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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 然


                                           泽泽 


单身生活就象坐公车,有的人按时下车,有的人坐得太舒服决定先不下车,有的人一恍惚错过了站。那一直一直不下车的,是开车的人。

我是去年秋天开始在校园里开车的。是绿色的电动力车,够乘28个人,加司机我。去年秋天树叶纷飞时节,温和绚烂的阳光洒得到处都是,我经常一个人开空车在固定的线路上行驶,脑子里盘算着论文的期限和讨论课的问题。我的学校在河边伸展的丘陵山坡上面,路都是弯弯曲曲不紧不慢的,路边的树都高大而清朗,楼都是旧旧的砖石建筑。有时候日落前斜阳西挂,有丝丝缕缕的光线从幽深中透出来,我能听见冷灰色砖石房子的轻声一叹。

开到河滨路的时候,便可见那河面上绛红色的五点钟,太阳的光辉浸入整面河水,渲染成豁然的色彩斑斓。

那一般都正好是5点钟,下午课结束的时间。我的乘客会开始增多,大都去往校区深处的图书馆或零星选修课的地点。我星期一到星期四下午3点到5点半开校车,之后都有夜间的课,全部讨论课性质,6点到9点。课上大家往往叫饿,於是轮流带小零食去,慢慢发展成带各式自制茶点,一个比一个漂亮诱人,於是课也变得温暖有趣。

趴了车上楼,我总早到十几分钟,经常的,几个女生在课前头凑头地讨论不休,男生三三俩俩靠在椅背上无聊。教授是个50多岁风姿绰绰的女子,进来不忙开讲,却和每个人搭话。有一次她问我那种翠绿色粘米耙粑的做法,又问我是否意识到女权主义在wonder woman中的变形,我就分不清哪个是在考我。

大约9点40分回到住处,听见室友诗纳的电视声音,我总泡即时咖啡,切开一元钱三个买来的甜橙,然后抱着物什进卧室去。夜凉如水,总有漠漠的时光供我消磨。



这个学校是二百年前的某家花园,后来家道中落,负担不起高昂的遗产税和保养费,索性捐了做大学,在外围又加盖了大些的楼,算是加宽了校园。顺校园路向城市方向去,和市中心的艺术大道相接,道边亦有学校所有的几座戏院画廊,新近并入的舞蹈系楼和传媒系中心也在那里。

主校园则在河的另一岸,不远却隔了尘嚣的一片地方。由於原本是私人住宅,很多系的楼都是旧式大房子的样子,3层到四层,楼下大厅有高高的天花,教室机房则本是人家的卧室客房,卫生间也是单人的,地板还留着碎花的瓷砖,灯是蜡烛台形,有时会一明一暗。

有时候我觉得在在这样的园子里穿行,该骑马才对。

要华丽的高头大马,戴有金红色辔头的才好,缰绳上必要压花的皮垫,而马的眼睛,是爱人般的沉远。

我经常在下午开车时候这样想。大概也该怪我的乘客不多,那个时间正是正课进行中,只有极少数选修心理系实践课和电影欣赏的人才会需要赶场。要么就是迟到,再或者,去校区边缘的车站坐车外出。天气好的时候也有选色彩的一年级学生到河边去写生,那样就会是呼啦啦一大群,非常各色喧闹的上车来。

我能从后视镜里瞥见,即便不去看,也大约有数。这里的人无外几种,象是这校园古老建筑风景上面的贴图,艳丽,单纯,深深浅浅。

我知道我的笔记本电脑就放在腿边,我打字神速阵发性泡网闲来在google上一个个敲入旧同学朋友的名字做无谓的调查研究,我也是那浮华的贴图之一。


我每天即兴敲一个名字进GOOGLE,根据名字的流行程度,得出30到100页不等的查询结果。有时候我也输入其他信息做关键词,比如中学的名字,此人的外号,其当年女友的名字等等,以缩小搜索范围。有时候我想我认识的人真是无穷无尽,这项浩大的工程细水长流竟然持续了这么久。我想互联网搜索引擎可以打发掉无数老年人的时光吧,他们的回忆,又该是如何琐细绵长的呢?

我有时候也随手MARK一些网页,比如前男友在他们学校得了二等人民奖学金受到列表表彰。有一天我还搜索了诗纳,没有任何有关她的信息,倒是有一页上说,青年诗人一白的新诗<纳米之恋>云云,点开来看写得极其后现代,我拿给她看,两个人笑得要死。

诗纳这个丫头情绪无常,她经常问我为什么可以循规蹈矩每日遵守固定时间表按时作息连周末都不赖床。我其实一周倒有4天熬到3点才睡,只是习惯,或者说起晚了就象丢了习惯让我觉得不安,所以坚持倒更轻易一些。何况我没课的早上很早起来就会做奶油鸡蛋饼,然后敲门请诗大小姐起床用餐,可见我也不是总有什么要事要办。所以说诗纳的赖床乱房间永远做不完功课是她的顽固,我不睡也要起来晃着也要准时也是我的顽固。扯平。

有时候她又问我,你家里人不管你呀。说得我好像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她又改口说,我是问为什么他们从来不干涉你的事情,从不在尴尬的场合出现让你自由自在的。她老妈已经利用出差两次杀到我们这里视察此女的学业感情生活,并且严重干涉其衣橱内容和卧室布置。我说你家女强人妈妈要确定千金一切都好嘛。诗纳大叫说,我不是很好。那么要更好,我笑她,不然如何做史上最杰出的女音乐家呢。

其实我们这里一切都好,学音乐却不是培养古典艺术家的地方。诗纳已经偷偷选了好几门电影系的录音技术甚至灯光处理,我也已经很久没见到她练琴了。

只是P城最好的音乐学院高班每年招生不过五名,都是全世界最有天赋的孩子,诗纳去考了两次,光因为怯场就已经落选。她妈妈便把她安置在城郊的这所学校,还惦记着明年再逼她去考。


再考的事情是诗纳的心病。她问我她是不是无可就要,我帮她分析说其实她只是不适合表演。考音乐学院附中就给她考了三年,P城音乐学院又是第三年了,上台让她四肢冰凉指尖发麻,整张洋娃娃似的小脸苍白如纸。上次我同学结婚典礼通过我请她去弹琴,她竟然紧张到发抖,要不是我守在她旁边押阵,她怕是能扔下一对璧人中途逃走。
但是她确实灵性纤细聪明非常,基本功亦很扎实,我带她去电影系录音棚一次,她就改选了一堆课,直到选满。所以她妈妈打电话来抱怨她不走正道,要我好好开导她,我也只有干笑的份。

我也不明白她妈妈干吗认定我可以来规劝她这个娇生惯养到21岁的女儿,我也不过一样的年纪,独身一人在异乡闯荡,甚至还开校车以交房租。我刚到这边的时候,在P城市区一所学校读工程的初中同学安戍跟我说,他父亲单位上司的女儿也到我学校读书,如果俩人一起,多少可以多些照应。安戍说,卢漆然你毕竟已经在美国待了一年,再说多个伴也好,你们学校又没有中国学生。好像我和这个诗纳MM同住不光天经地义,而且还大大地得了利。我便当这个传说中” 很单纯的,很小的,很可爱的” 诗小姐是个16,7岁的小姑娘,见了一看,果然是” 很单纯,很小,很可爱”, 再问才知道和我同岁,甚至大我一个月。安戍事前百般暗示我这是他暗恋很久的青梅竹马,我笑他直接接回自己公寓去不是更好照应。他苦笑说,会被诗纳妈妈利剑穿心。我见了她之后对安戍道,确实可以想见这样一个女孩的妈妈定是使剑的高手,一切刀光剑影之类都不曾沾到女儿的边儿。

我一年前转学到美国来读大四,又申请了硕士读,安戍在我跟他说要来这里读书的时候还在国内,也刚拿到P城那所综合大学的OFFER,开始办护照签证,就激动万分的大力邀请我过来后多去参加他们学校的中国学生会活动,” 我们学校中国人多呀,” 他说,” 整个东部都有名儿的。我们楼底下的中国FOOD TRUCK排一排,5辆,图书馆能借到武侠小说,据说中国女生也不少,当然男生更多,我师兄说,每周末都有PARTY…”


九月初,我带着诗纳找到了这个住处,是一座单独的小房子,楼下是厨房客厅,楼上是我们俩人的卧室和卫生间。诗纳的钢琴在客厅里。是一架崭新的钢琴,诗纳一来就买了,运来那天也是我们俩人搬进房子的第一天,大雨,送货的壮汉把琴推到门前,才发现太大,进不了门。我说诗纳你不是告诉我尺寸了么,咱们这房子是按琴的尺寸专门挑的门很大的呢。她完全不知所措,带着哭腔说确实是查过尺寸的,正好小两寸,他们帮我量了呢,因为告诉我数字我听不明白,他们给我看了尺子。。。。我说,你查的是琴的尺寸还是包装箱的尺寸阿。她才反应过来说,阿,我忘了问。

后来我们跑到街对面的餐馆借了他们室外用餐用的大阳伞,在伞下把包装全拆掉,才勉强把钢琴安全接进门来,当然还多给了送货人很多小费。安戍和他的几个兄弟来晚了,湿漉漉地一进门口说,阿,你们怎么都搬进来了,我还说下雨就等一等呢。诗纳道,不晚呀,正好赶上开PARTY。

於是用小电器的纸盒子做茶几,几把塑料凉椅,一套我新买的茶具,热茶以为酒,亦可暖人。诗纳便开始弹琴,那是我后来听过的那么多回里最好的一回,大约也是大家都在忙得缘故,那乐声更象背景,而不是辉煌的独奏。我们擦了地板,窗台,大肆地清洗了厨房和卫生间,我把两只大箱子打开,零碎物什归堆,简单的几件夏秋的衣服挂进衣橱,这时候雨将停,风还在,从窗户呼进来,吹得衣架摇摇摆摆,互相碰撞,显得清洁而空荡。





在此之前,我在西部的另一所学校做毕业设计,那是一所综合大学的美术学院,我学时装设计。我住在远房表姨妈家里,她们一家10年前移民过来,原本是大医院的主治医师,过来之后只能在大学的医学实验室搞理论。那一年过得非常匆促,先是语言不过关,再又很快开始筹划毕业展的事情,加上申请读研究生的学校。我希望到东部去,可能也是为表姨妈一家温和而沉闷的气息所催化。

家人没有意见。父母俩人都做老师,但自从结婚就两地分居,几乎到我进了大学妈妈才回到城市,之后就相敬如宾,对于我的事情,也多是二人相视一眼,似乎怕挫伤了什么似的做一个模棱两可的表态。大三时候我受到一场比赛协办方的资助和推荐,又收到美国西部那所学校的转学许可,妈妈只说,想去就去吧,多学东西总是好的。爸爸就接着说,要学得越多越好。
我临走的那天晚饭,妈妈做了很大一盘红焖大虾,拼命夹给我吃。我突然问:”咱们邻居和你们同事的孩子那么多出国的,多少人看着眼红,以前你们就真没想着我也该跟着去么 ?”
妈妈说,不是没想,恨不得那些好机会都有你的才好。
他们就是这么泛泛的,没有刻意的目标,无论是对自己的一生,还是我,都随遇而安。
我也问过,为什么不见你们吵架。
爸爸说,在一起了不容易,还有什么可吵得。
也许是,两人两地面对着共同敌人20年,战友役后会师,格外安详。


我用了很多年才明白同学说我冷漠是真的。聚会时候无话可讲不会打牌又不会喝酒,即便我巧笑盈盈呆坐一旁依然被安戍的室友窃声查问为什么那么傲。整个PARTY上我只认识安戍和新室友诗纳,诗纳无比天真可爱地询问你们都学什么的呀,给学生上课好玩吗,老板怎么能那么凶呢,并且非常动听地笑。这么好的女孩我也喜欢。我把微笑绷在脸上,听安戍介绍我说,这是我们年级当年成绩最好的家伙,莫名其妙读了艺术了,又在美国读得本科。。。我心里就气,他这么把我一扬手就扔到了学习太好又和男生称兄道弟的那一堆去,何况什么本科,不过是大四一年。眼见几个男生干笑几声,女孩则招呼一声开始颇有兴味地上下打量我。我特想呐喊说Come on people, 那是初中时候的事情阿,你们才是名校PHD工程师国内清华北大的大牲口。我有时候觉得这世界上的人群真是物以类聚,没有相似的标签就难以混迹其中。

这时候一个单凤眼的女孩端着可乐来给我,问道,卢漆然,你们在美国读本科的真好啊,英文都说得和美国人一样了吧? 我忙道,我才读了一年而已,我连GRE都没考过。她绽开一个笑容又问,那,你现在学校在哪阿? 我说,P城艺术学院,在spring avenue上面,你坐42路车就可以到,或者。。。她皱皱眉,说,我从来没坐过公车呢,spring avenue好像听过。。。我又启发道,就是音乐厅往东。。。她又努力皱皱眉头,道,还没去过音乐厅呢,卢漆然,你真艺术呀,学艺术很好玩吧?
我自知失言,只盼没有旁人听到,又赶紧加上说,什么艺术呀,高中也是理科的来着,就是数理化太差,又转去文科的--你呢,你是什么专业? --其实我数理化何尝差过,只不过明白最好听他们说任何计算机化工生物之类的专业都大声惊呼很牛阿很有前途吧而已。再后来大家开巨大的音量跳舞抽烟喝酒,安戍和诗纳介绍说,知道了吧,这就是最美国的PARTY,音乐要开到最大。。。又转脸来问我,对不对,漆然? 我笑一下算敷衍。在西部的一年,PARTY确实不少,集体抽POD的也不少,尤其是低年级学生,另外聊天酒会性质的更多,参加的人未必去前一种,而前一种的热衷者多少要来这边,因此哪一种最美国,大约也是个人兴趣。我只是不想再多嘴。

我那一晚做陌生人说陌生话,非常疲乏,最后安戍要送我们回家,我知道我是沾了诗纳的光,安戍后来向我们眩耀说,怎么样,我们学校好吧,人多,热闹,PARTY多,诗纳很由衷地点头。安戍又对我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诗纳就很好奇地问我为什么不喜欢,我说,哪里有,很热闹很好啊。


我真的没有,我只是有一点担心,他们都很好,而我是不是太敏感又太封闭了。诗纳是一个那么好的例子,年轻,漂亮,单纯,快乐。我呢,一样年轻,不太丑陋,不太成熟,不怎么悲伤。好像相形之下,我的年轻是灰灰的。

那样中国学生聚集的PARTY让我向往又恐慌,几天之后,终於慢慢遗忘。

开学,见导师,是个极高极瘦的年轻人,杰铭,看起来不过30岁,实际是41了。人类学博士,法国拿的艺术史硕士,很和气的人。主任教授是时装届有名的托尼格里多,也不过44岁,7年前功成名就退到P城做一个简单的教员。同时入学的硕士班同学有3个,麦克44岁,家希25岁,一个女孩赫儿30岁。另外的必修课还有开萝摩尔的艺术研究,两门设计课,我又选修了建筑系的初步和摄影系的中级。另外导师希望我带一门大二的基础技法,说是我在国内本科的设计效果图还带着20年前业界的严谨风格,非常少见。

我只有半奖,够交学费。做一门课的助教,就够吃饭。我跑去看学生服务中心门口贴的告示,看到开学校校车的缺,很快顶了下来,这样我就可以交房租。我很喜欢租下的住处,大小合适,在树林里,房钱门廊爬满紫藤,入秋之后依然在开,清清的香。因为老式,我的房间窗台很深,够一个人整个坐上去,外面可以看见树和远处教堂的尖顶,以及一小段校车经过的路。我也不在意诗纳练琴,她有时候抱怨离市区还是太远,去逛街都要赶车。有时候她也央求我陪她一起去买衣服,说漆然你是专家呀,陪她买衣服是很愉快的事了,第一不担心钱,第二她身材不错,高挑挺拔,曲线玲珑,打扮她事半功倍。


为什么你很少买衣服,漆然。漂亮女孩是要打扮的呀。诗纳被我强拉回车站时候问。
没见到合适的而已。我说。
怎么会! 你太专业了,眼光太高,要不,你回去试试我的,试过才知道好不好看。她说。
后来我进她的房间,是很雅致的白色风格,拉开衣橱,满满的各种材质色彩。并且被她按色系归了类,随便两件相临的都可以成套。我笑她说这么随手乱扔东西的MM衣橱竟然这么整齐。她说,就只整齐么,还很专业是不是? 不得不承认。

然后她把衣服一件一件拎出来摊在床上,要我逐一试过。隆重的酒红色丝绒晚装,薄纱低领长裙,绣花吊带背心,很多摺皱花边的娃娃袖上衣。。。不能说都是上品,但显然她花了很多心思。诗纳强制我一件不落的试穿,我说你看我比你瘦,撑不起来,她说什么呀,风格不同的,你穿上是小巧可爱型的,而且,你穿上,显得。。。嗯。。。聪明。

算了吧,我自己端详镜子,苦笑说,聪明,聪明也能穿出来?

她说,那可不是么,你怎么穿都显得聪明。好多人都说过,我妈妈和你电话里说几句都教导我说,和人家漆然学习学习,那是聪明孩子。

我穿着诗纳的绿色意大利皮裙,盯着镜子瞪大眼睛看,问自己: 有这回事么?


那天从主校区送几个人去做公车,已经是下午5点钟,我下一节课的PAPER还差一个尾巴没有收,心想要是能早点完事还有25分钟可以写。我的同学麦克和赫儿双双在图书馆前下车,去查明天要开题的项目的资料,我再起动时候,听见有人用中文喊我,回头看是诗纳,停下来让她上车,又见她竟然穿着我的tshirt, 是我先前学校的,很唐突地写着校名,她灿烂地笑道: 我的衣服都没洗呢,还有的在干洗我又来不及去取,好漆然,我就从烘干机里偷了你的,你不在意吧。

我无可奈何问她,去哪儿玩呀。

她说,去P大找安戍他们呀,你有没有空一起去,还是,有课?

上课到9点呢,我说。你好好玩吧。

驶过灰白色石结构的礼堂,又穿过最后一道树林,就是进市中心去的车站,诗纳欢蹦着下车,向我招手道谢,她穿的工装短裤很配我的本白tshirt, 长腿,棕色皮凉鞋,墨镜,嫣然的粉红色几何图案大号夏季跨包,站在站牌旁张望。我掉头回去,看见她明媚而清爽的样子,微笑起来。

如愿早收工,刚趴了车,对讲机响起来,老板说,44街云杉路路口,有人电话叫车。这情况时有发生,我只能怪自己昨夜论文写了一半就睡了过去。44街云杉路和我的住处离得很进,我抄了近路,很快赶到。等在路口的是一个60岁左右的矮个子男人,带大件行李和一个最大号的黑色作品夹,上车问好带着爱尔兰口音,说是要赶去火车站,坐火车去飞机场。

路上他问我是哪个系的学生,我说,设计系。他说,嗯,怪不得没见过。我问,你呢。他说,我是插图系的老师。插图系? 是不是动画系? 我问。他笑起来说,有点象,不过,不一样。我说,本来想要选动画系的课来着,但是动画初步要预修一门怪课,而我下午要开校车,时间冲突。他说,我就是教那门怪课的。

我听说那门怪课的教授非常有名,不由从后视镜望他一眼,很普通的老年人,棕色头发,棕色眼睛。要选那门课要先教交作品集,入选才可。因为动画系的吸引力,不得不过他这关的学生每学期都有很多,不少美术系的学生都落了选。设计系因为方向不同,想选这个的人很少,我导师亦没有推荐。加上时间冲突,我就把这门课的事情扔到脑后去了。

而这个教授在我车上微笑的样子十分和蔼,甚至带着鼓励的神色,我想了想问道,请问选这门课作品集是什么要求?
他答道,要会讲故事。
这个很容易阿,我脱口道,怎么会…
真的么,他又笑起来,好像很难呢。
我想这个老头怎么象个孩子一样,象赢了人家一个弹球一样自鸣得意,摆个擂台来等人上。於是笑笑不回答。

下车时候我问他要不要帮忙拿行李,他做出夸张的表情说,我有那么老么,你看我多大岁数? 我迟疑说,60? 他眼睛一闪,嘴角翘起一个狡缬的微笑,拉起箱子就走,又回头说,希望很快再见。


我向同学提起,说我见到了那个怪教授,赫儿大叫说,我也见过我也见过,你有没觉得他很象圣诞老人?
我使劲回忆,只记得他笑的样子象个大孩子,拉着箱子的背影又象矮矮的hobbit.

入冬的时候设计项目开始中期答辩,我的导师非常严格,平时和他约见面谈,就常常被他一句话问住,觉得问题十分各色,又极有道理,竟然自己没有想到。我在国内受的只看图不问思路的画匠式教育虽然已经在去年一年里纠正了不少,然而硕士课程又是大上一个台阶,我导师的智商绝对在一般聪明人以上40点不止,属於可望不可及的敏锐。

下午开校车穿过树林,看见灰色的层层的天色,三两只兰盈盈的尖嘴鸟掠过。树叶红红黄黄的差不多了,几场雨过去,也纷纷落了地,经常见一起开校车的同伴改开大嘴巴的铲车在清理落叶。

有时候我想象,我是在开一辆叮叮当当唱歌的冰淇淋车子,在住很多小孩子的村镇行驶。我的车清亮地唱着” 这是一个小世界,很小很小的世界…”

安戍三天两头出现,约诗纳出去玩,也曾经喝醉了回来,我听见安戍开门出去,赶出来问他能不能开车,要不要我送,他略带酒气地答说不用,又看看我穿个睡衣睡裤的样子,说,漆然你又瘦了吧?

安戍是那种小康之家长大的孩子,个头高高的,肩膀宽宽的,眉毛很重,眼睛不大。我们初中同学,他还做过我们班的体育委员。初三时候他们几个男生在厕所集体抽烟,一人一口,快轮到他的时候有望风的人喊,说,校长往这边来了,安戍也不急,慢慢吸那最后一口,於是被校长逮个正着。后来他把抽烟的事情一个人顶了,弄了个警告处分。

那年新年联欢会结束后,意尤未尽的一帮人跑去附近公园玩,冰天雪地的弹吉它唱歌,安戍唱的是外面的世界,我还即兴学着二声部跟着走” 阿。。。” 竟然唱对了,从此我爱上唱二声部,三度和声基本上张嘴就来。

所以说,我们俩称兄道弟很有历史,后来他高中在隔壁学校非常努力,全区统考排名经常很高,连我们学校的人都知道。然后我转读文科,又学了艺术类,他考上很好的工科大学,初中同学聚会我们也见过几面,与别人慢慢生疏起来却总还保持着和他的默契。再之后我在比赛得奖,上了报纸,他突然电话过来道喜,说他拿着报纸上我在展示会和模特合照的照片全宿舍展览,我笑他是不是给人猜” 看这个美女中间的野兽恐龙是谁”. 他说,哪儿啊,你现在真够牛的,不对你一直很牛。

再后来我出国时候他正考TG,我叫他出来喝奶茶,他十分羡慕地说漆然你怎么总知道该做什么。


十一
听一个还算了解我的多年朋友这样说,是一种很寒冷的感觉。

听起来我象是一种什么工具,非常合手好用,指哪儿打哪儿。而我是多么怕沦为一个工具,为人所用所指。也因此才会好好的理科重点班不读却从高二开始学画,又去考极难考的服装设计系,再又在充满艺术得虚情假意的大学里苦熬三年,又拼命参加了那场竞赛。我的本科同学觉得我简直太小人得志了,甚至有谣言说我贿赂了评委。我跟我当时的男朋友哭诉说我为比赛的工料花掉了全部积蓄包括要去西藏的旅费,要是有那个钱贿赂评委,何必还要参赛争取什么留学资助!


我们这一行没有奖学金,能出国学习的都是富家子弟,我倒羡慕安戍他们凭本事考英文用硬的GPA申请学校,然后拿不薄的全奖去读博士。我觉得和高三时候挤掉了我的加分,大学时候挤掉了我的保研的那些人比,我实在是没钱没权没胆识,他们要是枪炮,我连塑料餐刀都算不上,至多明哲保身,远没有杀伤能力。

当然我也很难被归为诗纳那一类,那是花朵儿型的,人见人爱;我差不多是草叶儿,连专业都是与人做衣。我觉得诗纳应该嫁一个特有钱的男人,或者,我就是觉得她应该特有钱,保持满足物质需求的能力。钱从哪来,似乎不可能指望她自己挣,那么不是从她妈妈哪里继承,就只有嫁一个有钱男人这条路,我希望他的老公不光有钱,相貌英俊,为人体贴,思想深刻,而且要懂得音乐。好像比对我自己未来男友的期望都要清晰。

至於安戍,此人前途应该有亮,就是浮躁了点儿。每周PARTY个不停,一有假期就嚷嚷着要开车横穿美国,成天听摇滚电台,不光对诗纳鼓吹,还来指导我说不听重金属不够美国。我知道除了主动地上窜下跳地Americanize自己,他象每个留学男生一样吃food court, food truck, 看friends或恐怖电影,读武侠小说泡BBS,周末开车去中国超市顺带光顾Hongkong buffet这样的地方。他纯情而寂寞。



十二
接着冬天就来了,开始下连夜的雪。坐校车的人也多起来,原先那些骑车的,走路的,自己开车的,不少都开始打电话叫校车。车里总是因为人气而热腾腾的,我又得了感冒,也或者是对供暖过敏,每每咳嗽得握不住方向盘。上课也是咳嗽起来就难以止住,弄得一屋子人都停下来同情地看我。终於我的同学麦克下课时候劝我请假休息,说我咳嗽得很恐怖。我笑嘻嘻地说太不好意思了我咳嗽是不是很烦人--我自己都烦得够呛。他说我是为你好啊,回去好好休息一天,喝水,吃药,多睡。
上课请假容易,校车怎么办。去请假时候老板很难办的样子,说现在正是大家大坐校车的时候阿。我只好说那我尽量来,便提着书包和电脑回家去。
浑身疼,看什么都灰灰的,强撑着烧了热水,一口气冲三包感冒清热冲剂。这时候诗纳回来了,安戍跟在后面,看我蓬头垢面的样子,问我是不是病了。
安戍是好兄弟,主动要求替我当班,但是他又没有开校车的执照。第二日雪下得很大,我答应了老板只好仍旧上班,好在很快学校通知停课,我拖着自己回家,倒在床上就睡。
一觉睡到下午2点钟,起来眼睛肿肿往浴室钻,见安戍正要走,诗纳正嘱咐他如何到老远的中国超市抢购电视晚餐和速冻水饺。我听着就觉得反胃又叫他多买点蔬菜水果。诗纳见我说一句话咳嗽半天,实在病得不轻,跑来问我吃点什么,想不想吃龙虾,我说,想吃粥呢。她就跑到厨房去,又跑回来,小声问,粥怎么煮阿。。。

最后我起来做了三人的晚饭,等安戍回来。他却打电话回来说路上很堵还要再耗一两个小时。” 三十年不遇的雪阿” 他竟然还很兴奋地说,” 真爽。”
我和诗纳就在客厅先吃,又看电视,又泡可可。诗纳问我,你说安戍好么?
嗯,很好呀。我心里暗自微笑起来。人也好,长得不错,心眼好,专业热门。。。
真的么,她小声嘟囔着。那你有没有喜欢过他。
我?! 我说诗小姐这不是文艺片呀,你ROOMMATE我不会爱上你的男朋友的。
她就放心了似的,又不死心,问,那你喜欢的男孩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头马上疼了起来,对这个问题我怕得如狼似虎。缘分之类的话都是给流行歌手蒙骗记者用的,我自问在这茫茫雪天望不见那时辰的来临。
说不定,我想想说,我就单身一辈子,也不错阿。
诗纳倒没有象我预料的那样尖叫跳起来嗔怪我乱说话,她停了一会说,那样,不会寂寞么?

十三
安戍回来时候已经8点多,见一桌子饭菜做恶虎扑食状直闯进来。一边吃一边还说,我就知道不是你做的,诗纳。诗纳哼他一声,回,我也可以学呀,又拉我,漆然你要教我的对不对? 我不要和他们小俩口纠缠,又头疼,自己回房间去。上楼时候听见诗纳兴奋地和安戍说着,我们俩刚才许了愿呢。安戍惊疑地问好好的许什么愿,又不是生日。。。

我回到房间想着刚才犯傻突然要凭雪起愿,希望30年不遇的天气可以实现一些幻想。诗纳说要考上P城音乐学院,我说,那么愿我遇到所爱的人。

雪没停的几天,安戍也被困在城里来不了,我和诗纳就烤蛋糕玩,又邀请住在附近的各国同学来开PARTY,半闹半静的,又不会吵到别人,又不会太枯燥。我的三个同学都来了,努力不提马上要到的期末答辩,只说圣诞计划。赫儿跟我说她现在有三个男朋友,一个是已经分手的前任,但是还保持” 联络”, 第二个是在追她的高一级男生拜韧,32岁,正派克己的一个人,也是我在这专业里遇到的第一个没试过POD的。第三个是朋友的朋友,在纽约做建筑师,都还没见过面,只EMAIL和电话往来。本来这个周末是要见面的,被大雪冲掉了。
我的另一个同学家希,是意大利血统的快乐男孩,总是向我们眩耀肌肉,说自己是肌肉男。他最近在约会一个半泰国血统生在印尼的华人女孩,经常和我说亚洲女孩子真是可爱。
再一个麦克,是在大服装公司做管理做了17年,突然想学设计,就跑来了。44岁,比我们导师还大些,有妻子,一双儿女,女儿13岁,很聪明缅腆,成绩好又漂亮,是他的骄傲。麦克喜欢叫我卢卢,叫家希兄弟,叫赫儿亲爱的赫儿。和大四与本科生为伴的时候相比,我觉得这里倒更亲切如家。
另外还有卡萝摩尔那门理论课上的教育系女孩,有两个很能说,说得比我们小学老师还唬人,天生的教育家材料。诗纳的本科班上同学也来,据说是因为听说有免费啤酒,我逗诗纳说他们不够21岁呢,你也不怕被抓起来。
我们动手做各种甜点,甜酒混的糖球点心,大个儿的派,松仁蛋糕,海烤很诱人的蒜香面包。赫儿带了非常丰盛的意大利面,面酱温香四溢。麦克则做烤三文鱼,用罐头菠萝做装饰。

那日下午,我们一直这么疯着,直到诗纳突然神秘嘻嘻地拉我上楼,很严肃地要我进她房间。
她把我一把按坐在床上,说道,好啦今晚你得都听我的。

十四
卢漆然你听着,我系里师兄要来,你现在快梳妆打扮,我的衣服你也可以随便穿,我已经给你预备了三套方案,不行你再找,总之他30分钟就到,你可不许给我丢脸。

我停了停不由笑道,破诗纳你不是给我介绍男朋友吧,blind date阿这是。
是又怎样,她把三套搭配好的衣服摊在床上让我看,你自己打算吧。

先是一件粉紫色高领毛衣,很柔软的茸茸毛在领口翻下来,配一条暖灰色带粉色暗格的毛料中裙,连短靴都准备好了。

再是两件套白色开身毛衣加无袖短缕,银亮亮的丝线若隐若现,灰色长裤是我上次试过最合身的一条,紧臀宽腿,垂感颇佳,我认出是国内的一个每件上千的名牌。

第三套褐色毛线针织连衣裙,连标签都还没撕下来,是VS今年新款,我记得诗纳曾举着那本购买目录来找我参谋,指着这一件说好不好,我说,很大方,配你这样的MM最合适。她果然买了。

你看,正配你的白靴子。她把裙子摆在我身前笔划着,我想起我那双去年冬天买的奶白色翻毛靴子刚被我在雪里踩脏,也不忍心告诉她了。

诗纳见我不响,显出很得意的神气,说道,你这个大设计师今天要听我的了。

我打断她,我可没答应要见你师兄呀。

她脸色刷地变了,那你,也不能躲着不见,你不会的,对不对?

似乎我必须要见,人已经在路上,客厅里又有一帮我的朋友,马上称病也夸张了些。我对诗纳的策划哭笑不得,又不忍心挫伤她,又难以就这么相从。相亲阿,我卢漆然竟然落到这一步,不知道算是什么惩罚。

最后我强令诗纳把她的衣服收起来,自己回房间去换下了刚刚做蛋糕弄脏的牛仔裤,抓了一件红色的ELLE毛衣和一条黑色长裤穿上,想起来毛衣还是两年前的新年和前任男朋友一起买的,当时刚赢了比赛,准备开始办理申请和转学手续,他花了当月的奖学金加补助非要送我这件毛衣说是吉利。是他送我的唯一一件东西。

十五
是家希去开的门,我刚换了衣服下楼来,他们见我就突然起哄般地大叫,我回头看见诗纳正摆着夸张的手势,还对麦克摆着口形, DATE。这个也叫DATE阿,我拿中文怪她,就这毛衣休闲裤的。她把我往下推,说着,你穿什么都好看啊。

家希冲着去打开门,一个男人抱着啤酒和花站在门前,探头道,诗纳的PARTY?

屋子里突然不正常地安静下来,我能听见他们使劲忍住笑的难过动静,加上诗纳在背后对我大捅特捅,只好打圆场说你好我是诗纳的室友我叫卢漆然。他放下啤酒和我握手说早有耳闻,我是戴维库石。

戴维库石,这个名字不轻,明明见过,而且印象深刻。诗纳在我耳边说道,就是那个呀,把Bajo la Palmera说成Bajo la Palmela的那个。

我想起来那是刚开学时候的一场露天音乐会,三把吉它,完全古典,在学校里一片原来是观赏花园的草地上,花园的圆拱门为舞台背景,听众都席地而坐。我们本是路过,见音乐系硕士班学生搞小型演出的告示,就临时决定听听。吉它一向是我最爱的乐器,何况是古典,专业三人。那天是夏末傍晚,天气格外清爽,好几位住在附近的教授都是带着妻子孩子来的,还带着野餐篮子,装着了草莓和甜点。小孩子就在草坪上欢跑,后来竟然有两个小男孩跑到乐手面前,手持一只小木棒开始指挥演奏。尤其是领头的那个,个子高一点,也不过5岁6岁的样子,满头的棕色小卷发十分可爱,他们两个先是试探着跑到近前,后来见非但没有人来阻止,大人们甚至还带点鼓励意味地笑,干脆象模象样地指挥全曲。我和诗纳笑得前仰后合,只恨没带相机。

也许是被小朋友逗坏了,主奏琴手报出最后一支曲子名字的时候把Bajo la Palmera说成了Bajo la Palmela。好像舌头被绕住了,不好意思地更正,却又说错,又好气又好笑地做出要放弃的样子,观众笑得更加欢畅起来。诗纳当时私下介绍说,那个就是我们系硕士班的天才学生戴维库石,我还有他的两盘CD。我想起来在申请学校时候就在网站上硕士专业介绍那页见过这个名字,作为音乐系的典型人物做了简短的介绍。
没想到,诗纳竟然请了他来,还要介绍给我。

显然在座诸位不少都认识他,戴维把花给我,我慌得不去接,做势要去找花瓶,诗纳却已经准备好了递过来,我只好接了花说谢谢。再回头看见赫儿在对我坏笑。

戴维是个很聪明的谈话对象,我被诗纳勒令不许进厨房以后就只好陪他讲话。而诗纳在那边搞出来的动静足够一部情景喜剧。周围喧闹,我实在装不下去,就问戴维,知不知道这是个圈套。
他灰兰色眼睛一闪一闪,回答,什么圈套?
我说诗纳为我着急,怕我一辈子嫁不出去--我才刚22岁而已。
她和我却说,怕你被别人抢了。他说道,她还说”只有我室友才配得上你。”
我半张嘴巴环顾四周,盼望无人听到,脸上也烧得难受。
然后说起那场演出,又说起吉它,才知道他是跑到西班牙去游学,去时毫无准备,只有一点少年时代弹电子乐器的经验加一份平平的学业成绩,晃荡了半年一无所获,突然遇到西班牙最好的吉它老师何赛托马,自问如果要一辈子做一件什么事情,大约没有什么比弹吉它更轻松有趣,就一头扎进去学了。等发现弹琴之苦,已经覆水难收,成了何赛托马所教最有灵气的学生。我插嘴说,所以天赋真是难以抵挡。他也笑起来说,我总得从上帝那得到一点恩典。
再之后他入读马德里音乐学院专业学习演奏和作曲,又在欧洲游历几年后回到美国,希望以后能做老师,就到P城艺术学院来读硕士。

很有意思的过去。我说。
他是那种水一样的男人,说话语调舒缓,就是这样丰盛的经历也被他讲得起伏有致,详略相当,好似源源不断,好似琴声。

十六

起码我不讨厌这个人。他亦不象安戍那样的小男生,因为一起长大被我一眼看透。何况我喜欢吉它。再有,能够穿着或华丽或精致的衣裳和他出入音乐厅,或者干脆运动裤运动鞋地去冬天的D河河畔乱走,谈一谈音乐和艺术,我觉得生活突然亮起霓虹,头一次对自己放任,颇为鼓舞。

赫儿问我时候她正和师兄拜韧分手,我看见他一连几天挂着僵硬的似笑非笑。她还给我看鬼节过后那个纽约的建筑师发给她的照片邮件,此人穿着十分搞怪的金钱豹连身衣服,对着镜头大做鬼脸。我不好意思和赫儿说很多,只说戴维不错,一切都好,虽然是被我室友安排的所谓相亲,又有什么关系。
我明明感到了一丝尖锐的快意。尤其是当我穿上诗纳的黑色天鹅绒礼服,她在我身边惊叹黑色是这么适合我,我开始琢磨周末要自己去买一件一样的--我觉得这快意就要让我哭出来了。

整个校园都变得不同。卢漆然,那个开校车的设计系女孩,把头发剪成半长的穗儿,挂起耳机,在雪天里穿红色的旧长裙,上课嚼口香糖,还分给全班。

我甚至破天荒在所带的课上做示范渲染,把一班19岁20岁的学生看得眼晕。

期末答辩那天我排第一个,因为熬夜在工作室里赶活赶到凌晨,我只在沙发上窝了两个小时就爬起来洗漱,还穿着从国内带来的蓝布大褂,头发此起彼伏,好在我在工作室里长备牙刷牙膏。我想起来这正是两年前我赢得出国机会的同一天,那一次我也是因为来不及,衣着潦草地上了台,好在当时看的是模特,我只出现在最后。今天不同,重视研究和理论的硕士课程要求设计的完整和逻辑性,所谓即兴灵感在我导师这里轻如鸿毛,要紧的是设计所表现的意义,和过程的出神入画。
我已经准备了比本科毕业答辩还要厚的一摞讲稿和支持材料,长达45分钟的幻灯演示,和8套样品。除了我自己看起来很傻,应该无可挑剔。

所以戴维出现时候我吃了一惊,他带着大束的兰花和我的干净衣服。
我一时间被这种遭人宠爱的欢喜撞击得无法开口称谢,红了脸去换衣服。等回来见他已经坐在下面在和我导师谈话,然后我就揉揉僵硬的双颊上了讲台。

十七
整个系里都知道我在和戴维约会了。答辩后的几天,我带的学生也做课程设计演示,几个最熟的就来打趣我,说那天的花十分惊人。系主任甚至和我说戴维是个很好的人云云,我发现美国人八卦起来不比中国人逊色。

赫儿在我对面整理她的工具,准备放假,我问她和那个纽约的建筑师怎么样了,她说圣诞节要去纽约见面。又问我什么计划,我说有一点想回国去,陪陪父母,休整一下。那么戴维呢? 他要去加州演出还要回家过节,我反正不久就回来开学。我迟疑了一下,把几近枯萎的兰花从瓶子里拿出来,扔进垃圾桶,又看见RECYCLE的标志,突然很好奇地问赫儿,花算可回收再利用的东西么?

戴维说我的脑子太跳跃,象小猴子。完美,我说,我本来就属猴子。
那我呢? 他问。我掐指算算,恩。。。你是大老虎。
我们在校区里的一家泰国餐馆吃晚饭庆祝学期结束,又回到住处看DVD。I am Sam, 讲一个智障父亲和小女儿的故事。诗纳和安戍出去玩了,戴维点了壁炉,蜡烛,坐在我身边突然说,有个惊喜给你阿。
我去加州的演出取消了。他说。
我和你一起去中国好不好? 他说。

一直很想去中国来着,他说,长城好不好玩? 故宫呢? 我看过一个片子,讲故宫的建筑和珍宝--去紫禁城演出也不错阿。中国南部也很美吧,西藏呢。。。你能不能做我向导?

我有两千美元的积蓄。那么,为什么不好? 我念头一来,那股快意再次上升,象纯氧一样灌注全身。现在打电话订票吧,再晚就来不及了。我把电话递给他。
戴维欢喜地亲我脸颊,又亲一下嘴唇,你最棒,他说。

那天晚上我们连夜上网查找云南的景点和旅店,我跟他说去西藏是来不及的了,害他黯然了半天。当然我也电话了家里,跟妈妈说我要带一个朋友回国,还要去云南旅行10天。妈妈说,是男朋友阿。我说,算是吧。一边抓着戴维的手轻吻他的头发。后半夜都倦了,他拉我入怀,说,你简直完美。我笑道不要夸张。
他说,你和我就是完美阿。
可是我们相处还很短。
而我已经知道。他吻我脖颈道。
很痒阿。我回手胳肢他报复。
今晚我可以睡这儿么,他抢了我的枕头问。

十八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吵醒我的是开门进来的诗纳。我穿着睡衣站在客厅沙发上,象做了连年的梦一样昏沉。
你怎么睡这儿? 病了么?
跟在她后面的安戍也进来,见我亦是一惊。
我顿时想起始末,冲着上楼去。

戴维在卫生间洗漱,我进自己房间,坐在床上,回想自己对他说,嗯,你可以睡这儿啊,我到楼下去。
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说了这个。
后天就去中国了呀,还有好多事情要忙,要好好休息。我吻他额角,他拉住我,迟疑着。
我只是。。。我拼命想着措辞,说,我只是想要完美一些,你不想么?

很久之后我依然不明白自己所谓要一个完美的打算到底有什么意义。戴维很理解似的点点头,说,我爱你的。我说我也是。然后我抱着被子枕头到客厅去睡。那一夜做梦不断,记得的有大学同学唱卡拉OK,在加州的表姨妈做的馒头,表姐的婚礼,和其他一些什么碎片。诗纳和安戍回来时候我正梦到我们淋湿了诗纳的钢琴,再弹出来的声音古怪难忍。

戴维从卫生间出来,给我一个狗熊式拥抱,我在半空叫起来,他才放下我。我说你睡得好么,我的床很舒服吧。他不松手说有你会更好。
要去寄你的护照阿,我说,快走吧,不然去不了中国。

他离开以后我才去淋浴,诗纳跑来在卫生间门外大叫说你没事吧。
我就喊着说,没事,我把戴维拒了。
阿! 诗纳开始使劲敲门,你神经啦?!
我把门打开一条缝伸出湿漉漉的脑袋说,但是我们要一起回国去哟。

十九

要回国去的喜悦洋溢在整个房子里,诗纳早定了去佛罗里达度假三天,安戍要做RA,而且准备博士资格考试,寒假必须留下。诗纳准备先去香港,然后回家。所以虽然我们不会同路,但所有心思话题都和回国有关。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父母,春天毕业典礼时候因为已经要来继续读硕士,也就没那么在意,没有接他们过来。不提回家的事情还好,一提起来就放也放不下。
诗纳羡慕万分地说着你们两个要回去了呀,你紧张不紧张,你爸爸妈妈会喜欢他么,去云南很好玩的我小时候去过,米线一定要在昆明吃,逮族裙子很好看很适合你身材,在雨林里过圣诞还是在丽江呢,都好都浪漫的……
我打了简单的行装,又买了些礼物给家人,装了两个小箱子。诗纳不需要带任何东西给家人,光自己的衣服就装了一大一小两箱。我说你不如在香港买新的呀,何必费力。她想想有理,又打散重装一番。

我收到那封EMAIL的时候正打算最后打电话确认一遍机票。诗纳和安戍在用我的笔记本联网打游戏,大富翁网络版。叮咚一响跟门铃似的就是我的邮箱收到信了。我也没停拨UA的800号码,只叫他们俩帮我看一眼,如果是垃圾删掉就好。安戍说,情书吧,是情书怎么办? 我说,戴维正取了中国签证开车过来,哪来的情书。

在等冗长的录音问好过去,诗纳突然叫道,漆然呀,真有人看上你了!
我过去看,竟然是那天来看我们答辩的一位颇有名气的设计师,信里说,亲爱的卢,很荣幸观看了你精彩的设计和发布,我的工作室正在招募有才干的实习生,我认为你是一位非常独特的年轻人才,你的导师杰铭和系主任托尼格里多先生也推荐了你,我很希望能在电话里和你详谈。谨此,拉玛*米勒,纽约工作室。


二十
是我能梦到的最大幸运!
戴维问我是不是兴奋极了,我大声地这样回答。
简直不敢相信! 我申请学校的时候顺手还发了简历和作品给一些设计师和事务所,包括拉玛米勒,想着如果没有学校要我,能去给这样的人做学徒助手也能学到很多东西阿。记得当时他的助手回信说他不看邮件夹带的作品集,只看打印的。而我忙得焦头烂额,根本不可能为这一个机会重做新的作品集,就放弃了。
几天前期末答辩时候我记得他也来了,但因为来的偶像人物太多,戴维又在,我竟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他现在亲自发信过来提到实习的机会,简直是荒诞不经。
戴维说,什么荒诞不经,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而已。打电话的说词准备好了么,要先做感谢,注意说话要慢而清晰,你说英语简直比我还快。。。

是他的助手接的电话,我自报家门,他说米勒先生到欧洲去了,然后开始飞快地解释实习的详细情况,说是今年申请实习的学生大都是本科三年级学生,而我是研究生,米勒先生又亲自见过我的作品,末了他说,很好的机会哟。
我问,那么,什么时候开始?
马上。我们在准备2004年的春装,很紧,也因此需要人手。他说。
我停了两秒,那边道,你可以考虑一下再电话我。

戴维说,当然要去了。我仍然迟疑,那你的旅行也要取消了。。。机票也不能退。
他想想说,或者我一个人去。。。虽然无趣了些。
我知道他为了去中国,推掉了原本定在加州之行之后的几场演出,而且让他家人为他不能回家过圣诞很是失望了一场。这些都是这两天一鼓作气做的,他甚至还开车去纽约中国使馆取了签证回来。

我不知道能不能为了他放弃实习的机会,我也不知道如何为了实习让他失望。这几天晚上睡前都在迷迷糊糊地想着到云南和回北京的事情,想着妈妈见了他会怎么说,我们该去哪一家店吃火锅,等等。也想到那夜里我决定抱着被子枕头去楼下时候他的理解和接受。当时我所设想的所谓完美依然模糊,但大约会是新年夜圣诞夜静谧深处点灯,沐浴熏香,放轻柔的音乐,听雪落的声音;我还要一醒来见花开四周,雾未散,晨风进来,爱人也正望我。

二十一

在纽约的日子非常浑浑噩噩,这个冬天阴沉晦暗,我习惯了加州阳光和学校的自然风景,在陈旧脏乱的楼宇间穿梭就觉出说不明的哀伤。我从网上租了一个寒假回国的中国学生的卧室,同住的是另两个纽约大学的男生。我从火车站直接坐地铁,辗转而来,又自己搬行李上楼,正搬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戴维在中国兴奋的说着已经到了一切都好睡得也不错起来竟然有一家星期5餐厅开在窗外,还有圣诞树,宾馆大厅里就有,要讲给他家人听打消他们的同情。
我勉强说你好好玩吧,我明天就和老板谈最后两周提前走。
我是这么把他劝走的,我说我一定去和你会师,何况还有诗纳呢,她对北京也很熟悉。


实习生是廉价劳工清洁工自动咖啡壶绘图机销笔机粉刷匠接线员最早上班最晚下班。我唯一为自己做的是每天拼命吃东西储备能量第一反正不怕发胖。格林维之村的清晨非常萧条破败,拉玛米勒的工作室在19街上,枯冷的一座建筑二层,进前门走窄小的金属楼梯上去,一扇整个刷成紫色的门,很小的标牌则挂在一边,视觉对比很强让人难忘。
室内则是黑红二色的直条式家具和天花结构,很宽敞但不够明亮。在这样的地方租房是很贵的,纽约的天空和阳光都那么有限,寸光寸金,大家都去靠电力弥补。
我很早就到,扫地擦桌升起百叶窗放光线进来,然后开机查今日的进度,开始画图。

拉玛米勒先生大约50岁年纪,看起来更年轻些,我上班第一天他见我,说欢迎,便把我交给他的助手之一,也是他的侄子思科,我一下听出他就是那天电话里说话奇快又提醒我说机会很好的那个人。

这一行里中国人很少,基本都是白人。个别风格比较惹眼的日本设计师,颇夸张地卖弄小岛文化,我一直是不齿的。吸取民族文化无可厚非,但要是真正深刻而巧妙的部分,而非浅薄直接的拷贝。实际上很多非常美的东西根本无法拷贝,我还记得在卡萝摩尔的艺术研究课上说到艺术表达的语意学,我想起那个比赛上我的整部作品起名为” 烟行媚视”, 把走和看作为表达主题的要点,然而要我翻译这个名字,却只能翻译成奇长的句子,完全失却了简约深远的意境。我自此生怕妖魔化了祖上的东西,便不太敢碰。
斯科却说文化本来就是要传承的,一个人所作的善意改进无论如何是一种缘分,放眼千年来看,是值得的。


二十二

除去零碎的事情,我和思科为准备2004年的春装展示,工作得十分勤勉。能够把所学变为所用,又证实了所用还算有用,虽然都是细节,也足够鼓励我每日忙到9点。米勒先生的设计非常注重细部,很多边角的剪裁由於角度和材料的特殊,只能用手工反边收线,我本来手头功夫并不过硬,加上紧张,频频出错。於是一次一次重新来,相比之下,思科倒比我灵巧。
草图他也很好,不过手绘和渲染就差一些,我这个学徒工经常拿着他潦草的线条图左右比照猜测,好完成最后的效果图。他工作也很努力,甚至比我还要卖命,我有一点能理解他作为米勒先生的侄子在这工作被人指指点点,万万不敢怠慢。所以虽然他是我上司,我们在公司里的尴尬地位却比较相似,向米勒先生汇报时候也荣辱与共。

住的地方很是阴暗窄小,厨房很脏,和男生合用卫生间也颇为不便。晚上回家以后我一般没有力气做事,只躺在床上打电话给戴维,也只有听他兴奋叙述的份儿,对自己的日子,都不太愿意回顾。几天之后诗纳也回到北京,带着他去看了长城,故宫,听了一场北京音乐厅的四重奏,吃了烤鸭,听了京戏,喝了大碗茶。

我的工作却看不到头的那么多,和米勒先生提过的希望早些结束想必也被他扔到脑后。我心烦意乱,戴维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们好一起如约去云南,我难以回答,只说等等看。我已经开始后悔把戴维劝去中国,每次他提到和诗纳去这去那,我都酸酸得难受,慢慢甚至开始莫名其妙的问自己,戴维会不会爱上她。

我自己也为这个想法感到耻辱,我想诗纳如果要爱他早早去爱就是,犯不着介绍给我,她毕竟是我在这里最亲密的人,我怎么能用如此的恶意去揣测呢。
可是那些各种我设想了好多遍要和戴维一起去的地方,要介绍给他的东西,那一条一条我想要和他一起散步闲逛的街道,乃至那整个我成长的城市,竟然不是我陪他去。那些名字在话筒另一端被他用难听的中文念出来,我能听见诗纳清脆的嗓音在一旁纠正。我就叫诗纳来接,和她说谢谢,又说你们一定要替我多吃多玩呀。诗纳笑说你回来自己吃吧,我吃了又不是你长肉。

我掉肉掉得厉害,脸颊明显陷下去,眼圈发黑眼白泛黄脸色转绿。我知道不全是工作辛苦饮食不当,小半是心思过重的错。有时候想起来了也打电话给安戍,他每天很晚睡很晚起给老板写程序,自骂猪狗不如,诗纳不在身边,他也没心情开PARTY了。有一些瞬间我觉得梦一样的恍惚,好像我们谁也没有碰到过自己的爱人,而依然是孤独的灵魂。

赫儿也到纽约来了,我们在越南馆子吃面,她已经见了那个建筑师,和我说是个很帅的人,但是感觉不对,就这么决定断了。我颇佩服她可以淡入淡出,她说,你还年轻呢。她又问戴维,我便问她把男朋友交给自己的女伴去照顾是不是不好,她大声肯定地说那当然不行。” 美国男人阿。” 她颇有深意的看着我感慨道,” 你应该回去,卢卢,虽然我也知道很难。”






二十三

我早该想到这一天会来临。我其实早就想到,但一直不愿意面对。
我在工作室的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站了一会,又坐在马桶上,又站起来,又坐下。
思科在外面敲门,我说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一会又来,说你没事吧。
我不过是个实习生,哪有什么重要,我走了还有无数实习生排着队要来,甚至不需要付工钱。可是刚刚米勒先生不准我早结束走人,说工作量很大,我不能说走就走。我辩解说刚来时我就提到要早走,他说这一行就是这样。我竟然不敢接嘴。
我就这么走了,又能如何呢,除了不可能再回来工作,不能请米勒先生写推荐信--可是我实习不就是为了要么留下工作要么拿一封漂亮的推荐信么,我想到这个简直悲从中来。现在我还有两个星期时间,戴维在中国等我,我的帐户里现在有4300块钱,我还来得及,要走明天就走。
思科还在外面敲门,说,卢,你是不是为请假的事?
我开门,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嗯,我不请假了,我辞职。

嘿,你等等,思科跟着我,他那个人就是很凶,一说到设计和项目就没有人情,你也不是不知道。用不着这就辞职阿--模特今天下午就到,你难道不想看成衣效果么?

我忍着眼泪看看他,回答,我男朋友在中国等我回去,我不能失信。
故事太复杂,很多又是我自己凭空的小人之心,或者小女生的莫名妒忌,我被思科继续追问却开不了口,定在哪儿手里握着一把马克笔,准备打包。
听你的心,不要听你的脑子。他最后说,然后走开了。

去JFK的路上我兴奋异常,凌晨的高速路上面雾气弥漫,思科开着车没有什么话。我答应他走前就是熬夜也把手上的东西完成,所以一直忙到4点,之后他如约载我去赶飞机。我说,思科,对不起。我想说希望你尽快找到帮手,又觉得多余,咽回去不提。他笑笑说,这没什么。又说我会帮你在我叔叔那儿说话,争取说服他帮你写推荐信。
我很真心地谢谢他,他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很理解你。

我没有错过飞机,飞机也没有坠毁,我到达首都机场的时候是12月24日下午2点。我还没有告诉戴维和诗纳。妈妈站在接机的人群中显得比原先瘦小单薄,我拖着箱子抢出来,一把扑在她身上,又问,爸呢?





二十四

肝硬化。
发现的得挺及时的,妈妈告诉我,没有什么大危险了,所以也没有告诉你。
我从医院看爸爸出来,眼泪就拼命地流,妈妈跟在后面解释着,说不愿意耽误我读书工作,而且大病小灾的总是难免,已经没什么事了。
我真是难以相信自己为了男朋友,而且是为着怕男朋友爱上最亲密的朋友,把工作扔了跑回来,而自己父亲病重却一无所知。
爸爸见我就说我瘦了很多,我看他才是瘦得不成样子,心里酸得不行,几乎就哭了出来。他又问我怎么实习这么快结束,我说项目完了我就跑回来了。他嗔怪妈妈说早说不要告诉漆然。我忙说妈妈没告诉我,我自己想家才回来的,你这点小病我看也没什么问题,我回美国时候你准又去爬山了。爸爸笑起来,又叹道,人老了就是走下坡路了--你说的那个男朋友一起回来了么? 我迟疑一下回答,他忙,没跟我一起。

晚上妈妈又去了医院,我自己做了面吃,又打车去宾馆找戴维。他在宾馆大门口一见我就拼命地拥抱,说着,你还好吗。
我深呼吸说我还好,你在北京玩得呢,尽兴了没有?
他说,很好很好,我准备再在这里继续玩两个星期。
我看着他,知道他意识到我不可能去云南,要留下来陪我。他大衣里面穿一件盘扣的蓝色手织布上衣,布裤子和土布鞋,象每一个到中国旅游的老外一样搞得滑稽可爱。我说,I love you. 他竟然用中文答” 我爱你也.” 我说,是,我也爱你,他就象那天说Bajo la Palmela时候一样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圣诞前夜的宾馆一片灯火辉煌,我们在园子里走,能看见主楼大厅的舞会,和巨大的闪亮的圣诞树。这个城市的气息让我觉得真的到家了,那些蠢笨的大楼,人工的绿色草地灯光,空气中弥漫的汽油和尾气味道,甚至这割肉刺骨一般的风,都是亲切自然的。我和戴维互相半拥着走,即便在这样的宾馆里也被路人侧目,可是我有什么在乎呢,遇到他,是一个奇迹。

我们在房间里点了蜡烛,按我所想的样子放起低柔的音乐,只可惜没有雪。
我们紧紧抱着,互相除下衣服,轻轻触及肌肤,他在我耳边低底的说,为什么,让我认识你呢。我说,因为我们注定要在一起。





二十五

在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巨大的悲哀来袭,整个儿地罩住我,完全不能呼吸。我不知道这为什么,只轻手而坚决地把他推开。他象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看着我,不说话。我哭起来说,对不起,戴维,我就是太累了,担心我爸爸,还有,时差,一切,都不对头。。。
让我帮你。他的灰蓝色眼睛从半空看着我。我会在这里陪着你,哪都不去。

我被他感动,一刹那间却变为慌张。我对不起你,戴维,这本来就是你的旅行,而我不能陪你,回来了又不能离开。
没什么阿,诗纳很热情,她带我四处走。
--诗纳,我也对不起她,我心里知道,我竟然怕她抢走我爱的人。
我突然有了念头。我擦了眼泪,翻身起来说,你们去云南吧,我现在就电话她!
戴维按住我说,我不是说了我留在这里陪你么,云南什么时候都可以去。
不。我说,他如何知道我心里的愧疚,我要洗掉它。你们去云南吧,现在正是好季节,我要陪我父母根本不能带你玩,何况。。。我没有说你在这里,不然他们又要操心。

我离开的时候戴维问我究竟为什么将他推开,我说我觉得很怕,但不知道怕些什么。他沉吟半晌,不再多问。

戴维和诗纳坐第二天的飞机去昆明,他们从机场打电话给我,诗纳叫我放心,一定叫戴维吃好玩好。我谢她好几遍,她说你帮我那么多我不过带他旅行,这么好的差事我求之不得。

接下去的日子,我每天去医院看爸爸,他的病情不见好转倒也没有变糟。妈妈头发白了很多,我想他们真正聚首享受拥有彼此的生活不过6年,万一爸爸有什么三长两短,妈妈又怎么接受得了。然而世事竟就是如此无常,能做的无非尽人力知天命了。

这两周里面我不再能常常接到戴维的电话,我打给诗纳手机也没人接听,他们该是在边境,或者山里,信号不强的地方。新年夜我本以为他会打过来,一起倒数记时,然而还是没有。我想起还没回国的时候我们说,新年夜不能去时代广场了,去天安门广场吧,12点整在天安门广场接吻,也一定很灵。

二十六

在丽江的时候,诗纳在酒吧遇到故人,是她音乐学院附中的同学,毕业以后辗转南北最后到丽江落脚开了间小桥的酒吧。於是和一伙美国人俄国人德国人聚会喝酒。然后玩吃苹果游戏,然后罚酒,又叫又闹,后来醉了,后来醒来猜发现是在酒吧里,几乎赤裸地睡在一起。

诗纳告诉我的时候我刚刚从北京回到学校,诗纳哭着说漆然请你原谅我,我不想瞒着你,那样对你更不公平,我们只是醉了,喝了啤酒伏特家和丽江红。

我想起决定回国的那一夜,和圣诞前夜在那间简略布置的房间里,我所全心等待的完美。我想象那个丽江古城的午夜,热闹喧哗的聚会,酒精和大麻,各国男女,戴维和诗纳,我最爱的两个人! 我突然想吐,要把整个心都吐出来,相信都已经是悲伤的兰色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我冲她喊道。你不过是要自己良心上过得去吧!
诗纳漂亮的眼睛看着我,她让我恶心。
我会永远良心不安的呀,漆然,我只是不能瞒着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象我的姐姐。

她出我房间之后,我才开始流泪,我原本嫉妒诗纳陪同戴维,扮演我曾梦想计划的角色,我曾为自己的念头后悔不已,决心做一个磊落的人,打消一切怀疑性的揣测。我不能按时回国回去了又有事情缠身而诗纳帮我是她的义气,她是那么单纯美丽她是我的小妹妹。诗纳说戴维和她在后面的行程中非常苦恼,互相躲避,诗纳曾对他说要告诉我,而戴维说他不能,说那会和杀了我一样。诗纳说漆然你都怪我吧是我喝多了是我做的,戴维他很爱你,他不是有意的。

要狠狠地伤害一个人,大约不过如此了。

我去敲诗纳的门,她蹿到门口来一脸眼泪地看着我。
我说,诗纳我明天就搬走。还有一个问题问你。
她急切地说,你不要搬走,要搬走的也该是我。
我不回答,只问,我想问你,你有没有一点爱戴维。

二十七

春季学期的校园就这么苏醒过来,草地转绿,大地生辉。我每一两天都要给家里打长途电话,把原先与戴维嘶守的大块时间用来和妈妈聊天,陪爸爸解闷。我赶回学校之后几天,爸爸出院了,只是还要每天吃大把的药,每两天去医院挂水。
我劝妈妈干脆请医生护士上门服务,多交一点钱而已。我说我这边不需要你们的钱,而且一毕业我就可以赞助了呀。但是爸爸不肯,说是走走路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很重要。
我努力不去想戴维。他给我打电话,我说诗纳和我说了。他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谅我。我说我也不知道,那超出我的想象,到现在我还很迷糊。他说你介意不介意我们还保持联系。我说也许不了,我想自己一个人了。他便没再说什么,去了南部参加一个巡回演出。

这真的象梦一样。诗纳主动和安戍分手了,但没有说为什么。安戍还跑来问我,难道是她在国内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我不知道我还烦着呢。就一瞬间,我们两个真的还原成孤单的灵魂,那个娇嫩清纯的诗纳和温柔多智的戴维都象没有出现过一样。

试听了很多门课之后,我又开始选课,那天在系里碰到我带的大二学生,图很好的一个男生,问我说会不会去选动画系的课。我说,不是要先选那个怪怪的纸介质插图么,很难得。他说你怕什么,我还想找你看看我要交的图呢,你要是觉得我能过我就去试试,如果你想选还不是手到擒来。

我正拼命给自己找事情做,以忘记寒假的事情,想想试一下有什么关系,何况那个怪教授看起来很可爱,像个小矮人,他的课也不该枯燥乏味。

第二天我就拿了自己的一些草图,实习时候画的舞台流程,很多人物和背景的合成,加两张最满意的渲染,去约见那位教授罗伯基尔。

办公室外面竟然做了一排学生在等,估计这样的景观在我们学校也是屈指可数了。等了一会见教授出来,急急忙忙的样子要去赶什么课。他走到大家面前,要我们把作品一起给他看。每个人都踌躇满志,词句密度很大的一张张解释,教授只听听,对他笑笑,说一句” 我觉得你还没准备好修这门课。” 或者” 你下学期来找我 ” 。我瞥见好几个男孩子的作品,都是手头功夫很纯熟的,一看就是一直喜欢卡通漫画,几岁就开始临摹一直到上了艺术学院,估计读动画专业是很期望的目标。轮到我,教授突然看看我说,阿,你是那个开校车的女孩。我说你还记得我。他边看着我的图,边回答,但是你却不记得我说的话。我一惊,抬头看他,他笑起来说,我不能收你。

下午开校车在校园里空转,我使劲回想那天和他所说的有限的话,突然想起他说,要” 有故事” 。我的图虽然够交大二学生,但给他看得作品确实没有情节。

二十八
诗纳很快搬了出去,我问她在哪里找到房子,她说是学校另一端的一个公寓,和一对在中国城打工的夫妇一起。她走后又找了一个美国女孩来住她的房间。从此在客厅点壁炉一起吃水果的日子没有了,也听不到诗纳房间传出的香港电影的声音。我更晚回家,往往直接进自己房间,见到新室友也只是礼貌的点头。诗纳来搬钢琴那天又下雨,是开春的雨,没有大阳伞搬不走,她就在客厅里等雨停。我想要回房间去,她却小声叫住我,说,漆然你不要恨我一辈子。
我回过头说,我不恨你。
我说,我恨我自己,是我自己太优柔,我太要完美。如果不是那样,如果我没有去纽约,如果我没有求你带他去旅行,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漆然,你问我是不是有一点爱戴维,我一直在想答案。是的如果要说我爱他那是因为他是你的,只有你能配得上他,我爱他,就好象,好像我爱你一样。你们两个那么好,那么优秀善良,而我不过是我妈妈的小玩具,我一事无成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怎么敢抢你的戴维。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虽然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立在那里很久,我仍然无法接受,但是想要接受。我曾经对戴维和我的未来有一个个秘密的小小的计划,我们要到处旅行,要一个小小的房子,有很多朋友来玩,我要用他的曲子做我发布会的背景音乐,我们要互相支持一直到。。。我不敢想一直到老到死,只祈望越长越好。他改变了我的整个生活,从内而外,这改变发生得是那么突然而急速,那么猛烈而美。

后来我问诗纳新地方有没有地方放钢琴,她说没有,准备捐掉。我想想说,不如留在这儿吧,需要练琴还可以回来弹,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再搬走。

她是努力笑着走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被她的话弄得开始原谅她,而又难以这么做,不由施舍给她一点好意,以免变做我自己愧疚。我是宁愿人欠我也不要我欠人的吧,我知道我倔强得夸张,我还是原来的寂寞的坚定的卢漆然。

二十九

我花了整整两天两夜在工作室画纸介质插图课的选课作品。我画了无数张小幅的草稿,扔得一地都是。
一个开校车的独身女孩,在寂寞树林中日日穿行,车上人上上下下,有的按站下车,有的一迷糊错过站,她一直开着车,在寂寞树林中穿行。最早下车的人下车了,最晚上车的人下车了,她一直在寂寞树林中,因为她是开车的人。直到一天她遇到骑着黑色骏马的男子,遇到爱情,他们要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罗伯教授微笑着见我,我把手工皮线装订的小册子放在他面前。他慢慢翻看,抬头问我,这么简单的故事。
我说,这样不好么。
他笑笑说,故事很简单,但讲得很好。

我入选了这门课,最后一个。

我依然每周一至四下午开车,我把我的绿色电动校车洗得很亮。
我的前老板思科打电话给我,说发布会前的招待会要到了,希望我能作为设计助理之一出席。很好的机会阿,他说。
我坐火车到纽约,又坐地铁,我路过冬天住过的房子,到那座辉煌的酒店去。
我穿了殷蓝色丝绸旗袍,我的头发高高盘起,插一支妈妈送的银簪。
米勒先生见我只问好,不多话,思科偷偷告诉我说其实他用了我的舞台方案,并和别人介绍过我工作得很好。我微笑,昂首,在酒会的人群中穿梭,和不同的人握手交谈。
晚餐时候坐我左边的是一位中年男人,思科则在右手。他因为对海鲜过敏,剩下了蟹肉饼不吃,嘲笑自己说,小时候家人教育我们一定要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光,要想想非洲还有很多人吃不饱。我左边的男人附和道,我们小时候家人是教育说,要想想很多中国人还吃不饱。我犹豫了一下,侧目见思科也在看我,便张嘴回道,我们小时候在中国,家人教育我们说,要想想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民都还在被剥削压迫不能当家作主。
周围人都颇有深意地笑起来,我也笑,全当笑话。左边那位才认真看看我,又伸手问好自我介绍说是广告界的主管级人物,我说,你好我是设计学院的研究生,米勒先生的实习生。思科补充到,这一次的舞台策划就是卢小姐的作品。他换做惊讶的脸色说道我还意味这是思科你的女伴,卢小姐这么年轻。我笑道,我不是谁的女伴,我是设计师。

三十

纸介质插图成为我最喜欢的一门课,教授非常严格,要交的图很多,但是在想象的世界里逡巡,用铅笔构思,彩铅定色,水彩定稿,这是我一直以来多么喜欢的工作,何况除去和时装设计相似的这些部分,故事甚至更加诱惑我。
那些小时候听过的支离破碎的童话故事都用作素材,打散重装,灵感象精灵跳舞,翅膀一闪一闪,欢闹跳跃。有时候开车时候也想到情节,如果恰好没乘客,就停在路边在速写本上勾线,小幅小幅的连起来,脉脉地生长起来,连枝并叶起来,最后开放馨香的花儿,成为好看的故事。

在一些阳光很好的午后,我也会想起原先的朋友,想起不久前的所谓往事,想起安戍。电话过去,听他还好,叫他过来玩,他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安戍来的时候是星期5下午,我星期五没有课,在图书馆泡了一早上,回家路上顺便买了很多菜,呼哧呼哧地运进门,已经没力气做饭,只泡来一碗面吃,加了一个鸡蛋。安戍来正好见到,拎着啤酒冲进来喊,还有么还有么,给我一碗。

我们互相不提再次沦为独身的事实,只说往事,说起我的前男友,是安戍高中同学,很标准典型的大男孩,单纯健康,办事认真,不抽烟喝酒。有时候我觉得和他在一起很安全,有时候又觉得枯燥。我出国以后他也试过考英文申请学校,无奈英文不好,考了两次T都不理想,又拿到了他学校的保研,我们就这样分手了。分手的时候我还在忙毕业设计,正好表姐婚礼,我做伴娘,很近很真切地看着表姐幸福的泪光,我跟自己说,不哭。
那一次分手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倒象是失去生命中一个亲密的人,我过去的一部分。而失去戴维,是挖掉了我的心。

安戍告诉我说同学录上看到,他又有了新女朋友,研究生班的同学,南方女孩,乖巧恬静型的。我略微想象一下,觉得很配他。那你呢,我问安戍,有没有新女朋友了。他摇头,说仍然难以理解诗纳和他分手的原因,觉得自己不过是学校里事情忙了些,没有给她每天打长途电话到中国去而已,何况后来有好多次都是打不通。

他一个人喝酒,我看着。我听见沉默的时光无声流过,流过我们的叫做青春的东西。我看见我们倏乎间老去,象每一天掠过林稍蓝灰色的红嘴鸟儿,我们歌唱,然后沉寂。
我不知道生而为人,是不是注定孤单,注定要悲悲喜喜,然后还是孤单。

三十一

父亲去世的那天我在河边呆了很久。入夏的晚风吹过来,天慢慢暗下来,河水向东,流到暗里去。世上最爱我的人没了,我不知道他的灵魂还在不在,不知道如何再和他说一句话,说我是如此地爱他。记得临出国前的家庭晚餐,爸爸说,漆然你出门在外要小心,要多交朋友,记得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只有钻不动的牛角尖儿。他说,只要你真心对别人,你就能活得高兴,人活着不容易,高高兴兴最重要。他说,吃饱了不想家,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照顾好自己,吃好睡好,干什么都能干好。
我从小被爸爸带大,看着他慢慢老去,我则壮实地长大,现在想来,竟是我攀附着他的生命以我的成长让他衰老。妈妈调回北京,他们俩人这些年相濡以墨,没有过一次争执,在我年轻气盛看来,几乎天方夜谭。也许也是父亲的平和纵容了我的好强,没人罩着,只有自己逞能。而他对我的成绩一直淡淡的,我就觉得其实我离他的要求还很远。而现在,已经不能问他他的要求是什么了,我是这么遥远,一直觉得根在那里,多半也是因为爸爸在那里吧。现在於是觉得没了根,没了伤心时不用倾诉只要说说家常看他一眼就能振作的那个人,我好像突然间真的没有了依靠。

我没有眼泪,不想见人,只在河边沉默地坐着。我看见对面树林的暗影里有人骑马走过,我看见风起云散,太阳在河面上收起最后一丝光辉,绚烂的色彩匆忙退去,瞬间了无生机。

午夜时候我才回家,脑子完全是空的,能感觉到一丝一丝的纹路。我在厨房煮上很浓的咖啡,又切一块奶酪蛋糕,准备为课程项目奋斗一夜。我的美国室友跑来告诉我,今天有人找你,留了条子。我接过来看,竟是诗纳。


三十二

漆然,我不想打扰你,只是我在电影系选的音效实践课教授推荐我和你联系,他喜欢你在课程展览上的作品<校车>,说我们都是中国人,应该合作把它作成短片。我不知道如何回绝他,但是要通过这门课,我只有来找你了。
如果你太忙,不要勉强,我去和他讲就是。
希望你一切都好。
诗纳,即日。

我看了条子就一头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罗伯教授在课上见我,说电影系的录音教授也找了他,他说做一个小片子应该是个好主意,何况下个学期选动画系的制作课也要交作品,一举两得。
诗纳来工作室找我,她穿一件非常简单的红色运动外衣,深灰色卡其布裤子,头发扎起来显得匆忙随意。我想起我和她说过,穿红色见朋友会让大家都开心。我手却不放开鼠标,只说,你好。

她则笑笑地走过来说着漆然谢谢你,自己放了包,自己坐了下来,很兴奋似的看着我,说,我仔细看了你的作品,有好多好多想法。
我有点惊讶,她如此热情主动多少有点反常,不过总比两个人一起工作还要冷着脸好些。於是换一张好看点的脸来听她说话。她竟然已经做了10几页的设计笔记,虽然不够专业,都是些凌乱的列表箭头,总是比印象中下了课就忙着看港片和开PARTY时候的她认真得多。她甚至拿了小MD录音机出来,给我听她做的一些小样,和我的一些图面构思竟然十分吻合。
她讲了两个小时,我就听了两个小时。她最后停下来说,你,怎么想?
我看看表,站起来,平淡地回答,我现在要开工了,我们下次再谈吧。
她也站起来,一边把东西往包里装,一边说,正好我要去图书馆,你能带我么?

我承认对她这样努力的套近乎弄得有点烦乱,在车上也不讲话,她则坐在副座上面,不停说着天气,又突然问,漆然,你爸爸妈妈好么。
我勉强说,我爸爸去世了。
她沉默了半晌,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我勉强笑笑,说没关系。其实我从没有指望诗纳理解我哪怕一点点,我们太不同了,我无法用我的悲喜去要求她的,她的一句”无意” 可以打碎我的全部,我已经不觉得疼了。

三十三
接着诗纳就有了好多时间回到我们的房子里练琴,我在一边用她专门为录音课买的昂贵的话筒和八轨机录音,有时候她到厨房去泡绿茶,加冰糖和菊花,有时候我切一元钱三个买来的橙子分吃。
我们的合作很顺利,里面有诗纳很大的功劳,她表现得非常热情肯干,而且快乐无忧,经常为一个画面的配乐和配音一连忙上几夜。我依然使用彩铅和水彩效果,用软件渲染。并且试用了一些非常清澈的透镜,背景更是搀杂了水墨的特点。因为诗纳的建议,还最后熬夜加了额外的光感,整个视觉效果更加透亮晶莹。
在片尾我说
Love starts with a smile, grows with a kiss, and would continue to the end.
诗纳看到时沉默了一晚上,到天全黑时候她才回家,不要我送。走的时候背一个巨大的书包,一直消失到弯弯的林间路尽头去。我就突然意识到,她现在也是一个人了。

我和思科有时候电话联系,我由此知道他在策划做自己的生产线,和几个朋友利用零碎时间合作设计,他要了一些我的图,说希望我暑假过去帮忙。思科总喜欢说些神乎其神的话,说缘分,能量,心和感情,有时候还说是中国古语,我却怎么都和背过的古文对不上号。
期末设计课答辩的时候他和米勒先生一起来,坐在我导师身边,我上台去的时候他在下面对我竖拇指。我已经很久没有微笑,这一次算看他的面子。
茫茫人海,一个象思科这样笃信精神世界的人,虽然有时候略微夸张,但还是十分神奇令人欣喜。

设计课答辩后的下午是插图的答辩,我就用和诗纳一起完成的短片。中午思科请我吃饭,学生中心的披萨,冰茶,味道和纽约的类似。我莫名其妙提起下午要和我一起答辩的是背叛过我的人,她导致我和男朋友分手,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和她合作。思科说,没有什么不能原谅,除非你不原谅自己。我想到我敏感的22年,我总是那么尖锐地感到痛,被伤害,被排斥,被孤立和被忽略。我想到我曾经为无法进入P大中国学生的圈子而悲哀,为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而悲哀,我为早逝的父亲和我们无依无靠的生命而悲哀;我也曾经为两次拒绝戴维而矛盾,既坚决,又自责;我亦不知道该如何对诗纳,是否可以又是否应该原谅她。我和这些纠缠的牵牵袢袢共生,我难以了了。

而思科说那只是因为我不原谅我自己。

他让我如此怀念戴维,他让我觉得心软,需要安慰。


三十四

下午我的同学都来了,思科也来,很准时地出现在教室一角。
放完片子大家提问,问些色彩处理和制作手法上面的事情,诗纳不说话,只站在一旁,我则滔滔不绝。完了以后好多人还来祝贺,罗伯教授说本州的独立制作电影协会有个夏季年会,我们的动画短片可以拿去试试参选。


夏天我再到纽约去,给思科的工作室帮忙。他和三个大学里的好友一起租了窄小的房子,用着陈旧的拷贝台和家具,窗帘是自己用各种偏灰的鲜艳颜色布条拼的,沙发上扔着我们寒假用剩的毛料做的靠枕,摸上去温柔可人。我喜欢这里胜过米勒先生的著名地方。

都是很勤奋的年轻人,三个时装设计专业,其中一人电脑技术超级,另有一个广告专业,专做推广。我除了画图,还做工作室的网站,用刚刚为做影片学会的软件,常常忙碌到两眼昏黑。

星期五下午大家都提前收工,在工作室的吧台前喝啤酒聊天,过” 快乐一小时”.
然后我赶火车回学校去过周末,开始为第二年的毕业设计写计划,跑图书馆。


我和诗纳的短片入选独立制作影片年会,在我学校里面开开幕式,我和思科请假,他说,这么好的机会,不邀请我们一起么?
於是工作室的人都来。在学校礼堂前的草地上。搭了一个简单的台子,挂起一片银幕,背景是原先花园的拱门。
天黑下来,萤火虫飞起来,一幕一幕电影闪过,很多人在银幕上说话,他们说爱情,说梦,说天气和心情。他们在银幕上面悲悲喜喜。我远远站着,看见我的同学,我的导师杰铭,我的系主任托尼,罗伯教授,一个人来的诗纳,思科和他的同伴在低声交谈,看见举家而来的教授和教授妻子,带着漂亮的野餐篮子,装满樱桃,草莓和果仁蛋糕。小孩子开始跑来跑去,在花园的几何雕塑上爬上爬下。
音乐片和动画片组的预放开始了,很熟悉的音乐响起来,是吉它和钢琴,诗纳的电子合成器作品。我看见我画的故事在巨大的银幕上变幻,想是一个清晨的梦。

一个棕色头发的小男孩跑到银幕前面去,挥舞着手臂,跟着音乐做指挥,大家笑起来,罗伯教授把他拉开,抱走。

我看见戴维走过来。
他从人群里面向我走过来。

忽然之间,我看见自己在沉默的树林穿行,我到达树林深处的市镇,我转过绚烂的街角,光线温和我听见爱情的呼吸。在这个晴朗的寂寞的世界,叶子落下来,尘埃飞升,我爱的人骑着黑色骏马,他温柔似水,爱难以阻断,源源不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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