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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宫
作者: 小雨 (Rainer) 版权: 哭泣的垃圾箱
天未破晓,而战斗早已结束了呀!我那执迷于妄念的祖父呵,你可知道,这是沉静
自持的你,无论如何冲撞奔突也无法变改的事实呵……


〈一〉


  “我走了。”在候机厅门口,婉仪转过身对我嫣然一笑。满面春风的。
  “多保重。”我也微笑。情绪有些难以掩饰的低落。于是俯首吻她,但两对干
燥的唇也只是无力的轻轻摩擦了一下。口红的气味让我有些烦躁。我的手心全是汗,
沁湿而滑腻。所以她一转身,紧握的手便那样自然的滑脱了。
  我静静的站在玻璃门外,鼻尖触着冰凉坚硬的透明,目光追寻着婉仪花枝招展
的身影。她拖着行李车跑来跑去,对每一个迎着的面孔漾起天真烂漫的微笑,孩子
似的快乐。我有些难受。因为在我的身边好久没见她这样快乐了。
  候机厅内的杂音像苔藓一样缓缓的爬进我的耳膜,湿冷的侵蚀进去。忽然间我
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一切就像在演戏,而自己就是个演技拙劣的戏子,没有读
剧本就参演了一幕本该很肉麻、很煽情的离别戏。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我转身走下台阶。


  晚上,我到祖父家陪他的老同学吃饭。
  祖父是解放前上海滩纺织业大王的小儿子,老复旦的高材生。毕业时正逢新中
国成立,便满腔热血的要为祖国建设尽心尽力。后来,文革前夕,形势逼人,祖父
的亲友纷纷迁居海外。祖父的大哥,当时香港信华纺织公司的老板、屈臣氏的大股
东,也亲往上海接应。但祖父依然死守着“气节”二字一意孤行的留下了。而家族
的遭遇便亦如梦魇般的无法解脱了。这也是父母始终无法原谅他的原因。
  但,很奇怪,仿佛隔代遗传似的,我与祖父之间却有理解与认同的默契。一样
的痴恋中国的文化与这片赤地,或者说,一样的顽固。
  所以,我一直不愿接受父母的建议去巴结还海外的亲戚。事实上,对那些背弃
自己祖国的人,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我向来是心存鄙夷的。
  祖父的老同学,坐在我对面的这位陈老先生,几天处下来,便让我很难忍受。
似乎在他眼里,大陆的一切都落后的不可思议。而每次在夸张的表现过自己的惊讶
后,他都要举出西雅图的同类产品细细对比一番。这种惊弓之鸟般的敏感与卖弄让
我觉得可笑和反胃。
  幸好明天陈先生便要走了。所以,在这席送别宴上,他和祖父谈的都是些陈年
往事,没再说什么让我倒胃口的话。于是我安静的吃菜,适时的举杯微笑,努力的
不去想婉仪。
  不知不觉,酒至微醺。陈老先生面色通红,显然已不胜酒力。他呆呆的看着手
里的白瓷酒杯,异常的沉默半晌,突然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来:“其实像我们这
样的海外华人,是最痛苦的。没有人懂得我们的痛苦。”
  我一怔。原来做洋人也会是一件痛苦的事,我略带调侃的想。可往下听陈老先
生说起他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的孤寂与举步维艰,以及因为肤色的差异、语种的障
碍和文化的隔阂而受到的歧视与折磨;看着他与祖父一样花白的头发,看着大半生
的沧桑在他浑浊的眼底泛起,我的心里也不禁油然而生一丝怜悯。
  “那时,真的是不得已。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谁愿意离开自己的祖国呢?看
着同胞手足相残,伤心绝望之际,还能怎么样呢!”
  “一时懦弱便出去了,颠沛流离时也后悔过、自责过。但现在回来,看看内地
的情况,看看你,何兄!我才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历史在开我们的玩笑吧!而当
初,摆在我们面前的路,无论怎样走,也都是错的。”
  “前不久,我见到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先生,带着太太的骨灰从大陆到了美国。
这老人的儿子在纽约,他已经决定在美国终老了。据说他年轻时也很激进,换来的
却是重重的失望。”
  陈老先生的声音渐低了下去。终于是黯然了。
  良久。
  “老陈,大家难得一见,尽提这些伤心事做什么?来,喝酒。”祖父举起酒杯
笑着说。
  “对,对。我老糊涂了,莫使金樽空对月嘛——干杯!”
  碰杯声里,陈老先生大笑,笑的满面泪光。
  
 
  “那时,真的是不得已吗?”
  回家的路上,夜凉如水。我想着陈老先生的话,忽然很想问他这个问题。
  我,是出生于七十年代的。对那场人性泯灭的历史闹剧,是既感遥远而又熟悉
的。让我难以理解的是,父亲在那个年代,竟也做过造反派,并且,为了当上红卫
兵甚至带人抄过自己的家。最后,在上北京朝圣的途中被人从火车上一脚踹下来而
落下腰痛的顽疾。
  “那时,真的是不得已。那是一股时代的浪潮,挡也挡不住。在那种水深火热
的环境里,我们这些还并不明白什么主义,分不清什么是‘左’什么是‘右’的学
生,只是因着家国情深就被自以为的责任感驱使着投身进去了。”父亲说。
  “那时,真的是不得已吗?”我一直想问。


  深夜,躺在床上,白天那些努力不去想的事便乱糟糟的在一起纠缠住思绪。
  婉仪的表姐在深圳的一家大酒店做了大堂经理,所以婉仪前去投靠,这并没有
什么不妥。只是——只是我是在广州念的大学,我清楚那边的环境。而婉仪,一个
只身闯入花花世界的内地女孩,不能不让我担心。
  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起眼睛,我就看见三元里街边昏黄的路灯下那些媚眼如
丝的暗娼。
  终于起床,开灯,找到婉仪留下的电话号码。
  “嘟……嘟……”
  空洞的声音一下、一下沉稳的敲击我的鼓膜,单调的令我发慌。
  一圈圈的涟漪在死寂的夜里无形的荡开。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的,在漩涡
的中心沉下去。



〈二〉


  试用期总算是熬到头了。我如释重负——做学生时可从未想到过,走上工作岗
位会遇到如此多的麻烦。
  最有趣的莫过于我的衣着问题了。四年的大学生活让我养成了衣着随便的习惯。
牛仔裤、T恤、马甲,披披挂挂的便穿上。最初,我对身边那些异样的目光和窃窃的
碎语也未在意,直到某次民主生活会上,穿着一身透着革命亲切感的旧军装的党委
书记作了如下的讲话:
  “从一个人的外表打扮,最能反映出他的精神面貌和思想问题。而我们单位,
最近便有新来的同志很不注意仪表。穿衣服很不庄重,很颓废很资产阶级,很成问
题……”
  党委书记饱含沉痛的目光直刺到我心里。我仓皇四顾,发现有不少愤慨的同志
在对我指指戳戳。
  惊愕过后,在自嘲的想以后是否该穿长衫马褂的同时我又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我不明白这些领导同志为什么对职工的衣服比对如何搞好生产更感兴趣。
  我所工作的单位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在本省的分公司。表面上看来平稳无事,
实际上若不是吃大锅饭早已破产。初来时,我曾奇怪为什么同事之中同姓之人如此
之多,后来才发现原来统统沾亲带故纯属内部分工,便不禁有闯入别人私生活的羞
怯。
  我在财务科做小科员。本科的科长年轻英俊,初中学历,是某银行行长的独苗
公子。而本公司一把手的夫人亦是某银行某科室的科长。这种春秋战国时国君们常
玩的把戏导致的问题就是,本公司账目混乱,简直一塌糊涂。
  于是,一方面是想以成绩将自己在新环境里尽快定位,再就是不想陷在感情问
题中徒自伤神,我开始努力工作。整整两个月,我所有的业余时间全花在了计算机
上,终于针对财务上某项繁琐的核算报表工作折腾出了一个应用软件。而当我激动
不已的将第一份由计算机完成的报表送到经理的红木办公桌上时,经理似乎看了一
眼便指示曰:“先用用看吧。”而后再无下文。
    几天后一桌党办宴席上,几两白酒下肚的科长搂着我肩膀语重心长的教导我:
“小伙子,多实实在在的和大家一样干点活,不要仗着有点小聪明就卖弄,你以为
你出风头了就前途无量了?”
  我愣住,惊醒,赔笑。而心中的感觉便如幼时看着自己吹起的肥皂泡泡就此破
碎的美丽虚幻。
  我终于明白在这个如部落般团结友爱的集体里自己是另类,就如外星人般不受
欢迎的闯入者。


  不知不觉婉仪去深圳已近一年,期间杳无音讯。电话总也打不通。情人节时寄
回一张卡片,却不带只字片语。
  那天下小雨,佐丹奴有卖情人雨伞,伞上画着胖乎乎的两颗心,还有一行字: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我买了一把,打着它在雨中漫步,看了场电影。直到自己觉得
一点也不好笑并且忍不住想哭。
  年后祖父的身体每况愈下,不久前更被医生严肃警告远离烟酒。可当我去探望
时,却见他老人家正在阳台上凭栏把酒,赏花吟词。祖父吟的是辛弃疾的《永遇月
·京口北固亭怀古》。
  “舞榭楼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祖父平淡的语调听来竟满蕴凄凉。而那最后一句“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
否?”更如断弦之音,令我心头一阵酸楚。
  带着隐隐血色的黄昏,没有一丝风。孤零零的落日背景衬着祖父苍老伛偻的侧
影。我突然惊觉眼前这幅宁静祥和的画面竟没有一丝生气,便惊悸于刹那间涌起的
寒意,而不祥的预感沉到心底就再也荡涤不去。
  预感不久就变成了现实。祖父因肝硬化引起食道静脉瘤大出血,经竭力抢救才
得以脱险。当我拖着疲惫的脚步离开医院时,已是深夜。在楼下的邮袋里我看到了
婉仪的来信。鹅黄色的信封经历了跋山涉水仍散发着香水的气息。很熟悉的气味,
我搜索记忆,想起纽约的伯母曾送给母亲一瓶CD香水,  据说很昂贵、很撩人情欲。
  台灯下,我小心的裁开信封。四张信纸读了一个小时,最后在意识里唯一清晰
的就是:我青梅竹马的恋人即将与一位日本友人结婚。随信夹带的相片上,浓妆艳
抹的婉仪因真爱的滋润而分外妖娆,笑的羞涩而幸福。身边是比她矮半个头的未婚
夫,西装革履表情庄重。看着这张足以证明爱情的伟大力量可以克服国籍、年龄障
碍的相片,我竟不合情理的哑然失笑。
  坐在阳台上,用燃着的信纸点烟。心情却出奇的平静,似乎只是预料之中的事
终于发生。
  只是有些不明白。不明白婉仪对我许诺了十四年的爱情,却只用几个月就迁徙
了与大和民族并轨了。要知道,那点时间只够她学会几句“八哥牙鲁洪多卡”之类
的倭语呵。
  第二天我一如既往的去上班,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因失眠而双目红肿的坐在
办公桌前发愣。突然科长冲进来对我大喊大叫,好半天我才明白原委:原来公司因
亏损——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为了促进祖国改革的进程,准备与外方合作。今天便
有外方人员前来实地勘察,而我现在的样子显然有损企业形象。于是我木然的起身
准备回避,但已经迟了。
  看着那个金发碧眼、高大英俊的外国友人,看着年轻貌美、高贵冷傲的国产女
翻译昂然伴其身侧,看着公司的一等文秘——只有初中文凭事实上一句英文也憋不
出来的某位副经理的千金谄媚而略显娇羞的尾随其后,恍惚间,婉仪与日本男人的
合影便愈逼愈近的晃动在眼前,压的我视网膜发痛,令我不能自抑。
  “Shit!” 我近乎嘶喊的大骂,歇斯底里的发作了。
  记不得以后的情形了。
  那天晚上,我喝的烂醉。高唱国歌且吐的满身污秽。终因饮酒过度导致胃出血,
在昏迷中被送进医院急救室。


〈三〉


  身体和心灵上的打击使原本尚算结实的我变得十分虚弱。我疲惫的不能也不想
再与命运去做任何形式的抗争。出院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过着一种可以称之为无
意识的生活。朝九晚五的单调节奏,上班打卡的机械重复,无聊而平静。但,这只
是表面现象。我能感觉到内心深处的暗潮汹涌。就像一瓶暴露在空气中的啤酒,慢
慢的发生化学反应。而只要稍加震动可能就会有气泡汹涌起来,进而令人恐惧的颠
覆整个液面的平静。
  公司与外方合作的计划流产了。原因很简单,外方坚持要求合作后精简人员,
中上层大换血;而具体的人事变革由他们负责。在针对这一条而耗时近两个月的谈
判、坐遍了本市所有高档饭店之后,经理如闻一多般昂然的拍案而起,掷地有声的
丢下一句:“要坚持,就免谈。”于是老外们便果真免谈了。而老外们灰溜溜的离
开谈判桌时的表情,据做笔录的秘书小路的形容,是震惊和饱含敬意的。
  其后,敢对美国人说“不!”的经理便如民族英雄般的形象愈发高大起来。在
专门为此而举行的庆功宴上,喝的满脸通红满嘴酒沫的经理摇摇晃晃的站起身重新
表演了拍案的一幕,然后谦虚而又极庄重的一字一句的说:“我当时只是觉得,即
使谈判破裂,即使得罪美国人,我们也不能丢失民族尊严,也不能再签第二份《南
京条约》!想用人事变动的鬼把戏来消弱我们无产阶级的凝聚力量,没门!中国人
不是好欺负的!”
  这段振聋发聩的讲话和当时抢拍的照片后来被刊在了总公司的内部刊物上。而
公司的继续亏损也显得有理和光荣起来。
  至于我失态的问题,也就不了了之。而且因为我的沉默与麻木,也让领导们渐
渐确信了我的从良,于是对我的排斥便转化成了基于同胞爱的关怀。党委书记主动
找我谈心,告诉我一个单位重在团结,平凡见伟大。不搞个人主义、知错就改就是
好同志。在家里,父母也愈发的老调重弹,苦口婆心的劝我出国,不要走祖父的老
路落得一生坎坷。
  而那一天,无可避免的终于是到来了。离下班还有一刻钟,我照常的开始收拾
桌面上的垃圾文件。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是我大学时同班的一位女孩,她说,她
的男朋友——一位很有才情的诗人,也是当年与我一起办校园诗社的死党——因白
血病去世了。她哽咽着,说,这病,据医生说,在美国还有希望治的。但……她终
于哭了。而我竟不知如何劝慰她,只是茫然的握着听筒,感受着寒意由深处涌起,
蔓延。
  回家的路上,公共汽车一如既往的缓慢而颠簸的行驶。身边一个西装革履的家
伙很有耐性的把手机一直举在耳边,并不时声音很响的向窗外吐痰。前排的两位妇
女,不知为了什么事,已经用很有创意且很熟练的语言互相问候到了祖宗八代。而
这些生活中本该习以为常的事,忽然间令我忍无可忍了。
  我提前下车,在市中心的十字路口,走上天桥。眼皮底下就是这座城市最繁华
的街道。可是,一切的运作都是那么缓慢、那么没有生气。所有的表情都是漫不经
心,所有的生命都是如此的不耐烦。而对时间的轻贱似乎也亦成为一种共识。
  静静的沐浴在冰凉的夕阳下,我突然忍不住的想哭。为永别的朋友,为我自己。
而随着泪水的溢出,我再也没有力量阻止自己去怀疑,怀疑我所要寻求的东西在这
里可能永远都找不到。
  是的,找不到。
  晚上,饭桌边,父母依旧是发不完的牢骚。电视里一位正襟危坐的官员在讲话,
用带着浓重地方风味的普通话说:现在大批的国有企业破产不是坏事,大家应该看
到资产正在重新合理的分配……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意识气泡自我心灵的海底颤颤的浮起,逐渐的扩张、上
升,上升,终于,终于颠覆了原有的平静,以及一切。或者说,我终于知道我想做
什么了。绝望的知道了。一切已无可挽回。
  我放下碗筷,站起来。然后,我听到自己用清晰的声音告诉父母:
    “我要出国。”
  那一刻所有的嘈杂都远去,就连父亲挟菜的动作都凝固在空气里。静静的,我
静静的感觉着某种东西和时间一起从我紧握的指缝间流逝,永远的离我而去。


  从没想到自己的顿悟会让父母如此的快乐和重现年轻时的活力。他们立即寄信
与美国的伯父联系,毫不吝惜的频频拨打国际长途,整日四处奔忙,筹钱、找人,
疏通关节挖掘关系。
  而我,白天一下班就跑进补习班像婴儿一样牙牙学语,努力的适应字母的单调
与乏味而不去对比汉字的美丽;夜晚便坐到阳台上,对着星空拼单词模仿原声电影
里的脏话俚语。累了就朗诵唐诗宋词听爱国歌曲,然后把诗集一页页撕下来摺成纸
飞机,一扬手看着它们消失在能见度一如大洋彼岸的黑夜里。
  而我和婉仪所共有的回忆也在阳台上一次小小的、熏出我眼泪的燃烧之后和我
们的影集一起不再有踪迹。
  再没有什么干扰我学习的东西了,祖父给我的遗传也再次表露无疑。我轻松的
越众而出通过了考试。加上父母的艰苦努力,最后所剩下的唯一事情就是等待。
  在亢长而无聊的等待里,却发生了一个有趣的小插曲。
  我所工作的公司的总公司因为愈发难以掩盖的亏损而迫使政府不得不采取行政
干预。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明争暗斗和智取豪夺,最后原来的高层领导班子全部引
咎下马,退休的退休,妥善安置的妥善安置。紧接着就是自上而下、宁可错枉一百
不可放过一个的派系大清洗。
  而我们那位民族英雄的经理正是前任老总一手提拔的亲信。于是,很自然的,
公司一片愁云笼罩。
  那天一上班,科长就被唤进经理办公室,留下满科室的窃窃私语。将近中午时
他才回来,咬着嘴唇面色铁青。从他和围上去的同事的低声交谈里我明白了本公司
将要面临的困境:一个星期之内,由总公司新领导班子刚刚提拔任命的财务处处长
将亲自带领稽查小组抵达本地,全面清查账目。而我这公司的烂账,很显然,是会
要了经理和科长那帮家伙的命的。
  我独自在一旁玩计算机游戏。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看到声音嘶哑的科长走到办
公桌旁动作僵硬的倒水。然后,那个在他手里微微颤抖的玻璃茶杯一点也不出乎我
意料的滑落下来。在清脆的碎裂声里,我面前的显示器上出现了伴随着欢快音乐的
“you  win”字样。  我站起身离开转椅走到窗边。
  初春的微风带着丝绸般的质感柔和沁凉的吹拂在面上。我仰起脸孔,让思绪在
略显苍白的阳光里静静的酝酿。然后,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慢慢的吁出。从玻璃
窗隐约的反射里,我看到了自己有些诡秘的笑容。那笑容让我感到一丝寒意。
  吃完中饭午休的时候,我推开了经理室沉重的橡木门。
  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经理手托着额头紧蹙双眉。我可以确信,这骤生于肘
腋的变故已经让他陷于崩溃的边缘。革命者的豪气、睿智、生生不息的活力都已荡
然无存,而昔日光辉伟岸的形象和他魁梧的身躯正分明的向软绵绵的沙发椅里在蜷
缩进去。听见我关门的声音,他缓缓抬起头,迎向我的是一双仿佛深嵌在眼眶里的
混浊的眼球,裹着血丝。他已经是一个没有多少抵抗力的老人了。我第一次发现。
  看见我,他强打起精神挺直身子,那是一种虎落平阳般虚弱而可笑的姿态。他
凝视我的目光里有无法掩饰的呆滞。
  “有事吗?坐下说。”他指了指面前的沙发。
  “我听说总公司要派稽查组来查账了,是吗?”我坐下,俯身的时候从面上很
快的清除掉了一瞬间浮起的些许怜悯,然后换上平静的微笑,抬起头,问他。
  “奥……是啊。”经理正垂首喝茶,从腾腾的热气里迟疑着轻描淡写的应了一
声。他的戒备和隐藏显然是施错对象了,我觉得可笑。我分明的看见他捧茶杯的手
很不自然的顿了一下。
  是啊,你的前途现在就掌握在我手里。那一刻,以往所有的曲膝忍受都因我贵
族的血统而在心底爆发成倨傲和近乎狂妄的自信。我挫着手指,平静的微笑着,保
持胜利者的沉默直到经理抬起头。然后,我以从未有过的自信目光直刺到他眼睛里
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时间多说什么了。这一点,我想,您比我更明
白。”
  “所以,我只想对您说一句话。这个难关,我想,我可以帮助您度过去。”
  我顿住。以近乎玩弄的耐心打量经理眼中交替呈现的兴奋和疑虑。直到那里面
开始有无法自抑的痛苦和恼羞成怒时,我才接着说下去。
  “让财务科长把所有的账目材料交给我,给我一间单独的办公室,让我选两个
助手。只要还能有三天时间,我相信我可以理清所有麻烦。”
  良久,不出我所料的,经理的面上渐渐浮现出微笑。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你对自己那么有信心吗?”
  “现在我对自己有没有信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是否对我有信心。”
  临出门的时候,我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您大概忘了,我是华南理工的财经硕士。”
  这句话我说的很平和。我相信这种平和所带给他的嘲弄对我而言已经足够。
  站在橡木门外面,我闭上眼睛,深深的喘了一口气。



〈四〉


  整整四天,我把自己和小山一般的账本、速食面和计算机关在腾出来供我专用
的办公室里,那种废寝忘食的工作态度给自己的感觉近乎发泄与卖弄。
  星期五下午,我在经理室里昂然的踱来踱去放松酸痛的筋骨,而经理笑眯眯的
在红木办公桌上亲自为我沏茶。
  星期六中午,两辆奔驰和一辆林肯驶进公司大门。正气逼人的稽查小组成员们
一边不容客气的要求办公室的接待人员准备面条咸菜,一面直奔财务科。而科长依
照计划早已经住进了医院。
  “为了避免人多口杂影响你们工作,我们把整个会计、财务部门全部撤走。这
位是小何,他的年轻有为在分公司已经得到干部和群众的一致认可。我相信他完全
可以很好的配合你们,回答你们的一切问题。”经理拍着我的肩膀对带队的财务处
长说。
  我接过经理递来的极品云烟,腼腆的微笑着与处长握手。
  对面那双眼睛很犀利。他看起来三十多岁,城府很深,能很好的协调自己壮年
得志的骄矜与居高临下的谦和。查账的过程中,他阴沉而寡言的踱来踱去,不时的
轻声提醒部下留意一些细节。而且,经常很突然的,问我一些很难掌握用意的问题。
  事实上,现在我可以肯定除了我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解释得清这些账目。所以,
虽然从对面那双眼睛闪烁的目光里,我意识到自己回答得可能过于快速了,但我自
信那是无懈可击的。
  整整一个下午。第二天又是整整一天。星期天上午,稽查小组做出了这样的结
论:未发现任何较大财务问题。分公司基本上无营私、渎职的嫌疑。随后,小组在
办公室主任的陪同下游玩了本地的名胜古迹,于黄昏时带着若干改善分公司财务工
作的建议和分公司馈赠的土产、烟、酒等启程返回。
  “小何,好好干。你会有前途的。”临走时处长对我说。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笑
容,但意味深长,分明的带着寒意。
  目送三辆车在大门外绝尘而去,整个公司蓦然自沉寂里爆发出激动人心的欢腾。
经理亲热的拥抱我。办公室主任激动得语无伦次,差点热泪盈眶。
  当天晚上,经理不顾连天的疲乏,带我去本市最豪华的饭店吃饭,随后在附属
的舞厅开了包厢。
  很显然,经理已经恢复了一度丧失的活力。坐下没多久,经理就领着他点的小
姐到屏风后去跳舞了。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放着经理没唱完的《春天的故
事》。充满缅怀伟人的深情的亮丽音乐让我胃里的酒精也荡漾起来。我随手按了遥
控器的静音。
  就在那音乐骤停的间歇,我听到屏风后传来经理不胜酒力的含糊碎语和喘息,
还有小姐绵甜的呻吟。屏风似乎在微微晃动,隐约映出纠缠运动的人体。
  我的手指本能的又按了下去。音乐重新大作。
  尴尬的余悸让我决定唱歌。歌本上没有我熟悉和喜欢的曲目。失望之中,我拿
着话筒随口便唱出了牛头不对马嘴的歌词:

  给我一瓢长江水呵长江水,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呵长江水。

  给我一张海棠红呵海棠红,血一样的海棠红!
  沸血的烧痛,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张海棠红呵海棠红。

  给我一片雪花白呵雪花白,信一样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是乡愁的等待。
  给我一片雪花白呵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呵腊梅香,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呵腊梅香……


  恍惚间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血液里开始冲撞沸腾,是酒精吧,让我的思想轻飘飘
的开始飞扬。金戈铁马,碧血黄沙,长亭芳草,阳关断肠……我想起了那么多乱七
八糟的东西,一如回首惊觉五千年的前生。呵。我激动的感觉到自己的声音也开始
飘远,飘过历史的上空在蓝天白云下俯瞰黄土壮烈的回荡。我紧闭上眼睛,放任的
嘶喊着,冲动的要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吼出黄河的肺活量……


  第二天早晨,吃完早餐,我被经理唤进办公室。
  “何守宫,好样的!这次真是全靠了你呀。我们分公司可得好好的谢谢你啊!”
经理用茶杯盖慢慢的撩着茶叶,慵懒的打着官腔,尾音拖得很长。
  从他的声音里,我觉察到异样。除了恢复的尊严,还有其他什么似乎危险的隐
信……
  但立刻,我的思路便清晰了。也随即释然了。其实,那本就该是预料中的事。
于是我羞赧的回付微笑。
  “经理,您这么说可就见外了。为公司做这点事是当然应该的。况且……以后
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经理的眼睛里有光芒一现。
  “奥?没有机会了——这是什么意思?”他放下茶杯,目光灼灼的询问。难以
掩饰的急切。
  “我一直没有告诉您,我早就在准备出国了。现在已经差不多了,就等通知了。”
  “真的?”经理问。表情很严肃。
  “真的。”我点头。
  经理蹙起眉头,手指轻扣桌面。良久,那速度渐快起来。终于他站起身,面上
又浮现笑容。
  “是啊,虽然公司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但站在你的角度考虑,留在内地确实
太委屈了。所以,舍不得也不行呀!”
  经理不无遗憾的顿了一下,又说:“这样吧,你有什么需要,公司一定尽量满
足。”
  “我……”我看着经理的眼睛。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吧!”经理极有领袖风度的一摆手,不容客气的鼓励
我说下去。
  “我,我确实有些问题需要解决。第一,我与公司的劳务合同还未到期。第二
——”
  我轻咳一声,借机调节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有些激动。因为我将要说出的话,
曾经是会让自己感到不能想象的羞耻的。
  “第二,我现在手头有些紧……这个……”
  经理垂下头。极其逼真的思考着。
  “合同的问题,可能有些麻烦。不过,我会尽力解决。至于钱嘛,倒是好说。
这样吧,你先去忙你的。下班的时候,你再到我办公室来。”
  下班时,经理告诉我合同的问题不用担心。然后递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
  “小何,出国后,千万记住自己是中国人!要为祖国争光呵!”经理语重心长
的叮咛,意味深远的拍着我的肩膀。我低头,笑。避开经理眼中不再掩饰的欣喜。
直到现在,他心中的石头才算是真正放下来了吧。
  我没有看信封里有多少钱。应该,至少够一张越洋机票。
  “这是我应该得到的。”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一个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


  六月份,收到伯父自纽约的来信,告诉我那边一切已准备妥当只等我过去。
  不要有思想包袱,只要记住,自己走到哪里都是中国人就行了。信末这样写到。
  走到哪里都是中国人。我默念着这句话。想到曾经看过的一部移民题材的电影,
到美国扒分的男主角在受到不礼貌的盘问时,不肯听从朋友的劝告说自己是日本人,
而是毅然的昂首庄严宣告:I am chinese.
  很激动人心。但是,细想之下,这句英文本身就是多么可笑,多么无奈的悲哀。
  “那时真的是不得已吗?”
  是的,是不得已。我闭起眼睛告诉自己。

  信封上贴满小面值的邮票。是偷懒吧,又像极了宣泄,信检官员没有一张张的
盖邮戳,而是用毛笔蘸墨狂草般的涂抹过去。腥臭的墨迹下,自由女神像被弄污的
面目与我久久的对望。


〈五〉


  祖父又住进医院。一直没有去探望他。很难探析那是由于怎样一种心情,或许
是因为我不愿承认那是一种负罪感吧。
  临走前,我最后一次去探望他。
  病房里很安静,没有其他人。半躺在床上的祖父听见开门的声音,睁开眼睛。
我在祖父旁边的空床位上坐下,低着头,不敢正视祖父的眼睛。
  “是你啊,守宫,你好久没有来看我了。”祖父的声音低沉而有些沙哑,却并
没有责怪的意思。
  “嗯。”我心神不定的应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听你父亲说,你要出国了。今天,你是来向我告别的吧?”
  我点头。
  沉默。我坐在那里,揉着手指,就像犯了错误待审的孩子,有些惶惑和不安起
来。过了好久,耳边听到祖父依然平静的声音:“出去了,多保重身体。勤奋些,
不要丢我们何家的脸。也不要有思想包袱,记住,自己走到哪里都是中国人就行了。”
  刹那间,我愕然,抬头,冲动的想要解释什么,张开口,却又喑然。接触着祖
父充满关爱的目光,一阵没理由的心酸袭来,眼前竟有些模糊了。
  “你为什么决定出国,不用解释给我听。我可以理解。生活中本就有很多事是
不得已,很多抉择也不只是对与错这样泾渭分明的答案便可以简单判断。”
  “事实上,这世界又何来对与错呢?至少,你现在的抉择,可以让你父母欣慰
了。而我年轻时的所做的选择,不但令自己一生坎坷,也耽搁了你父亲生命中最宝
贵的青春。我真的很对不起他们。”祖父喟然叹息,我也不禁黯然。
  “现在,有很多人以他们的主观意念认为,像我这种人,是被命运愚弄的一群。
有时候,我也觉察到,自己似乎已成为过时的、被人们嘲笑的家伙,就像我用大半
生去坚持的那些东西一样。但是,守宫,如果岁月重流,如果还是在那样的时空下,
还是那样的年轻,我想,我依然还会做出那样的抉择。”
  “有些名字,或许只能是历史的灰尘吧。在时代的洪流里,起伏不定、痛苦不
堪。但是,但是有些东西正是随着这些灰尘沉淀下来,几千年不变的厚重。”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年轻时很喜欢主席的这句词。现在老了,
生命中能燃烧的东西已所剩无多了,才发现我们的身后原来都有根命运的线,而终
难逃风筝的归宿。自古英雄空是梦呵,也只能如王国维所说,可怜身是眼中人吧。
守宫,你已经大了,我们做长辈的无权也无理由干涉你,只是希望、对自己的选择,
将来你亦能无悔便可以了。”
  “何守宫,这名字是我给你取的。守宫就是壁虎,你偏爱中文,这你想必也早
知道。只是,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
  祖父微笑着问,又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答,侧过头去,望向窗外。窗台上一盆
君子兰长得很好。午后的阳光涂在祖父瘦削的面上竟如蜡黄的油彩,我分明的看见
他的眼角有泪光闪动。
  “守宫,守住了什么,能守住什么,又究竟该守住什么?”我听见祖父仿佛自
言自语的轻问。


  黄昏的时候开始下的雨。出门的时候忘记关窗,现在面对的是一书桌的水渍漫
漶。伯父的来信摊开在桌面上,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洇开像极了一张沧桑的泪脸。
忽然间,陈老先生在碰杯声里笑得满是泪光的面孔便浮现在眼前。我摇摇头,想摆
脱它,但依旧心烦。
  整理桌上的零碎物品时,我把最喜欢的中国火制作的几张CD放进了行囊。在美
国不知道还能不能听到这些音乐了。就在不久前,刚看了一场中国原创音乐第一次
杀进红磡湾并让上万名香港观众流泪、沸腾的摇滚演唱会,当记者采访那些乐手,
问他们为何不到无论创作环境还是制作条件都比大陆好的香港发展时,他们的回答
是:我们的根在北京,离开了那片土地,我们什么音乐也做不出来……我有些茫然
的感到体内某根已渐麻木的神经猛地抽动了一下,刺痛的感觉。
  深夜,难以成眠。窗外又开始下雨。我独自坐在窗前,一根接一根的吸烟。向
窗外扔烟头的时候,我意外的发现一只躲雨的壁虎,一只瘦小、丑陋的守宫。我呆
呆的看着它,它也颇有兴趣的瞪着我。我们的眼睛就这样相互锁定,让我想起卡尔
维诺笔下的法卓达,而在它一无希冀的目光深处,我分明的看到自己的投影。
  “守宫,守住了什么,能守住什么,又究竟该守住什么?”想起祖父的话,我
自语般的问它。而它警觉的沉默,拒绝回答。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看见,自己就是那只壁虎,在蛛网间挣扎,在墙隙里彷徨,千年的沧
桑泪痕刻于肌肤,而肤色一如这片赤地般不变的依旧是黄。
  梦里,我看见,看见那只壁虎,那只小小的守宫,蜕变成龙……


  第二天上午,我去买机票。经过邮局的时候,我走进去填了一张汇款单。一万
二千元整,点钞机上显示的数字。这就是经理给我的那个信封里的准确数目。我按
照手中捏着的剪报上的地址,把它捐给了希望工程筹款委员会。
  而汇款单上的汇款人一栏,我竟没有考虑的填上了婉仪的名字。
  一个小小的玩笑吧。我想,疲惫的心里便有些轻快起来。
  或许过不了多久,她的名字可能就会出现在报纸上、党团组织的学习材料上、
宣传精神文明建设的广播稿里。但是,一定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不会了。
  大街上阳光灿烂。


〈六〉


  我在美国留学的生活,应该比大多数普通留学生安适得多;而最终目的的实现,
也是容易的多。
  一方面,因为我自家族秉承的聪慧,还有,就是伯父的全力帮助。伯父一家,
是在文革前夕携着财产移民美国的,而伯父伯母因为某些原因没有孩子,所以便合
乎情理的当我如亲生儿子一般悉心呵护。
  我的第一任妻子是我的导师的女儿,一个金发碧眼的纯种美国人。她身材丰满,
充满活力,是一个骁勇的反种族歧视的斗士,美立坚人权宣言的杰出代表。世界是
一个大家庭,不同的肤色下流着同样鲜红的血。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一如面对枪口
的马丁·路德·金。而无论是在她呐喊示威的时候,还是在与我做爱的时候,都让
我不由自主的想到烈士秋瑾的那句名言: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你爱我什么?”在百老汇街的一家中国餐馆里,看着她因隐形眼镜而以假乱
真的黑眼睛,我问。
  “我爱你的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我爱你们的国家,你们的文化……”她
的拥抱让我窒息,我在她的怀里感动和想家。
  是啊,她对大洋彼岸的那片古老神秘的土地有着那么强烈的探索的渴望。我们
婚后的日子便如进入了她的课题,她的研究范围甚至包括房事。而面对所有因文化
隔阂而造成的无法绾解的矛盾,她都以学术研究般的平静态度,告诉疲乏的我:
“亲爱的,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即使在我提出离婚的时候。
  一年的婚姻就像一次自慰的勃起。
  虚脱般的,我很累。我开始厌烦那座屹立在梦里的自由女神像。
  年后,我去了洛杉矶。


  秋天,收到家信,祖父病危。
  出机场的时候已是深夜,秋风扫落叶,与纽约成鲜明对比的黑暗和冷清。紧了
紧大衣领子,按照父母电话里的地址,我马不停蹄的赶到省立医院。
  “何铁愚,送加护病房了。”嗑着葵花籽的值班护士放下手中的旧杂志在登记
簿上心不在焉的找了半天,淡然的告诉我。
  没有电梯。我在肮脏的楼道里疾步而上,乱扔的垃圾和遥远的呻吟哭泣在耳朵
里嗡嗡作响。死亡的气息在意识里愈来愈强烈。
  站在门外,竟已是一身的汗。喘息着,除了焦虑和痛苦,却还有一种莫名的情
绪让自己混乱起来。祖父的将去,让我惊惧的畏缩,却又有急切的推门的冲动。
  护理人员问了我的身份,疑惑的为我穿上消过毒的白衣。
  轻轻推开门,父母转过身望向我,我的目光从他们噙满泪水的眼睛移到病床上,
移到祖父的身体上。
  祖父紧闭着双眼,长期咬着导管的嘴唇,空茫的张开着,露出了从一片幽暗的
口腔里微微外吐的白色舌尖。青黑的嘴唇,秽白稀疏的头发,曾经那样健硕挺拔的
身躯,曾经那样坚定、予我激情和信念的精神,毫无生气的,被任意的搁在白色床
单上,软绵绵的死亡着……
  “你来迟了一步。”母亲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冷冷的,静静的。
  “祖父临死前一直在念着你的名字。”父亲说。
  我呆立在原地。我不明白,我在感受的是什么。那种寒冷和颤栗,早已冷却了
死亡的单纯。
  医生从床边走开,从我身边走过去。我打了一个冷战。两个护士开始利落的拔
去祖父身上的输氧管、导管和点滴管。他们掀开床单,从祖父的右侧腹下拉扯出一
条满是血水的导管。
  我开始窒息和气喘,有一种不明了的冲动哽在咽喉。我梦游似的走出去,倚在
墙上,湿冷的汗水粘住内衣,在腋下沁凉到胸腔。我恍惚的取出一根烟,颤抖的点
燃,饥渴的吸食它的热量。舌苔酸麻。
  “这里不可以吸烟。”一个护士站到我身旁。
  “奥,对不起……”我有些笨手笨脚的摁灭烟头,抱歉的微笑。吃力而生涩。
  那是一个矮小、年轻的特别护理,双眼皮的、澄澈的一双眼睛静静的望着我。
  “你是……何老先生的……?”
  “我是他的长孙。”我努力控制着僵硬的舌头。
  “哦。”她说。美丽的眼睛里漾起鲜明的关切。若有所思的黯然了。
  然后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何老先生,是位好坚强和亲切的人。”
  “没见过那么会忍耐痛苦的人,明明痛的满头是汗,对待人,却总是微笑着,
说,谢谢,辛苦,谢谢……”
  热泪忽然就涨满了我的眼眶,火辣辣的痛。我扭过头去。我想起小时候祖父常
常唱起的一首歌,一首曾在囚禁革命者的牢房里、在囚禁反动学术权威的牛棚里振
荡回响的歌,《赤旗》呵。
  
  人民的旗帜,
  包裹战士的躯体。
  天未破晓,
  战斗早已开始……
  
  我在遥远的歌声里无法自抑的哽咽起来。
  死去的人是幸福的,是呵,在革命战争中、在文革中死去的人们都是幸福的……
那些狂热躁动的灵魂,为了自己的理想义无反顾的遗弃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时代,在
黑暗的囚笼里、在肮脏的牛棚里,有赴死的热情和被怀念的可能;而那些活下来的
人,才是真正痛苦的,看着理想渐渐被现实退色、看着同志纷纷变节,慢慢的感受
被现时的时代遗弃的撕揉,所拥有的只能是寂寞和不被理解的悲伤吧……
  天未破晓,而战斗早已结束了呵!我那执迷于妄念的祖父,你可知道,这是沉
静自持的你,无论如何冲撞奔突也无法变改的事实呵……


  最后一次凝视这个遗忘历史的城市。站在天桥上,我仿佛以祖父不得安息的游
魂出现,但,是最后一次了。我告诉自己。桥下是焦躁和不安宁的人流,烈日和尘
烟的街道。汽车尾气和眩晕的风。没有一丝希望和怀念的气息。只有衰败的、被杂
乱丛生的体毛覆盖的躯体。
  我走路,我搭公车,我茫然的想起一个亘古的幽冥传说,我想拾回每一个遗失
在这里的足迹……
  十月了,夜风很冷,有些急了。而桂花香,飘荡到睡梦里。
  我很累,很累。


  “你爱我什么?”在蒙特利公园市的一家北平馆里,望着一双货真价实却让我
迷茫的联想到隐形眼镜的黑眼睛,我问。
  “Nothing。”女孩甜甜的笑着,象是在掩盖一个潜藏的错误。
  “什么也没有?”我有些诧异。
  “不需要理由。”她的眼睛在酒水的映射下有蓝色的光泽。又一个错觉。我无
声的笑笑。我无法怀疑中国女孩的天真。
  中国餐馆特有的喧嚣声和食客吐出的热气让我产生浮起的幻觉,我本能的抓紧
桌角,汗水在手心里滑腻的蠕动。而室内的噪音把我的脚粘牢在地面。于是我又感
到很安全。尖锐的笑声和餐具碰撞的声响洒落一地,充满活力的四处弹跳。再听不
到任何完整的句子,肠胃却开始有下坠滞胀的感觉。我的意识艰难的挤出玻璃窗,
避开低空盘旋的警方直升飞机,飘向压低和狭窄的天空……
  那是刚从大陆来的女孩,在南加州大学念大众传播。
  在我开着宾士载她到比福利山高级区我的家中共享一顿出自我手的糟糕晚餐后
不久,她成了我现在的妻子。
  她的胸部平坦得像圣塔摩尼亚高速公路,但她有传统的羞涩和关灯的习惯。
  我的孩子长的像我。他有何家的血统。但是,除了聪明的头脑,或许不会再有
什么让他去继承的了。等他长大后,我会告诉他我们家族四代人的故事,一个注定
只能保存为故事的千秋家国梦。一个颇具商业价值、炒作潜力的题材。
  我艰难的教他学习中文。因为,他的肤色,毕竟还是一如我,一如守宫,一如
乡土般的黄色。
  而绿卡,却不是绿色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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