允诺筹划经费。轻为成全恋人,卖身于祗园妓馆,筹银五十两,让勘平能贡献大业。不想持银回家的父亲,半路遭恶人砍杀,银两被劫。那恶人又被勘平误作野猪,火枪击毙。黑夜里勘平自死体摸得钱袋,次日却以为自己杀轻之父,夺轻卖身银。正值武士来取经费,见状蔑视勘平,拒其入盟。他百口难辩,于悲极剖腹。武士不意之间,见老父伤口是刀伤而非枪伤,于是一切大白。得到洗雪的勘平,于弥留之中,在盟书上签下血字。
  
  在沟口健二的《元禄忠臣藏》里,藩主浅野夫人断发的一场戏,演得一刻刻如歌如画。那朴素又凄美的形象,令人过目不忘,经多年仍余味不绝,在心间如镂如刻。那种无言的、比男性更多一分凛然的女性举动,给人冰雪醍醐的感觉,使男性肃然自愧,不敢轻慢。
  如嫌这场戏太过于贵族化,影片的结尾,却是由平凡的美野(乙女田おみの)教训了威严的大石内藏助。大石在与她达成了许诺之后,她舍青春而殉死,大石则走向了自己的切腹场。就在这个镜头之中,全篇演完,字幕升起,近四小时的巨片全部结束了。
  歌舞伎《假名手本忠臣藏》中的轻也是一样,不仅卖身筹银的是轻,承受了最多误解的也是轻。大结局到临之时,勘平哪怕腹上插刀,依然来得及血书签名;而轻却依然被卖烟巷,并未得到救助!
  
  凡事关大计,日本女性从来扮演男性的坚贞助手,只是暗添了一层美。这样的文艺角色,与现实水乳融透,染做了日本女性的本色。在四十七士故事中,若说男性尚有迟疑和逃脱(最初加盟者曾达百余人,最后仅余四十七人)——而女性,无论实事剧中,尤其戏中女角,无一不是烈士。
  与这种女性描述相比较,中国不得不垂头丧气。或可说,近代中国的衰败,与女性形象的黯淡,恰似一线相牵。
  与《忠臣藏》女性对应的反面例子,莫过于笔写《色·戒》、人做汉奸妇的张爱玲。虽然她作为百年反共工程的女神像,被刻意美化由裙及脚;但她在民族存亡的血泊中,被她所顺从的日本的女性光彩,映衬得丑陋不堪。
  为她的辩护还会聒噪不止甚至统治主流,但她已经败了。在一种女性美感的对比中,她败得如风卷纸灰,渐渐无迹无痕。虽然她不会承认:打败她的,正是中国的古典精神。
  
  在豪华的东京歌舞伎座,刚一进剧场我就明白:今晚看不到热闹。
  《假名手本忠臣藏》共有十一折,每个演出月份只上演其中两折。今晚上演的第五、六两折,不单不打仗,且是虚构的两折。轮到最后“讨入”敌家,怕还要再等半年以上,而一个月后,我就回国了。
  ——也就是说,不仅看不到讨入敌家的拼杀,也看不到最后切腹的壮烈。那一股深刻的失望!……我不断忆起鲁迅的社戏。
  但是,哪怕只为报答昂贵的门票,我也不能浪费这个晚上。那一晚我真是全神贯注。看不成刀光剑影,我就不眨一眼地注视舞台,争分夺秒地查对简介。我不单琢磨勘平和轻的情节,甚至观察舞台的音效。后来在北京读沟口健二巨片《元禄忠臣藏》的资料,沟口也声明,别想来他这儿看刀光剑影:“锵锵啪啦啪啦,我可不拍。”
  确实不只是“锵锵啪啦啪啦。”
  这一出戏,如今它已不仅是戏剧而已。我不知道一出打磨百年的京剧,与它比较是否妥当。它的存在已很微妙,在传说般神秘的歌舞伎座剧场里面,观客的神情令人难忘。我形容不出满溢场内的、那一派“认真的趣味,无言的热烈”。当观客喝彩时,我清楚地觉察到:它与北京人给京剧名角的喝彩不同。多些吟味、好似缅怀。较之观剧,人们更像是在参加仪式。最后演到了勘平在垂危之际,腹上插着一柄刀,喑哑仰身,伸手盟书的时候,我也不禁为第十五代片冈仁左卫门的演技,吁叹不止。抑或因为我是中国人才多了这些念头?也未可知。
  《忠臣藏》,伴随了日本民族的整个近代和现代,历二百数十年,常演不衰。日本人不只是喜爱,已是舍它不能。它高踞其他之上,它是特殊的门类。虽然从来没有过评选,它的地位,无可撼动,地造天成。
  
  3.泉岳寺
  
  踏着清晨的薄雪,挑着吉良的首级,赤穗志士一行穿过江户,向泉岳寺班师。须知他们是千里之外的异乡人,在江户城并无家屋亲戚。当他们把方向对准了这座寺庙的时候,泉岳寺,被赋予了一层特殊色彩。
  在潜入江户之初,他们的第一件事也是先到泉岳寺,为主公浅野扫墓。一年零八个月的潜伏爪牙,一个不眠之夜的奔袭斩杀,就是为了此刻,为在含恨的逝者墓前,祭上仇敌的头颅。我也是在观赏歌舞伎之前,先来看了泉岳寺。
  那一日秋雨淅沥,泉岳寺里,人影稀疏。山门全用素漆,古朴结实。
  入口处立着大石内藏助良雄的塑像,一面是姓名,另一面是家纹。寺左单有一处侧院,里面排排林立的,是志士的墓碑。
  一口水印漫漶的石头井上,刻着“首洗井户”。相传在这口井旁,洗了吉良的首级。庙里和尚为防落叶飘入,在井口上罩了一个白纱网。雨脚细密打着,那网已经湿透了。
  泉岳寺里有一块新刻的碑,是义士始末的精准介绍。如讲浅野“抵抗”吉良的“不辩士道”,说义士们对幕府处断“不能承服”,读着觉得,措词经过斟酌,字字考究。
  那天早晨,在踏雪奔回泉岳寺的途中,大石内藏助做了几件事:
  一件是归途路过仙台大名伊达家府邸,和会津藩大名松平邸时,曾被拦住询问,他们因而诉说过原委;再专派吉田、富森两人前赴大目付(相当江户的警备长官)仙石家,主动出头申诉一切。仙石等人物都表现了对赤穗义士的同情,不仅细致听取了申诉,并招待了早饭。
  再一件是命身份不是武士的寺坂脱离行列、逃往西日本去传达成功的消息。因此,寺坂虽然在后日一直活到了八十三岁,但仍名列四十七士——到处的四十七士名簿,都是以大石内藏助为首,以寺坂吉右卫门作结尾书写的。
  到达泉岳寺后,一行冒雪在井台洗了吉良首级,将其供于主公浅野墓前,烧香瞑告。周围是浅野去年自杀时,身边的“染血之石、染血之梅”。
  其实这举步之间,发生了最有意味的事——因为不觉之间,他们把泉岳寺当做了唯一去处。泉岳寺,这座庙宇除了一座浅野长矩的墓,与他们无亲无缘。这故乡远在关西的四十六人,在江户他们需要一个场所。是的,仪礼之场所,宛如麻扎尔(Mazar,波斯语,伊斯兰苏非派的圣墓)。只要脚踏着这个场所的沙石,他们的意义就能获得阐发。已经踏上了人生绝路的他们,需要一隅之地,能否埋骨不可预知,但寄存灵魂的地点,可由自己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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