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的脚步
水羽
waterwings@163.net
收到曲的信,已经是四月底了。已经是暮春了呢。
可是信封上的邮戳是三月的。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颠簸流离了一个多月呢.
曲和我是初中时候认识的。数数也有八年了。
很庆幸我们一直在彼此身边.当我慢慢成长的时候。她也是。
每个假期，在小小的城里重逢,是最快乐的。就象往不同方向流动的水流，在
流经大海之前的，在小溪流的合流.
奇怪的是，我们很少联系。偶尔的电话，或者短短的信,报报平安,轻描淡写地
说说季节和琐事.可是，天生的默契,这样就够了。我们了解彼此的心情.
我曾自豪地说过，我和曲,可以用半句话说明和别人要两句话才说得清楚的事
情.
拿着曲的信,心中有着忐忑的不安.奇怪的发酵的夹杂着喜悦和害怕的心情.
我知道，这封迟来的好不容易才转到我的手上的信.关乎一个对我很重要的讯
息,和一个决定。
淡蓝的信纸，深蓝的笔迹,典型的曲的风格。
我的风格，是纯白的纸,和黑色的钢笔。
这里面，有我们的秘密。
羽:
好吗？
这个春天,真是多事.来不及欣赏所有的春光，就在老师暗示的眼神里乖乖拿
起英文书了。六月的四级,还真是烦人.
你呢？闲云野鹤?不好哦。
喜欢的书可以看,也不用看到每天晚上两三点吧?
注意身体.
不用太挂念我.我可是忙得没时间想念你哦。
要乖哦.
要熄灯了。讨厌.
春安.
曲灯下
又及:那个人，还想知道吗？自己选择,好吗?
在背面.
我知道，曲说的那个人.在我们两个的世界里，都是说"那个人"。因为，我没
有勇气说出那个名字。甚至，没有勇气听.
我曾经没有勇气去想念。现在，我没有勇气去看背面的曲娟秀的字迹.
我总是没有勇气去承认自己的没有勇气。
三月的初春，是很好的可以梦想和喜悦的季节。校园里的木棉开得灿烂，棉絮
在校园里没分上课下课地到处飘动。上课的时候，偶尔一簇簇飘到眼前来。偷偷
地抓在手里，慢慢地捻动，软软的，轻轻的，仿佛没有存在的。有时有黑黑的籽,
细细挑了出来，很多次想过要去种下来，总是放在衣袋里，就忘了。好象总是这
样，就忘了许多许多本来可以好好长大的希望.
那个年龄，看的都是纯纯的书，琼瑶的爱情,和一些忘了名字的散文和故事.所
以沉溺在淡淡的忧愁和幻想里.书里读到过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多年后想
努力达到的境界。在那个容易多愁善感的年纪里,很容易地大喜大悲.
曲说，那时的我，沉默而腼腆,和别人说话，总是脸红和手足无措。
总是微笑地想，我就象当时的漫天飞的棉絮。看得到,没有存在感.
时间在我的周围停滞,停滞,停滞.
在遇到曲之前。
和遇到他之前.
日暮的校园，是我最喜欢留恋的地方。
校园里长长的直上的石阶,一直伸到山上那片平地.
总是等到日头快要沉下去，才背着书包从山上沿着石阶慢慢走下去.石阶的扶
手很凉.夏天就是热气未消的暖.
打扫完教室,总是我去倒.因为垃圾炉在山上，我喜欢这个任务。有时把书包也
带上去。借着未暗的日光看喜欢的书，一个人默默地念,淡淡地笑.山上的风，总
是在这个喜悦的时间里，甜甜地吹，或者停住.
那是初春的下午，我在树下的石头上坐着。
远处的江,那条曾抚育这个城里的人们和我们小城的文化的江,已经很落后的汽
船,吞吞吐吐地,从江上慢慢地过.
落日在江上照出"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意境.
住宿生楼在动了起来。桶撞击的声音，洗碗的声音，拖鞋的声音.还有走出来
打篮球的男生的笑闹声.
很晚了。我收起了书。
可是，垃圾桶不见了。放在垃圾炉边的桶.
四处张望，没有。
打篮球的高年级男生在笑着，我不禁顺着他们的眼光看去.红色的桶,被放在树
杈上.很高，有六七米高.
我很希望他们中有谁会帮忙，但他们只是笑,好象想看看我会怎么做.
我等着.
他们也等着。
我不可能放弃它.
我不喜欢说话，不代表我喜欢退缩。
虽然犹豫,却没有很久.我连鞋也不脱,就抱着树干，开始爬.
爬树是六岁以后，我没有做过的事.
我曾经很喜欢爬树。可是我不会下树.六岁时在树上欲下不来的经历,让我告别
爬树游戏。虽然它可以让我有征服的喜悦。
树下的男生有一阵的沉默,然后开始叫.
我只是爬.
拿到桶,把它扔向树下的沙地，我开始想怎么下来的问题.
六七米不高，只是我比六岁更明白了"害怕".
向下望,在向上望的一张张面孔里,我看到一张,我看过的脸孔.
是我的同班的男生。
在干净的脸上，黑色的眼睛在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无论当时他是怎么样看的，
我所想到的，是"专注",比起别的眼睛，有一种若无其事的关心。
我的脸,热热地,应该是红了。
在孤战无援的时候，我在担心的眼神里，慢慢爬到离地面一米的地方，跳了下
去.刚好跳在沙池里。
低着头，红着脸,拎着桶和书，我在他们的面前，艰难地走向下山的石阶.
背后，有许多的眼光，不是很灼痛,灼痛的是俯望时,那干净的脸,和黑色的眼
睛。
很快，暮春就来了。在初春到暮春的时间里，我的身边的世界依然在停滞,只
是,多了一些空气.有点寂寞和喜悦的空气.在我习惯垂着的眼神里，多了可以转动
跟随的原因.
他和我不同，他不是棉絮。他是夏天的太阳花.容易四处地开花，并且吸取阳
光的热量。
他不是个优秀的人，成绩不好不坏地吊着，也会和一帮男生吵吵闹闹，然后在
同学们的起哄下有模有样地要打架，还会在课堂上回老师的几句话,让年轻的老师
气红了脸.可是，他是发光的，他的周围总是有人在围绕.
可是,我是春天.
可是，我固执地认为，他的表面的内心,不是夏天的吧.他的眼神,不是夏天的.
每天看到他，他总是穿着白色的衬衫或运动衣，黑色的裤子.微卷的头发，好
象童话里的王子。
不过，我最喜欢的，是<<海的女儿>>.
安徒生童话里唯一的悲剧.
曲是在这个时候进入我的生活的。只有她,温柔地来接近我.我们慢慢地靠近。
但是我还是习惯了一个人.还是一个人在微凉的空气里，在微暗的天色里，慢
慢走下石阶,慢慢骑车回家，在慢慢亮起来的街灯下，慢慢地哼喜欢的老歌.
心血来潮的老师把班里分成了好几个组,按顺序出教室的黑板报.
轮到我们组的时候，我负责抄两篇很长的文章。
那个傍晚，我一直写到六点多，还是没写完。同组的都走了。
日光早移出了教室,有点冷冷的。风慢慢地起了。
学校的灯一片片地熄了，我在暗下来的灰色里一个一个地写。脸对着字，越挨
越近.
走廊里的脚步声吓到了我.
当它走向门口时,我忙回头.
在逆光的门口，一个高高的瘦瘦的剪影站着.在头顶的黑色与灰色的边缘，头
发微微地卷着.
是，他.
我忙回头.
还没走?
他竟然开口.
哦，我慌忙回答。还没写完.
哦,太暗了吧.
没关系，还可以。
他的声音有点喜悦,我差点忘了.
忘了什么,还这么高兴.我看他走向讲台，奇怪地想.
他好象在找什么,翻动着。
然后,举起了手，对我说，有了.
白色的一枝东西，黑暗里看不清.
然后，是火柴划动的声音.
然后，他站的地方，慢慢亮了起来，淡淡地照着他的脸.
是蜡烛。
光于是朝我的方向走来，一路走，一路晃.他的手护在一旁,罩成一个拱形.
他的脸在光芒里,有温柔的模糊,和不同于平时的平静.
我捏紧了手里的粉笔。看着我的周围，在他的每一步里，渐渐，渐渐，亮了.
最后，是我的身体。
光总是和温暖同行.
我觉得风,停滞在光罩到的世界之外。
时间好象随着心脏的跳动声,开始重新的流动.在昏黄的光里,流动在我以为已
经停滞的身边,环绕.
把蜡烛伸向我，我没有接.
给你，看着写吧.
你呢？
我收了书包，就要走了。
哦，他是打完篮球吧.
我伸手.
不小心的倾斜，热烫的液体，倒在了我的手掌上.
他吓了一跳.
我轻轻抹掉马上凝固的蜡.
谢谢你.
没事吗?
没事.
抱歉
不怕的..
再见.
.再见.
他走进了已经黑色的空气里。教室里，好象被他带走了一些温暖.
只有蜡烛,默默地融化。
被蜡烛烫到的地方，会不会有伤痕呢？
我希望有.
秋天代替了炎热的夏天.树上渐渐地掉下树叶.
校园里的金凤花,开得象火.
不喜欢红色，太过艳俗.金凤花却是热情而豁达的，象举手投足尽是豪气的奇女
子.满校园都落满了花.总是和曲走一步,捡一片，在手上拍出浑厚的响声.
我们总是在一起.曲就象姐姐，忍受我的沉默,和古怪。我只有面对她,才是自然
的，还有偶尔的放肆.
回家前,去停车场取单车，总要经过篮球场.隔着高高铁丝网的操场.还有体育
队在训练。还有体育的狂热者.
他是篮球的狂热者.打的是前锋。最凌厉的位置。
慢慢地发现他所在的位置。白色和黑色的球衣.在暗暗的光里跑动，弹起,跳跃,
扣篮.卷的头发在一起一伏着.
慢慢走过铁丝网,然后静静地看过去。走过去.
有一次，他在对着铁丝网的方向投篮.一抬头，看到的是有点乱的发，和汗水
的脸,和黑色的眼睛.他看到我，但没有反应.继续投
进了.
我装做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眼,就好象只是偶尔的眼神.
我们并不熟.
他也没有对我有存在感吧.
和座位旁边的同学不怎么说话，倒是和曲旁边的多多少少有了话说.
下课是渐渐跑到曲那里去，在女生们特有的大声说话的圈子里，静静地听,慢慢
地去加入.
和曲开始一起在校园里散步,一起骑车回家.一起去逛书店。也开始到她家去.
开始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开始讲看来的编的故事给曲和她旁边的同学听.开始收到
生日的礼物。开始会理直气壮地赖皮.
然后，就是升学考.
我考到这个城里的另一个学校.曲还留在原来的学校.
他到我们之外的一个学校.
然后，是毕业晚会.
大家带来了各自的通讯录,在晚会上依依不舍地写下多愁善感的假装豁达的话.
我坐在曲她们一群中，淡淡地笑看大家嬉笑怒骂地掩饰.
每个人的通讯录在别人手里传着，抓到就写.写最适合那时心情的话.
拿回自己那本,一页页地翻.
有很多熟悉的人。无意识地翻,才发现已经翻到空白的了.
无意翻了一页.
陌生的字迹和熟悉的名字.
写了一个电话，一个地址.还有一行字:"无论来人来函来电,无任欢迎".
然后是别离.
在新的学校里，开始了新的自己。
新的学校很大,没有了长长的石阶,却有了许多的桂花,和茂盛的榕树.
依然有金凤花.也在相同的季节里开得毫无顾忌.
和曲偶尔见面,同在一个小城里还是断续地写信,还有寄彼此得意的文章。
喜欢上了素描。
每天晚上在台灯下摹仿.然后学画校园里的树,画记忆里的脸孔.
还有写文章。交去校园的报刊和广播站.
每天午后,踏进校园里，静静地听广播里是否有我写的东西。
有时，我写的字语,在飘着桂花的甜香的气息里,一个一个地填满我周围的空气.
在宽大的操场上空飘动.
在新的地方，有了许多的朋友，有的还是以后的日子里，相惜的希望可以终身
为友的.
日子在涂涂写写中过了很长.
时时想起，当时的那个人。和那段岁月.
成长前的茧态.
我这样叫。
偶尔在街上看到,远远的身影.
白色,和，黑色.
单调,并且和谐。
还有一点冷静.
有时看着通讯录里的特别的一页,大大占满整页纸的字迹.
想着可能有的含义，和不断的否定.
不紧不慢地成长.
成长.
成长.
从来没有试着去做什么努力,因为知道自己没有勇气.
也没有那种心情.
我在拼命学着做和以前不一样的自己.
属于不下雨的春天.
不做棉絮.
不再想做棉絮.
一个很好的冬日,旧时同学一起到了小城的江边的沙滩去野炊.
一直想把过去的日子抛弃，完全忘记，还是去了。
也许他会去.
好象每个人都长大了。不仅仅是原来幼稚的面容,还有更宽容的心和快乐的笑
容.
也许只是因为我长大了，所以才能轻易发现别人身上的好.
他不在,没有在那两年里慢慢拔高的黑色和白色的身影.没有从我远远的视线外
走近的人.
所以浅笑着把自己的手艺露了出来,轻易的去接受别人的赞美，和说调皮的调
侃.
天气很好,太阳一直很暖.江风吹来，有春天的湿润和清新。很凉,却一点也不
觉得冷.迎风站着,慢慢吹开心里一些无奈.
午后的江边很寂静,江堤上的黄色的沙闪闪地.水很浅,慢慢地移动.
吃完了午饭,也懒得去收拾，趁着很好的阳光,在斜坡上歪歪斜斜地坐着，依着.
女生一群在神神秘秘地看着彼此的掌心，说一些听起来充满暗示意味的话.男生很
有经验地带来了一个足球，在江边的有草的地方热闹地踢了起来，完全杂乱无章.
然后对着终于公开的原来班上的秘密情侣起哄,开起了玩笑.
女生一直在脸红，而那个男生，一直在挡掉男生们善意的逗笑.
然后,话题引向我一直寻找的那个人身上.
关于他对那个女生的执着,我是第一次听到的.
很令人心动和折服的执着.
是我欣赏的呢.
对着太阳抬起了脸,眯着眼睛，阳光在脸上，温柔地好象会痒痒地触动心里最
柔软的部分.
然后,细细的水,从眼角流了出来.
终于感觉到心里不能说的淡淡的痛苦和喜悦.只是不知道喜悦从何而来.
也许，因为自己的解脱?
曲的手捉住我的.我知道她温柔的眼神,在审视着我.
然后是沉思,和沉默.
我不知道的呢。我本来应该知道的.
是曲的声音.
她在责怪自己的没有发现.因为知道我的不善表达.而她竟然没有感觉到.
我握紧了曲的手.转头让她看我微笑的嘴角和眼神.
他的家在那里.
曲指着远处的房子。
有着很大的阳台的屋顶.和浅黄色的房子.
也许那个大大的阳台上，种着红色的和白色的玫瑰哦,还有绿色的秋千.
我微笑着说.
曲微笑着牵起我,去玩水吧.
然后就到黑色的高三了.
时间过得没有什么痕迹的样子,在水上掠过一般地.
曲的信里，浅浅地提着"那个人"关于一些不重要的但是细细的细节.曲没说什
么，只是讲这些讯息.我知道她的纵容,和怎样地一点点 去"收集"很平凡的东西.
午后下了一场雨,我在慢慢看曲的信.
他很不快乐.怎么执着和坚强，还是得不到那女生的心.很奇怪,不是吗?
曲温和的调侃.怎么拿我来比较了.
是吗?原来执着也不一定会有美好的结局.原来，有些执着也是没用的，也会有
人不在乎的.
午后的风,本来是慵懒的啊。
我开始写信.
一封封地寄向那个背得很熟的地址。那个江边的有着大大的阳台的黄色屋子.
有时是一首背熟的歌词.
有时是几句忽然想到的话,隐隐约约说一些不知道看不看得出是鼓励的话.
虽然明明知道那个人认不出我的字迹,还是用宋体一个个地描着,细细地仿佛要
把每个字刻出来一样.用纯白的纸,和黑色的钢笔,就象世间最和谐的搭配.就象我
单纯的没有任何奢望的心情.
没有回信地址的信.
从没想过我也会这么的浪漫，和大胆.
写了近一年的信,好象都成了一个习惯了.
从冬天，写到了夏天.
直到我要到另一个城市里，去继续大学的学业.去完成自己的梦想.
于是割断了一直恋恋不舍的想象,虽然一直在想是否他也会不习惯没有莫名的
奇怪的信的日子.
离开小城的前几天，在长长的江边走了很久.在午后的风里静静的淌属于过去
的泪水.
阳光暖暖地照着我,我望着远处熟悉的屋子,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想过千万种可能，想过叫做相逢的东西.因为离别而嘲笑自己.
慢慢地走着,阳光下的沙滩发着烫.
就象当时的夏天.他属于的那种夏天.
终于走远.忘了看高高涨起的潮水的浪头.
只想着总有一天再来看.
拿着曲的信,没有勇气去翻开.
曲说过,是疼是痛,没受伤，怎么会知道是什么感觉.
躲开受伤就是逃避成长.
只有不断地受伤,不断地受伤，才会成长.
曲变得很勇敢，很开朗。虽然还是温柔.
因为她长大了，因为她不断地尝试在受伤中痊愈吗？?
我宁愿不成长，也不愿受伤.
好投机取巧哦。
我这样说.
可是,曲叫我选择，自己选择.
永远那样地生活，是不是就会习惯生活的一面呢?
如果翻过来呢?
还能一样地生活吗？
就算不能，也可以适应吗??
甚至去适应受伤?
我记得蜡烛的油滴下来时,我心里的声音.我想留住那个伤口。虽然我受了伤.
虽然是很小的伤口,一样会疼.
翻过来的生活的背面,是什么?
我想去看.我想去试.
纵使受伤.
也笑得灿烂.
"你一定不知道，他和你在同一个城市的天空底下.
听说,他,在等待写美丽歌词的人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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