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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河

  他更加紧地工作。由于效率不高,翻译李希霍芬《中国》的事已经拖 
了很久,不过那篇充大人的所谓论文却写得很顺手。文章写完的第二天下 
午,他把稿子送到颜林父亲那里。他忐忑不安地坐在一旁,瞧着颜老头眯 
着眼睛读文章。后来颜林说他,当听见老头喊他的声音时,“脸都绿了”。

  “这篇文章我负责帮你转交柳先生,”老头宣布说,“柳老爱才如命,
尽管你这篇文章有不少地方写得……写得很可笑,但是,”老头宣判似的 
说下去,“你显然应当属于我们地理学。”              

  “颜叔叔,”他小心翼翼地问,“哪些地方,唔,写得可笑呢?”  

  老头说,“你的描述很准确。结合方言的地理分析也很独到。但是你 
显然根本没有摸过第四纪地质学,你对黄土还很陌生。小伙子,你懂得什 
么叫‘黄土’吗?”                        

  他吓得没敢回答。虽然他也知道第四纪的黄土,知道“马兰黄土”, 
“离石黄土”等概念。                       

  颜老头嘿嘿笑了起来。“没关系,”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是搞 
人文地理的,而不是搞黄土地貌。你大胆地使用了一种人文科学的材料, 
而且眼光独到。而柳老,柳先生过去在英国牛津是学人类学出身的,我估 
计,他会看重你的。”                       

  但他已经听不进去了。黄土!他的脑袋已经晕了,黄土!我连一点像 
样的地貌知识也没有。我连这么基本的东西也没掌握。他从以往对黄河以 
及湟水的了解中明白:自己的这一缺陷是严重的。他联想到自己对外语考 
试的那些宝贵经验。你一定会在考卷上大露马脚的,伙计,他责骂着自己,
你会在那些基本的概念上踩响地雷,写下满篇错误的漂亮话。他脸色铁青,
好不容易才顾全了对老头的礼貌。                  

  他当场从颜老头那儿抱走了一大捆书:科学院地质所编的《中国的黄 
土堆积》、一本出版年代虽然嫌早,但却是奠基之著的《黄土》,以及几 
十本地质、地理方面的学报和论文集。骑着车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又想起 
李希霍芬的那本《中国》里也有一些他不曾留心的黄土论述,他决定当天 
晚上就把那些段落找出来精读一遍。路过沙滩东面的十字路口时,他下车来 
把书捆了捆牢,然后在小店里排队给家里买元宵。交钱时,他暗暗吃了一 
惊:他的全部资本,那一百多元钱似乎已经所剩不多。黑龙江,他想,不 
知道钱包里的这些小伙计还能不能帮我去黑龙江。他决定要做一次精打细 
算。再跨上车时他觉得心神不安,仿佛有种不详的预感。横过马路的时候 
他没有控制住车把——这是他回北京以来第一次和人撞车。一个迷迷糊糊 
的“四眼儿”一头栽到他怀里,并且连车带人摔倒在马路中央。他猛扭了 
几下,用脚支住了地面——立即又明白这是错误的反应。我应该可怜巴巴 
地摔倒才对,应该让他把我压在下边才好。他望着威严地逼近的警察想。 
他一句话也没讲,他从那警察的眼神中看出,只要一分辩,自行车保险被 
扣。警察拖着长腔,慢条斯理地“消遣”他时,他谦恭的默立着,先考虑 
了一会儿“黄土”的事,然后改背政治经济学名词。“罚款一元,”等警 
察掏出小本开发票时,他如释重负,从钱包里摸出一张“透明大团结”递 
过去,等着警察找钱。等他接过找回的九块以后,立即飞也似的把车一拐,
骑进了科学院图书馆。                       

  他在开架阅览室里打开各种百科全书和词典,把“黄土地貌”的词条 
全部浏览一遍,并且摘录了一些提纲挚领的东西。不过,当他伸手搬下高 
高放在书架顶上的日本保育社版《现代百科大事典》时,右肩的肌腱钻心 
般地疼了一下。他差点喊出声来。那本大书重重地砸了一下他的肩膀,然 
后摔在地板上。角落里站起来一个老管理员,对着他照直走了过来。   

  书没有摔坏。他跪在地上抱起那书来,一面用袖子擦着那书的人造革 
面,一面小声地朝那老者道歉。那老管理员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舒 
服么?”他听见那人在亲切地问他。他努力地作出了个笑容,抱起大书坐 
了下来。当他翻阅着这部辞书时,心头悄悄掠过了一阵苍凉。这条胳膊叛 
变啦,他想,我还以为它早就好了。没想到你这么软弱,呸,胆小鬼,背 
叛的东西。他咬着牙暗自咒骂着。他竭力不再想这件事,专心地把心思埋 
到那些书里去。他一本又一本地查阅着,辞典和百科全书像流水一样被取 
来又送回。他读着,觉得这些书也像一条河。闭馆铃一响,他就离开图书 
馆驱车回家,一路上目不斜视,中速行驶,特别提防着身旁骑车的妇女和戴 
眼镜的。                             

  第二天他的运气更坏。                     

  他一清早就骑车到了A委员会。颜林老爹所讲的人文地理学泰斗柳先 
生就在这个A委员会所属的一个研究院供职。他锁上车后,径直向大门冲 
去。                               

  “哎,回来回来!”传达室的窗口伸出一只手来。他忙上前说明来意。
那窗口后面坐着一个面如镔铁的胖妇女。她冷冷地听着他的话,伸手打了 
个电话。他只好等着那胖女人掐头去尾地把他的事用电话传达过去。咔喀,
电话挂了。胖女人黑脸一沉:“研究生办的人说啦,应届大学毕业生一律 
在学校报名,领取准考证。不给单个人办理报名手续。”        

  他觉得头顶上挨了一记雷轰。那女人转过铁面孔去织毛线了,他连忙 
解释道:“我有特殊情况,我是……”                

  “不行!特殊情况,特殊情况,哪儿那么多特殊情况!”那女人出口 
不逊,“没人听你的特殊情况!”                  

  他使劲咽下这口气,尽量用研究生的温雅口吻循循善诱地说:“对不 
起,耽误您了。我的情况比较复杂——您让我进去,跟他们研究生办公室 
的同志谈谈好吗?我的情况,他们一听就会同意的,我——”      

  那女人狠狠地把窗子砰地关上了。                

  他暴怒地扑上去,用拳头砸那扇窗子。              

  窗子又唰地拉开,一张气歪了的胖黑脸朝他吼着:“干什么!你抽疯 
哪!”                              

  他的牙咬得格格响。他粗鲁地问:“喂,我问你,是不是你们家老头 
子揍少啦,惯得你这么浑?”                    

  他看见那铁黑脸哆嗦着,伸手去抓电话。他冷笑了一声,扭头冲出门 
厅。这家伙准是要找保卫科,他想着跨上了自行车。他骑着,气得浑身在 
发抖。                              

  他在气急败坏中居然心生一计。他找到一个公用电话,在电话簿上查 
到了A委员会的号码。他使劲克制着自己,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拨了号 
码。电话通了,他尽量装出一口青海腔,大模大样地讲:        

  “研究生办么?我是新疆大学。我们学校有一位考生的准考证没有寄 
来。我们查询的结果,发现邮局把他的报名表寄丢了。现在考期已近,我 
们准备让这个考生直接到北京去交涉,并且参加考试。请你们接待一下。 
”                                

  电话里静了一会儿。他的心怦怦跳着,痉挛的手死死地攥住电话听筒。
——这时,那边答腔了:                      

  “好吧,但是,让他带上你们学校政治部人事处的介绍信,详细说明 
原因。”                             

  他忙又操起青海话:“时间还来得及吧?我们可不能耽误人才呀!” 

  电话回答说:“唔,反正报名还没有结束。而且,你们这不是打了招 
呼了吗?我们记着就是。”                     

  他挂断电话,浑身浸透了汗水。幸好那“把门虎”拦不住电流,他喘 
着粗气,而且今天的几句青海话讲得有板有眼,俨然一副大学里的办公室 
主任的口吻。                           

  他马上飞车赶到电报大楼,给新大中文系的恩师秦老师发了一份加急 
长电,详细说明了苦衷,要秦老师明天就把介绍信寄出来。拜托您啦,秦 
老师!他想。秦老师是个极为善良慈爱的女性,她是决不会看着她的门生 
在这里受气的。秦老师没准寄特挂呢,他分析着。没错,秦老师一定寄特 
挂,而且同时再直接给那个A委员会写一封盖公章的长信。       

  打电报整整用了九块七毛钱。他干脆坐在电报大楼的皮沙发上,清点 
了一下囊中财产。还有九十块零几毛,他默默地盘算着,刚好够跑一趟黑 
龙江回来。我可以不住招待所和旅馆,一律睡车站或者住老乡家。我还可 
以到处截卡车坐,最好能在黑龙江上干几天船夫什么的短工。      

  黑龙江,他一想这个名字就心荡神移。那可是一条迷人的巨川哪,完 
全是由一条黑龙变成的大河。如果跑了黑龙江,我就算见过了西至阿勒泰,
东至小兴安岭的整个广柔北方的一切大河。“从额尔齐斯——到黑龙江! 
”不,“额尔齐斯在西方流逝,黑龙江在东方奔腾!”他顺口诌出了两句,
又摇摇头笑了。不行,伙计,这哪里像诗呢。他离开了电报大楼,顺着宽 
阔的长安大街缓缓骑车回家。他顺手从右面口袋里摸出一张政治词卡片, 
读完,灵活地一换手,塞到左边口袋里,再摸出下一张。他快活地吹着口 
哨,吹了哈萨克情歌《美丽的姑娘》,又吹了《乌苏里船歌》。他想,这 
些卡片像是从额尔齐斯河一张张地流进了黑龙江。他不禁笑了,心里很快 
活。路过北京站时,他瞥见大钟正指着上午十点。钟楼上悠扬的乐曲奏起 
来了,他使劲吹着口哨应和。这一天才刚刚开始,他想,这一天过得还不 
错。我回去就去译那本李希霍芬,五天内完成译稿第一稿,并且去研究生 
办公室办好手续。等准考证一到手,我就出发去黑龙江。要抓紧,他想, 
也要节省用钱,一星期之后力争出发,挺进黑龙江。          

  晚饭的时候天气闷热,他和弟弟、母亲把小饭桌抬到屋外,在一片蝉 
声中吃着面条。母亲炸了一碗香味扑鼻的花椒油,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吃 
得满头大汗。                           

  “哥,咱们盖小厨房的事儿,”弟弟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看料快备 
齐啦。人工也方便,我们那儿有一伙铁哥儿们。都说了,言语一声就来。 
家伙我去厂子里借。用不着管饭,他们说了,帮工不帮饭。砖、沙、麻刀 
、木料、管子——料是差不多备齐啦。主要是两件事麻烦点:一是打个水 
泥地,得买几袋子洋灰;二是顶棚,咱们是买点油毛毡呢,还是买点石棉 
瓦?油毛毡省点,找路子买处理的,三、四十就够啦。”        

  他停住了咀嚼,慢慢地放下了筷子。               

  我太顾自己啦,他想。我忘记了家里没个小厨房,忘记了妈妈是挤在 
锅碗瓢盆和煤气灶中间休息。我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准考证,想着去闯荡那 
条遥远的黑龙江。我忘记了,弟弟正在不声不响地维持着这个家,还有一 
家的生活。他放下了碗,直起腰来望着弟弟。             

  他想起自己隐隐有过的对弟弟不爱读书的反感。他望着面前这个粗壮 
的小伙子,又想起了那个一打输了架就来找他的小男孩。他总是冲出去扑 
向那些恶霸一方的混小子,而那个小男孩则像条勇敢的小狼一样,从他侧 
面扑上去投入复仇的反攻。后来他离家远行,一走十多年。他只知道家里 
有个弟弟,这弟弟陪着母亲看家守业,打发生活。           

  “小弟,”他沉吟着说,“这些年,多亏你照顾家,照顾妈。我回来 
了,你该歇歇啦,小厨房需要的料,由我来买吧,我也该出点力啦。”他 
望了望院子里那个千疮百孔的破棚子,别了,黑龙江,他想。好好地奔流 
吧,我将来会去看你的。                      

  弟弟依然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用,哥。咱们一人出一半吧,哥俩么。
”                                

  晚饭后,他和弟弟仔细地盘算了盖小厨房的事,具体地商量了人工、 
用料和动工的日子。当他把钱交给弟弟的时候,他吩咐说:“喂,小弟, 
告诉她——星期天来吃晚饭。”他又补充了一句:“告诉她,是哥哥请她。
”                                

  弟弟高兴地咧开嘴笑了。还像以前那样,他想。以前每当他帮助弟弟 
战败了那些热衷于征服的鼻涕英雄以后,弟弟也总是这么笑的。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打开台灯,拿起李希霍芬的《中国》。他译得非 
常快,因为他的精神从未如此集中而安详。一个个准确的词汇涌向笔尖, 
待他把它们嚓嚓地写在纸上时,那些词汇又添了一分严谨和文采。他唰唰 
地写着,偶尔翻一翻辞典。他模糊感到时钟正在一旁嘀嗒响着,但他并没 
有意识到这就是时间。右肩的疼痛开始持久起来,但他心里对这疼痛是麻 
木的,他觉得那疼痛与他无关。他译得出了神,思想愈来愈沉地陷入那德 
国地理学大师深邃的思路中去了。他译着,觉得自己正愈来愈清晰地理解 
着黄土,理解着地理科学,理解着中国北方的条条大河。        

  “有位客人找你——”母亲在门口唤道。             

  他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感觉。他活动了一下筋骨,推开门走到外屋。  

  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从黑人造革包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他。他打开一看,
赫然一个“新疆大学政治部人事处”的鲜红大印跃入眼帘。“秦老师—— 
”他不禁小声叫道。                        

  来客说,下午他正在民航售票处买票,秦老师拉住了他。他说他早就 
发现那个戴眼镜的女教师在围着他转了。“她一直盯着我,”来客吁出一 
口长气说,“你的那个老师说,通过邮局赶不上今天下午的飞机了,她要 
求我今晚一下飞机就亲自送到这儿来。千叮咛万嘱咐的,”他又歇了口气,
接着站了起来,“我答应了,就送来啦。行啦,没我的事啦。”     

  秦老师在附来的一张明信片背面写道,与A委员会研究生办公室联系 
的结果,要随时告诉她。如果再有障碍,她动员学校派人来交涉。“只是,
”老师用一种娟秀的字迹写道,“你是在奔跑着生活。你不觉得太累了么?
”                                

  他送走了那位守信用的空中来客,回到了小屋,重新坐在桌前。家里 
又是一片寂静。他拿起秦老师写来的明信片,那明信片正面印着一条浮冰 
拥塞的大河。那是解冻时节的黑龙江。他用图钉把这张明信片钉在墙上, 
然后继续翻译李希霍芬的《中国》。他神情冷峻地写着,钢笔尖重重地划 
着纸面。午夜十二点时,他收起了词典和译稿。他又取出一沓纸,把台灯 
罩拉得低些。他一直专注地写到三点钟。这个晚上,他写出了那首诗的第 
一节。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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