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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年书写壮丽的海洋人生
作者:宋学春 刘成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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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一本教科书,人生观、世界观叙述得令人叹服;
他像一座高山,科研成果和转化应用使人仰慕;
他像一片大海,宽阔的胸怀,深邃的智慧,远大的谋略,让人敬佩……
这是我国海洋科学界工作者对曾呈奎的缅怀。
2005年1月20日,中国传统节气“大寒”。曾呈奎,这位96岁的海洋科学界泰斗,停止了心跳和呼吸,带着他76年对科研事业深深的眷恋走了。
1月25日,青岛殡仪馆。近800位社会各界人士顶着凛冽的寒风为他送行。苍松翠柏,哀乐低回。朵朵白菊,哀思阵阵。唁电雪片般从国内外飞来。
曾呈奎是三届至九届全国人大代表、世界著名海洋生物学家;我国海洋科学主要开拓者之一和海藻学研究、海藻化学工业的奠基人和开拓者之一;中国科学院资深院士、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名誉所长。
1月26日,美丽的青岛汇泉湾。在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附近的海面,按曾呈奎的遗愿,人们将骨灰撒入他一生挚爱的大海。
“曾老走了,他与大海打了一辈子交道。他生前说‘我是大海的儿子’。”7月8日,曾呈奎家。谈起
曾呈奎,他90岁高龄的夫人张宜范女士话语哽咽,眼圈湿润。
立志“泽农”:“我的事业在中国”
“大海的儿子”出生在海边。1909年6月18日,曾呈奎降生在福建厦门的一个华侨世家。
中学毕业的曾呈奎,看到农村的艰辛生活,受到极大触动,毅然为自己取号“泽农”,以明心志。尽管喜欢音乐,1929年,他还是考入厦门大学植物系。
海藻可以吃,为什么不能种?既然能够在陆地上种庄稼,那么也应该能够在海上种海藻!他看见农民采食野生海藻,萌生了“海洋农业”的想法,要为人民在海上种“粮食”。
曾呈奎开始了“沧海桑田”的远征。
大学毕业后,曾呈奎攻读海藻专业研究生,2年后获得硕士学位证书,跨入山东大学、岭南大学,任副教授。
那个年代,我国海藻资源状况没有文献资料可查,教材从美国舶来。说起专家,甭说国内,就连国外也寥寥无几。为了摸清海藻资源的“家底”,他决定踏遍祖国沿海,自己动手干。
他跋涉在潮落的礁石中,漂泊在潮起的舢板上。一次,在海南新港村租一条小船去采集标本,风浪大,逆行船,在波峰浪谷里漂泊了两天两夜,他毅然弃船上岸步行到目的地采集。翻山越岭,日晒雨淋,风餐露宿。饿了就啃自己带的干粮,渴了就喝自带的凉水。有人烟的地方向村民讨水喝,没有村民的地方喝溪水,他都习以为常。
到了采集地,他趁潮水涨上来前,急忙采集潮间带标本;在深水中的标本,他潜水把标本采到手;在浅海中采集,或踏着齐膝的淤泥,或浸泡在齐腰的水中。他的生活起居,完全服从采集需要安排,只要适合采集的时间,不管是烈日当空还是寒水刺骨,不管是黎明还是傍晚,他都抓紧时间去采。采集桶几乎天天不离他的背,有人误认为他是卖冰糕的。
国外的研究到底是什么状况?1940年,31岁的曾呈奎漂洋过海去了美国,求学于密执安大学研究生院。两年后,他获理学博士学位,并获博士后奖学金。他才华出众,工作卓有成效,37岁就成为美国斯克里普斯海洋研究所副研究员,数所大学、研究机构希望他留下。优厚的生活待遇对他没有诱惑力,良好的科研条件没能留住他的心。“我的事业在中国,正因为她落后才更需要我们去建设”。
抗日战争胜利后的1946年,怀着报效祖国的强烈愿望,曾呈奎毅然回到了魂牵梦绕的祖国,来到在青岛复校的山东大学。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次重大选择。
面对荣誉:“最看重的是‘共产党员’称号”
热情与现实相差甚远。一无经费,二无专职人员,
科研工作如何开展?国民党政府不支持海洋科学教育。“我的‘泽农’志愿、‘沧海桑田’理想,难道将成为一种美丽的幻想?”曾呈奎异常失望。
青岛解放前夕,曾呈奎断然拒绝国民党政府争取他到台湾去的意图。远在福建厦门的元配夫人和3个子女已经去了台湾,日夜盼望着他去台湾与全家团聚。
一头是家庭,一头是事业;一边是国民党,一边是共产党。何去何从,曾呈奎面临着第二次选择,并且是人生的艰难选择。为了新中国的海洋科学事业,他毅然留了下来。
从此他与家人天各一方。从此他遭到家人的误解。
29年后,当曾呈奎访问美国,与家人又一次相见时,误解依旧。
1995年,他的次子、美国国家海洋与大气局研究员曾云骥来到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进行学术交流,并代表美国藻类学会给父亲颁奖。50年后父子在祖国大陆第一次握手。其场面令人感动,“在场的所有人员为之动容”。现任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所长相建海说。
子女们逐渐理解了父亲,并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和自豪。生活在加拿大的大儿子曾云鹏,回国看望他。生活在台湾的女儿曾珍丽说:“父亲不仅是位伟大的科学家,也是一位伟大的父亲。”生活在美国的养女、张宜范的女儿王绍麟说:“父亲在我的心目中是顶天立地的。”
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对知识分子的重视,对科学教育事业的支持,使曾呈奎深受鼓舞。从此,他开始把加入党组织作为自己政治上的最高追求。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三次重大选择。
1956年,曾呈奎第一次郑重地向党组织提出了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申请。经过组织的长期考察和培养,1966年曾呈奎的入党申请通过了基层党组织的讨论。
但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的热情受到冷遇。他在美国学习过,有人说他是“美帝特务”;他有家人在台湾,有人说他是“台湾特务”;他去苏联进行过学术交流,有人说他是“苏修特务”;他专业好,有人说他是“反动学术权威”等等。蹲“牛棚”、扫厕所;挨批斗、受折磨,又一次漫长而严峻的考验。
面对如此残酷的局面,曾呈奎矢志不渝。“为草当作兰,为木当作松,兰秋香风远,松寒不改容。”
在曾呈奎被关押的日日夜夜里,夫妻不能相见,为了证实他还活着,张宜范在每周给他送衣、物及零用钱时,每次总是要见到曾呈奎的亲笔收条才离开。就是靠着这些衣、物和字条,夫妻俩互相传递着温情、支持和鼓励,才熬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
曾呈奎在被“棒子队”关押期间,写了一份“思想汇报”《论自杀》,其中写道:“因为我爱党、爱祖国、爱人民,所以我不能自杀;因为我要把我的科学知识奉献给人民,所以我不能自杀;因为我爱我的亲人和家庭,所以我不能自杀;因为我还要活着与那些不执行党的政策的人作斗争,所以我决不自杀!”曾呈奎挺过来了,他仍然对党充满希望,对加入共产党的初衷不改。
1980年1月8日,71岁的曾呈奎实现了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夙愿。面对党旗宣誓,他心潮澎湃:“我一生头衔、荣誉无数,而让我最看重的是‘共产党员’称号。”“时间不等人,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努力干,才能赶超世界先进水平……活着,就要给人民努力做点有益的事”:
1980年,曾呈奎亲自率队前往西沙群岛进行考察,每天和年轻的科考队员一样紧张工作;
1994年,曾呈奎去智利参加国际学术会议,这一年他85岁;2002年,曾呈奎飞赴马来西亚,出席在吉隆坡举行的“亚太地区海洋科学与技术大会”,并精神饱满地作了45分钟的英文学术报告,受到与会者的高度赞扬和敬佩。这一年他93岁;
“1979年出差183天,1980年出差200天,1981年出差309天……直到2002年还出差41天。”张宜范说,曾老一年有2/3的时间在外面度过。
自主创新:“给老百姓的餐桌上添几道菜”
我国蔚蓝色的海岸线,绵延1郾8万公里,像一串晶莹剔透的翡翠项链,闪烁着中华民族可持续发展长盛不衰的源泉之光。
潮起潮落,曾呈奎跋涉在沙滩上,攀缘在礁石中,潜入水中,寻寻觅觅;夜幕降临,曾呈奎整理标本,登记造册,编写资料,挑灯夜战。
曾呈奎和他的助手们发现并开发出源泉之光束:第一次人工藻类养殖浪潮席卷全国沿海。
如今,在中国家庭的餐桌上,海带已是常见菜,可在上世纪50年代,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海带却属稀罕物。
至今大多数老百姓还不知道,海带原本是分布在北海道和库页岛冷温带海域的食用海藻,那时,我国每年大约从日本和苏联进口1郾5万吨干海带。
现任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研究员费修绠教授是曾呈奎的第一代学生,50多年来,他跟随曾呈奎从事海带科研活动。他说,曾老主持和领导了这项重要而艰巨的科研任务。
新中国成立初期,一道海上培育海带“秋苗”难关,像堵墙似的挡在科研者面前:海带小、含水量大、产量低,还大部分中途夭折。曾呈奎凭其雄厚的理论基础和丰富的实践经验,一改前规,“秋苗”改“夏苗”、海上改室内,大获成功。由此带来海带人工栽培的一场“革命”,人们称其为“夏苗培育法”。
育苗问题解决了,可我国北方多数沿海区栽培的海带还很小,达不到商品标准。到底是什么原因,大家一时迷惑不解。曾呈奎数次采集标本、研究、试验,最终发明了“陶罐海上施肥法”。这一方法,使北方海区海带栽培面积迅速扩大。
北方解决了,南方怎么办?作为寒带和亚寒带的植物,海带产地能否南移?曾呈奎带领实验生态组数次南下,长期驻留,对海带孢子体生长发育同温度的关系进行了一系列研究,“海带南移栽培法”诞生了。在温暖的浙江、福建省海区栽培海带本来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今天这些地方已变成海带主产区。福建省连江县的农民在栽培海带富起来后,请曾呈奎题词“海带之乡”,4个大字如今镌刻在高高耸立的石碑上。
从诞生到推广应用,三大技术历经10年。这三大技术使我国成为世界上生产海带最多的国家,2002年产量已达到84万吨干品,占世界海带总产量的90%以上,自足之外已经大量出口。
1978年,中国的海带培育成功震惊了世界,国外藻类学专家纷纷赶来一探虚实,看到如此规模宏大的养殖场面都惊呆了,“中国栽培海带的神话是真的”。
“海带养殖原理研究”荣获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奖。
受海带人工养殖成功的鼓舞,曾呈奎与他的合作者又开辟了紫菜、裙带菜和龙须菜等其他海藻栽培技术的研究。
在上世纪50年代,紫菜不能进行人工栽培,但它却是人们喜爱的一种传统食用海藻。为了搞清紫菜生活史,曾呈奎带着他的助手,展开紫菜人工培育技术攻关。他们终于找到了“种子”的来源———紫菜“壳孢子”,再从野生种苗到开展“紫菜种苗工程”,取得重大进展,推动了我国和世界紫菜栽培业的建立和发展。
“壳孢子”一词,经过数年的考验之后,得到了当时世界上所有权威藻类学家的一致认定和接纳,并沿用至今。澳大利亚的国际知名藻类学家、亚太地区应用藻类学会乔安娜·琼斯博士评价:“曾呈奎是一位藻类学界的巨人。”
耕海牧渔:“中国人能养活自己”
中国沿海海域,潮来是海,潮去是滩。在曾呈奎眼里,这是片富有的蓝色国土。
1997年,八届人大五次会议在北京召开。88岁的全国人大代表曾呈奎,谈起某些外国人关于“下个世纪谁养活中国人”的担心时,他很激动:仅就海洋而言,我们也敢说:“中国人能养活自己”。
依据青年时期研究推广“海洋农业”的经验,曾呈奎率先提出“海洋水产生产必须走农牧化的道路”,理论一出,引来各方关注。
上世纪60年代,曾呈奎大声呼吁:“请陆地科学家‘下海’,开发海洋!”“耕海”口号叫响了,“浅海农业”概念出台了,“耕海队”成立了,1980年,“耕海牧渔”在胶州湾拉开试验帷幕。
3年的鱼、虾种苗放流,成效显著。1998年,曾呈奎的“走向21世纪的中国蓝色农业”课题,再次推动这项事业的发展。“海上山东”、“海上浙江”等规划纷纷出台,并付诸实施。沿海其他各省不甘落后,科技兴海、建设海上强省等风起云涌。
由此,在曾呈奎的直接组织、推动和引领下,以虾类、贝类、鱼类为代表的海水养殖“第二次浪潮”、“第三次浪潮”相继涌起,并影响到海洋药物、食品浪潮的兴起。到2000年,中国已经发展成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海水养殖大国,是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水产养殖产量超过水产捕捞产量的国家。
“目前海藻的经济价值不高,您倡导大规模栽培海藻的意义何在?”在马来西亚吉隆坡学术会议上,一位外国科学家问曾呈奎。
93岁的曾呈奎思维敏捷,马上回答:“人类已经走过了认识海洋、开发利用海洋的历程,接下来重点要做的就是保护海洋,而栽培海藻就是人类保护海洋的重要手段之一。”他论述了海藻可净化动物排泄物和人工投放饲料残留物污染的海水后说,“我们的责任不仅是要从海洋中获得经济效益,更重要的是给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清洁而且资源丰富的海洋!”话音一落,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曾老的‘蓝色农业’理论影响巨大,曾老的光合生物进化的理论设想也定会发出其光芒。”中科院海洋所党委副书记郑晓林说。
曾呈奎提出的“关于色素、光合作用和光合生物进化的理论设想”,引起科学界异常关注。科学界认为,曾呈奎的发现丰富和发展了生物进化论。这是他先后两次亲自率队前往西沙群岛进行考察取得的成果。
科学构想:“向海洋要更多的蛋白质类食物”
战术家制定解决局部问题的原则和方法,战略家则是制定全局的计划和策略。曾呈奎既是一位海洋战术科学家,又是一位海洋战略科学家。
《寄语21世纪的中国海洋科技》,这是已经94岁高龄的曾呈奎的力作。他提出“蓝色农业———向海洋要更多的蛋白质类食物”,“生物技术对蓝色农业实行质的技术改造”,以及向海洋要能源和淡水的海洋工程和由监测预报转向污染治理的海洋环境保护。
作为一个战略科学家,每当在关键时刻,曾呈奎总是站在海洋科学的航船上,坚持总揽全局的科学发展观,为中国海洋科学事业的发展献计献策,尽心尽力。
上世纪50年代,他作为主要负责人之一组织了大规模的全国海洋综合普查。
60年代,他和29名科学家一起联名上书国务院建议成立国家海洋局,得到了国务院的批准。
70年代,他和一些科学家积极向国家建议开展南极调查研究,被采纳。
80年代,他密切关注正在兴起的海洋生物技术,提出了中国发展海洋生物技术的设想。在他的倡导下,国家科委启动了以他为首席科学家的国家攀登计划项目“海水增养殖生物优良种质和抗病力的基础研究”,该项目以丰硕的研究成果使我国海洋生物技术的研究与应用跻身于国际领先行列。
90年代,针对我国面临的人口、资源、环境的巨大压力,他提出了开发我国300万平方公里“蓝色国土”的科技战略构想。
76年来,他的学术成果如山一般高———独立撰写和与他人合作先后发表了400余篇高水平学术论文,出版了12部学术专著;
76年来,他奔波在国外的海边、实验室、学术殿堂———先后50余次出国考察、访问和参加国际会议,与3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海洋研究机构、组织及大学建立了联系,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合作;
76年来,他获得的荣誉、头衔,如星星一般多———他的杰出贡献,得到国内外的广泛赞誉和认可……
中科院海洋所生物楼一楼118室,曾老的办公室。海洋所党办主任刘书明轻轻打开门,只见满屋的文献资料,堆如小山般的文件、论著;曾老的文件包依旧放在办公桌的右下方……所长相建海说:“曾老开创了一个海洋科研时代,从微观细胞的研究到宏观海洋科研战略推进,为我国海洋科学事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曾呈奎走了,他在全世界海洋科学事业中立下的丰碑,将永远矗立在人们心中。
顶风劈浪:“永不枯萎的喜浪藻”
惊涛拍岸的南海边,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穿上红色游泳衣,套上潜水衣,戴上潜水镜,像年轻人一样走进大海。在蔚蓝色的海水里,他宛若一条游龙,俯仰自如,鱼儿在他身边畅游,一串串美丽的水泡儿冒起……
这是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纪录片《喜浪藻》中的一幕。那是1980年,曾呈奎已经71岁,仍然亲自率队赴西沙群岛考察,历时40多天,并首次在我国发现了对研究光合生物进化有重要价值的原绿藻。
阳光和海风很快使他的面孔皮肤变得黧黑。影片片头介绍说:“有一种海藻,喜欢惊涛骇浪,在礁石上生长,人们给它起名喜浪藻。”
喜浪藻,不正是曾呈奎人生的生动象征么?
1984年,曾呈奎退居二线担任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名誉所长,却仍然活跃在科研第一线。做试验、看标本、写作、审稿、开会、接待、访问、出差、出国,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仍嫌不够用,工作到凌晨更是家常便饭。
曾呈奎精力充沛是出了名的。年轻时,上楼都是一步两级,下楼腾腾一阵风;平地大步流星,在海滨走岩石如履平地。“只有进入图书馆,他是脚尖点地,进进出出毫无声息。”和他一起工作50多年的王璧增老先生说。
熟悉曾呈奎的人都知道他有个习惯,开会或主持会议时,他常常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等报告结束了旁人正担心呢,他却忽然睁开眼睛,不慌不忙、滴水不漏地对报告作总结,甚至还作出自己的评价。
别人都吃不准他的闭目到底是养神还是在思考,只觉得他很“神”。老伴张宜范就此给他提意见,他呵呵笑着说:“我合着眼,比别人睁着眼听得还认真呢!”
在美国留学时曾被同学戏称为“那个不睡觉的中国学生”的曾呈奎确实休息很少。可是人总不能不休息啊。那就抓住零碎时间随时休息。这种“分段休息法”换来的是浑身使不完的劲。他经常通宵达旦地工作,恨不得一天能掰成两天过。
年轻教授王广策笑着讲述曾呈奎的另一幕:曾老在办公室审阅稿件时,身体端坐,双手扶腿,看几行字就闭上眼,双手开始慢慢滑,快要滑到膝盖了,眼睛也睁开了,旋即提笔把刚看过的几行作出修改。再看几行 又闭目,再睁开眼睛提笔修改,如此周而复始。
看过曾老这一幕的人都瞠目结舌,惊叹曾老好像在打盹休息,其实他没有停止思考;同时又自叹弗如,恨自己学不来这一“绝招”。
2002年,曾呈奎右臂长出一个恶性肿瘤,住进医院。大夫叮嘱:注意静养,小心观察。
一天深夜,张宜范醒来,发现病床上空无人影,不由得心底陡然一惊。环顾室内,她发现卫生间隐约透出亮光。
老人又耐心等待了几分钟,发现一点动静没有,赶紧披衣下床。走过去推开门:身着病号服的曾老,正坐在马桶盖上,手拿铅笔改着一份学术报告。
“报告没改完,实在睡不着。”曾老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似的赶紧解释。就在手术后不久,刀口尚未完全愈合的曾呈奎,便带着学生飞赴马来西亚参加亚太海洋科学与技术大会。
甘为人梯:“我们失去了很好的引路人”
在海洋科学研究的茫茫征途中,曾呈奎像一座灯塔,照亮了后来者前进的方向,指明了研究者前进的道路。
“曾师治学态度严谨,对在一起工作的同志严格要求,积极培养。他规定每天上班后的一小时,为雷打不动的看文献、学外文的时间,以提高手下人的研究思维能力和外文水平。每周一汇报上一周的工作情况,小结后制定本周的工作计划。”孙国玉研究员深情地回忆说。
浩瀚的大海养育了曾呈奎宽阔的胸怀。“文革”结束后,对那些骂过他的人,甚至打过他的人,侮辱过他的人,曾呈奎不计前嫌,只当这些事情没有在他们身上发生过,照旧为他们申请科研课题,送他们出国,为他们评职称。他宽容地说“好人也犯错”,尽力为每一个人的成长创造机会。
年轻的王金霞是曾呈奎的关门弟子。她于2003年考取博士研究生。对这位女学生的面试,竟然花了两个多小时,而那时曾老已是94岁高龄。曾老语重心长地向这位还没进门的弟子提出希望和要求。他详尽讲述了他70多年的藻类研究历程和科研思路,说到动情处眼含泪花。
王金霞至今回忆起来,都为曾老的严谨态度,为曾老对于海洋事业的热爱而深受感动。“那是曾老给我这个学生上的第一课,我终生难忘。”
2003年底,宋金明教授90万字的专著《中国近海生物地球化学》初稿送到曾呈奎手中,老人慨然应允做“第一读者”。宋教授想曾老也可能就是翻翻,不大可能逐字逐句阅读。但当他拿回书稿时,他几乎惊呆了;曾老不仅认真阅读了这部书稿,而且还进行了修改,甚至连错别字和标点符号的错误都给修改了。
曾呈奎生活上很随和,学术上却很严谨。试验的关键阶段,他要亲自出海检查。出了研究结果,要求学生要反复推敲和论证。他对学生反复强调研究的系统性和完整性,而不是有了一个结果就急于发表论文。“对于他直接培养的研究生,他很严格。对于他不直接带的我们这些年轻学生,他很宽容。出了错他不直接批评我们,而是严厉批评我们的导师。或许这就是‘隔代亲’吧?”王广策教授说。
曾呈奎去世那天,王广策始终守在遗体旁,泪水盈满了眼眶。“曾老是大家,他站得比我们高,看得比我们远。我们年轻人,有时候钻到一个角落里出不来。他指点一下,你就有豁然开朗的感觉。曾老去世了,我们失去了一个很好的引路人。”
王广策的电子信箱里,至今还保留着曾老7年前发给他的电子邮件。当时他在德国结束博士后研究,正面临是回国还是留在国外的重大抉择。他想听听他敬重的曾老的意见,就给曾老发了一封电子邮件。
令他感动的是,几个小时后他就收到了曾老给他回复的电子邮件。在信中,曾老告诉他要认真学习,要相信中科院海洋所会给他提供施展才华的舞台,嘱咐他要按期回国,报效祖国,个人的事业只有与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相结合才能有所建树。
曾老的回信像一缕春风吹散了他心头的愁云,他选择了回到海洋所。如今,他已经是开放室副主任、博士生导师。
2002年,费修绠教授主持的紫菜种苗工程项目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其中凝聚了曾呈奎的大量心血。在完成材料后,费教授请曾呈奎一起署名,曾呈奎婉言谢绝了。他诚恳地说:“这一工作我虽然出了一些力,但主要是由你和课题组的同志们一起完成的,我的名字就不要署了。你们的成果为老百姓带来了实惠,我打心眼里高兴。祝贺你们!”
甘为人梯,奖掖后学。看着年轻人进步,海洋所研究队伍成长壮大,曾呈奎感到无比欣慰;看桃李遍天下,他比自己有了成绩还自豪。他关心和牵挂着同事们的工作和生活。去年12月,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他,第一句话就问:“小周回没回来?”之前,他的秘书周显铜和学生王广策等去西沙群岛采集标本,他放心不下……
宽阔胸怀:“把感动留给人间”
曾呈奎在国外留学多年,生活方式多少有些西化。他爱喝咖啡,在国外看英文报纸,爱唱英文歌曲。节奏明快的《扬基之歌》是他最爱唱的一首歌。
尽管有些西化,可是他未有半点不合群。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没有半点科学家的架子。让秘书做点事情,他会说:“请你帮我把这个材料整理一下,有不合适的地方尽管改。”
他心胸开阔,平时总是乐呵呵的,很难看到他愁眉苦脸。他喜爱音乐,古典的、通俗的,他都喜欢。闲暇时经常哼个小曲,有时还吹口哨,吹得竟然还是流行歌曲。
在生活方面,他的勤俭节约,几乎让人觉得与一个大科学家的身份不符。
他起草信函和稿件,基本上都是用裁开的旧信封或来信的空白处、背面书写,而不是用草稿纸。捆绑书籍、资料的绳子,他也要收集起来再次使用。
办公室的毛巾用了多年,由白变黄,由黄变破。秘书给他换了新的,他把旧毛巾拿回家让老伴缝补一下继续使用。
每逢出国,只要不是对方接待,他都要千方百计住最便宜的旅馆,吃快餐、盒饭。他嫌在宾馆打电话贵,就买了电话卡在公用电话亭打电话。
一顶深蓝色的帽子,曾呈奎戴了20多年,帽子的里沿都破得不成样子了。每次戴之前,老伴儿都要给他掖好,恐怕破边儿耷拉下来。他没有时间去商场,老伴儿不得已,就拿一根绳子测量了他帽子的周长,到商场买回一顶。曾呈奎回家来往头上一戴,还挺合适,高兴得不得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曾老这么大的科学家会是这么一个节俭的人,他的节俭让人吃惊!”担负曾呈奎护理工作的保姆郑立妍说。3分钱一张的卫生纸,曾老会把它撕成3份用,你敢相信吗?原来一张卫生纸只能擦一次鼻涕,曾老说太浪费,撕成3份就可以用3次了。这样的小纸巾曾老和夫人已经用了几十年了,曾老很为自己的这项“发明”自豪。
然而对他人、对社会他却慷慨大方。
曾呈奎一生获奖无数,但他获得的最后一项荣誉却不是来自科研领域。在他逝世前的一个月,躺在病榻上的他荣获民政部授予的“全国爱心捐助奖”。他一生俭朴,却从自己的工资、稿费和奖金中累计拿出30多万元捐献给社会慈善事业。
“文革”时期,海洋所图书馆馆长王璧增被遣送回老家当农民。他爱人带着3个孩子在青岛靠每月50元的工资生活,处境非常艰难。曾呈奎不顾自己也在落难之际,悄悄在经济上资助她们。每当孩子们开学,曾呈奎就对王璧增爱人说:“老张叫你到她那里去一下。”老张就是曾呈奎的老伴张宜范,到家里后,张宜范就给王璧增爱人一些钱,说是给孩子交学费,如果推辞,张宜范就说:“就算是借给你的好了。”
青岛市慈善总会成立后,曾呈奎与慈善总会约定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每年捐款1万元。2004年12月10日,曾呈奎在医院苏醒后,表示再向慈善总会捐款2万元。当天下午,市慈善总会的人赶到医院,含着热泪在病床前为曾呈奎办理了接收手续。今年1月12日,弥留之际的曾呈奎得知单位正为印度洋海啸灾区捐款时,又委托他人捐款1000元。这是他生命即将结束的前8天。
在曾呈奎的人生辞典里没有索取,只有奉献。他从来没有在个人利益上向组织张过嘴,伸过手。作为一名享誉国内外的知名科学家,他在一套七八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一住就是几十年。他90岁大寿时,老伴硬是找人把一个大阳台搭起来作客厅,说是送给他的寿礼。
房子又多出一间,推窗见山见海,生机一片。曾呈奎乐得合不拢嘴。尽管如此,这套房子仍然不足一百平方米。
有人曾向曾呈奎请教长寿秘诀,曾呈奎说一是他心胸宽阔,二是老伴儿照料得好,饮食起居都安排得科学合理。老伴儿张宜范和他共同走过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如今已是满头华发,虽已90高龄,仍然眼不花,耳不聋,谈吐清晰。
“身体有用的器官捐献给社会,骨灰撒入大海,所有书籍和资料全部捐给中科院海洋所。”这是曾呈奎临终前的遗言,是一个优秀共产党员展示给世人的赤子之心。
胶州湾畔,潮起潮落。这一次,“大海之子”回家了,回归他魂牵梦萦的蔚蓝色的大海。
作家雨果说过,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心灵。曾呈奎,就拥有这样一副博大、宽阔的胸怀。
(摘自2005年7月14、15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