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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4期

治小县若统大国

作者:野 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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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本文是一篇社会学意义上的乡村报告,来自于笔者的田野调查,以及灾区亲历过程和追踪采访记录。鉴于社会学著述不忌体裁,所以行文不免恣意随性,但所有事实均非虚构。按照研究惯例,人名地名皆有所处理。感谢所有为此写作给予理解支持和方便的人们,也谨此纪念在这场旷世大灾难之中不幸逝去的所有同胞。
  
  一
  
  这一天的开始直至中午,应该都算是四川盆地少有的能够看见阳光的好日子。浅丘地带为主的地貌,如果在空中俯瞰,几乎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盆景——田里的油菜已然结籽干黄,和小麦一起成熟而风韵,等待再晒干一点之后即可开镰收割。育种的秧田也开始泛绿,按川中的农事规律,收完油菜和小麦之后,就该放水泡田,接着插秧了。因为收和种都是需要大量劳力的时候,要赶季节,误了农时,秋后就会误了收成。所以这个季节,俗谓“双抢”。在外地打工的青壮农人,如果走得不远,这会儿一般都要回乡帮忙。
  这一天是农历四月初八,老黄历称为丁巳月壬子日,丁巳属火,壬子属水,日月干支水火交攻,民俗谓之“天冲地克”。立夏已经六天,盆地开始闷热;再过九天就是小满,看着顺风顺水满地如金的禾稼,谁都相信丰年在即,马上就满仓满钵了。
  这一天按中国古代星象学的说法,值日星宿名“昴”,属于白虎星之一。按佛历来说,这一天却很好,是佛诞日,民间的佛徒要洗佛像,还要放生祈福。但是对于泛神崇拜的华夏民族来说,这一天还是牛王的生日,要祭祀和感谢给农业带来了巨大福祉的耕牛。
  于是在初夏的阳光下,万物和平而写意,盆地特有的众多寺庙瓦顶,在十方丛林之中,泛滥着温暖的回光。一个老大娘挽着提篮香烛,蹒跚在山路上,她正要去给菩萨敬香。而区委书记老吴则驱车在高速路上,接通知要去省委党校学习“十七大”精神。农夫老张在门口磨镰刀,村长老谢在水库边的农家乐请客,某镇党委书记在通知干部开会。
  午时三刻,几乎所有的学校都同时敲响了下午课的钟声,孩子们陆续进入教室,谁都没有想到,这,竟然对许多人来说,会是最后一次听见的丧钟。而书记和农夫,也将进入他们平生未遇的艰险时光。
  
  二
  
  公元2008年5月12日14点28分,我正在川北某市的纹江区大龙镇政府采访一个退休返聘的基层干部。这时突然大地开始摇晃,我最初的迟疑来自于对锦绣天府的信任——地震难道会从这样一个歌舞繁华的温柔之乡出手吗?随着周边人群的喊叫奔跑,我确信灾难降临了。我们冲到院坝之中,竟然无法在剧烈震荡的大地上站稳脚跟,我不得不蹲下才能支撑我的晕眩。我听见大地似乎隐隐发出一种嗡嗡的嚣音,看见周边墙外不时腾起黄色烟尘,盯着旁边山坡担心它的倾覆。我惊恐地试图拨出电话,但是出现的只是忙音,一切都断绝了,我几乎涌起一种末日陡现的恐惧。
  整个四川盆地似乎像被造物主端起来颠簸了一遍,这一时间长达五分钟之久。在最初的时刻,多数人都以为自己所站的位置就是震中。
  在水库边喝酒的村长老谢,被第一排巨浪打湿衣裤,他惊恐的看着烧开了似的水面以为水怪现身,但是很快意识到地震来了,甩开客人直奔村里广播站,开始高喊老乡们快跑快离开房屋。区委书记老吴的司机感觉把握不住方向,停车下来检查轮胎,老吴发现他们停在一座桥上而桥还在颤抖,意识到地震急忙驱车赶到出口,转身回程。他虽然当时还不知道究竟有多大的灾难后果,但已经直觉到这次的学习肯定是要取消的了。
  大龙镇的书记在大地停止筛糠时,立马在院子里命令所有干部,立即到所辖各村组去抢救人员并检查房屋水利等损毁情况。而邻县那个开会的镇党委,则几乎是在地震的前十秒就被垮塌的楼房掩埋了,几十个生命转眼化为灰烬,逃出生天的只有四人。而在那一刻的四川,更多的学校则像多诺米骨牌似的接连倒塌。在那要命的几分钟里,很多城乡像被核武器击中一样,到处皆是建筑物折断的恐怖声音,听不到人声;要在金石迸鸣停息之后,才慢慢在地下传来各种凄惨的呼救——最初这样的哭喊曾经是众多而响亮的,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慢慢衰弱、稀少直至最后消失。
  那一刻,磨刀的农夫老张,飞快地跑出屋檐;看着自己支离破碎摇摇欲坠的房屋,确实十分生气地骂道——龟儿开发区,你虾子放炮就放炮,何必装那么多炸药嘛!老子看你敢不赔我的房子。
  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他和许多人一样,将要为谁来“赔偿”他们用一生艰辛才初初建成,现在却转眼损毁的房屋而发愁和奋争。
  
  三
  
  一般而言,天灾是从天而降的。但是现在,却是从我们脚下,这个我们信任并赖以生存的地球上突然冒出来的。我们脚下这个地球已经很久没有发威了,以至于许多人在灾难的最初一刻,都不相信这几分钟的大地呻吟,会带来如此惨烈的一场巨大危机。
  在此之前,虽然中国的地震局和气象局一样,从北京到任何县都有建制;但是在平时,他们的主要工作是为各个建筑施工单位,提供一种地质鉴定服务。没有他们盖章认可,施工就是违法,因此也要收取一点费用,聊以养活几个公职人员。从形式上看,这确实更像一个官办的“地震服务公司”。基层地震局和气象局不一样,虽然也负责所谓的监测,但无需天天向老百姓预报。人类对天空的认识高于对地下的了解,因此全世界基本都认为,地震确实是难以预报的。即使地震发生前没有警告,之后还是不能问责于他们,否则谁还敢坐这个清闲但高危的位置。就算他们盖了章,房屋该倒塌的还是要倒塌,你更不能说去要回当初缴纳的那点费用甚至索赔。
  中国幅员广阔,似乎每年都有一点地震。由于震级和烈度都小,且多在边远人稀之地,所以一般未能引起大众的关注。干部和群众都以为事不关己,仿佛相信邻国不会凭空偷袭我们一样,大家对天天嚷着要爱护的地球,确实还是充满了单恋和信任。因此各级政府领导,一般不会去研究什么地震应急预案;就算有预案,那也是闭门造车完成的,和实际灾难发生时候完全不同。比如所有应急预案都没想到灾难发生之初,首先就会通讯和交通断绝。一切都是建立在畅通的前提上,一旦失去畅通,就意味着每个基层干部,都要凭自己的直觉和惯例去单兵作战。指挥中心实际还将处于较长时间的聋哑状态,前线和雷区究竟在哪里,还需要类似古代的八百里快马驿传才能得知。
  而老百姓和孩子们,也基本没有进行过地震避灾减灾自救教育等等。所以当灾难不期而至后,我看见的是无数茫然的面孔。谁都不曾想到,此后的漫长时间,他们将要在这块膏腴之地上,面对如此众多的新鲜问题和艰难人生。
  
  四
  
  关于这场命名为“汶川大地震”的全方位报道,由于事发突然,新闻界用前所未有的勇敢和透明,已经做了基本详尽的记录。许多此前尚不为人知的小镇和地名,今天已为世界周知并刻进历史。因此我已无需在此复述那些惨绝人寰的场景和故事,即使我的亲历还有媒体未能详察的内容,就可以想象的悲伤和绝望而言,那也和其他已经呈现的事件大同小异。因此我在这里,只想就我跟踪调查的纹江区抗震救灾为观察原型,来具体解剖和阐释中国基层政权的危机应对和运作状况,用以探讨社会学意义上的各种“地震次生灾害”的预防。
  纹江区是一个才恢复十年的县级建制,与德阳和绵阳的几个严重灾区接壤,相去汶川直线只有八十多公里,距离北川和什邡地界更近,开车大约一个小时。之所以提出这样的地理环境,读者可以想象其所处的灾难位置。但是奇怪的是,地震死神在沿着龙门山断裂带挥洒它的泼墨大笔之时,确实在纹江区出现了一片奇迹般的飞白。于是,这个本来只有二十四万人的地方,为此伤亡的只有三百一十七人。但是毕竟位于震带要冲,还是倒塌房屋八万多间,损毁二十万余间,直接经济损失也达一百一十六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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