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阅读人生

作者:郭志刚

字体: 【


  西方人有把读者对文学作品的接受过程分为三个层次:阅读,欣赏,研究。这当然很合乎逻辑。但经验也多次告诉我们,真正的欣赏,那是必须在研究了之后,才有可能品得真味,从而达到一个更深的层次。“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对《红楼梦》研究了这么多年,我们究竟品出了多少滋味?看来还得研究下去,以期每臻新境,我们就有一次新的欣赏机会。因此,不妨说欣赏是研究的化境。如果这也合乎逻辑,那么,我们就在这里打破一次常规,暂时把两者的位置颠倒一下。这样一来,研究将被视为前提,欣赏则是一个消化了研究结果的内涵更丰富的阶段。
  总之,研究和欣赏是阅读过程中的一对孪生姐妹,她们的魅力在于成双出现,少了一个,魅力将被打上折扣,我们在心理上会产生某种偏失感。
  一般说来,在各种各样的文本之中,以形象为特征的文学文本更富有时空感觉和生活情趣,因而它也最富有解读和欣赏的魅力。文学作品在接受者身上引起的效应,甚至于不取决于他的知识结构,而主要取决于他的经验的素质。因此,不识字的老百姓,通过听说书或看戏也能进行艺术欣赏,而欣赏的质量和深度,在有些情况下或者并不稍逊于读书人。这是因为,文学欣赏的天地主要联系着人生的天地。
  文学的天地很大,却并非无所不通。它是一道闪电,可以横空出世,如遇到绝缘体,就敛形收迹,漠然而止了。同一部文学作品,有人读了热血沸腾,有人可能觉得索然无味。为什么呢?因为一个是导体,一个是绝缘体。当然,这又是比喻,实际情形也许不会这样绝对。但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里说的,颇适于解读文学。其实,它又何止限于文学?倒是因为文学和人生结有不解之缘,所以,在人生领域中固有的现象,也会再现于文学。人们怎样看待人生,也就怎样看待文学;离开人生,谈不上研究或欣赏文学。
  但人生还不等于文学。人生大于文学,而文学也常常深于人生。深,这在实际上意味着它已开始突破现实人生的范畴,走向某种程度的“大”了。例如,文学除了表现现实的人生之外,还要自觉不自觉地虚拟人生,即在文学中创造第二人生……。
  文学研究和欣赏是一个整体性的范畴,不好随意分割。但为了便于讨论问题,我们不妨暂时把它分成四个层次,然后再给予完整的理解。
  一、研究和欣赏的经验层次。只有在这个层次上,研究才显示出它的“高级性”来,因为单靠经验构不成研究。不过,经验仍是进行研究的不可或缺的条件。
  单靠经验却可以进行欣赏,这样做虽然比较简单,有很大的局限性,但一般还算可靠。因为文学和经验都由人生而来,就像一母所生。由经验看文学,正如兄弟互看,虽有高低妍媸之分,总因血缘相近,还不至怎么隔膜。我们听说过象牙之塔里出文学,却很少听说象牙之塔里也出经验,这就是因为前者曲折迂回,容易玩弄障眼法,后者单刀直入,不容易玩这些花样。其实,象牙之塔里既不能出经验,也不能出文学。文学原不神秘,它有时似乎很神秘,那是被人们谈得神秘了的缘故。人生才是欣赏文学作品的主要通道。以人生说文学,如平湖荡舟,无所不通;脱离了人生谈文学,就会越谈越玄,文学就成了玄学。
  二、研究和欣赏的艺术层次。有人说,我面对的是艺术,纯粹的艺术,和经验或人生没有什么关系。我想,读者的这种看法,主要还是来自作者,有些作者就常常说,他们的作品表现的是纯粹的“自我”,是艺术之宫里的产品,和现实、政治没有什么关系。30年代,也有人这么讲,说他是鸟,爱怎么唱就怎么唱,读者高兴不高兴没关系;说他是花,想怎样开就怎样开,哪怕有毒,读者采了去,上了当,也不干他的事。鲁迅先生当时就批评了这种说法。人究竟不同于动植物,他有高级的神经,有高度组织的社会,他是社会的一分子,何况,他的稿子还卖钱,不能不对付钱的读者负有责任。
  如果说,在经验层次上的欣赏凭直觉就可进行的话,那么,在艺术层次上的欣赏,除了需要经验之外,还需要专门的修养。因此,后者也可以说是行家的欣赏。正是在这里,欣赏开始离开了它的朴素阶段,升格为研究。但欣赏之于研究,始终如影随形,相偕而进,既没有降低他的身份,也没有减轻它的责任。
  行家,有专门的行家,也有业余的行家。艺术造诣,固然和专业修养有关,更和气质、经历、入世深浅等人生体悟有关。所以,并非只有中文系出来的人才是行家。相反,许多作家并没有受过大学中文系的训练,他们多半受益于生活,从而成了出色的语言艺术家。据信,有些人原为当作家而考中文系(我也如此),但考进以后,反而距此道愈远。当然,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当作家和艺术欣赏虽非一回事,毕竟也有深刻的联系,因为写得出就能讲得出。重要的是,心里先须有,言之方有“物”。
  例如同是对着山水,作家能看出诗意,看出艺术,看出人生中的深刻内涵;而一般游人,也许只是观赏一下良辰美景或地方风物而已。苏轼做黄州太守时,曾到兰溪游玩,他发现这条溪不像一般河流那样向东流,而是逆向西去,便作了这样一首诗:“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苏轼的人生道路不算平坦,这首诗表现的却是一种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
  我们感兴趣的是,一般人看到这样一条河,也许只是觉得奇怪和好玩罢了,而诗人却触景生情地引发到人生之河上去,十分出色地表现了他特有的人生感悟。再如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其中记述他和宾客嬉游于安徽滁州一带的山中,压卷之笔是:“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由于作者“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所以他能看出山景的不同层次:人在山间,禽鸟噤声,此时之山属于人,即属于社会;人去山空,禽鸟知乐,这是把山还给了自然。但此时之山,依然是作者笔下的山,所以它仍然属于读者;因为不经作者点出,我们可能无从捕捉那种人去山空、万籁俱静的空灵感觉。“人知从太守游而乐”,可以想见,这是生活常态或人情之常,譬如没有高山显不出平地;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则突兀而起,真正显示出欧阳修“高山”般的情怀来了。原来太守之乐别有会心,他不自得其乐,而乐人之乐。换句话说,如果别人不乐,他也就没有什么可乐的了。这还不是高山流水一样的高尚情怀?
  由此可知,面对山水,存在着“显”和“隐”两个层面。一般人可能只看到它的显性层面,而作家则必须透过显性层面看到隐性层面。这还是说面对的是山水或自然;如果面对的是社会,那情况就更加复杂得多了。我们不是作家,可以不去操心创作过程中的事;但当我们接受作家创作出来的成品时,却必须依次地从显性层面进入隐性层面,这样才是顺乎自然、得其文心,使研究和欣赏成为可能。常常遇到这种情况:有的作品写得直,我们懂了;有的含蓄,甚至隐晦,这就需要费点劲。以现代作家而论,巴金、老舍的作品比较直白一些,而鲁迅和茅盾的作品,则相对比较曲折,何况他们有时还不免用些“曲笔”。这样,我们进入隐性层面的路就更要长一些。
  三、研究和欣赏的文化层次。上面讲的,已经牵涉到了这个问题,因为文化包含着一般知识,知识的多少,自然规范着研究和欣赏的范围与深度。《战争与和平》、《人间喜剧》、《哈姆雷特》等世界名著,至今只能在我国“文化密集区”流行,而不能远播农村,主要也是文化因素的影响。再如我国古代的诗、词、曲,可以说是我国文化的结晶,由于同样的原因,它也不能为世界广泛接受。不但如此,就是本国读者,如果没有一定的文化修养,最多也只能得其皮毛,很难登堂入室,使研究和欣赏递上层楼,成为真正的赏心乐事。总之,对于某种以特殊文化为依托的文学作品,你掌握了有关知识,它才会对你产生魅力;你不能突破知识的局限,横在你面前的,就是不可逾越的鸿沟。文化问题还涉及到一些特殊的风俗,风俗不通,也会产生研究和欣赏的障碍。十年前,我写过一篇题为《关于走向世界》的文章,里边讲了孙犁的作品,其中说:孙犁作为一代名家,他属于河北,也属于全国,但还不能说属于世界,尽管他在文体和语言艺术上的贡献,并不比有些已经走向世界的作家逊色。他未能引起世人更多注目的原因很复杂,不可单归于文化一途;但特殊的文化背景无疑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我举了《荷花淀》的姊妹篇《嘱咐》做例子。在这篇小说里,他写了一个抗战初期离家抗日的战士,在胜利还乡快进村时,反而害怕走进家门:八年了,老人还活着吗?当时年轻的妻子正怀着孩子,现在怎样了?他家的房子该不是被烧了吧?……这些揪心的问号压得他迈不开步,索性坐下来抽烟休息。看看天色已晚,田野空无一人,他这才走进村,而且在家门口发现了正在关门的妻子。但,意外的惊喜只使他喊出一个字:“你!”而被惊动了的妻子呢,则干脆连这一个字也没有。她先是一怔、张大眼睛、咧嘴笑了笑;接着便转过身去,抽泣起来。这是在历经战乱之后,发生在40年代北方农村的“楼台会”。这里的人很穷,而感情是这么丰富,但这丰富的形式,却又是这么简单,八年的离情,只浓缩成一个字和一阵抽泣。这很符合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性格和传统艺术的特点;一般地说,中华民族的性格是内向的,在艺术上是崇尚含蓄的。《嘱咐》所展示的,正是一种典型的民族文化心态,“岂但是民族文化心态,简直还是一种地域性的文化心态,走出燕赵之地,例如到了岭南,我怀疑那里的人们是否还能像我们这样贴近地理解它。”“一个民族的心理活动方式是历史铸成的。像《嘱咐》里表现的这类民族感情、民族心态,至少从‘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那时起就已经‘积淀’下来了,用现在通行的话来说,是‘集体无意识’……如果是欧洲人,就不会像这个战士这样来表达自己的愿望和感情。我们很难想象,当他们被战火阻隔了八年,快要看见自己的家时,会坐下来吸一支烟,他们望见妻子时,也不会只说一个‘你’……他们会采取另外的方式见面,因为他们有他们的文化心态。”由于这些原因,他们读孙犁的作品,当然会有些“隔”。
  类似情况,也存在于萧红、沈从文等民俗色彩浓厚的作家作品之中。独特的民俗文化不仅带有地方性,也带有时代性。鲁迅说,非洲土人不会理解林黛玉,将来的好社会中人也不会理解她,就是这个意思。但是,这只是一个方面。如果我们掌握了必要的知识,化解了围绕着这些作品的那个陌生的文化圈,我们就能欣赏和理解它们;因为研究或欣赏,说到底是将心比心,不消除陌生感,就不能心心相印,或举一反三、左右逢源。记得钱钟书先生说过这样意思的话:研究一国文学,如不置身其中,通晓该国风习乃至种种细节,就谈不上真正的研究和了解。这种情况,就像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谈论家事,彼此间有时说半句话或一两个单词,也能达到默契,相互了解。而这时如果适有来客在场,即使他听到了全部谈话,也不免感到隔膜。所有这些,都说明如果没有共同的生活纽带和生活背景,就形不成共同的“语言圈”。而对于一个国家和民族来说,那个特殊的“风俗圈”或“文化圈”,就是扩大了的语言圈。
  风俗一通,不但不再“隔”,还会增加研究或欣赏的魅力与深度。一些民俗色彩浓郁的作家之所以特别受到世人关注,原因也在这里。
  四、研究和欣赏的哲学层次。文学表现人生,而人生的最高境界是悟道,所以这一层最难。好作品都是某种程度的“悟道”之作,读这些作品,我们会被其中的哲理意蕴所吸引。这些哲理意蕴,可以简称为“诗韵”,因为它是由丰富的生活形象传达出来的。在这个意义上,像莎士比亚的剧本、普希金的小说固然可以说富有诗韵,而《阿Q正传》、《堂吉诃德》这样的讽刺杰作也同样富有诗韵,因为体现于其中的哲理意韵至今仍是各国读者咀嚼不尽的精神财富。
  我国古代大作家“悟道”的典范一例,是范仲淹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这是作家体念众多志士仁人的博大胸怀而总结出来的名句,是他当日登岳阳楼、追思千古,既超乎“忧谗畏讥、满目萧然”的悲叹,也超乎“心旷神怡……把酒临风”的游乐,而达到的人格的升华。此语一出,千古传诵,九百多年来,不知激励了多少人,使他们的一生过得更丰富、更崇高。
  “道”是人类社会的产物,它也具有不同的色彩。前面举的苏轼那首诗,体悟出了人生中十分重要的一面,这当然是积极的;但是,如果有哪位古代作家讲出了另外一种人生感受,我们也不用大惊小怪,只要他是从保护和热爱人们出发,我们仍可接受他的爱意,而善待其消极部分,不然,我们可读的作品就太少了。比苏轼晚生了三百年的明代诗人高启,写过这样一首诗:“征途,人乏马饥。富老不如贫少,美游不如恶归。浮云随风,零落四野。仰天悲歌,泣数行下。”这首诗我们可以说它过于消极了,但应该承认,它也总结了大量的生活现象,其中也含有某些值得重视的哲理。而且,它的调子在悲切中透着激越,一点也不鼓励人们轻浮的生活,而是更要善待生活。如果说它是悲观的。那么,这是思考的悲观,比起盲目的乐观来,它还是更有价值一些。诗,有弦外之音,这首诗的价值,至少有一部分就存在于它的弦外之音中。写诗,是作家的任务;解诗,则是读者的任务。我们必须去捕捉这种弦外之音,因为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否则,我们进行研究和欣赏的层次将要大受影响。
  我们的研究和欣赏一旦进入哲学层次,那就来到了一个真正自由而广大的空间,我们就可以在广袤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耕耘和创造了。*/【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摘自《社会科学战线》1999年第5期)

/*120*270,创建于2011-3-26*/ var cpro_id = 'u424256';
var _bdhmProtocol = (("https:" == document.location.protocol) ? " https://" : " http://"); document.write(unescape("%3Cscript src='" + _bdhmProtocol + "hm.baidu.com/h.js%3Fa510abf00d75925ab4d2c11e0e8d89a4' type='text/javascript'%3E%3C/script%3E"));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