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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河

《北方的河》               


             张承志                 


  我相信,会有一个公正而深刻的认识来为我们总结的:那时,我们这 
一代独有的奋斗、思索、烙印和选择才会显露其意义。但那时我们也将为 
自己曾有的幼稚、错误和局限而后悔,更会感慨自己无法重新生活。这是 
一种深刻的悲观的基础。但是,对于一个幅员辽阔又历史悠久的国度来说,
前途最终是光明的。因为这个母体里会有一种血统,一种水土,一种创造 
的力量使活泼健壮的新生婴儿降生于世,病态软弱的呻吟将在他们的欢声 
叫喊中被淹没。从这种观点看来,一切又应当是乐观的。        


             第一章                 


  他一直望着那条在下面闪闪发光的河。那河近在眼底。河谷和两侧的 
千沟万壑像个一览无余的庞大沙盘,汽车在呜呜吼着爬坡,紧靠着倾斜的 
车厢板,就像面临着深渊。他翻着地图,望着河谷和高原,觉得自己同时 
在看两份比例悬殊的地图。这峡谷好深哪,他想,真不能想象这样的峡谷 
是被雨水切割出来的。峡谷两侧都是一样均匀地起伏的黄土帽。不,地理 
书上的概念提醒着他,不叫“黄土帽”,叫“梁”和“峁”。要用概念描 
述。他又注意地巡视着那些梁和峁,还有沟和壑。这深沟险壑真是雨水冲 
刷出来的。他望着黄土公路上的小水沟想。早晨下了一场透雨,直到现在 
水还在顺着那些小沟,哗哗地朝着下头深不可测的无定河谷流着。汽车猛 
地颠了一下,他紧紧握住车厢板,继续打量着底下深谷里蜿蜒的无定河。 
那浑黄的河水在高原阳光的曝晒下,反射着强烈的光。天空又蓝又远,清 
澄如洗。黄土帽——梁和峁像大海一样托着那蓝天。淡黄的、微微泛白的 
梁峁的浪涛和天空溶成了一片。他觉得神清气爽,觉得这大自然既单纯又 
和谐。“蓝格莹莹的天”,他哼了声民歌,心里觉得很舒服。解放牌大卡 
车载着他好像在沟壑梁峁的波峰浪谷里疾飞前游。           

  他对着高原,竭力想把视野里的景观记住。他皱着眉头,回忆着《中 
国自然地理》中那些专门概念的内容。“曲流宽谷”,突然一个概念跳了 
出来,他不禁微微笑了。书上把他正在卡车上穿过的这条无定河大河沟叫 
作“曲流宽谷”。有意思,难道“曲流宽谷”和“拐弯大沟”有什么严格 
的区别么?不过,在试卷上要是写上“拐弯大沟”或是“老黄土帽中的拐 
弯河大深沟”,考研究生的事就保险告吹。似乎那本书上还有些更严格的 
条条框框,但他想不起来了。不过他总算记住了一个曲流宽谷,而且是对 
着地图和大地记住了它。曲流宽谷,他又嘟囔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来,随 
即用手牢牢地握住车厢板。                     

  满满一车老农民。他瞧着车里不禁又微笑了,今天他的心情特别好, 
就像跳高运动员在春季运动会的早晨看见了一个晴朗无风的好天气。一车 
老农民在解放牌车厢里颠着晃着哪。打盹的打盹,说话的说话。说话的用 
粗嘎的陕西腔吼着,满不在乎马达的轰鸣和呼呼的风吼。他估计这些农民 
全都是从自由市场得胜回乡的。早晨在绥德车站买票时,他亲眼看见那个 
扎蓝边白毛巾的老头口气蛮大地呐喊:“加车,加个大轿子么!咋——加 
个‘解放’!”可这会儿那老头正稳稳地靠着驾驶室后窗坐着:一面扯着 
嗓子说着什么,一面警觉又故意不露声色地环顾着车上的动静。那个红脸 
青年可嫩多啦:两手紧紧捏住一个小黄挎包,一声不吭地背着众人独坐。 
后挡板外面翻滚的黄尘一阵阵吞没了他。“枣子!河畔枣子!”他记得这 
青年昨天在绥德城关这样瓮声瓮气地叫卖。全是农民。朴实的、小康的、 
可爱的、自有主意的农民。他们从绥德老城卖了货,挣了钱,现在回来了。
那两个白胡子和花白胡子老汉不会是卖货的,应当是串门走亲戚的。他们 
全回来了。从陕北名城绥德回到他们的无定河两岸上下的窑洞里和庄户院。
婆姨和娃娃正轧好了[食合][食合],扫净了炕席等着他们。他心里觉 
得踏实。从学校里一出来他就觉得踏实,不管黄土从后挡板上面卷过来时,
他怎样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沙子,他还是觉得踏实。这条浑浊的河,这片无 
边无际的黄土山帽和这蓝得质朴的天,都使他踏实。          

  他看见车厢左前角站着一个女的。他打量了几秒钟以后就断定,这是 
个北京人。她背对着他默默站着,他感到这女的有意避着他。两个插队出 
身的北京学生一眼就能彼此认出来,他猜她准是早就发现了自己。卡车歪 
歪地闯过一道楞坎,满车农民被颠得东倒西歪,但是那女的还是僵直地站 
着,坚持着一动不动。这是个和我差不多的、老插队出身的北京姑娘,她 
在避着我哪。他觉得挺有意思,他不由得又望了望她的背影,他觉得这背 
影很够味儿。                           

  他愉快地吹了声口哨,把手翻转过来握紧车厢板,重新面对着荒莽的 
黄土高原。当卡车颠得蹦起来的时候,他开心地回头瞟着车里。在那些农 
民当中他最佩服那个红脸青年。那个棒小伙严肃庄重地坐在车尾,根本不 
理睬倒卷来的黄土。好后生,他用陕北式的口气自语着,满怀兴趣地端详 
着那小伙儿安静老实的模样。真是个安分的朴实后生,浑身肌肉鼓鼓的。他 
不由得展开手掌,然后又轻易地把车厢板握牢。他觉得他的手很有劲,老 
破卡车蹦一米高也不会使这双手松开,他心里很愉快。等停车吃饭的时候,
他盘算着,我要用陕北话和那后生攀谈一番。“清涧的石板瓦堡的炭,米 
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所以这后生的婆姨应当是米脂人,她这会儿也许正 
给这小伙儿纳鞋底呢。这一路的高原河水、风气人物都和黄色的梁峁一样 
让他感受清新。对,他心里说,挑选这个专业是对的,地理科学。单是在 
这样的大自然和人群里,就使他觉得心旷神怡。汉语专业无论怎么好,也 
不能和这个比,这才是个值得干的事业。我就选中这些河流作为研究方向,
他暗暗地下着决心。                        

  上星期毕业典礼时,教语音学的秦老师最后地对他苦口婆心了一番。 
而他说,不,秦老师,我还是说实话吧,这一行不对我的心思。论文得个 
五分,并不能说明我就是搞汉语语音学的材料。我想挑个更对我口味的专 
业干它一辈子。我很感谢您,真的,老师。我觉得这四年汉语学得很值。 
将来谁能离得开语言呢?                      

  幸亏颜林他爹是搞自然地理的。没想到当年我和颜林拥着一床皮被在 
阿勒泰南坡露宿,居然成了今天为一生从事的专业作出选择的机缘。他回 
想着以前回北京去颜林家串门玩时的情景,那时老头经常坐在一个破沙发 
上对他畅谈地理知识。那干瘦老头居然能从青藏高原扯到海南岛,从太行 
山扯到黄果树瀑布。他挖空心思想打败老头,于是亮宝似的把自己串联去 
过的地方一个个说出来。而老头随着他不安分的思路,如数家珍地大讲那 
些地方的地质成因、地貌特点,以及有什么河,河拐什么弯,夏天有多大 
洪水,冬天结多厚的冰。这还不算,连山上有什么岩洞,树上长什么叶子,
老百姓种什么庄稼,老头一清二楚。每次他离开颜林家时都暗暗称奇。哦,
没想到,他想,原来那时听的故事已经在我心里扎根发芽啦。      

  他极端尊重秦老师的语音学,特别是方言调查理论。他在写毕业论文 
的那段时间里,不仅真真切切的触到了科学的冰凉而坚实的质地,而且有 
些天他几乎被这种不苟一音的、规律强大的领域迷住了。可是,当他熬到 
半夜,最后把三千字的一节删得只剩下二百来字的干货,终于扔掉笔,卷 
了一根烟点燃,靠在下铺同学的被子上以后,他又觉得不对劲。他惊奇地 
感到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正慢慢苏醒过来,一层层重新滋润,一下下不安 
地敲打着他的胸肌。那颗心就好像小时候的二宝,热情地爬上他家窗台, 
邀他上哪儿去疯玩胡逛。这可不行!他害怕了,语音学要用三倍的安静、 
十倍的细致,循着铁轨一般的规律默默地干。这行当不太照顾他这颗小兔 
子般的心脏。那天晚上他失眠了,辗转地考虑了大半夜。后来他曾经拐弯 
抹角地找过起码一打教授和副教授,打探各种专业的底细。后来有一次颜 
林的老爹出差来新疆,到他们学校看他,他问道:“一个有四年制汉语专 
业本科生基础、一门半外语、六年插队新疆的历史,具有一定热情和干劲,
身体条件良好的三十多岁老青年——究竟选择什么职业最好?”瘦老头斩 
钉截铁地回答:“地理。毫无疑问,只有地理。”           

  他不禁苦笑了,眼睛还出神地盯着那个红脸后生。没想到这些话当了 
真:还有三个月,也许是两个月,他就要走上人文地理学研究生考试的考 
场。如果能参加人文地理学的考试,他就不用害怕自己的文科出身和高等 
数学的威胁。而据颜林他爹说,北京有位姓柳的老教授,几十年一直研究 
人文地理,目前正要大开山门,物色门徒。一切信号都是绿色,一切迹象 
都像这陕北高原的气息一样,显示着生机和美好。他在毕业前那阵乱哄哄 
的日子里啃完了一大堆地理系的讲义、小册子和一本《地表水》,并且刚 
刚把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Richthofen)的名著《中国》日 
文版第一卷借到了手。现在,天空晴朗湛蓝,风儿正吹满蓬帆,他朝着亲 
自选定的那个目标启碇开航了。                   

  促使他最后斩断了种种迟疑的是毕业分配。“计划生育办公室”!他 
气得火冒三丈。秦老师惋惜地说,这是照顾你家在北京,只有这么一个名 
额啦。他铁青着脸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秦老师也很不舒畅,因为这个结 
果对她谆谆开导他的那些方言调查理论也是一个大嘲笑。等秦老师端着饭 
盒走开以后,他突然狂怒地把两个饭碗砸在水泥地上。他踩着粉碎的白瓷 
片,撞开拥塞的人群,一直冲出了食堂。他当天就去图书馆借来了地理系 
的讲义。                             

  那个红脸膛的陕北小伙儿突然站了起来,朝他憨憨的一笑。满车赚足 
了钱的农民都拍打着身上的黄土——卡车正慢慢地停住。他吃惊地朝车外 
一望:                              

  青羊坪——三个白粉大字一下映入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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