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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习字

话说比睿山横川附近有一位道行深厚的法师。他那八十余岁的老母和约五十岁
的妹妹,都是尼僧。早年,她们就许下了心愿,如今要到初嫩的观世音菩萨那里去
还愿。于是法师便叫他十分得意的门生阿阁梨同行。母亲和妹妹在初懒做了功德佛
事后,归途中母亲不幸染病,自然不能再走了。幸好在宇治寻得一户熟识的人家,
便在那儿借宿暂住。然而,老尼姑年迈体弱,病势总不见好转,众人因而担忧不已,
只得派人到横川告知法帅。此时法师正闭居山中修道,他曾立下重誓:道不成不下
山。但想到母亲风烛残年,万一病死途中,如何是好?事已至此,也只得破誓。于
是匆忙了山到宇治探望。虽然人老终免一死,但惯例不可废。因此,法师便和几个
弟子为祈祷而紧张地忙乱起来。这人家的主人知道有人病危,说道:“我们即去吉
野御岳进香,近日正在斋戒。如今这样年老病重的人在此,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
呢? ”他深o人死在他家,冲了斋戒。法师也觉得实是对人家不住,再加上他本就
嫌这地方肮脏狭窄,很想带老母回家去。无奈此时方向不利,不宜出行。思忖良久,
猛忆起这附近有一所叫宇治院的房子,是已故朱雀院的财产,那儿的守院人和他是
旧识,到那里去,不会不给人情的。于是便派人前去,要求借宿一两日。使者很快
回来报告道:“守院人全家都到初濒进香去了。”同来的还有一个古怪的看家老头。
这老头告诉他们:“你们要任,就请早些。院中的正屋都空着。迟了,恐怕常来进
香的人住了。”法师一听,甚是高兴,说道:“这样甚好。那屋子虽是皇家的,但
并没有人居住,想是很不错的。”便决定亲去看现一番。因为平素常有人来投宿,
那老头也习惯了接待客人,所以虽然设备简单,却也料理得很是整洁。
法师及其随从到了宇治院,环顾四处,只觉荒凉阴森,倍觉恐怖。于是催促几
位法师赶忙吟经涌文,攘灾驱邪。陪同去初徽进香的阿阁梨与同行僧人,想明白此
地是怎样一个所在,便点起一盏灯,叫一个下级僧侣擎着走在前面,一行人便往正
房后面荒僻之处行去。到得那里,只见林茂木丰,翁郁之中透出阴森,不觉一阵凉
意直透脊背。再向林中望去,只见地上一团白色之物,并不十分分明。众人好奇,
便将灯拨亮一些,走近细看,好像是一个活物呆坐着。一僧人说:“大概是狐狸精
的化身吧?可恶的东西,要它显出原形来!”便再走近一点。另一僧人说:“喂,
不要走近去,怕是个妖怪呢。”于是就举起降伏妖魔的印来,眼睛盯着那东西一动
不动。众人惊悸不已,幸好都是秃头的和尚,否则真会毛发直立呢。倒是擎着灯火
的那和尚毫无惧意,远直逼拢了去。只见那东西长发柔和油亮,正靠在一株高低不
平的大树根上饮声抽泣。众人惊讶不已,说:“这倒是奇了,还是去请法师来看看
吧。”连忙去见法师并把所见情况告诉了他。法师也觉稀奇,道:“狐狸精变作人
形,往昔只听说而已,倒从未见过。”说罢,便召来四五个随从,同他前去看个究
竟。到了那里,见那物仍如僧人刚才所言之状,并无什么变化。不觉疑惑起来,但
又不敢走近,只好站在一边守候。希望天亮时,能看个分明,看看那东西究竟是妖
还是人。一面又在心中念动起降治妖魔的真言咒语。过了好一阵子,他似乎看清,
说道:“这是个女人,并非什么妖孽。深夜至此,恐是有什疑难之事,过去问问她
把广一个僧人疑惑地说:“即便如此,孤身女子怎会到这院子里来呢,恐怕也是被
什么妖怪骗了,带到这里来的。这对病人怕是不吉利吧。”于是法师便吩咐那个看
家老头来问个究竟。寂夜中人回音冲荡,更增恐怖。那老头好不容易歪歪地从屋里
出来了,僧人问他道:“这儿是否住有年轻女子?”便将那指给他看。老头答道:
“这是狐狸精在作怪,这林子里常闹妖怪。前年秋天,住在这里的一个不到两岁的
孩子,被狐狸精抓了去。我到这里来找,哪知那精怪却不慌不忙,像无事一般呢?”
僧人问:“那孩子呢?是否死了?”“倒没有死,照样活着。那精怪倒不会伤人的,
只不过吓吓人,逗人玩罢了。”他毫不经意地说,仿佛这事已习以为常,不必大惊
小怪。众僧说道:“如此说来,眼前这女人恐也是狐狸精作弄的结果吧?还得仔细
看看。’丁是便叫那掌灯的僧人走近去询问。那僧人上前去喝道:“你究竟是人还
是鬼?闻名天下的得道高增正在此处,你能隐瞒得了么?还不快快如实说来!”良
久不见动静,便伸手扯她身上衣服。那女人忙用衣袖遮住脸,也哭得更加厉害了。
僧人又道:“喂!可恶的东西!看你能隐藏到哪里去!”他极想弄清她的面貌。忽
又想到这不定是从前在比睿山文殊楼中所见的那个面目狰狞的女鬼,不免踌躇起来。
但众人都看着他,便逞强去剥她的衣服。那女人顿时伏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僧
人道:“无论如何,世间不会有这等怪事。”定要看个明白。此时天不作美,忽地
下起雨来;来势异常猛烈,其中一人道:“倘若木管她,让她独自呆在雨中,肯定
活不了。还是将她挪到墙脚下去吧。”法师这时也开口说道:“我看她实是一个真
正的人。若是这样,眼看一个活着的女子扔弃在此,而不救助,实乃罪过。便是地
中鱼、山中鹿,眼看被人捉去,命在旦夕而不尽力相救,恐也是不对的。生命短暂,
所以应当万分珍惜。缓蚁尚且贪生,更何况人呢?无论她是被鬼神所祟,或者被人
遗弃,或者被人诱骗,总是不幸的。这样的人必然蒙我佛救援。现在先给她饮些热
汤,看是否能救。倘若尽了全力而救她不活,也是无法的。”便吩咐把这女子抱进
里面去。徒弟中有人异议道:“此事恐怕木妥吧!室内正有患病垂危之人,送进这
非人非怪的东西去,岂不更不吉利。”但也有人说道:“姑且不论她是否是鬼怪化
身,现在毕竟是一个活人,岂能见死不救,而住她死于大雨之下,到底残忍了些啊。”
众说纷纭,法师也顾不得许多,只让那女子躺在一个僻静隐蔽处,以免那些仆役看
见,招人胡言。





老尼姑被迁到宇治院暂住,不料下车的时候病势更转恶劣,众人忧虑不堪,不
免又忙乱奔走了一回。法师等到母亲病势稍缓,便问徒弟道:“那女子现在如何?”
徒弟回道:“还是昏沉啼哭不已,想是被妖孽之气迷住了。”法师的妹妹听见了,
忙问是怎么一回事?法师便细致地将这件怪事告知了她。哪知妹尼僧听了,顿时哭
泣起来,说道:“我在初徽寺中做了一个梦呢。是怎样的一个人?快让我看看去。”
徒弟道:“就在这东面边门旁,自去看看吧。”妹尼僧立刻前去,只见那女子被孤
零零地抛在那里,同情之心不由大增,便又仔细地看了一回。但见那女子年轻美貌,
身穿一件白线衫子,下着一条红裙。虽然衣衫凌乱,湿痕斑斑,但依旧香气悠悠。
妹尼僧细细端详了一回,便禁不住悲喜交加,说道:“这是我的女儿呀,是我日夜
悲悼思念的女儿啊。”一面哭泣,一面忙叫侍女把这女子抱进室内去。那些特女未
曾见过她在林中的情景,因此并不害怕,便无所顾忌地把她抱了进去。那女子虽然
衰弱已极,却还能勉强睁开眼来。妹尼僧对她说道:“你说话呀,你到底是谁?为
什么一个人来到此地?”但她似乎没有知觉。妹尼僧便拿了汤来,亲手喂她。可是
仍是气息微弱,一直昏迷不语。妹尼憎想:“可怜的人啊!如果死了,不是更添我
的悲伤么?于是唤来阿阁梨,吩咐道:“这个人恐怕不行了。请你快快替她祈祷吧。”
“我早就说过这女子已是不行,何必多费心机呢?”阿图梨不以为然,但终是未能
拗过尼僧,不得不向诸神诵般若心经,又作祈祷,法师也走过来探视,问道:“怎
么样了?她究竟是被什么东西作祟呢?”众人见那女人仍是毫无反应,昏昏如故,
不免又纷纷议论起来:“这女子恐怕活不成了,没想到我们被这种不祥之事纠缠于
此,实在晦气。然而这女子看来是个身份高贵的人。即使死了,也不能随随便便地
抛弃在这里。唉,这真叫人为难呢”妹尼僧连忙阻止他们,说道:“小声些!不要
叫人听见。否则会再筹来麻烦呢。”她很是怜爱这女子,很想救活她。因此她更竭
力尽心地照料守护她,对她竟比对患病的老母更细心体贴呢。这女子虽然来历不明,
但她那美丽、凄楚的样子,也获得了众侍女的同情和好感,都纷纷仿效尼僧,悉心
呵护,希望她活过来。这女子有时也睁开眼睛来,但那眼泪只是淌个不住。妹尼僧
看了,对她说道:“唉,真伤心啊!我知道你是菩萨引导你来代替我已失去的爱女
的。你如果死去,我反而更添伤悲了!我能和你在此相遇,定有前世因缘。你总得
对我说几句话才好啊!”那女子好不容易才开口道:“我即使能活过来,也是毫无
用处的废人了,徒给你增添负担。我实在有愧,请你还是把我扔进这条河里去吧。”
声音轻若游丝,尼僧好不容易才听清楚。见她如此说,不由更加悲伤地说道:“你
好不容易说话了,我正高兴呢。想不到你说出这等难听的话来,为什么要说如此凄
绝的话呢?我怎么能如此做呢?你究竟是什么原因来到这地方的?”但那女子只是
闭口不言。妹尼僧回味她刚才的意思,不由得猜想:莫不是身有伤残才如此绝望么?
于是细心察看,见并无异状,心中顿又生疑:难道真是出来诱惑人心的精怪么?
僧都等一行人在宇治院闭居了两天,整日替母尼僧和这个女子吟经涌文,祈祷
平安。然而,众人见仍无好转,心中疑虑更甚。附近乡人之中,有几个曾在法师处
当过差,听说法师在此,便赶来诉!日问候。言谈中提及道:“原嫁与意大将的八
亲王的女公子,最近不知怎的忽然死了。我们几个也去帮办丧事,因此未能及时前
来拜谒,尚望见谅。”众人听了,甚是诧异。妹尼僧暗想:“这样说来,这女子莫
不是那女公子的灵魂所化?”愈想愈是不安,心中恐惧顿生。众侍女也道:“昨日
晚上我们都望见火光,可能是火葬吧。仪式似乎并不隆重呢。”乡人答道:“是啊,
他们有意办得简单,不愿过分铺排张扬。”几个乡人因刚办过丧事,唯恐身上不洁,
所以未进内室,只在外面交谈几句就离去了。传女们说:“董大将爱上八亲王家大
女公子,但大女公子已死多年。刚才所说的女公子又是谁呢?董大将已经娶了二公
主,决不会再爱上别的女子吧。”
过了几日,法师母亲病已痊愈,同时方向木利的时期也已过去。众人觉得久留
在这荒僻之地实在枯燥乏味,便准备回家。侍女们说:“那女子还非常衰弱,怎么
可以上路呢?真叫人担心啊!”但只得备了两辆车,派两个尼憎在老人坐的车子里
服侍。叫那女子躺在妹尼僧乘的车子里,由另一待女服侍。一路上,车子缓走慢行,
并不时停下来给那女子喂汤服药。她们的家住比睿山西坡本的小野地方。路途遥远,
众人归家心切,便兼程赶路,深夜时分,总算抵达了家门。僧都照料母亲,妹尼僧
照料这个不明来历的女子,都从车上抱下来休息。母尼僧是老病,平素也时有发作,
然而经过一路长途颠簸,免不了又发病几日。法师又只得悉心照料,直到母亲痊愈,
才又依旧上山修道。
法师深恐外人知道他带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回来,对他不利。所以凡是未亲
见此事的徒弟,都不告诉,即便知道的,也是严加告诫。妹尼俗也严禁大家外传,
她深爱这个女子,生怕有人来寻了会。她常想,如此一个娇贵的女公子怎会落魄潦
倒在这乡野之地呢?又疑心是人山进香的人在途中患了病,被后母之类的人偷偷地
抛弃在那里的。尽管猜疑种种,然而终无法明确。因此妹尼僧日夜想她早点恢复健
康。但是数日来仍是昏昏噩噩,全无生气。到最后她也不得不怀疑,或许这女子再
无生望了。虽是这样认为,但仍是尽心尽力地看顾。于是她就把在初做寺做的梦对
人宣讲,并请以前曾为这女子祈祷的阿阁梨悄悄地替她焚芥子①以祈平安。
妹尼僧继续悉心照料这女子,不觉过了四五个月,但那女子仍然不见好转。她
万分苦恼,只得长书一信,派人送到山上向法师求救。信中说道:“我想请兄长下
山来。救救这女子,既然时至今日她尚未断气,想必不会死了。定是鬼怪死死纠缠
住她的缘故。尚望兄长慈悲为怀,普渡众生!若要你入京,当然不便,但到我这山
居来总是无妨的吧。”言词情真意切,颇使人动情。法师回书道:“此事确实奇怪,
此女性命能持续至今,实乃我佛佑她,倘若当日弃之不管,实乃我佛耻辱,罪过不
浅啊!此次与她邂逅,定是缘分至此吧。我定会前来竭力救助。如果救助无效,只
怨她命定如此了。”法师很快就下山来了。妹尼憎高兴得再三拜谢,并把那女子数
月以来的情状—一相告。她说:“病得这样长久的人,没有不神情憔悴,形容枯槁
的。而此女除了仍昏迷不醒以外,仍是姿色未减,容貌未变,显得清秀动人。我时
常认为她马上就要咽气了, 可一晃数月, 仍然活着。”法师听了,不由感慨道:
“我最初找到她时,就觉其容貌非比一般!且让我再去看一看吧。”便过去细致端
详,说道:“这容颜确实状若天仙,若非前世积德,哪能如此秀美不俗呢?可能因
为某些过错,而遭此灾厄吧。不知你听到了什么消息?”妹尼僧说:“没有,一点
也不曾听到。总之,这人是初懒的观世音菩萨赐给我的。”法师说:“大概是某种
因缘,才使菩萨垂怜于你,恩赐你这样一个女子。要不是这样,怎能有此好福份呢?”
他认为此事奇特,便开始替她降魔驱邪,祈佛保佑。
这法师长年隐居山中,即使朝廷召唤,也不愿前去。不想现在为一个女子却轻
易下山,倘若外人知晓,不知又要如何大肆渲染了。众人顾及到这些,因此祷告进
行得更为隐秘。他对众徒弟说:“务请大家不要声扬,我虽然屡次违犯佛门清规,
但决不舍在‘情、色、欲’三字上犯错。如今我已近花甲之年,若实在难逃此难,
那也只怨命中如此了。”徒弟们说道:“若有小人乱造谣言,实是亵渎我佛,麦道
天谴。”于是法师立下种种誓言,说:‘“此次祈祷若不见效,死不罢休!”便通
夜祈祷,直至天明,方才把这鬼魂移到巫婆身上,然后叫它说出来:是何种妖魔?
为何如此使人受苦?又叫他的弟子阿阔梨来合力祈祷。于是几个月来绝不显露的鬼
魂,终于被制服了。这鬼魂借巫婆之四大声叫道:“本来我是不会到这里来被你们
制服的。只是我过去在世之时,也是一个一贯坚持修行的法师。只因我是饮恨而去
的,故而久久彷徨于幽冥之路,无法超生。这期间我住在宇治山庄,前年已制死了
一人。现在这个女子是自己要弃世。她终日徘徊在求死路上,我看她是完全厌倦了
尘世,方才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取了她去。但我没有想到竟有菩萨护卫着她,使我
没能遂愿,而最后反被你这法师制服了。现在我就走吧!”法师便问:“那么你叫
什么名字呢?”大约是这巫婆害怕之故,所以,只含糊木清地说出几个字来。
果然,鬼魂去后,这女子的神智顿然清醒了。便睁眼看看周围,见大都是衰老
丑陋的僧人,并不认识,仿佛自己不知不觉中到了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她心中非
常悲伤。她努力回忆,但是连自己住在那里、叫什么名字也不大记得清楚,更不用
说清晰鲜明的过去。她只记得一点,那就是她不想再活了,只想投河自尽。但现在
来到了什么地方呢?她思索再三,才渐渐地记起来:“有一天晚上,我愈想愈觉得
自己命运悲苦,人世黯淡,不堪承受。趁待女们熟睡后,悄悄偷出房门。那时夜风
凄厉,猛烈异常。我孤身独行,更觉毛骨悚然,吓得分不出前后左右,只管沿着廊
檐走下去。黑夜迷离,方向难辨,既不敢再前行也不能后退,我便绝望不已,喊道:
‘我坚决要离开这人世了!鬼也好,怪也好,请你们快来把我吃掉吧!’一阵恍馆
后,便看见一个相貌清秀俊美的男子走过来,对我说道:‘来。到我那里去吧!’
我仿佛觉得他抱起了我,心想这大约是匈亲王吧。我渐渐迷糊昏沉起来,只觉得这
男子把我放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便不见了。没想到求生不行,求死也如此之难,
便十分悲伤,哭个不住。哭着哭着就昏死过去,便什么也记不起了。现在听这里的
人说,我在这里已经过了许多日子。这些陌生人日夜照料,我的丑态岂不全被他们
看到了?”她感到难为情极了。想到自己求死不得,终于复苏,并且又弄出许多事
来,于是黯然神伤,情绪更加消沉,不仅不吃东西竟连汤药也不肯喝了。妹尼僧见
她如此决意,急得泪流满面,对她说道:“你知道你生了多久的重病啊!现在热度
已退尽了,心情也爽朗了,我看了心中正想替你高兴呢。不想你却又如此。”说罢,
竟嘤嘤啜泣起来。于是她更加悉心地守护着她,其他人也因这女子的美貌而信加怜
爱。这女子心中虽然仍想求死,但见众人如此情深,便逐渐进食,有时还能坐起来。
大概是病痛折磨的缘故,只是面庞比原先消瘦了些。妹尼僧高兴不已,时常默默祝
愿她早日康复。有一天她忽然对妹尼僧要求道:“请允许我削发为尼吧。否则我就
不愿活在人间了。”妹尼僧说:“你这般容貌秀丽的女子,怎么舍得让你当尼姑去
过青灯古佛的生活呢?”但拗她不过,只得把她头上的秀发略微剪掉几根,算给她
受了五成。但这女子心中并不满意,只是她性情温顺,不便强求,只得将就如此。
法师见那女子已无异状,便对妹尼僧说:“看来她的身体已无大碍,只需以后加强
调养,求其身心痊愈即可。”说罢,告辞回山去了。
妹尼僧得到了这样一个美丽异常的女子,恍如做梦一般,心中一面感谢菩萨恩
赐,一面甜滋滋地亲自替她梳头。病中全然不顾头发,只是把它束好了自然堆着。
然而一丝不乱,现在解散开来,依然亮丽柔顺。这地方相貌平平的老女甚多,她们
看着娇美艳丽的浮舟,只觉是自天而降的仙女,好像随时都会飘飞起来。她们对她
说道:“你为什么如此闷闷不乐呢?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你为什么总是不肯亲近
我们呢?你究竟是谁?家住哪里?为什么来到了这个地方?”她们定要问她。她以
此为耻,不便如实相告,只得掩饰说:“大约是我昏迷太久,把一切都忘了吧。从
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我曾经想夺世而去,每天傍晚便到檐
前沉思。有天晚上,一个人突然从庭前的大树背后走出来将我引走了。我只记得这
些。此外,连我是谁也记不起来了。”她说时神情黯然,令人也心生叹惜。后来又
说道:“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我还在人世,否则,会有许多麻烦的。”说完就呜咽
起来。妹尼僧也觉过分盘问,会使她更伤心,便不再问了。妹尼僧疼爱这女子,甚
于竹取翁疼爱赫映姬。因此时常提心吊胆,怕她遁去,消逝无踪。
这人家的主人母尼僧,也是一个品质十分可贵的人。其女妹尼俗的丈夫曾是朝
廷高官,和她只生有一女,对这女儿她十分疼爱。夫死之后,她招赘了一位贵公子
为婿,全心动照顾他们,不幸的是,唯一的女儿又死了。她悲痛欲绝,便削发为尼,
遁入空门,从此隐居在这山乡之中。每逢寂寞无聊之时,常常忆起女儿。忧伤悲叹,
总想找一个酷似女儿之人,作为她朝夕思慕的亡女的遗念。竟想不到的是,果然得
到了这女子。其模样姿态不仅像,而且比她的女儿更优越许多呢。她虽然疑心是在
做梦,但心中仍是欣喜不已。这妹尼僧虽已年届五十,却依然眉目清秀,风韵犹存。
举止态度也颇为文雅。她们所住的小野地方,比浮舟从前所居的宇治山乡好得多。
房屋建造别致,庭前树木前郁葱茏,处处花草艳丽动人,水声淙淙,自是情趣无限。
慢慢入了秋天。秋色明丽,天空清幽,令人感慨万端。附近的田里正在收稻,
许多青年女子依着当地农家姑娘的习惯,高声歌唱,欢笑自如。驱鸟板②的鸣声别
有趣味。这使得浮舟回忆起当年住在常陆国时的情景。这地方比夕雾左大臣家落叶
公主的母亲所居的山乡更偏僻一些。那些松树翁郁,山风袭来,松涛阵阵,似有千
军万马隐藏其中。细听,又觉无限凄凉。浮舟整日闲着,只是诵经念佛,寂然度日。
月明星稀之夜,妹尼僧便常和一个名叫少将的小尼僧合奏音乐。妹尼僧弹琴,小尼
则弹琵琶。妹尼僧对浮舟说:“你也该来玩玩音乐,没事时这样玩玩也好。”浮舟
暗想:“我从小命苦,从未有过抚弦弄管的福份,以至自幼年到成年,一直不懂风
雅之事,实在可怜!”她每次看见这些年事已长的妇人吹萧鼓瑟,玩弄丝竹以遣寂
寞,总是不胜感慨,觉得自己此身实在可怜,枉来人世一遭,不禁深深地自怜自叹。
于是在写字的时候止不住吟诗一首道:
“投身洪浪本我愿,
谁知栅栏阻流川?”此次意外得救,不料使她更添忧伤。虑及今后度日无方,
更觉悲从中来。每逢月明之夜,老尼僧等总是吟咏唱和,回忆昔日,讲述种种故事。
但浮舟无以应对,只是独自沉思。又写诗道:
“风尘流落子然身,亲朋未知不相询。”她常常想:“我已离家多时,不知母
亲和乳母怎样了?恐怕她们早以为我没在人世了。那她们是何等的悲伤和绝望啊!
可她们哪里知道我还仍在人世呢?哪能知道我现在的痛苦和寂寞呢?从前那些左右
人等,木知又在哪里呢?”
妙龄女子要隔绝红尘,真正经年累月的幽居在深山僻里,原本是不容易的。因
此常住在这里的,除了七八个年纪很大的老尼外,几乎再没其它人了。她们那些住
在别处或在京中服役的儿女孙辈们,便常常到这里来访问,浮舟担心:“这些常来
访问的人中,如果谁将我还活着的消息传到与我有关的人那里,他们一定会认为我
做了不轨的事,才落到如此境地。岂木把我当作世间肮脏下流的女子么?那将是多
么羞辱啊!”因此她从不和这些来访者相见。她总是像只孤雁,只有妹尼俗的两个
侍女,一个名侍从,一个名可莫姬的,时常倍伴左右。这二人无论容貌性情,都比
不上她以前所见的京都女子。因此她常常孤寂难耐,感慨万端。想起自己从前咏的
诗句“但得远离浮世苦”,仿佛这里便是远离浮世的地方。浮舟一直悄悄地躲在这
里。妹尼僧也深恐她被外人得知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对这里的一切人隐瞒有关她
的详情。
再说妹尼僧从前的女婿,现已升任中将。由于他弟弟拜了法师为师,此时正跟
着法师隐居山中修道,所以便时常途经小野去看望他。这一天中将顺路探访,听见
喝道开路之声,浮舟远远望见一个相貌威武的男子走进山庄来,便回想起从前黛大
将悄悄到宇治山庄来访时的情景,宛然如在眼前。这小野山庄虽然是个十分荒僻处
所,但主人却安排得非常高雅整洁。中将带了一群服装各异的青年侍从,走进这院
子里来,侍妇请他在南面就坐。中将便坐在那里细赏园中那开得鲜艳灿烂的霍麦花、
女郎花和橘梗花。他二十七八岁年纪,看上去却持重老成,通晓世故。妹尼僧立在
纸隔扇旁边。末开口便先哭了起来。好一阵才说:“虽然光阴逝如流水,过去往事
也愈来愈远了。但贤婿仍能记着旧日情谊,至今还远道来看望,实在令人感动至深。
恐怕这又是缘份吧。”中将同情尼僧岳母的苦心,答道:“昔日恩情,我无时不在
怀想。只因岳母住地远隔喧嚣尘世,所以不敢常来打扰岳母清静。我弟修道山中,
实使人羡慕。但每次进山探望,都有其他一些人恳请同行,至使我不便冒然造访。
这次临行,谢绝了请人,方敢来拜望岳母。”尼僧岳母说:“你说羡慕入山修道,
实是沿袭了时下流行之说。若能不忘昔日之谊,不沉溺于庸俗世俗,我就感激不尽
了。”便用泡饭等物招待随从人等,请中将吃的是莲子之类的东西。中将也因这是
从前常住的地方,也并不觉得陌生。忽然降下阵雨,中将一时无法走了,只得留下
来与岳母从容叙谈。
妹尼僧见女婿如此贤顺,不由想道:“我的女儿已死多年,悲伤也没有用了。
倒是这样一个品貌俱佳的女婿,到头来还得成了别人家的人,真是遗憾。”她私心
甚是疼爱这女婿,所以便毫无隐藏地把心中所虚和盘托出来。那浮舟此时见妹尼僧
与中将谈兴甚浓,也不由得冥思苦想回忆起过去来。她穿一袭毫无光彩的寻常白衫
子。在她看来,样子必定是丑陋不堪的。然而,布衣荆权的浮舟,更显得天生丽质,
超凡脱俗。妹尼僧身边的传女说:“那新来的小姐酷似已故的小姐。今天中将大人
来访,真是太巧了,是否又是一段姻缘呢?如今,一个是家中无妇,一个是小姑独
处,不如中将大人娶了这位小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呢。”浮舟听见她们这
样说,大惊道:“哎呀,不行!我在这世间活下来,如果再作了人妻,岂不又要徒
增恨事,唉!我定要完全忘却此事。”
妹尼僧回内室歇息去了。中将等人盼望雨停,心中焦躁。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
声音,知是过去一直陪伴已故小姐的少将君。便唤她过来,对她说道:“我想从前
那些侍女恐都离去,故不便来访。你是否会责备我薄情寡义呢?”尼僧少将君是个
亲信的侍女,便回忆往事,对中将说了许多悲伤的话。中将忽又问道:“刚才我经
过走廊时,适逢大风将帘子掀起,偶然看见一个长发披垂,模样非同寻常的人。我
正纳闷出家人的居处怎会有这等的人物?能否告诉我此人是谁呢?”少将君知他已
经看见浮舟的背影了,想道:“如果给他仔细看了,恐怕又要使他动心不已。”她
心中思忖着,答道:“太太自小姐去后,夙夜思念不已,难安其心,不想偶然得到
了这个人,与太太朝夕相伴,才使她稍得安慰。大人不妨和她从容见上一面吧。”
中将想不到有如此事情,也不明了是怎样的一个人儿,心中狐疑不已。他猜想此女
必是美貌非凡,越想越觉情悸暗生,心神不定。又向少将君探问详情,但少将君始
终不肯实情相告。她只是说:“以后自然会明白的。’冲将也不便追问,只得按捺
住心中的好奇。正在这时,随从人等叫道:“雨停了!天色也不早了!”中将便告
辞而去。经过园中时,折了一枝女郎花,独立庭前,有意无意地吟道:“销衣修道
处,何用女郎花?……”
中将离去后,几个老尼俗相互称赞道:“他顾虑到‘人世多谣言’,到底是个
正派人。”妹尼俗也说道:“这个人一表人才,又老成稳重,确实难得!我迟早也
要招婿,还是像过去一样招了他吧。他虽和藤中纳言家女公子结了婚,但感情不洽,
大都是宿在他父亲那里的。”于是对浮舟说:“你一直愁眉不展,心底之事又不愿
说与我,不免令人担忧啊!我近年沉浸在丧女的悲痛中,直到你来到我面前,方才
淡忘了爱女,世上那些原本关怀你的人随着时间流逝也会淡忘你的,那能长久不忘
呢?”浮舟听了这话,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含泪答道:“我对妈妈那敢隐瞒半点
呢?只因经历了这一番特别遭遇,便觉世事如梦。我仿佛已身处陌生世界,竟记不
得人世间曾有照拂过自己的可亲之人,眼下恐只有妈妈一人了。”她说时半娇半泣,
妹尼僧不由得忍俊不禁。
中将辞别小野,便上山拜访法师。法师认为贵客临门,便叫人诵经礼佛,弹弦
奏管,彻夜之谈,天明方散。中将和那当禅师的弟弟更是无话不及,闲话中说道:
“此次途径小野,曾到草庵访问,心中不胜感慨。想不到削发被级,遁入空门之人,
犹有如此风雅情怀,真是难得的啊!”后来又颇有些神往地说:“我在那儿有一个
发现呢,偶然间,我窥见一长发披垂的美丽女子,身材决非等闲侍女。如此美貌女
子,住在那种地方可不适宜呢。整日与尼僧经佛相处,坐看回升日落,卧听木鱼清
音,这实在是很可惜的。”禅师答道:“听说这女子是她们今春赴初做进香时偶尔
得到的。至于详情,我也不甚清楚。”中将却感叹道:“这真是可悲的事。不知她
身世怎样,想必是心受创伤而看破红尘。因而弃世隐身在如此荒凉僻静之处吧。倒
很像是古代小说中的人物呢。”
第二天,中将下山返京。道经小野,他道:“过门不入实有无礼之嫌。”便又
进草庵拜访。妹尼僧和众传女见中将再来,仍是热情接待。虽然众人今日服饰一新,
风韵犹存,可妹尼僧却是愁容满面。谈话之中,中将趁机问道:“听说有一女子在
这里,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否相晤一面呢广妹尼僧很有些为难,但又想到中将一
定已经发现了那女子,不告诉他恐有不妥,便回答说:“自女亡后,悲痛难抑,不
想最近偶然得养此女,酷似亡女,心甚欣慰。却不知这女子有什么伤心之事,一直
郁闷忧愁。她深恐有人知道她还活在世间,所以只想躲藏在这谷底一般的地方,使
外人无法找到。不知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中将说道:“哪敢怀着轻浮之心,忍
受深山跋涉之苦来造访。实乃将其比拟为亡妻而加以怀念,并无非分之想,怎么可
以把我当作外人而加以拒绝呢?她究竟为了什么事而毫不眷恋人世?我想安慰她一
番呢。”他很希望浮舟能与他一见。临走时,在便笺上写下一首诗道:
“艳艳女郎花,切莫旁他人。我虽迢迢人,设防也护君。”叫少将君送与浮舟。
妹尼僧也看到了这诗,便劝浮舟:“此人温文尔雅,修养甚好,用不着顾忌,还是
回他一封信吧!”浮舟很不情愿,托辞说道:“我的字可丢人现眼了,恐有辱人家
法眼,哪敢复诗呢?”妹尼僧说道:“这样做可失礼得很呢!’无奈中只得代她写
道:“刚才我曾对你说过:此女厌恶人世,实非寻常女子。
“厌世恶俗女郎花,移根生长草庵下。誓不相随别人意,忧思乱我愁无涯。”
中将想到这毕竟是初次相见,不复也不奇怪,便打道回京都去了。
回京后,中将时刻思念那女子的美妙背影,很想致信问候,又恐冒犯佳人,只
得作罢。思念不断,常常神思恍馆。于是中将在八月十日过后,按捺不住,便趁进
山猎鸟之机,又去小野草庵寻访了一回。仍旧呼唤小尼僧少将君传话进去:“自从
前日有幸一瞥情影,至今心绪不得安宁—…·”妹尼僧知道浮舟是不肯应对的,便
代答道:“可能这孩子好似待乳山上的女郎花,另有意中炉吧。”中将进屋坐定,
向妹尼憎询问道:“前日听说此女子有满腹伤悲之事,可否见告,让我知道得详细
些?我也常常感到万事不能称心如意,有心遁入空门,怎奈双亲不允,以致身陷俗
世,心情郁结,愁闷不堪,很想与伤。动饮恨之人互吐胸中积闷呢!”妹尼僧见中
将对浮舟的爱慕之心溢于言表。便似母亲样惋惜地说道:“你所寻之人,此女倒是
合适。可惜她厌弃红尘,无意婚嫁,一心只想遁入空门。如此妙龄少女,心意如灰,
出家之后结局实堪忧虑啊!”说罢,走进内室,劝导浮舟:“你这样冷淡待人,实
乃失礼吧。对礼尚往来之事,你还是略微应酬一下吧。”任她舌如莲花,浮舟还是
冷淡地答道:“我对如何待人接物一点也不懂得,完全是个不中用的人了。”说罢
就躺卧下来。久候不见回音,中将催问:“怎么没有回音?太无情了!‘约会在秋
天’这话定然是骗我的。”他十分苦闷怨恨,便又吟道:
“国念佳人候,草庵寻芳姿。重露湿衣襟,愁叹徒停掺。”妹尼僧听见了,对
浮舟说道:“你听见么?他有多凄苦,你总该回复他一次吧!”她力劝浮舟和唱。
但浮舟实在不愿作恋情诗。又想到今天若和一首,日后就要常来求和诗,这样岂不
自寻烦恼,因此一直缄口不语。虽觉扫兴,但又无计可施。这妹尼僧年轻时原是个
风流人物,今虽已老,情思犹存,就代答一诗道:
“造途赴秋郊,双驿披寒露。湿雾沾君袖,莫要怨草庵。此诗将使你难堪了。”
帘内众侍女,见浮舟如此固执,都不省得其心思,只觉二人十分可怜。便力劝
道:“今日中将特意来访,你谨慎地应酬他几句,恐无妨大碍吧厂她们想打动浮舟。
这些女子虽已落发为尼,与青灯古梯度日,但春心尚未完全收敛,有时蹈袭时俗,
唱些粗劣艳歌。因此浮舟深恐她们放进那男子来。她倒身横卧着想:“我命定是个
苦恼中人,又不幸苟延残喘,将来会沦落到何种地步呢/只希望世人完全遗忘我。”
此时中将伤心欲绝,一忽儿吹笛,一忽儿独吟“鹿鸣凄戚”;;后来恨恨地说道:
“我是怀念故人才来此探望,却未料遭如此冷落。看来已找不到抚慰我心之人了。
可知这里也并非‘无忧山路’广说罢欲动身回府。他原想:“若是过分沉润女色,
当然不成体统。我只不过是偶见那女子的美好身影,便生寄托情感罢了。既然她拒
我于千里之外,比深闺佳人还更躲避人,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妹尼僧膝行而出,
说道:“何不在此欣赏‘良宵花月’⑤中将没精打采地答道:“我心连些许慰藉都
不能寻到,还有什么值得欣赏呢?”妹尼僧分外惋惜,猛想起中将那美妙动听的笛
声来,便赠诗曰:
“望月月已近山边,何妨一夜泊尊身?夜半皎洁清光美,君心怎不料此情?”
她作了这首直率的诗,便对中将说道:“这是我家小姐所咏。”中将见诗知意,又
兴奋起来,答诗曰:
“蒙君诚挚留我宿,拟将坐候西月沉。倘得探窥香阎阁,不枉此行苦艰辛。”
再说中将笛声悠扬动情,逗引得八十多岁的母尼僧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大约
没认出中将是何人,放并无顾忌。只是声音颤抖,咳嗽连连地同其闲谈往事。她兴
致勃勃地对女儿说:“我们来弹琴应和,那么?就弹七弦琴。月夜琴笛相和情趣无
限!侍女们,拿七弦琴来!”中将在帝外推想这是那母尼僧。他想:“这样年老的
人活到今天实在不易?她的外孙女先她而去,真是浮生若梦,人世无常啊!”便在
笛上用盘涉调吹出一个美妙的乐曲。曲罢说道:“如何?现在清弹七弦琴吧?”妹
尼僧本来是个颇爱风流的人,谦虚道:“我的琴怕弹得不入调,你的笛声可是美妙
无比呢!”说罢便弹。由于弹七弦琴的人日趋减少,倏然听来,更显得新颖动听。
琴笛声与松风隐约应和,惹得那月光也皎活起来。那老尼僧愈加感动,深夜仍毫无
倦意,只管坐着听赏。一曲刚毕,她说:“我年轻时也曾弹过和琴。但恐现在弹法
已变,所以我家那法师阻止我说道:‘母亲年事已高,琴艺不佳,还是应以念佛养
生为乐事,操持此等!日技,实乃无聊呢!”所以不便再弹,但私下里我还保存一
张极好的和琴呢。 ” 见她技痒难耐,大有跃跃一试之态。中将窃笑不已,笑道:
“法师阻止你,太没道理了!那极乐净土之中,菩萨们也演奏音乐,天人也表演舞,
都是很庄严的。这怎会有碍修行呢?今夜定要一听岳祖母的妙技!”老尼僧给他这
么一说,顿时兴致高涨,叫道:“喂,主殿拿我的和琴来!”说时咳嗽不止。众人
虽觉难堪,但想到她年事已高,也不怪其意。和琴取到后,她只管任意在和琴上拨
弄曲调,也不配合刚才笛声的调子。别的乐器只好都停止了演奏,她自以为众人是
要单独欣赏她的和琴,便自得地用迅速的拍子反复弹奏几句奇怪的古风曲调。中将
假意赞道:“弹得真好呵,我从未听到这样悦耳的歌调。”她好不容易才弄清中将
说的。便自得地说道:“现今的年轻人可不喜欢这种音乐呢。数月前来到这里的那
位小姐,相貌倒生得蛮漂亮。然而一点不懂得这种风雅之事,只是整天躲在房间里,
实在无聊。”妹尼僧见她竟在中将面前非笑浮舟,很觉尴尬。老尼僧尽兴之后,中
将便告辞返京了。他一路吹笛,笛声悠扬,遥遥传到小野草庵中,闻者无不感动,
竟辗转反侧,长夜难眠了。
翌日,中将派人送信来说:“昨晚因为思念故人,恋慕新人,心绪烦乱,难以
久待,只得匆匆归去。未忘旧情欢,难求新良朋。放声通宵哭,万顷愁更苦。尚望
小姐能谅解我之苦心,否则,岂敢失之礼仪。”妹尼俗读了来信,凄然流泪,回信
道:
“闻君王笛音,慕记昔日情。凝目送君去,青衫热泪横。我家小姐如此不解风
情,晚夜老太太已向你明示,想你已知悉了吧。”中将觉得此信平凡,毫不足观,
看罢就丢在一旁了。
自此以后,中将的情书犹如凋零之秋叶绵绵而来,很使浮舟厌烦,她认为天下
男子都是居心不良的。因此她对众人说:“还是让我出家吧,此等念头方能快快断
绝。”于是只一心念佛诵经,想早日斩断种种尘缘。她一个妙龄女子,全无青春情
趣。使妹尼俗等人怀疑她是天生倡郁。但她容貌欺霜赛雪,实在惹人喜爱,常使妹
尼俗不自觉地原谅她的一切缺陷,仍时时看护着她,聊以慰情。每逢浮舟微露笑容,
她便如获至宝,欣喜异常。
转瞬又至九月,妹尼僧又想赴初徽进香还愿。多年来,她思念亡女,痛彻心肺。
不想菩萨赐福还她一个酷似女儿的美人,因此甚是感念,想早去致谢还愿。于是便
对浮舟说道:“你和我一起前往吧,这一路偏僻,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虽说天下菩
萨相同,但初做那儿更加显灵,有很多例子足以说明呢。”她力劝浮舟同行。但浮
舟想道:“从前母亲与乳母也常常带我到初徽进香。然而并无应验,连求死也不能
如愿,反而遭受了更多的苦难。如今跟着这些不熟识的人前去,有何意义呢广她心
中害怕,不愿同往,但表面上并不怎么坚持,只是答道:“我总觉心绪不好。如此
远程,恐只会徒增烦恼,因此顾虑甚多。”妹尼僧知道她害怕,也就不再勉强,见
浮舟的习字纸中夹着一首诗:
“孤身多沉浮,在世浑如梦。意不赴古川,复看二青村。”便戏言道:“你提
及‘二杉’,大概是有希望‘再相见’的人吧。”浮舟心事被触动,不由得一惊,
脸上顿时出现一抹红晕,更使那面容娇美无比,勉力更添。妹尼僧也吟诗曰:
“不识双杉根,理应作故人。”妹尼僧原本轻装前往,但拗不过众人,只得留
下能干的尼僧少将和另一个叫左卫门的年长侍女来陪伴浮舟,带领众人出发了。
浮舟送走妹尼僧一行人之后,落寞地返回室内。想道:“我身世飘零,孤身在
此除了依靠她外,别无他法。现在这人已经外出,真叫我形影相吊啊!”正值闲愁
难遣之时,中将派人送信来了。尼僧少将将信递给浮舟说道:“小姐拆开看看吧!”
但浮舟漠然置之,毫不理睬,这以后,更加避着人,寂然独坐,沉思不语。少将深
恐她闷出病来,便说道:“小姐如此愁眉不展,连我也觉痛心。我们来下棋吧?”
浮舟答道:“下棋我也很笨拙呢。”虽如此说,然有意一试。少将便把棋盘取来。
她自认为棋艺比浮舟高超,便让浮舟先下。岂料浮舟棋艺不俗,不禁暗暗惊讶。于
是第二次她自己先下了。她边下边说道:“要是师父回来看见小姐的棋艺如此高明
才高兴呢!师父也是棋类高手。听说她兄长早年酷爱下棋,以棋圣大德自比。有一
次对我们师父说:‘我虽不以棋道闻名于世,恐你的棋艺略逊于我吧。’两人便拉
开棋盘,结果法师输了二子。如此看来,师父的棋比棋圣大德还高明呢!真了不起
啊!”浮舟见她说得兴致勃勃,年岁又老,再加上额发又不好看,感觉玩这种高雅
的东西实不协调,顿觉厌烦,后悔今天自找麻烦开了先例。于是又勉强下了几步,
便以身体不适为借口,罢棋休息了。少将道:“小姐也应常找些有趣之事,调节一
下,排遣孤寂。这样花容月貌的人,消沉度日,恐有不适呢!”秋夜风声鹤唳,凄
厉无比,浮舟百感丛生,独吟道:
“秋宵悲苦虽不解,泣泪自伤冥思时。”
不觉中皓月升空,天色更显清丽。中将便趁此美景亲来造访。浮舟慌忙避进内
室,无以应对。少将不由抱怨道:“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月夜特来造访,与你说
几句,于你又有什么玷污呢?”浮舟见她如此怨恨,深恐那男人闯了进来,更加担
心。她想推说出门去了,然而又觉得中将定是探听实在方才来此。无奈,只得沉默
不应。中将没料到浮舟仍然如此,忍不住怨气冲天,恨恨说道:“我并不希望听见
小姐亲口说话的声音,惟愿她能接近我些,听听我的倾诉,能相互指教罢了。”尽
管他说得口干舌燥,浮舟仍无任何答复,中将气愤不过,叫道:“真气死我也!住
在如此优美雅致之地,却不识人间情趣。如此冷酷无情,难道是铁石心肠?”随即
赋诗曰:
“山野凄清秋夜色,惟只愁人解情心。小姐心中可有同感?”少将见浮舟如此
执拗,便责备道:“眼下师父远行,人情世故,惟你应酬了,你这样不置可否,也
太无礼了!”浮舟无奈,只得低吟:
日月虚度不知忧,误教尊君作愁人。”少将将此诗传告中将,中将深为感动,
却又口气不满地对少将说道:“你们怎不多多开导她,请她稍稍走出来些呢?”少
将答道:“我家小姐原本有些冷淡呢!”进去一看,浮舟竟然躲入她从未涉足过的
老尼僧房中去了。少将大感意外,只得出来向中将如实相告。中将说道:“凡闭居
山野苦思冥想之人,大多经历过坎坷,遭逢过苦难,可她并非不识人情世趣之人,
何以待我如冰?也许她在恋爱上经历过苦痛吧?究竟她为什么如此消沉厌世?尚望
实情相告。”他恳切地探问着。但少将哪敢将真情说与他,只得敷衍道:“这是师
父应该抚养的人。多年来疏远了,上次赴初做进香时忽然相遇,便相随了回来。”
浮舟无奈之下走进了平常她十分害怕的老尼僧房中,寻隙躺了下来,却怎么也
难以入睡。老尼僧人睡后鼾声如雷。前面睡着的两个年纪很大的尼僧,鼾声之响丝
毫不比老尼俗小。浮舟越听越怕,仿佛随时都会被这鼾声、这黑夜吞噬。她虽然并
不怜惜生命, 但因向来胆小,犹如赴水的人怕走独木桥而折回来一样o,心中不胜
惶惑。女童可莫姬虽然随她来了,可这时一听中将在说那些动情的话,便身不由己
跑了过去,浮舟左等右等,不见她来,只叹是个不可靠的使女,中将无奈,只得起
身回府去了。少将等都讥评浮舟:“如此胆小畏缩,不近情理的人,真可惜了那一
张漂亮的脸儿呢广众人终于纷纷睡觉了。
大约夜半时分,老尼僧咳嗽醒来。发现躺在身边的浮舟,十分惊异,以手加额
而视,叫道:“奇怪,你是谁呀?”声音尖厉阴恻,目光紧逼,让人不寒而栗。浮
舟见她身披黑衣,灯光映衬脸色,更显苍白,疑心是鬼,不由想道:“从前我在宇
治山庄被鬼怪捉去时,因失去知觉,并不害怕。如今却不知此鬼要将我如何对付了。
回思从前种种痛苦,心情顿乱,偏又逢如此可厌可怕之事,命运何其悲苦!然而若
我真个死去,也许会遇到比这更加可怕的厉鬼呢!”她夜不成眠,满脑子都是旧日
之事,尤觉自身可悲。她又想:“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一向只在远东常陆国虚度
岁月。后来我在京中偶然找到了一个姐姐,正高兴从此有了依靠。哪知节外生枝,
同她断绝了交往。黛大将和我走了终身,本以为我这苦命人渐渐又有了好日子,岂
知又发生了可恨之事,断送了一切。回想起来,我当时因迷信他那‘橘岛常青树’
所喻与我‘结契’的比喻,方才落得今天这般境地。这句亲王实在可恶!意大将起
初对我有些冷淡,而后来却又爱我忠贞不贰。种种情缘,实在值得恋慕。若我还在
人世的消息为他得知,多无地自容呵!只要我活着,也许还能从旁窥见他昔日的风
采吧。我为什么有这样的念头!这真是罪孽啊。”她就这样神思远近,直叹秋夜难
明,好容易听到雄鸡报晓,幻想着听到母亲说话的情景不由暗自高兴。天放大明时,
她情绪又莫明地恶劣得厉害。直到这时可莫姬仍未回来,她便照样躺着。几个打鼾
的老尼僧很早就起身了,她们或是要粥,或是要别的什么,嚷个不停。她们对浮舟
说:“你也来吃一点吧。”说着,送到她身边来。浮舟见她们伺候如此笨拙,使委
婉地拒绝了,但她们仍要坚持。正僵持不下,好几个低级僧人自山上来,报:“僧
都今天下山。”这里的尼僧甚觉奇怪,问道:“忽然下山,可有要事?”“一品公
主遭鬼怪作祟,宣召山上座主往宫中举行祈祷,因法师未去,没有见效。所以昨天
两次遣使来召,催得慌呢。因此法师只得今天亲下山去。”那僧人神气活现地说。
浮舟忽然想道:“法师来得正好,我不如大胆求他,让他了我出家之愿。眼下草庵
人少,正是天赐良机呢?”她就告诉老尼僧:“我心绪不佳,想趁法师下山之便,
让他给我落发受戒。请老人家代为要求吧。”老尼僧不知就里,稀里糊涂答应了。
浮舟便回转房内,将发端稍稍解开,她抚摸着头发,想到再不能以现在模样见到母
亲,不觉悲从中来。也许是生病的原因,她的头发略有脱落,然而仍然浓密柔长,
好象黑亮的缎子。她泪眼汪汪独自吟唱“我母预期我披剃”之歌。
至日暮时分,法师方来到小野草庵。侍女们早已洒扫齐整,便请他在南面屋子
就坐。但见许多光头和尚走来走去,乱哄哄一片。法师来到老尼僧室中,询问道:
“母亲一向可好?妹妹到初濒进香去了么?前次遇到的那位女子是否还在这儿呢叶
母尼僧答道:“仍在这儿呢。她只说心情恶劣,正想请你给她剃度受戒呢。’挂师
便走到浮舟房间门口,问道:‘十姐在此么?”说着,便在帷屏外面坐下。浮舟虽
觉难堪,也只得膝行而前,认真应答。法师对她说道:“我们能意外相逢,定有些
缘份,故我虔诚地为小姐攘解。只因我乃僧人,不便常致书相问,所以也不知你怎
么样了。此外的出家人粗陋浅拙,生活在此,尚能习惯否?”浮舟答道:“多谢法
师好意,我原本决心赴死,只因意外得救,苟延残喘至今,实在伤心。承蒙众人照
应,我虽愚笨,也知应真谢盛情。但我不想与凡俗之人交往,一心只想投入空门,
还望增都垂怜,帮我一了夙愿。虽然我仍行走在俗世之中,亦不能效寻常女子也。”
法师见她说得如此伤心,劝说道:“你年纪轻轻,来日方长,何必要决心出家呢?
许多人出家时,自觉道心甚坚,但是天长日久,却后悔木迭。这其中尤以女子为甚,
但那时已经晚了。千万要慎重决定啊?”浮舟啼哭着请求:‘哦从小命运多树。母
亲等也曾说过:‘不如让她出家修行吧。’到了稍懂人情世态之后,更是厌恶世俗
生活,一心只想为来世修福。恐怕我死期已近吧,近来常觉精神恍机还望法师明苦
心。”法师想:“真是令人难解啊,这样一个聪慧美丽的妙龄女子,居然毫不眷恋
尘世生活。回想我为她攘解时驱逐的那妖魔,也声称她有奔世之心。如此看来她实
在与佛道有缘。当初,若不为我所救,此女恐怕早已香消玉殒了。凡曾遭鬼怪所缠
的,若不出家,深恐以后更有可怕可危之事呢!”便对她道:“不管为什么,只要
一心向着佛门,总是诸佛菩萨所赞美的。我身为僧人,岂能反对。只是授戒之事,
须得谨慎从事。我今夜须赴一品公主处,明日在宫中举行祈祷,七天期满回转之后,
再替你落发投戒吧。”浮舟想,那时妹尼憎已返回草庵,定要千般阻拦,那就晚了。
她担忧此事,定要当即举行受戒诸事。于是再三请求道:“我已如此痛苦,若以后
病势越重,再受戒也觉遗憾了。且喜今日拜见,正是难逢之机啊!’怯师是个慈悲
人,听她说得凄酸,更觉其可怜,便答道:‘哈夜已深,我年老力衰,经过这一番
旅途劳顿,本想略事休息,再进宫去。但你既如此性急,我就今夜与你授戒吧。”
浮舟欣喜不已,便取来剪刀,呈送出来。法师便叫来两个增人,对其中一个阿阁梨
说道:“请你给小姐落发吧。”这阿阁梨想道:“这女子确实身世飘零,忧思郁结,
若过俗世生活必然痛苦不堪。出家倒省心呢。”浮舟把头发从帷屏垂布的隙缝里送
出来,这头发油黑亮丽、异常美丽,阿阁梨拿着剪刀,一时舍不得落下。
再说,少将与左卫门此时已在房里与随法师同来的熟人高兴地畅叙。荒僻山野,
难见旧人,一旦得见,忙论琐事,哪能知道浮舟受戒之事,只待可莫姬慌张来告时,
少将方才大吃一惊,连忙跑过来看,但见法师正把袈裟技在浮舟身上,说道:“以
此略表仪式吧。请小姐先向父母所在的方向拜三拜!”这一说,浮舟便想起自己身
世飘零, 竟不知母亲身在何方, 忍不住悲从中来,泪水港港而落。少将急说道:
“哎呀!这如何是好!师父回来又不知要怎样骂我们了!”法师了解浮舟心情,只
怕这话又惹她心绪烦乱,事已如此,只怕不好。因此立即斥止了少将,少将虽心里
不满,也不敢再有什么话说,只是悻悻然。法师念动猖语道:“流转三界中,恩爱
不能断。弃恩人无为,真实报恩者。”浮舟听了,想起今日削发,断尽恩爱,真有
些悲不自胜。阿阎梨好不容易替她剪罢发,说道:“以后请尼僧们慢慢地修整吧。”
额发则由法师亲自剪落。仪式完毕,法师说道:“你的姿容已变,可千万别后悔阿!”
于是向她讲述了种种尊贵教义。浮舟觉得长久的愿望今天幸得办成,真是可喜,一
时心情轻松了许多,也觉得今后做人更有意义了。
众人走后,草庵又归于寂静。夜来风起,其声凄咽,少将等说道:“小姐在此
孤独寂寞,清静度日,只是一时之事。荣华富贵之时,翘首可待。而今作了尼姑,
便只能吟诵经文,与青灯古佛为伴,如此年轻,以后的日子如何度过呢?即使是日
薄西山之人,到了离伴绝俗之时,也觉凄苦悲凉啊!”浮舟不以为然:“如今我才
算遂心如愿了。不再考虑人情世故,挣扎于那些思恩怨怨之中,正是求之不得呢。”
她只觉胸怀开朗,似乎减去了若干重负。第二日,浮舟想道:“我削发为尼之事,
毕竟别人不赞许。今日我改穿尼装,被人见了很难为情。头发剪后,末端松散,且
又剪得不整齐,哪里去寻一个不反对我做法的人,来替我修剪修剪呢?”由于顾忌
重重,便关了门窗,终日躲在光线暗淡的屋里。她天生寡言少语,万难袒露心迹。
何况现在身边又没有可以倾心相谈之人。因此每有郁结,便借笔抒怀,消遣度日,
诗云:
“世人均作虚无看,曾弃此身分复捐。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话虽如此,心
中总有些心伤。又诗道:
“曾别人世临大限,今朝重背世人生。”恰值伤心之余,中将派人送信来了。
草庵中人正为浮舟出家之事议论不止,不知如何是好,便将此事告诉了信使。那信
使连忙回去报告了中将。中将深感失望,想道:“此人意坚如此,连无甚紧要的回
信也不肯一写,一直疏远于我。如今居然削发为尼,真是遗憾。前天晚上我还同少
将商谈,希望能有机会仔细看看她美丽的头发。而今看来,真是永无机缘了。”惋
惜感叹不已。便再派使者送一信来,说道:“事已如此,其奈休哉!
轻舟远影失,驶向莲台去。我欲步后尘,化作莲花身。”浮舟正当伤感,破例
拆看了来信。更添无限凄苦,也许是同病相怜,便情不自禁地随意在纸上写道:
“孤心已飘远,弃离浮世生。轻舟虽送去,犹未辨去径。”叫小将另用纸张包
好,送了过去,少将道:“送给中将,再抄一下好些吧。”浮舟答道:“抄一遍反
而写坏了。”中将得到答诗,非常珍视,然知事已无法挽回,徒自悲伤而已。
不久,妹尼僧赴初做进香回来,见浮舟已经出家,不胜痛惜,哭道:“作为尼
僧,我本应希望你出家。但你太年轻了,还有那么长的日子如何度送呢?我等已寿
世不长,哪一天夭寿实难预料,想你孤身一人,我只有日夜祈祷,求诸菩萨保佑你
一生平安无事了。”浮舟见尼僧如此痛哭失声,不由推想:想我母亲闻知我已死而
又不见尸骨时,恐也是如此悲伤吧?便觉心如刀绞,只得默转身子,默然无语。更
显凄美。妹尼僧又说:“你如此草率决定,真让人伤心呵!”便啼啼哭哭地替她准
备尼装。别的尼俗也都来替她缝制法衣,教她穿着。她们皆遗憾地说道:“小姐来
了,这山乡顿时添了光彩,我们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正想终目相处,以解寂寞孤单。
谁知你也步了我们后尘,真可惜可叹!”不由得又埋怨法师不该遂了她的心愿。
法师的镶解果然不同凡响,一品公主的病不久便痊愈了。世人无不称扬,众人
深恐公主病后复发,仍将法师留住宫中,延长祈祷。雨夜岑寂,法师被明石皇后宣
召去为公主通宵祈祷,遂遣散了劳累多日的侍女,只留下少数几个陌传左右。明石
皇后梗也入帐内陪伴,向法师言道:“上皇恩信你已久,而此次攘解更是奏效,我
想将后世之事托付于你了。”法师肩禀:“贫僧寿世不多,佛菩萨曾暗示贫增多次
了。今明两年恐难熬过。故一直幽居深山,潜心修炼。若非宣召,是决计不下山的。”
又言及此次作祟的鬼怪等可怕的事。又说道:“贫俗不久前曾遇一稀奇怪事呢。今
春三月,老母赴初徽还愿回归时,偶伤风寒,借宿到一所叫宇治院的荒凉宅邪休养,
贫僧深恐怪物作祟病人,哪知果然……”便将发现一女子的情形具言相告,明石皇
后说道:“此事的确稀奇!”立刻害怕起来,忙推醒身边睡着的侍女。除了黄大将
所喜欢的那个叫小宰相君的传女没有入睡,听见了谱都的讲述外,其余被叫醒的人
皆莫名其妙。法师觉察到明石皇后后怕,懊悔说出此事。便不详叙当时情景,只言
及后来的事:“这回贫僧应召下山,路过小野草庵时又见了那女子,她出家之心已
定,苦苦请求贫僧为她落发授戒,贫增见她态度诚恳,便给她剃度了。那儿的尼俗
是贫僧之妹,原是卫门督的遗编。只因唯一的女儿亡故,痛苦之余,意外地得到了
这女子, 自然十分高兴,只把她当作自己的女J!。,全心全意地抚养。贫僧给她
剃了度,妹妹很是埋怨贫僧。这也难怪,那女子实在是姿容出众,非比一般,为了
修行而失却芳容,确也可惜。只不知此女究系何等样人。”这法师口舌灵利,讲来
滔滔不绝。小宰相君问道:“如此荒僻之地,怎能生出如许美人呢?身世端倪,恐
现已清楚了吧?”法师答道:“还不曾明白。不过眼下也许她已经说了。倘真的出
自名门望族,时久总会露些形迹。当然山野人家也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儿。龙中木也
生出过佛来么” o?这女子倘是低微人家,恐是前世罪孽轻微,蒙上天恩赐,方能
如此如花似玉。”如此一说,明石皇后便联想到宇治那边失踪已久的浮舟。匈亲王
夫人也曾对小宰相君说过那浮舟离奇的死因,便疑心法师说的是此人,末便肯定。
法师又道:“此女很怕外人知道她还活着,那样子好像有什么凶人在寻找她,所以
要躲藏呢。”明石皇后对小宰相君说:“是这个人不会错了。你可告知戴大将?’
胆她尚不明白燕大将和浮舟双方是否都要隐瞒,终觉得木应急着告诉这个斯斯文文
的蒸大将,所以终于没让小宰相君去说。
一品公主的病痊愈了。法师也告辞归山。途中又转到小野草庵,妹尼俗不住地
埋怨他:“如此妙龄女子,出家会增加罪孽呢!竟不来告我,自作主张,实无理论!”
但埋怨已无济于事。法师回道“事已定局,应潜心修行,世之人老少与否,生死难
卜,她割舍人生,想是自有道理的。”浮舟见法师如此说,很觉羞愧,法师又拿出
些克罗、绢给她,说道:“拿去新制法服吧!依木用忧心,只要我活命期在,定要
照拂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之人尚且恋幕人世,而你深山修行,耻恨何如呢?人
世原本‘命如叶薄’啊!”说罢又吟:“松门到晓月徘徊……”。他虽是增人,却
也斯文儒雅,富有情趣。浮舟暗想:“真说到我心坎上了!”今日风势凛厉,刮个
不止。 法师又说道: ‘耿风萧瑟的天气, 隐居山林之人最易落泪。”浮别4道:
“我也是幽居山野之人,难怪流泪不止呢!”便走近窗前,远远望见一群穿着各式
旅装的人,正一路行来。只有从黑谷的山寺方面步行而来的僧人,偶有看见,至于
要上比睿山而经过此地的,便很稀奇了。今天看到这些穿旅装的俗人,浮舟甚是诧
异。原来是因她而生怨的中将。心绪一直不佳,散心来此。见此处红叶遍地,异常
鲜艳美丽,顿觉心旷神怕。遗憾的是难找任情爽朗的女子,便对妹尼僧说:“寂寞
无聊来此,观赏红叶,旧情难断,可否借宿一夜?”妹尼僧睹此思彼,伤心吟诗道:
“山谷寒风劲,木叶落无声。游客思歇宿,惟叹树无阴。”中将答道:
“凄清山乡寒,幽人不复在。不堪空行过。闲坐徒看林。”他仍是念念不忘出
家的浮舟,对少将君言道:“能否让我窥视一下她现在的容姿呢?这可是你曾许诺
的,不可言而无信。”少将只得进去探看。见浮舟打扮整齐,身穿淡墨色线纳,内
衬暗淡的营草色服装,娇小玲政,发端如折扇,沉静铺开。脸庞端庄秀丽,薄施粉
黛,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如九秋之菊,含珠垂挂帷屏,低眉垂首,一心诵经,其
模样形如画中人。如此标致容姿,少将已多次看见,每次都仍忍不住一边感叹,一
边为之惋惜流泪,可以想象,要是思慕她已久的中将见之,恐又生出无限感触呢!
于是少将便将纸隔扇钩子旁的一小孔指与中将,又将阻碍视线之物技开。中将急木
可耐,忙向洞中窥探了一回,大为感慨:“真没想到如此美貌,真是倾城倾国,天
下无双了!”他便觉得浮舟的执意出家完全是他追得过紧,仿佛我不杀伯仁,伯仁
却因我而死,心中说不出的懊丧,凡欲泣哭出声。又恐浮舟听见,忙退避出来。他
暗暗纳罕:‘如此标致和悦之人丢失,总该有人来寻吧!世间倘是谁人走失或出家,
恐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呢,而……”他左思右虑,甚是莫名其妙。又转念一想:“貌
美清丽如此的尼僧,实令人销魂,我还得设法偷会此人。”便诚恳地托求妹尼僧,
说道:“小姐以前木好与我相见。如今既已剃度授戒,与我见面总不会顾虑重重吧!
望能多方开导,明我数次来访之心,我本来只为木忘令媛!日谊,哪知旧愁未消,
新情又添啊!”妹尼僧答道:“我正愁此女孤苦伶什,无人托靠,你若不忘旧情,
经常来此,我便可放心了。一旦我夺世已定,她不知如何可怜呢!”中将听了这话,
猜想此女和妹尼僧关系必然非同寻常,但终究不解其中奥妙。便说道:“我的寿命
虽长短难量,但承蒙信任,定当竭力作好小姐的终身保护人。唉!果真无人来寻领
么?虽不明来历亦无顾虑,但终有隔阂啊!”妹尼憎回言道:“倘她生在红尘,世
人知悉,必有人前来寻觅,但既已遁入空门,尘缘已尽,也不必如此了。”中将凄
然作诗,转与浮舟道:
“君弃尘俗为厌世。我抱怨恨因流嫌。”少将即向浮舟说了中将对她的深情厚
谊,又转告了中将的肺腑之言:“请视我以手足吧,相互间对诉已往之事,可好?”
浮舟答道:“歉意之极,可我对你的深切恳请一点也不懂呢。”竟不回诗作答,心
想:“我屡逢不幸,早已淡漠人生,惟愿同其枯木,终老一生。”她长久倡郁愁闷,
直到遂了出家之愿后,方觉神清气爽。有时也和妹尼憎吟诗对歌,下几局棋,愉悦
地打发时光。同时潜心修行,《法华经》自是熟烂于胸,其他佛经也读了不少。一
晃进入冬季,大雪纷飞,草庵之外积雪盈足,更是人迹罕至,小野居地愈加荒凉冷
寂了。
转眼又至新年,春天的手指还末叩响小野草庵的门扉。溪流尚未解冰,流水声
不闻,小野草庵仍一片沉寂。那个咏“为汝却迷心”的人,浮舟早已痛恨,但当时
的情景,仍未忘记。念怫诵经之余,常随意习字作诗:
“彤云蔽日野飘雪,触景忆旧愁未消。”她常隐入沉思,想:“绝迹尘俗已一
年有余,可否还有人思念我呢?”一日,一人踏雪而来,挎只常见竹篮,盛了一些
新浆嫩芽,专门送给妹尼僧。妹尼僧转赠了浮舟。附诗道:
“带雪新采嫩山菜。愿君长乐青似蔬。”浮舟回诗道:
“官盖山野新菜青,从命延年报君情。”妹尼僧深觉如此,感动地说道:“倘
是尘线未绝,投身世俗,前程有望,那该多好啊户说罢竟呜呜咽咽起来。在浮舟的
房檐下,几株红梅傲雪而开,芳菲依旧,她便油然想起“春犹昔日春”的古歌。对
于红梅,浮舟可谓情有独钟,是不是因为那“遗恨不能亲”的衣香呢?后半夜做功
课时,将净水供于佛前,便叫一小尼僧折来一枝梅花,那红梅幽恨般地散落了几瓣。
浮舟独自吟道:
“谁拂香衫袖?渺茫人影空。离人惜春晓,梅香似衣香。”且说母尼僧有一个
在纪伊国当国守的孙子,年约三十,相貌堂堂,气度轩昂。此次从任地返京前来问
候祖母,而因尼僧早已年老,耳聋眼花,哪能闲叙得清,便转来探访。对姑母妹尼
僧道:“未料老祖母已如此年迈力衰了,真令人心酸呵!可能将不久于人世吧!我
长年在外,不能随传祖母左右,一尽孝心,真是愧疚。我父母早亡,早把老祖母当
作父母看待了。常陆守夫人常来访问么?”大概是纪伊守的妹妹叫常陆夫人吧!妹
尼僧答道:“一年年这里愈发孤寂了,常陆夫人亦久不见音信,恐你祖母万难等她
回来了。”浮舟此时偶然听提起常陆夫人,以为是自己母亲,便侧耳倾听。纪伊守
又道:“我回京时日已久,但公务繁杂,未能及时来探问。本欲昨日来此,不料蒸
大将又邀我同去宇治,在已故八亲王山庄权住了一夜。因为:蒸大将曾钟爱八亲王
家大女公子孰料大女公子不幸之故。董大将悲痛之余,又移爱于其妹妹,将其藏于
此山庄,不料这妹妹去春也亡故。这回为办周年忌辰的佛事,特意去那山寺与律师
商讨诸多事宜。我有心奉赠一套女装,作为布施之用;想在你这里缝制,不知可好?
至于衣料可叫他们赶紧织来。”浮舟听了这话,忍不住又感慨一番。她怕别人看见,
忙背转身子,朝里坐了。妹尼僧问道:‘所创\亲王有两位女公子,不知旬亲王夫
人是哪一位呢。”但纪伊守只顾自说:“后来那位女公子,因其母出身低微,大将
对她不甚重视。如今意大将悔恨不已,悲痛万分。大女公子死时,他也悲痛欲绝,
几乎看破红尘,一了尘线呢。”浮舟深觉这纪伊守是蒸大将所亲信的人,不觉害怕。
但闻纪伊守继续说道:“令人费解的是,两位女子都亡在宇治。昨日大将神色黯然,
甚是悲戚。他徘徊在宇治川岸边,面对苍茫河水,真是泣下如雨呢。后来回到室中,
在柱子上题一首诗:
“江水澄澄流,倩影渺无踪。只余饬心客,望江泪难收。”他寡言少语,满面
戚容。这种情深义重,风流俊逸的男子,任何女人见了也会怦然心动呢,我追随黛
大将多年,对其甚是敬仰,即便官至一品,我也毫不企慕呢。”浮舟暗忖:‘办此
人物,也能体味大将人品。”便听妹尼僧言道:“意大将虽不能与六条院的光君相
比,但当今世上,可数他们这一族人丁盛旺呢。那位夕雾左大臣怎样呢?”纪伊守
答道:‘沙雾左大臣也清新儒雅,才学也众,品德高尚。还有句亲王,也是相貌堂
堂之人。如果我是女人,也想去随侍左右呢!”这一番话似乎专为浮舟而说。真让
浮舟又悲又喜,只是事情离奇,虽有关自身,也觉不是人间所有。纪伊守倾心吐胆
诉了一回,便转去了。
浮舟闻知黛大将对她至今不忘,便想到母亲,她老人家也一定未从悲伤中走出
来吧。纵使母女相见,可自己已出家为尼,也会让她失望了。妹尼僧众人受纪伊守
的请托,此时正忙乱地料理染织,赶制女装。浮舟见众人为自己周年忌辰办布施品,
甚觉荒诞,无奈不好说明,只得远远坐了观看。这时妹尼僧对她说道:“你也来试
试吧,你是很心灵手巧的呢。”说着就将一件单衫递过来。浮舟又气又恼,便不伸
手去接。只是答道:“我心情不好呢。”便躺卧下来。妹尼僧一见,忙放下手中活
儿,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另有一尼僧把一件表白里红的褂子套在红色的衫
子上,对浮舟说道:“你该穿这样的衣服呢!那淡墨色的太枯燥乏味了。”浮舟便
写诗一首道:
“青衣护残身, 无意着锦装。 着时徒怀旧,伤悲断人肠。”她又担心地想:
“我身世端倪迟早定会被他们探听个明白,到时可要怨我城府深沉,冷酷无情了。”
前思后想了一会,又从容说道:“旧事已模糊不清,只是见你们缝制此种女装时,
方感怀于往事啊!”妹尼僧回道:“即使迷糊。恐也木会全忘,只是你讳莫如深,
避而不谈,好生令人伤心!”我出家多年,手脚已愚策,哪能裁制好此种服装,见
到此,只令我又忆起爱女啊!不知你可否也象我思念儿女一样思念你的母亲?你的
母亲还健在么?我明知女儿已不在人世,仍时时觉得她只是去了某个地方,有一天
仍会回自己的身边来的。像你这样突然音讯全无,必定有更多的人在想念你吧!”
浮舟戚然答道:“我在俗世之时,母亲尚在。只怕现在已经亡故了。唉!回忆往事,
只会徒增伤悲,所以不告知于你,并非隐瞒啊广说罢泪流满面。
且说餐大将办周年忌辰法事已毕,想起和浮舟的因缘已成水中月镜中花,不胜
感伤,便尽力照顾常陆守的儿子。浮舟的异父兄弟已经成年的摆升为藏人,或者到
他自己的大将府里去当将监。未成年的,则择其中面貌清秀者作为随从,以供使唤。
一个腰俄雨夜,袁大将去拜访明石皇后,此时传从甚少,两人便对诉已往之事,戴
大将言谈道:“前年我爱上了荒僻的宇治山乡中的女子,世人讥议不止。然我以为
因缘乃前世所定,便不断去造访。后来发生不幸之事,便人去楼空,前去甚少,前
几日乘便去了一趟,睹物思人,不由悲从中来。那圣僧的山庄很能引起人的道心呢。”
明石里后便忆起了法师曾经说的,甚觉黄大将可怜。便问:“那是不是鬼怪出没的
地方?那女子是如何死了的?”蒸大将推想,她大约觉得两人在同一地方相继死亡
很离奇吧,便有此一问。遂答道:“想必如你所言,那荒僻之地确有恶物吧?我所
钟爱的女子,确死得离奇。’犯他并不实说。明石皇后觉得此事毕竟是他的隐私。
如果他知道别人也已清楚,定会不高兴。又想起旬亲王曾为此事忧郁成疾,虽然不
该,也是可怜了。可见两人都不愿在人前提这女子。因此明石皇后也不好再问。她
悄悄召来小宰相君道:“大将为此很伤心呢。很想将法师前次所说据实相告,又恐
说错人家,终不便开口,你还是乘便把法师所说告诉他吧!。小宰相君回道:“皇
后尚且不便,下人如何开得口?”明石皇后道:“我尚别有不便之处。”小宰相君
料得是匈亲王之事,只觉好笑。
戴大将到小宰相君房中米时,她便乘机告诉了他。熏大将惊疑不已。他暗想:
“前天皇后向我提及浮舟,看来她可能略知此事呢,怎不说于我知呢!”实乃可恨,
也怪我本据实以告,对此事我一直隐秘,殊不知外间早已纷扬了,活人之密尚且难
保,何况死人呢?众人评说那是一定的。”他觉得对这小宰相君,也不好倾心相告。
只是说道:“如此看来,这人酷似我那所亡之爱人了。这人还住在那边么?”小宰
相君答道:“法师奉召进宫途中,已为她落发授戒。早在重病之时,她就道心已坚。
一心只想出家为尼。虽经众人力劝,仍不改初衷,终于投入佛门。”黄大将想道:
“地方都是宇治。想想前后情形,此人与浮舟相似颇多。如果能确认是她,真是出
乎意料的怪事了!倘只听传闻,又难以确信。亲自去找,又怕人家知道了笑我痴狂。
此外,匈亲王若知了,势必念起往事,去打扰她求道修行了。明石皇后未能向我言
明,恐是他特意关照。故皇后虽觉离奇,也只得闭口不谈,我虽衷心冷爱浮舟,也
只得断绝其念,阳世不能逢,阴世总能逢吧。”他思来想去,心烦意乱。他料想明
石皇后不会把此事告诉他,但想探探她的口气,于是寻个机会,对明石是后说道:
“有人告诉我:我认为死得离奇的那女子,仍在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事呢?然而我
常思量:此女生性怯弱,怎下得了投河自尽决心呢?照那人所说的来看,她似乎是
被鬼怪摄了去。也许真的是这样吧。”于是稍稍详细地告诉她一些浮舟的情况。而
对于句亲王之事,蒸大将只是从容地略略谈起说:‘躺句亲王得知我又打探得那女
子下落,定会在背后加减些言语。说我轻薄好色呢。所以我最好样装不知。”明石
皇后言道:“法师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告知于我,我心仅未能清楚,那句亲王
哪能知道呢?他生性乖戾,恐真被其得知,又要添麻烦几多呢?世人都讨厌他在男
女恋情上的轻率行为。我真替他担心呢。”黄大将也觉得明石皇后确实诚挚稳重,
凡是别人私下告诉她的,不管什么事情,她从无半点泄露。于是也就放。动了。
燕大将想:“不知她居于何处,我得亲去探看,只有先去拜访法师,方能弄个
明白。”他朝夕考虑此事。每月初八,比睿山规定举办法事,并供养药师佛,有时
参拜山上的根本中堂。黛大将上山诸事完毕后,便决定下山直赴横川,再返京。只
带浮舟的弟小君同去,至于是否告知浮舟家中,尚无定论,而小君前去,他大约是
想为这梦幻般的遭遇添些哀趣情愁。所以一路上他思虑不断:“倘浮舟真在人世,
而已遁入空门,或已移情他人,不知我将何等伤心啊!”他反复思量,心情愈发不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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