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8期
至高利益
作者：原著：周梅森 缩写：孙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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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谁先觉
李东方多年媳妇熬成婆，终于当上了市委书记，做了峡江这个省会城市的一把手。虽然没能按惯例进省委常委班子，但能进上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省委书记钟明仁一直认为李东方是个能摆正位置的好市长，可缺少干事的魄力，对这一任命的态度多少有所保留。李东方清楚，他是在常务副省长赵启功大力推荐下提上来的，因此，对老领导赵启功充满感激之情。最终拍板定班子时，省委给李东方配了一个有魄力的市长钱凡兴做搭档。在视察秀山移民工作时，钟明仁代表省委恳切地向李东方交了底，希望他在一把手的重要位置上有所作为，在新世纪里再创辉煌。
上任伊始，大权在握，李东方也想大干一场，搞出一番显赫功绩，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和魄力，然而，面对前任市委书记钟明仁、赵启功扔在峡江的两大政绩工程，李东方犹豫了。钟明仁当年搞的峡江国际工业园实际上是个国际垃圾园，一次次污染峡江，下游县市损失惨重，环保问题十分严重，已到了不能不正视的程度；赵启功主持建设的峡江新区则是一座好大喜功的空城，套了三百个亿，不死不活地扔在那儿，拖得财政几近破产。更令人揪心的是，全市下岗工人接近20万，社会情绪动荡不安，群访不断。市长钱凡兴对此不管不顾，一门心思要搞新的政绩工程——时代大道，口口声声要完成大老板钟明仁的历史宿愿，对李东方犹豫不决的态度大为不满。李东方对钱凡兴只要自己的政绩，不顾客观实际，不顾老百姓死活的做法也不满意。就在李东方陪同钟明仁视察秀山移民工作那天，国际工业园再次向峡江排污，造成大面积污染，下游市委书记上门兴师问罪，钱凡兴却耍起了滑头，带着一帮参加市长办公会的副市长们转移会场，和人家打起了游击战。李东方得知后哭笑不得，却也不好和钱凡兴拉下脸面。峡江市班子毕竟组建没多久，二人都还有个彼此适应和磨合的过程。这些烦心事李东方在省委书记钟明仁面前不敢表露，心里则焦虑不安：当上了一把手，火炭烧到自己脚下他才知道疼了，这烧伤的不仅仅是他这个新任一把手的脚板和良知，还有一个执政党的执政根基。
李东方禁不住叹息：大梦谁先醒，凭生我自知。决心把老百姓的根本利益放在心上，一步步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为钟明仁、赵启功两位前任领导擦好屁股。
也有件让李东方开心的事，他很欣赏的一位年轻人贺家国在他的一再坚持下，由省委提名出任了市长助理。贺家国是哈佛经济学博士，一心想在峡江展示自己的才能，做一番报国为民的事业。可惜学成归国时峡江市的市委书记还是赵启功，赵启功是贺家国的岳父，要避嫌，不同意重用贺家国，贺家国只好做生意去了。贺家国身在商场，心在政界，觉得自己的才能没有充分施展，总想要一个更大的舞台，常和李东方一起忧国忧民。李东方认为贺家国会为自己即将开始的不无政治风险的艰难整顿提供有力的支持。得知贺家国即将到任，李东方心里松了一口气。
赵启功对李东方的想法不以为然，认为贺家国不具备从政的素质，搞不好会引起官愤，弄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因此劝贺家国去美国与自己女儿团聚，挽救他们即将破裂的婚姻。贺家国不愿再将就这早已死亡的政治婚姻。翁婿两人暗藏机锋明争暗斗时，搞得赵启功十分恼火。红峰服装公司的商场被民营企业家赵娟娟租用，赵娟娟和赵启功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硬赖着不交租金，红峰公司的干部群众打官司却没打赢，干部职工已两年没发工资，要前任市委书记赵启功还他们一个公道。贺家国看到这些，心中暗想：峡江这盘棋真是被一帮庸吏恶吏给下坏了，李东方和峡江市相当一批干部恐怕要脱层皮了。
更严重的问题接踵而来。
李东方从秀山回来，刚刚处理完国际工业园的污染事件，便接到了市政法委书记陈仲成的汇报：峡江市投资公司又出了问题，董事长兼总经理田壮达携款三个亿潜逃。李东方的头一下子大了，像被谁打了一枪。市投资公司新旧两套班子在不到3年的时间里全烂掉了，第一套班子集体贪污，涉案金额四千多万，涉案人员均被处以重刑，竟没挡住这腐败的蔓延。腐败分子干起腐败事业竟也这么前仆后继。据陈仲成汇报：就在调查前任经济问题时，现任总经理田壮达就将黑手伸了出来，而且比他前任干得更疯狂，这次竟一次搞走了3亿港元!作为前任市长和现任市委书记，李东方想，他该怎样向组织交待，又将怎样面对民间舆论啊?更令李东方不满的是，这么大的事他竟然直到田壮达被引渡回来后才知道。如果田壮达没有在泰国被抓到，陈仲成也许永远不会向他汇报!陈仲成是赵启功一手提起来的干部，只对赵启功负责，只向赵启功汇报。陈仲成似乎并不在意李东方的不满态度，捎话给李东方说，赵省长要他尽快去一趟。李东方郁郁不乐地匆匆赶往赵家。
赵启功这晚情绪也不好。
红峰商场干部群众屡次到省政府群访，搞得赵启功很被动。赵启功此时处在一个关键时刻：中组部正在考察省长人选，有可能再进一步。赵启功要求李东方做工作，尽快平息红峰商城官司风波，不要在这关键时候给他抹白鼻梁，拆他的台。李东方答应了，忧心忡忡地与赵启功谈起了田壮达腐败案。赵启功的情绪更坏，叹息着说：“东方，我有个预感：这个案子又会牵连一大批干部啊，这些干部一个个还不都是从我们手里提起来的?我们就不要干别的事了，就天天唱着《国际歌》，枪毙‘共产党’吧，把社会情绪挑动起来就更热闹了!”这话让李东方吃了一惊。赵启功似乎也觉得说得出格了，云里雾里绕了一圈后，才郑重向李东方交了底，“老伙计，你一定要清楚，多抓腐败分子不是我们的政绩，也不符合我们共同的政治利益嘛!”赵启功建议李东方支持钱凡兴，将时代大道尽快上马，搞出他们这届新班子的新政绩。李东方却表示，要对国际工业园进行关停并转。赵启功很知心地提醒说：国际工业园可是大老板钟明仁一手抓起来的政绩工程，过去不能碰，今天更不能碰，并向李东方透露：直到现在，钟明仁对他的魄力和能力还是有保留的。
李东方的心情糟糕透了。
回到家，见到了已等在家中的贺家国。李东方严肃地对贺家国说，“家国啊，我也许是把你拉进了火坑。”贺家国心领神会，“既然你李书记已经在火坑里了，我也该跳下来帮你一把嘛。”并说，“必要的时候你也可以挥泪斩马谡，借我的头以平官愤!”苦闷之中的李东方非常感动，告诉贺家国，“面对峡江市目前这种被动局面和特殊的政治环境，我们也许真的要押上身家性命了!为了老百姓，该借你的头时我会借，该把我自己填进去的时候，我也不会退缩!”
李东方决定，让贺家国到任后先解决红峰商场官司问题。
贺家国凭着一腔报国为民的热情投入了工作，到红峰商城和干部群众对话。不料，却被红峰商城经理沈小兰带着几百名职工围住了，几乎成了人质，局面相当被动。跟随贺家国去调查了解情况的《峡江日报》记者是沈小兰的弟弟沈小阳，沈小阳很着急。这个外号叫“沈操作”的记者早就通过关系想把大姐调出红峰商城，沈小兰不干，发誓红峰商城官司不解决，自己决不调离。嗣后的对话艰难且充满火药味，沈小兰含泪责问贺家国：一群共产党人为什么在中国共产党执政的峡江市打不赢一场有理的官司?一针见血地指出：峡江干部队伍的腐败相当严重，已经伤透了老百姓的心。中午吃饭时，贺家国就着馍头品尝了红峰公司干部群众经常喝的营养汤。这汤是贺家国有生以来喝过的最难喝的东西，——为了给饥寒交迫的职工增加营养，沈小兰和红峰公司的干部从各菜场捡来鱼内脏、鱼骨头熬成的汤。
贺家国被深深震撼了。
在政法例会上，贺家国在李东方的授意下请教法院院长邓双林：红峰公司这个狗屁判决是怎么搞出来的?峡江市还有没有法律?邓双林要贺家国回家去问赵启功副省长。二人唇枪舌剑越吵越凶，逼得与会者不得不表态。政法委书记陈仲成认定贺家国是挑衅，急于想把事情糊弄过去；李东方欲擒故纵，冷眼旁观；会场上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没想到，这关键时候，市长钱凡兴旗帜鲜明地支持贺家国，让李东方感到很意外：钱凡兴是外来干部，一向不愿搅到峡江干部的恩怨中，这次是怎么了?矛盾彻底暴露后，李东方拍案而起，对司法队伍的腐败问题进行了严厉的斥责，要邓双林拿出对人民负责的态度，重审红峰商城官司；要求陈仲成把涉嫌腐败的司法公安干部通通赶出执法系统。散会后，李东方将自己掌握的红峰商城的资料交给贺家国，告诉贺家国：红峰商城官司的判决确与他岳父赵启功有关系。
铺花的歧路
贺家国尚未来得及采取进一步行动，有人找上了门，她就是红峰商城官司的主角赵娟娟。赵娟娟原是峡江电视台的主持人，现是红得发紫的民营企业家。这个漂亮的女人劝贺家国去做大陆的李嘉诚，不要到峡江这汪浑水里来，为李东方和某些政客当炮灰。贺家国怒道，“我看不得那么多下岗工人的眼泪，看不得你们的巧取豪夺，能让你们这帮人发点愁，就算是炮灰我也要当下去!”又说，“赵娟娟，我告诉你：我这样做既是为了维护社会稳定，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维护你的利益，社会一旦发生动乱，首先倒霉的是你们!沈小兰他们今天不能用合法的手段让你把钱吐出来，以后也会用非法的手段让你吐出来!”赵娟娟公然宣称自己的后台是赵启功副省长，预言贺家国当官的兴趣很快就会消失。贺家国望着这个傲慢的女人，终于明白了沈小兰他们为什么打不赢一场有理的官司。当天晚上，贺家国被赵启功叫去训了一顿。赵启功警告贺家国，要他不要做别人的枪，在自己身上做什么政治文章。贺家国极力辩解，说自己和李东方都没有拆台的意思，只是要把公正还给老百姓。赵启功很恼火地问，“你就不怕我说不清楚吗?”贺家国说，“你完全说得清楚：你要的是无限大的政治权力，你说，一个整天看《论权势》、《侍臣论》的人会贪图一个个体户的小便宜吗?即便这个个体户是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这判断是正确的，也就在这晚，赵启功骂走了前来汇报的法院院长邓双林，并打电话给李东方，戳穿了邓双林要在两人之间找靠山的阴谋。
李东方不得不佩服赵启功临危不乱的政治风度。 沈小兰从沈小阳那里得知贺家国是赵启功的女婿，心头本已浮现的希望又破灭了。沈小阳再次劝沈小兰调离。沈小兰不答应，而身为太平镇党委书记的姐夫计夫顺却凑了上来，要沈小阳给自己操作操作，帮他调离太平镇。沈小阳要姐夫不要凑热闹。计夫顺无奈，唉声叹气将自己的遭遇说了出来：一心想当一把手的计夫顺，到太平镇过了一把手的瘾后，才发现一把手并不好当，上任一年多没拿到一分钱工资，烦心事却铺天盖地。前任镇党委书记花建设为了搞政绩工程，5年给太平镇欠下了1个亿，整个太平镇的财政算是破产了。计夫顺天天被讨债者围堵，连上个厕所也是前呼后拥的，处境实在狼狈。好在他的老婆沈小兰为红峰公司的官司天天去堵人，让计夫顺领悟了不少对付围堵的聪明才智。当然，沈小兰也从计夫顺那里学到了不少堵人的宝贵经验，夫妻俩也算是一帮一一对红了。准备开溜调走的这一天，又有一帮老干部堵着计夫顺要医药费，计夫顺愣是没把事泡软，万般无奈又干了回违法乱纪的事，让计生办18000块卖了个生育指标，将老干部糊弄过去。不过，也有些意外收获，去河塘村蹭饭时，计夫顺和镇长刘全友密切配合，将河塘村私收的超生款诈了出来。有鉴于此，计夫顺决定赶紧逃出这个火坑，对沈小阳说，不管是条条还是块块，只要是一把手、能发上工资就成。计夫顺的坦白让沈小兰和沈小阳都大吃一惊，他们都没想到这个自称是基层政治家的计夫顺连基本国策都敢违反。沈小阳明白问题的严重性，决定先行操作姐夫的事。没等沈小阳操作好，不幸已落到了计夫顺头上：违反基本国策的事被举报到市委书记李东方那里，李东方大怒，要市计生委严查。计生委女主任带队突袭，双方在太平镇打起了游击。女主任技高一筹，当夜抓获超生妇女几十名，这结果连计夫顺都大为吃惊。原来计夫顺在卖计生指标，各村委会也在卖，而且卖得更凶，上面开个口，下面已经扒倒了一堵墙。计夫顺和镇长刘全友被停职，等候处理。计夫顺像个丧家犬似的，检查写了十几份，把自己骂得基本上不是个人了，但还是过不了关。计夫顺再也端不起基层政治家的架子了，天天缠着沈小阳汇报思想，沈小阳劝他“要学那泰山一青松”，计夫顺却要给李东方写信。这提醒了沈小阳，沈小阳将太平镇由于政绩工程造成的灾难性局面写到了《内部情况》上。《来自太平镇的报告》深深打动了李东方和贺家国。李东方要贺家国把太平镇当做自己的联系点，深入下去，找到自己的根，深入认识中国国情。同时，对不切实际的政绩工程有了更清醒的认识，李东方找来市长钱凡兴，明确提出压缩时代大道的建设规模，告诉钱凡兴：在做重大决策时，一定要把老百姓的根本利益放在首位，不能只要脸面不顾后果。钱凡兴大为扫兴，以李东方之矛攻李东方之盾——钱凡兴知道田壮达案极为复杂，赵启功脱不了干系，提出要彻查田壮达案，给峡江人民一个交待。李东方表示，田壮达案当然要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什么人。
在市委常委扩大会议上，李东方发表了题为《实事求是，开拓进取，对历史负责，对人民负责》的长篇讲话，对造成峡江目前被动局面的历史进行了深刻反省，主动承担了历史责任，呼吁决策的民主制。然而，让李东方没想到的是，民主魔瓶一打开，会议局面便控制不住了。一些与钟明仁、赵启功有着历史恩怨的老同志借着总结历史经验的机会点名道姓指责两位前任峡江市委书记，搞得气氛十分紧张。李东方希望钱凡兴以自己的超脱身份加以制止，但钱凡兴一言不发，只在笔记本上画小鸭。李东方心中暗叹，只怕事情不会按照自己良好的愿望发展了。
风暴来临了。李东方的讲话被称做是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当晚就传到了省委书记钟明仁和常务副省长赵启功耳里。赵启功打来电话，告诫李东方不要挖祖坟。住在医院里的钟明仁则找来钱凡兴核实国际工业园的污染情况。钱凡兴竟毫不犹豫地说国际工业园主要还是监管不力的原因。钟明仁对李东方更为恼火，自己不做反省却武断地指示李东方去读《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要李东方和钱凡兴读三遍，分管市长读五遍。虽然生着李东方的气，钟明仁还是为峡江发展做着工作，想法为时代大道筹款，欣然采纳了贺家国3年前提出的以路养路的办法，要交通厅路桥公司斥资10个亿买下峡江市外环路30年经营权，这令钱凡兴大喜过望。
贺家国也被钟明仁叫到医院接受吹风。
贺家国算是钟明仁的养子，贺父“文革”时与钟明仁同住一个牛棚，贺父自杀后，是钟明仁的姐姐收养了贺家国。钟明仁以自己丰富的政治经验预感到峡江将发生一场政治地震：田壮达案错综复杂，干部队伍腐败问题十分严重，后台都是赵启功，已引起了省委和省纪委的注意。而李东方和赵启功是老搭档，有着共同的政治利益，李东方何去何从，是否能坚持原则，让钟明仁担心。而就在这时候，李东方又做起了国际工业园的文章，钟明仁益发警觉了。钟明仁不愿让贺家国陷入其中，明确告诉贺家国：除了不计后果的报国热情外，他还没看出贺家国有什么政治才能，劝贺家国从市长助理位置上退下来。贺家国为李东方辩护，又被钟明仁狠狠教训了一通。钟明仁说，峡江的这场政治斗争非常复杂，是需要以高度的政治智慧进行把握的，你不要做李东方的枪。贺家国这才悟到，李东方的实事求是，已使自己陷入四面受敌的艰难境地，一场同志之间的战争已经不可避免了：省委书记钟明仁，省纪委书记王培松，常务副省长赵启功，市长钱凡兴，政法委书记陈仲成，几乎个个都不满意李东方，贺家国很为李东方担忧。
钟明仁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田壮达案的确出现了一些非正常情况：在逮捕田壮达的过程中一再泄密，田壮达交待了两个涉案人员后马上翻供，两个涉案人员也矢口否认所有指控，反贪局一无所获。到底是谁泄了密?是不是有人为了自身利益而保护腐败分子?李东方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结果让李东方大吃一惊：向田壮达通风报信的人竟是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陈仲成!陈仲成何以有如此大的胆量?李东方不能不怀疑陈仲成的靠山赵启功了。出乎李东方意料的是，赵启功竟主动找李东方谈了这件事，非常坦率，承认陈仲成向田壮达通风报信后向自己汇报过，并说陈仲成对领导忠心耿耿，否则审出一大堆窝案串案来，你我谁推卸得了责任?腐败分子不是不抓，而是要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抓。李东方指出：“陈仲成已涉嫌犯罪!”赵启功脸一拉：“那你去向省委汇报，把陈仲成抓起来，把峡江市搞个底朝天。”李东方坚持原则，苦口婆心劝赵启功去向钟明仁汇报，争取主动。并告诉赵启功，“如果为了自己的脸面和政绩，为了我们个人的所谓政治利益，放纵陈仲成这帮腐败分子，让他们逃脱惩罚，我们就是背叛人民，背叛党，背叛这个国家!”
赵启功被逼无奈，要求李东方给他些时间，让他好好想一想。
毕竟是自己的老领导，毕竟这场对话是在私人场合进行的，李东方同意了。
为真理斗争
在等待赵启功觉悟的同时，李东方对陈仲成采取了必要措施，果断调整了常委分工，将陈仲成从政法委书记和公安局局长的位置上拿了下来，让陈仲成专职分管文教。和陈仲成谈话时，李东方旁敲侧击，要陈仲成走坦白自首的道路。陈仲成不为所动，自恃有赵启功和一个生死与共的利益集团做后台，反要李东方适可而止，不要对自己人又踢又咬，二人公然翻脸。调开了陈仲成，田壮达案和红峰商城的官司得以正常审理下去。红峰商城官司终于做出了公正判决，沈小兰和红峰公司的干部群众到底赢来了得之不易的胜诉。然而，由于赵启功的关系，钟明仁和省纪委书记王培松对李东方的疑虑却丝毫未减，一双双雪亮的眼睛仍在盯着李东方。
李东方在四面受敌陷入政治险境的情况下顽强前行，对钟明仁和赵启功的两大政绩工程进行整顿：调整区划，将沙洋县城迁往峡江新区，把新区空城利用起来，也给了沙洋县新的发展空间；采取积极措施，准备对国际工业园实行关停并转；在贺家国的配合下，千方百计落实建设资金，把时代大道一次次从窘境中解脱出来。峡江市的老百姓满意了，上级领导却不满意，矛盾益发尖锐起来。钟明仁被钱凡兴等媚上的部下们蒙骗着，听不到真话，对李东方和贺家国的成见越来越深。李东方禁不住对贺家国感叹：“这一次，我准备付出代价，做出牺牲，我没有退路了。”
然而，让李东方没想到的是，赵启功采取的竟是以攻为守的办法，而且把他紧紧绑在了自己的战车上。在省委常委的民主生活会上，赵启功高度评价李东方关于民主决策的“秘密报告”，口口声声对党和人民的利益负责，大谈政绩工程问题，承认错误说，他认为多抓腐败分子不是自己的政绩，才在潜意识中做了腐败分子的保护伞。钟明仁和王培松等常委对赵启功进行了严肃批评教育。钟明仁指出：“启功同志，你的问题在于把自己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为了再进上一步就什么都不顾了。”披露了赵启功到北京跑官被首长批评的事实。进行这番批评时，钟明仁和同志们是善意的。钟明仁恳切地说：“党和人民培养一个高级干部不容易，希望你心里要有党，有人民，要悬崖勒马。”赵启功硬着头皮听着，待会议即将结束时却突然发难，对钟明仁进行政治讹诈，声称自己之所以犯错误，根源在钟明仁，完全是钟明仁一手造成的。正是钟明仁独断专行，长期搞一言堂，片面强调政绩，才使他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同时，就国际工业园问题严肃责问钟明仁：“你这个一把手，这个西川省改革开放的主帅到底对人民负责了没有?”钟明仁再也想不到来自同志阵营的炮火会这么猛烈，被迫冒着同志的炮火前进，拍案而起，声泪俱下说，“改革开放二十年，我自问自己在中国一个边远贫穷的省份是尽心了，尽力了，就是百年之后到小平同志那里报到，我也能对小平同志汇报说，我俯仰无愧!”
这次民主生活会开了11个小时，成为西川省党的历史上从没有过的事件，最终，以省委书记钟明仁被赵启功猛烈的攻击击倒在会场上而告结束。
心脏病发作的钟明仁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死活未卜，令人揪心。
也就在这夜，省委和省纪委下令收网，陈仲成在赵启功家被捕，峡江市内一个个身居高位的干部落入法网。田壮达就此开始交待问题，腐败内幕触目惊心，峡江几十名处以上干部被宣布“双规”。赵启功多年经营的阵营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了。直到这时候，李东方才明白，赵启功为什么死死捂盖子，他早就知道其政治利益和这些腐败分子是密切相关的，自己从坚持原则的那天起，就已不能见容于赵启功的利益集团了。然而，赵启功利益集团的垮台，并不等于说国际工业园就没有问题，关闭国际工业园仍然面临着来自钟明仁的压力。于是，李东方一方面积极配合省纪委王培松等人办案，一边仍在做关园准备，心里还是极为沉重的。
钟明仁不愧是西川省改革开放的主帅，一个优秀的共产党人。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后，对历史进行了深刻反思。他没有因人废言，而是从赵启功猛烈的攻击中清醒过来，主动找李东方和贺家国恳切长谈。直到这时，钟明仁才明白，自己15年来在国际工业园的问题上竟没听到多少真话，从钱凡兴到省市环保局，到下游各市县的长官们都在骗他。事情搞到了这一步，钱凡兴仍大言不惭地大讲国际工业园的伟大成就。钟明仁大怒，严厉斥责钱凡兴说：“钱凡兴同志，你是陷我于不义，陷中共西川省委于不义!”钟明仁要求李东方和贺家国对国际工业园进行关停并转，彻底解决污染问题，同时，决定召开省委扩大会议，请李东方在会上做个报告，以总书记三个代表的思想为指导，好好谈一谈，总结一下历史经验，自省一下：我们是不是代表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
李东方走上了省委扩大会议的主席台，进行了长篇发言。
针对赵启功的所作所为，李东方尖锐地指出：“当政绩强调到邪乎的地步，势必要走向了反面，甚至走到背叛的道路上，背叛我们的人民，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党。峡江干部腐败问题一步步暴露时，有个别职位不低的领导同志就不止一次和我说过：多抓腐败分子不是我们的政绩。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这种所谓政绩已经和我们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相差十万八千里了，当他们把自己的政治利益看得至高无上时，就在心理上和思想上开始了对人民的背叛!”
钟明仁在会上做了自我批评，承担了历史责任，同时，责问与会者：“楚王好细腰，宫女多饿死，在我们西川省有没有这个现象?饿死和没饿死的宫女有多少?大大小小的楚王有多少?类似国际工业园这样的隐患有多少?同志们有没有把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作为至高利益时时放在心上?”谈到国际工业园，钟明仁发了大脾气，“我钟明仁是大家长，是好细腰的楚王，可还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们。你们怎么就这么害怕?不当官就没法活了?你们在座的都是共产党员，还不是一般的党员，是我们中共西川省委各地区各部门的负责干部，我请问一下：你们当年入党时是对哪个个人宣的誓，还是对我们党旗宣的誓?誓词忘了没有?我看有些同志是忘记了，耳朵里除了阿谀奉承就是流行歌曲了!”钟明仁手一挥，“让我们重温一下《国际歌》，记住《国际歌》里的话：要为真理而斗争!现在，请同志们全体起立!”大会在《国际歌》声中结束，李东方和钟明仁热泪盈眶。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风暴过去了，西川省和峡江市都恢复了平静。
赵启功仍在常务副省长的位置上坐着，中组部和中纪委对赵启功的调查还在继续。李东方仍然不是省委常委，而引起了官愤的洋博士贺家国和好大喜功的市长钱凡兴全被省委调离了。钱凡兴到交通厅去做厅长，贺家国到省工商联。这结局让李东方无法接受，李东方万没想到，自己竟连一个得力部下都没保住。钟明仁知道李东方有些想不通，恳切地和李东方谈心，语重心长地告诉李东方：“解决中国的问题，要靠我们这个党，靠人民，靠民主与法制。不能靠几个青天大老爷。现在，峡江市错综复杂的情况不存在了，贺家国不能替你去做独行侠了。我会犯错误，你同样也会犯错误，越是在这时候越是要警惕。”李东方体会了钟明仁的这份苦心，不过，却坚持要把贺家国摆在一个能报国为民的位置上。钟明仁代表省委答应了，省委最终决定任命贺家国到西川省最贫穷的秀山地区去做副专员。
李东方这才多多少少有了些安慰，心想：这并不是坏事，让这个年轻博士在贫困落后的秀山经过几年摔打，没准会像钟明仁一样成为下个世纪西川省改革开放的主帅。他抑郁的心情在这个充满希望的早晨渐渐愉悦起来……*/
(《文学报》5月月末版)
(《至高利益》，作家出版社2001年初版，全书约4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