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

田野
 

  那年夏天我考上了大学,却固执的不肯去上。只是想寻找远方。
  想想很可笑。那总是梦一样虚幻的远方。
  你现在长大了,我已经落伍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一声轻轻地叹息,我能感觉到那一种深深的伤感。
  我便想哭。我是一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
  那年父亲六十岁了,六十岁的父亲象一个干枯的树枝。粗糙的皮肤暴露着岁月侵噬的痕。父亲依然还在田地里劳作,这让我这个常年在外奔波的儿子感到惭愧。
  这些年,我时常对父亲说,不要再去山里了,我的事儿我会自己办好的,但他总是说,已经习惯了,如果闲下来,倒是落的一身不自然,我知道父亲的身体也很不行了。走路的时候脚步很蹒跚。
  那个夏天,母亲因为胆上的问题做了手术,回家的时候,除了看见两颗花白的头颅外,什么也没有,小院里的桃树已经很高了。种那棵树时,我刚好考上大学。
  母亲告诉我,今年这树结果实了。很大,很甜。可惜你没有吃到。本来给你留了的,但是让你姐带来的小妞吃完了。
  小妞是我最小的姐姐最小的孩子。她比我小二十二岁。
  母亲总会摸着她的头喃喃的说,要是你结婚了的话,孩子也会这么大了。
  但我却固执的不想,不想留在家里,也不想结婚。
  那年夏天,我已经二十五岁,除了我,那个村里已经没有象我这样的光棍。当然还有一个二愣,他三十五岁了,在我们村,一上二十三要是还没娶到媳妇,那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的,二愣当年也不信这个邪,现在我也不信。我成了一颗耀眼的明星样受人谈论。也每每会有邻居家的老太婆抱着小孙子在母亲的眼前晃来晃去。于是晃出了母亲的几滴瘦泪,一瞬间就淹没了我。
  我一直固执的在外面漂。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停下来,我没有答案。母亲也没有。当然父亲也不知道。
  父亲说,你究竟想做些什么,不要连自己都不知道。
  我笑笑,一脸的无奈,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向父亲解释。
  我已经怕父亲不能理解我。怕父亲已经很落伍。
  父亲仍然在那里劳作。只是犁地的身影有些蹒跚。
  母亲也仍然看着邻居家的小孩会挤出几滴眼泪。
  她说,她的眼睛见不了风,否则会流泪。
  可是我知道,母亲没有沙眼。
  那个夏天,我恋爱了。在我的二十五岁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等到了迟来的爱情。那是一个城里的姑娘。我带回家里时。母亲显得很拘谨。我有些悲哀。
  但是,她却还是离我而去了,说她不想一生呆在那里。她说的是那个十分闭塞的乡村,那里没有街道,没有网络,甚至只有一部每家轮番接着通向外面的电话。
  我说,那就这样吧。可是我想请求你,今年夏天跟我回趟家。别让家里人知道,你离我而去。我的母亲成天吵着让你回来吃她包的饺子。因为我说母亲的饺子很好吃。母亲就非要让她回来吃不可。但她却说没有城里的好吃,她没有吃过那样的饺子,她还说,其实那不是饺子,而是馄饨。
  我说,那好吧。你再就勉强吃一次馄饨吧。
  那个夏天,是她在我家吃的最后一次馄饨,那天母亲出奇的高兴。
  而我知道。夏天以后。母亲肯定会高兴不起来,但我还是骗着母亲,不想让母亲知道。
  父亲学会了打扑克。他和我一样,都是那种不愿打扑克的人。但是现在他却好象很热衷。
  二姐偶尔会回家。但不是夏天,她嫁到了城里。她已经不习惯去田野里收拾麦子。我也一样。
  又到了夏天,是我给带那个姑娘去回家的日子,可是我没有勇气和她说,更没有勇气告诉母亲我们早已分手,在这个谈恋爱象吃快餐一样方便的时代,母亲肯定不理解。
  她只知道从一而终。并且很坚信。我拿什么去给母亲解释。
  表妹出嫁了,那天,我回到了家。她比我小三岁。已经过了法定的年龄。为此姨父很着急,但最后还是嫁出去了,没有呆在家里,表妹嫁的是一个城里的流浪汉,和我一样的那种。我没有送给他任何礼物。她看上去很幸福。但我知道。婚姻很现实。可是我不能说什么。当然,什么也不能说。当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试着去摸看起来红红地很诱人的烛火时,我们没有办法告诉他那很危险。因为只有当手指烧痛的时候。他才会记住。并且可能永世不忘。但同时在心里也留下了伤痛。
  可是没有办法。我知道。因为烛火也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伤痛。
  夏天以后,我例外的回了家。这在我是不多见的,父母亲在惊喜的同时多了一份不解。况且我一天到晚很少说话。只是闷在屋里睡觉。偶尔也去干干活。可第二天无论如何母亲都不让我再去,说你的手都磨起泡了。就在家里呆着吧。
  她跟着父亲去挖洋芋。渐行渐远的是两条瘦瘦的身影。
  门前园子里的苹果意外的结的很多。我从来都不去尝一个,我知道那种果子即使是熟了,也要等放上一阵子才能吃,有时甚至整整一个冬天。变得黑黑的时候才能吃。但总是入口即化,我不喜欢那种味道。但母亲说能治病,能润使肺。有助于消化,我一直是消化不良的。
  那天出门时,邻居家的小孩爬到了树上。在摘果子。看见了我,怔了一下,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我竟然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她是那个记忆中总象跟屁虫一样跟着我的那个小女孩。
  母亲告诉我,她现在上了三年级。
  现在的人发育早,已经能明显的扯开了身条。
  不知是因为什么,我想吃一个很涩的果子,很想很想。摘的时候,突然发现上树很吃力,小时候,我在村里是淘气出名的。爬树,掏鸟,什么都干。于是顺手摇了一下,落下来好几颗,一颗打中了我的头,痛痛地。
  发现那种果子很好吃。父母亲也都一致的说。
  父亲说,可能是变好了吧。也说不定。有的果子越长越好吃。有的却越长越涩。
  园中的树很多,但那两棵核桃却一直固执的不肯结果。只是一个劲儿的往上长。已经很高了。树皮很粗糙。据栽这树的外婆说,这树要等上十八年的。我算了算。离外婆逝去已经有十五年了。她死的前一年,栽下了这树。那是我第二次见外婆。第一次是我记不起来的时候,那时,母亲告诉我,我正过百岁,也就是满月。也许明年就能结果了吧,我想。明年就十八年了。外婆家离我家很远。我母亲逃难的时候,一下就来到了北方。我很少去外婆家里。据说日子已明显的好过了。
  即使不结果,花也应该开几朵吧。我便期待着能第一个看见那棵树结果。
  大姐家的大小子考到了初中。二小子也去了。他们俩一个班。二小子的脑袋比大小子的聪明。姐姐这样说,就是不肯用功,象你小时候。
  三姐那天打来电话,很高兴的样子,说她家里通电了。让我能不能在城里收拾一个旧电视。邻居家都有了。小孩子吵着没办法。姐夫去了南方没有回来,据说也没有挣到钱。
  我想,还有四姐家一家没通电了。家里的那个前些年我从城里带回去的汽灯能送给她了,已经好些年没用了。只是不知道送给她们哪一个,也就一直搁到现在。上面有一层厚厚的灰。我拿出来时,父亲说,那灯坏了。那次邻村一家娶媳妇时拿去用,不小心弄坏了,没有修理,据说那个零件现在很少能买到了,那家人也一直想还一个用坏的零件。尽管父亲很大度的说根本不需要。
  邻居家的儿子去了湖南,一所很有名气的大学。临走的时候,宰了一只羊,也请了父亲,那个考上大学的是父亲的远房孙子,我大哥的儿子。今年十八岁。
  据说,走的时候拿了很多钱。父亲说,那晚的羊肉不很好吃。虽然他一直很爱吃羊肉。他说,煮得很硬,好象啃不动。我从来以为父亲的牙齿是很好的,虽然父亲从来不用高露洁。
  但我一直坚持着用,可是我的牙齿却时常痛。
  时常听刘德华的歌,最喜欢的就是那首笨小孩,可是我却很怕城市的阳光。就如同我怕在家里见到母亲的白发或者听见父亲的叹息。
  那种在深夜里我快要睡着时从北面的房子里传来的一声沉重的叹息。父亲总是很重的叹息,那时,父亲一定以为我睡着了。因为我总是睡得很早。不象以前,那样总是将灯亮到深夜,母亲说,孩子很用功,要考大学。也总是叮嘱我不要地于劳累,早点休息。我很用功,但不是为考大学。经常看小说,什么都看。只要是能入迷。我发现我那时总是对小说痴迷。而现在,我的生活却成了小说,我很快能在其它人的小说里找到我的影子。据说,现在很流行的便是漂一族,我知道漂一族的艰辛。但我却还是没有停下脚步。我还在漂。
  不知何时能够停下来。
  栋那天打电话,是在南方,一个据说是很好赚钱的城市,他一个月突破了万元大关。我想都不敢想。他是高级工程师,做软件,现在很流行的电脑软件,游戏的,他一直喜欢游戏。现在正玩着大话,他说,在那里面他昨天晚上刚结婚,有很多人为他放了烟花。我知道,我没有去为他放烟花,因为我从来都不玩游戏,现在很热的大话也引不起我的兴趣。大话,是虫子的用语,也就是大话西游,他们说,里面有魏征,有袁天纲。我知道那都是很有名的。
  那天回家时,碰上了初中的好友,他携着女友的手,在省城里的一个商场悠闲的购物,说他老婆怀孕了,他们去年腊月结的婚,我能看得出来,她穿的是那种特别的衣服。隆着一个大大的肚子,依在朋友的身边。脸上满是幸福的笑。猛然想起,已经快有十年没见了,不过那个朋友的样子一直没变,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不同的是,他的脸上多了一副眼镜,他说在附近的一个中学教书,教的是外文,记忆深处,他的外语一直是不及格。
  看来一切都在变,并且变得很迅速。
  那个搞软件的朋友说都到了E时代,他说这话时,已经快结婚了,女友是一个上海的姑娘,一说话,让我想起小时候吃牛奶糖的感觉,我们只在电话里说过。那天她邀请我一定来参加她们的婚礼。我说,如果有时间我就会去。你知道我最近一直很忙的,她很小心的让我注意身体,别成了工作狂。
  其实那时,我在省城里一天到晚在睡觉。除了吃饭与方便。当然,不能没有钱,那是我的一个姓牛的朋友的房子与饭钱。前两个月,他和“老婆”离婚了。是我们一起高中毕业,他们两个一起在那个南方高校毕业的那个很温柔的姑娘。
  原因似乎很简单,两地分居导致感情破裂。
  他最近经常喝酒。我也陪着喝。我们两个经常喝醉。他一醉就抽烟,骂人。我一醉就人事不知,倒头睡去。
  那夜,我再次睡去时,他给了我一个耳光,狼也似的眼光让我害怕。
  你他妈的不是人,为什么不肯陪我说话。他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他在念叼着一个名字。我只很模糊的听出一个兰字。我知道我们那个同学的小名就叫兰兰。
  那个夏天,我们村里又来了三个姑娘,嫁给了三个比我小的兄弟。
  妈妈说,你和那个姑娘还不肯结婚吗。我都想抱孙子了。说这话时,父亲又照例一声很沉闷的叹息。
  我说,快了,就明年夏天以后吧。是的,夏天以来,我想,我也应该结婚了。再过一个夏天,我也应该有一个和我呆在一起的姑娘了。
  但是,她在哪儿。我觉得很遥远。
  我不知道,夏天以后,我还会不会去结婚。
  就在明年夏天后。
  那时,我已经二十六岁了,我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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