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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河

  他从柳先生的四合院里走了出来,倚着一颗树擦着头上的汗。他心里 
充满了喜悦,甚至是神圣的感觉。                  

  当他看见沙发里半埋着一个老人时,他就明白:决定他人生的契机到 
了。他屏住呼吸,姿势僵直地坐在老人对面。黄土,他绝望地想。不知道 
他的黄土给这位地理学泰斗留下了多恶劣的印象。他想说,那篇文章是我 
以前写的,我现在已经开始读黄土的书啦。可是他没有敢开口。他一直那 
么规矩地坐着不动,听着挂钟沉缓的响声。              

  “会几门外语?”老人威严地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一门半。他想。但他说:“两门。”他的心跳了起来。可别当面考, 
老先生,我可以查着字典干,这一门半可以当两门使。我可以夜里干,耽 
误不了事的。                           

  “再学两门吧,怎么样?”老人的第二个问题是商量式的,他连忙点 
了点头。“英法德俄日,这几门外语都很重要,”老人说,“研究展开以 
后,没人替你当翻译。懂吗?”                   

  他轻轻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一字不漏地听着。他觉得,自己离那个 
全力奔赴的目标正在靠近着。                    

  “听说,你已经跑了不少河流?”                

  听到老人这第三个问题以后,他兴奋起来了。“我在额尔齐斯河边上 
生活过,我在那儿插过队。我还去过黄河和湟水,在湟水边上搞过方言调 
查。”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好不容易才咽下了关于游过黄河的事。“我还 
准备去看看其它河,至少把以前我见过的一些河流重新调查一次,而且, 
我还要去调查黑龙江。”他停住了,等着老人的指示。黑龙江,他想,黑 
龙江我去不成啦,钱已经买了油毛毡盖小厨房。            

  柳先生闭上眼睛,躺在沙发里久久没有说话。           

  他觉得房间里静极了,只有挂钟的大摆在嚓嚓地响。有一会儿他不安 
地望望老人,他担心老人已经睡熟了。                

  “人文地理,这一行很苦,”老先生突然开口了,“年轻人,你愿意 
在这个领域里干完一生么?”                    

  他微微地震动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柳先生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没有一种知识是无用的,但是也很 
难有一个学科能综合一切有用的知识。我觉得,我们要培养那样的人,我 
希望有人能以地理科学为基础,深刻而且不浮夸地综合其它学科,成为一 
种真正有眼光的科学家。因为,在学科分支发达以后,科学在取得了伟大 
成果的同时,科学也正在陷入片面。年轻人,这不是一件随便说说的事。 
你要下决心吃苦,除了自然地理、经济地理、历史地理,你还要学习人类 
学和考古学,你要把你学过的那些方言知识搞得更深入。你得逐渐掌握统 
计还有计算。这些都不是轻松容易的……”              

  他入了神地听着,觉得这位老人的思索也像一条伟大的河。这是一位 
白发苍苍的统帅,他想,这样的统帅不用黄土吓唬小孩。中国真是藏龙卧 
虎之地,四合院里也潜居着宏观世界的哲人。真棒啊,他用崇拜的眼光望 
着老人,我真想现在就拜他为师。以前我从一条河跑到另一条河,我以为 
这样干就一定会成功,其实不,年轻人在一生的关口原来需要一个导师,这 
种导师将深思熟虑地指导他的人生。                 

  柳先生最后挥了挥手:“你的文章我读过了。唔,回去好好准备吧,把 
基础课考好。记住:每门功课都必须名列前茅。”           

  他在林荫道下慢慢走着,回味着柳先生的话。我已经是个幸运儿啦, 
能找到这样好的导师。首先要考上他的研究生。要考好,而且要名列前茅。
他计算着,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已经译完了李希藿芬《中国》的导言。
我已经把地理系的功课又复习了一遍。总而言之,我正在扎扎实实地准备 
着哪,我一定要考好,要力争名列前茅。               

  他骑上车顺着街道驰去。在一个药店门口,他下车进去买了几帖伤湿 
止痛膏。现在他的右臂已经一动就痛,但他不愿去想它。他脱去半边衬衫,
把一块膏药贴在右肩的三角肌上,然后穿好衣服,上车继续前进。他鄙视 
这条胳臂,他坚信自己会很快使它投降。我有一颗有劲的心脏呢,他想, 
我的肺活量也很大。我的两腿、左臂都状况良好。我的大脑一天只要休息 
五六个小时,就永远敏捷可靠。我会抓紧这一个月时间的,他想。他知道 
自己既然能把过去的时间利用得那么有效,就一定能抓紧这剩下的时间。 
他使劲地蹬着自行车,朝A委员会的方向疾驰而去。          

  但是,准考证的事情仍然没有进展。秦老师奇迹般当日送到的介绍信 
看来也没有解决问题。                       

  上次他送介绍信来时,研究生办公室的人讲,“可以研究研究。”而 
今天他们研究的结果是,因为报名期内的工作已经结束,不能补办其他考 
生的手续。“明年再考吧,”那位研究生办的职员劝他说。       

  他吓坏了。他急得声音颤抖,冷汗一下子浸透了衬衫。一个小时后,那 
位职员最后表示,研究生办是完全同情和理解他的;他们可以负责把他的 
情况反映上去,让上级在研究研究。                 

  他心事重重地跨上车子回家。从柳先生静谧的小院里带来的那种神圣 
纯净的激情已经荡然无存。他的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好像扶不稳车把。 
他强制自己做着深呼吸,想平息心里慌乱的激动。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失 
神地想,那些人刀枪不入,软硬不吃。原来是这么个结局在等着哪,干脆 
堵死泉眼,让河流从开头就干枯掉。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没有了主意。
路过邮电局时,他抱着挣扎一下的想法又给秦老师打了个电报。     

  他突然看见一个新开张的知识青年小酒馆。他心里一动,立即调转车 
头,朝徐华北家的方向蹬去。他想起徐华北的姑父在A委员会工作,是个 
领导干部。找华北去想想办法吧,他想,千钧一发啦。         

  他推开徐华北家的单元门时,手表正指着下午四点。        

  徐华北正在摆弄一些贴在大幅硬纸上的照片。他一眼瞥见了那些熟悉 
的画面:彩陶罐,黄河的傍晚。她来过这儿啦,他突然想到,她正在和徐 
华北来往呢。“喂,华北,干什么哪?”他问。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别扭。

  他看见徐华北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然后又慢慢地看定了他。他立即明 
白了。原来是这样,他想,我明白啦。                

  “写篇小评论,”徐华北平静地说,“我有个熟人在摄影家协会,帮 
她推荐几张作品。”他望着徐华北,没有说什么。“她不容易,也太不顺 
了。得帮她一把。”他还是没有说话,信手翻弄着桌上堆着的大照片。华 
北好像知道我想什么似的,只用个“她”字。别来这一套吧,华北,还在 
阿勒泰的地窝子里钻的时候我就见过你这一套。那时候,我们那一伙人还 
都没有刮过胡子。我们从来不买刮脸刀片,甚至见到别人刮胡子还觉得麻 
烦——那时候我就见过你这一套。海涛给我讲过你的故事。当然啦,我们 
离开那里以后就不提旧帐啦,在北京人和人用不着挤在一个地窝子里的一 
条皮被子下头,所以没有必要说那些往事。              

  “我也不顺利哪,华北,”他冷冷地说。             

  “你?研究生不是已经大半到手了吗?你还有什么不顺?”     

  算了,华北。用不着这样,连讲话都充满敌意。你的那些故事还留在 
额尔齐斯河边上,尽管人们都已经不再用那河边上的规矩待人律己,可是 
那条河记着一切。那条流往北冰洋的河看重诺言和情义,也看重人的品质。

  “我今天倒了霉啦,”他阴沉着脸对徐华北说。          

  “什么?今天你不是给你导师烧香去了吗?”           

  “我听不懂,”他有些生气了,“什么叫烧香?”         

  “烧香都不懂么?哼,”徐华北挑战般笑了一声,“烧香就是走后门,
〔足堂〕路子,就是进贡表忠心。”徐华北的脸色冷峻起来,“烧香不是 
坏事么,你不烧他烧。我们本来就被压得他妈的喘不过来啦,烧香怎么样?
放火也合情合理。你干嘛?假正经?你够顺的啦。大学稳稳毕了业,又分 
配到北京城。再一步步地往上混,眼看研究生又要到手啦。你够顺的啦, 
伙计。你不懂——你不懂谁懂?我看你的香烧得地道,没考就内定了。没 
有颜林他爹,你能〔足堂〕开路子吗?”               

  他听着徐华北的发泄。他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华北在额尔齐斯河边上 
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大火气,也没有这么多话,那会儿华北多谦恭。他想 
起了那条浩浩荡荡地向边境流去的大河,哦,在那条河上人们讲的是另一 
套行话。那条河只认识意志、热情和诺言。那儿的水土只认识有劲的胳膊,
大碗的白酒和爽朗的大笑。华北,那时的你是多么文雅、多么谦恭呐!那 
时你讲不出这么一套,更讲不了这么粗。他抬起头来,打断了他的话:  

  “算啦——华北,告诉我——你看上她了?”           

  徐华北怔了一下,然后坚决地回答道:“对,我爱上她了,”他看着 
徐华北站了起来,两眼冒着火光。“我可没有你那么顺。我没有大学文凭,
也没法子考研究生。我想的全干不成,好事从来轮不上我。我从六岁就学 
过钢琴,十一岁就在少年宫学画。我不信我就当不了个艺术家,可是我连 
个艺术毛也摸不着。妈的,家抄了几遍还不算,还把我涮到新疆玩砍土镘,
一玩就是四年五年。要不是靠着熬了几年大头兵,今天也爬不回这个窝。 
我白白地在那儿踩了两脚泥,到现在才混了这么个烂秘书,而且,是给个 
白痴当秘书!”徐华北猛地挥起手,咚地砸在旁边的钢琴键盘上,那琴发 
出一声吓人的轰鸣。“但是我懂艺术!……我理解她的摄影,她现在和我 
一样不顺。我帮得了她,只有我帮得了她这一把。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 
得我们俩合适。我们俩都要靠这一步跳出坑来……”徐华北满脸涨得通红,
在地板上急促地走来走去。                     

  “怎么,你有意见?”徐华北凶狠地盯着他。           

  “不,”他简短地回答,“我管不着,”他坐了下来,奇怪地打量着 
徐华北,“坐下,华北。你怎么啦?”                

  徐华北局促地笑了一下,语调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呵,对不起, 
我最近不知怎么,心情不好,总是激动。”              

  他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徐华北去给他沏茶。多有意思,瞧华北又变得 
文质彬彬了。现在华北和这套房间的陈设和气氛又一致了。可刚才可不同,
他想,跟在额尔齐斯河边插队的时候更不同,那时插队已经到了第四个年 
头了,布尔津附近的戈壁滩上总是刮着风沙。走近额尔齐斯河的白砂岸时,
常常能看到砂粒在水面上溅起一大片密密的麻点。那个春天汛期过后不久,
他曾经看见华北躲在陡岸下面哭。泪水在脸上冲开污垢,淌成一条条花道 
道。他还记得那天天色晚了,河水在薄暮中闪着白晃晃的光。我一点也不 
想讥笑你,华北。当时我急忙离开了河岸,生怕打搅了你。我以为你正在 
认真地回顾你的插队生涯呢,可是你没有。你没有去找那个被你甩掉后变 
得痴痴呆呆的女孩子谈谈,也没有和那些心直口快的牧人们告别。我不知 
道你是否记得,你曾经义正辞严地向公社书记抗议,因为他没有在听到最 
新最高指示后组织庆祝游行。当然,那是插队第一年的事了,后来我们都 
变得那么褴〔衣娄〕和潦倒。讥笑你是不对的,华北,讥笑你等于讥笑我 
自己。但我是不会赞成你的,你后来能为一根纸烟就和二宝翻脸,凶狠地 
对二宝破口大骂。我更不能赞成你那样离开。有一天早上,你声称去布尔 
津城买东西,就再也没有回来。你把行李、皮袍子和破烂的毡靴乱七八糟 
地扔在地窝子里,甚至连我们一块照的那张合影也没有带上。那是我们在额 
尔齐斯河边的芦苇地里照的唯一一张合影,背面有我们几个人亲笔写的、 
要患难与共的誓言。我知道,你是厌恶地诅咒着离开那片土坯小屋的,不 
过那时你没有这么硬的口气,也没有这么凶的目光。你走向布尔津的时候 
佝偻着腰,我记得你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那道白砂的河岸后面。   

  他默默地想着,小口喝着华北端来的茶水。茶很香,几片茉莉花瓣浮 
在水上。他望着墙边立着的漆黑闪亮的钢琴,那钢琴在斜阳柔和的光线中 
呈着一种凝重高雅的光泽。他突然觉得这环境正在有力地否定着他的思想。
那些河是多么遥远哪,他想,这里并不受那些河的主宰。难道不是么,大 
家回到这里就不约而同地不提往事,尽释前嫌。在北京扯那些话题多不招 
人喜欢哪,生活在这里早就重新开始了。大家都在重新选择生活。我和华 
北、二宝、颜林,还有她,都在重新选择生活。她自己会考虑好和华北的 
事的,她十二岁就见过那么大的世面。我当然管不着,华北,我更不会有 
什么意见。不过你要记住海涛给你的教训,那件事情你不该忘掉。你当年 
就是这样找海涛的,你也是这样,一见到海涛就甩了你原先的女朋友。海 
涛把你写给她的诗给我读过,说实话你的那首诗写得太棒了。你的那首诗 
如果登在报纸上,一定会引起轰动。只是我不同意你那么多地写到额尔齐 
斯河,那条河是被哈萨克的真挚情歌和阿勒泰山的雪水养大的,它一直浩 
浩荡荡地流向北冰洋。你不应该写它,额尔齐斯河是坚强、忠诚和敬重诺 
言的。                              

  他提起书包,站了起来。                    

  “你怎么,伙计,好像不太顺利?”徐华北随便地问道。      

  这回华北没讲“不顺”,他想,可刚才你像个京油子,一嘴一个“不 
顺”。他把书包背上,然后端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是研究生办公室 
有些麻烦,”他说着握住了门把手,“还是不给我准考证。”      

  徐华北笑了,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温书吧,没问题。你是为 
这个来的么?”他们走到楼梯口,徐华北接着说:“我去找我姑父。问题 
不大,可以找他们头儿谈谈。”                   

  他犹豫了一下,随即又抬起头来对徐华北说:           

  “不,用不着。”                       
傍晚,他走进家门,还没有放下自行车,邻居老大娘就唠叨着跑了过 
来。“可回来啦,你这宝贝儿子。快送你妈上医院吧,快进去看看你妈吧!
”他的脸刷地变得惨白,自行车当啷一声摔在地上。他冲进屋里,母亲正 
在床上痛苦地抽搐。他吓得浑身一抖,扑过去抓住母亲。        

  母亲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立刻又疼得侧过脸去。他看见母亲 
的蓬乱的白发在昏暗的室内显得分外刺眼。              

  他冲出小院,公共电话旁边站着两个穿红裤子的姑娘,正对着电话吃 
吃地笑。他重重地把手按在电话上面,“对不起,”他喘着粗气,“我母 
亲病啦,让我先打一个叫车。”他哆嗦着翻开电话簿,寻找出租车站的号 
码。电话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他赶紧报了地址,“——没车!”电话砰 
地挂断了。他愤怒地把听筒一摔,冲出了公用电话间。“哎,交钱!交钱!
”他听见后面在吆喊,但是他咬着牙睬也不睬。他的头脑已经丧失了思考 
的能力。                             

  他撞开家门,不禁又愣住了:母亲已经自己穿好了衣服,围着一块头 
巾倚墙端坐着。                          

  他靠近母亲,难过地嘟囔了一声:“妈。”            

  “自行车……孩子,”母亲半闭着眼睛,虚弱地喃喃着。      

  他推着车大步走着。母亲默默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抓着车座一声不 
响。你永远这样,妈,你永远都是默默地忍受一切,他想,也许昨天或者 
前天你就病了,但你不说出来,甚至夜里都不哼出声来。“一会儿就到医 
院啦,妈。”他俯身低声安慰母亲说。他觉得自己左臂正生出千钧之力, 
沉重的车把在这条臂膀下被扶得又稳又直。他用右臂扶着母亲,咬紧牙关 
顺着大街走着。车流在他身后疾速分开,他听见脑袋后面车铃声响成一片。
只要有一个人撞我的车,他默默地想,只要有谁把我撞了,把妈妈撞了— 
—他发着狠想着,迈着大步走着。他浑身的肌肉都已绷紧,心脏和神经都 
充分调整过。他知道只要有一个蛮小子撞了他的母亲,这肌肉和神经就会 
即刻反射,把那个家伙头朝下扭下来。他知道自己将不顾一切地大打出手。
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浪头,正在愤怒地扑向前方。不管他多么耻于让颜 
林的爸爸和柳先生知道自己还有如此野蛮的一面,他也在所不惜。十字路 
口亮着红灯,但他照直向前走去。额尔齐斯河在通过布尔津大桥时就是这 
样坚决地冲上去的。他感到心中充满悲愤。他瞥见岗楼里的警察一直目送 
着他从眼皮下面走过。                       

  他先是在急诊室里,后来又在病房里守着母亲,整整守了四天四夜。 

  这四天里,他没有做日语习题也没有温习地理讲义,他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不出声地注视着母亲床头的输液瓶。除了伺候病人以外,他总是坐在 
床前的一只白漆方凳上,连夜晚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到天明。右肩 
三角肌的疼痛仿佛已经生了根,在那块肌肉下面的一个凹陷里潜伏着。他 
知道怎样一动就能牵疼那里,也知道怎样可以避开那种牵动,用这条手臂 
去拿东西。                            

  有一天早晨来了一个新换班的护士,不知为什么对着母亲大叫大嚷。他 
缓缓地站了起来,走近那位脾气不好的小姐。他和她对峙了几秒钟。那位 
小姐突然恐怖地尖叫起来,夺路逃离了病房。一会儿又来了一位年纪大些 
的护士,她一面手脚麻俐地干着自己的事,一面奇怪地打量着他。    

  他成堆成堆地给母亲买来水果和罐头。打开,削好,递到母亲面前。 

  “不想吃,”母亲的声音还很微弱。               

  他还是端着那些食物,不做声地望着母亲。            

  “不,”母亲又说了一遍。                   

  他把食物递得更近。                      

  “你也吃。”母亲说。                     

  “不,你吃,妈。”他说。                   

  “你也吃,”母亲坚持着。                   

  他拿起一个苹果,用两个拇指卡住,咔嚓一声掰成两半,大口嚼了起 
来。他避开了母亲的目光,也不再去看老人满头的白发。母亲也吃了起来,
小声地啜着罐头梨子里的糖汁。他们都想起了久逝的往事。小时候——好 
像是他刚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患猩红热住院。那时母亲穿着一件 
洗得发白的列宁服,也举着水果和一个梨子罐头坐在他床前。“你也吃, 
妈。”他奶声奶气地坚持着。好像后来妈妈吃的时候落泪了,他回忆着, 
当然我现在不会落泪。他几口就咽下了半个苹果,又开始吃另外一半。十 
几年来他几乎淡忘了自己的母亲,回北京探亲或者度假时,有时心情不好 
他还对母亲大发脾气。只是有一次,他回想着,有一次他在布尔津城的小 
邮局里看见一个哈萨克女人在接北京来的长途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满 
屋子都能听见:“妈妈!妈妈!你怎么啦?妈妈,你说话呀!”可是哈萨 
克女人却呜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瘦削的女人, 
直至长途电话被切断。他永远忘不了那哈族女人剧烈颤抖着身子,紧紧握 
着话筒哭泣的样子。他在一旁看着,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哦,那天我想 
起了自己的母亲,我难受得差点发疯。我冲出邮局大门,看见了横亘在面 
前的额尔齐斯河,那天我深深地体验到了我们知识青年心里的苦。他使劲 
地嚼着苹果,酸甜的汁液顺着喉咙淌入他胸中。            

  整整四天他没有看书。从清晨到黄昏,母子二人静静地在病室里迎送 
着时间。母亲的病很快地好了起来。                 

  他开始考虑自己下一步的办法。他觉得心中一片茫然。去研究生办公 
室么?不,现在如果去那里,他会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去图书馆么?他 
觉得兴味索然。明天弟弟就要来接替他看护母亲。家里将清冷得空无一人,
他也不想回家。去找伙伴们么?颜林即使休息,那个胖儿子也一定正缠着 
他。二宝是砖厂的窑工,上一天班要流几斤汗,回家就呼呼大睡。他从徐 
华北又想到那个姑娘,他更不愿意去找他们。唉,黑龙江!他又想念起那 
条神秘的北方大河来,可是无论如何他也去不成那条河啦。我要找一条近 
一点的河流,他想,我现在只有去调查一条活泼的河流,才能恢复身上的 
力量。他打开母亲床头的台灯,掏出地图册翻阅起来,他一眼就看见了北 
京近郊有一条大河。                        

  永定河,他望着地图上那条弯曲的蓝色线条,去永定河看看吧。母亲 
正在床上发出沉沉的鼾声,他稍稍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然后疲惫不堪 
地伏在母亲的床头,闭上了眼睛。                  

  第五天的清晨,弟弟和他的女朋友一块来替换哥哥。他提起自己的书 
包,吃力地从床前站了起来。他推开门走到外面,深深吸了一口室外的清 
新空气。夏季早晨的凉风正精神抖擞地摇晃着满树绿叶,他从存车处推出 
自行车来,走出了医院大门。                    

  这时,他看见她正急急忙忙地迎面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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