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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河

 他一下车就觉得眼花缭乱。眩目的阳光直射着这个河岸台地上的小镇。
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啦,他惊奇地想。他完全回忆不起当年这里有些什么 
建筑和什么景物。那时我急得心火上蹿,因为我连自己被大卡车拉到了哪 
里全都不知道。他感慨地走在一条土巷子里,默默地想着。那天,为了避 
免暴露扒车者身份,他只是查对着一本薄薄的《革命串联地图》,猜测着 
卡车前进的方向。他只猜对了一点:这车从绥德东关一钻出来,就根本没 
有去什么军渡或宋家川,而是一头向东南扎下去,顺着无定河的大深沟, 
顺着“曲流宽谷”。                        

  他追了两步,赶上那个红脸小伙子,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后生。 
”那小伙儿朝他转过晒得红红的脸来,清澈单纯的大眼望着他。“吃饭嗑 
么,后生?”他问。那次来陕北,他一共学会了三句陕北话:嗑、解下、 
相跟上。前两句一个是“去”,一个是“懂”,第三个和普通话意思一样,
因为这说法又淳朴又文雅,所以他也一并记住了。这时他兴致勃勃地试验 
了第一句。                            

  那后生又憨憨地笑了,赤裸的粗脖颈闪着健康的黑红色。“嗯,”他 
不好意思地答道。                         

  “相跟上——咱们一块儿去吧!”他只说了半句陕北话,库存就空了。
“我的话,你解下解不下?”他干脆把最后一句也抛了出来。幸好那后生 
宽容地说:“解下了。”于是他俩相跟上顺着土巷子往前走。      

  街巷上小饭棚、小客店鳞次栉比。他和那后生买了些白荞麦面皮的、 
包着粉条、菜和一点清油的馅饼。那饼炸得又黄又脆,他香甜地边走边吃,
和那后生攀谈着,不断地使用“嗑、解下、相跟上”三个陕北词。当他们 
会钞时,他瞥见了黄帆布书包里露出来一捆鲜艳金红的毛线。给婆姨的么?
他逗那后生说。后生红着脸又憨憨地笑了,清澈的大眼躲着他。他想像着 
那个将要用这金红的毛线织成毛衣的陕北女人的模样。那女人的样子他知 
道。他猜得出,那一定是个象蓝花花或者李香香一样的,黑红又健美的女 
人,见了人羞得抬不起头,束着条蓝花布缝成的围裙。         

  “混纺的么?”后生红着脸把那金红毛线推了过来,请他鉴定。   

  “嗯。不——这种比混纺的还好。”他夸奖地说。毫无疑问,蓝花花 
和李香香穿上尼龙混纺的毛衣也会爱她们卖河畔枣、拦老绵羊的哥哥的。 
他在新疆插过六年队,他懂得,他解得下这个。快开车了,他们俩收拾好 
毛线,朝那辆风尘仆仆的卡车走去。他俩相帮着爬上车。我们已经成了朋 
友啦,他心里感到非常清爽。                    

  接着这卡车将要开到黄河边去,顺着无定河最后的一段河谷一直开到 
黄河西岸。这辆解放牌卡车马上就要登上那段路程。那段路他曾经饿着肚 
子走了整整一个下午。他觉得有些心跳,有种苍老的、他觉得不是自己该 
有的慨叹般的情绪在堵着胸膛。当卡车在山嘴上头换了挡,发出一种均匀 
的吼声时,他的眼睛亮了:他认出了这个地方。            

  真是这里,他默念着,真是这条路。我全认出来啦,我想起来啦。十 
几年前,他就是从这个山嘴转过来,一步步踏上被暴雨冲得沟渠纵横的道 
路的。他把最后一块白荞麦粉条馅饼塞进嘴里,用两只手握牢车厢板,开 
始专注地望着渐渐向前方倾斜下去的高原。瞧,这些山沟和老黄土帽,朝 
着黄河倾斜下去啦,朝着黄河,整个陕北高原都在倾斜。他出神地想,这 
陕北高原对黄河的倾斜是默默的,不露痕迹的,就像红脸后生对他的蓝花 
花婆姨一样。这不像你,他嘲笑自己说,你现在是强忍着激动。你从新疆 
大学校门到火车站,曾经给同学吹了一路,吹你对这条河的向往。    

  “喂,喂!”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唤着他。他转过身来。原来是 
她,她一直背着车厢站着,“喂,你是去河底村么?”那女的轻轻问他。 
他觉得她满口典型的北京知识青年腔。                

  他和她互相谈了一会儿。她告诉他自己是某小报的摄影记者;他也介 
绍说,他是新疆大学的应届毕业生。                 

  他觉得和这姑娘谈话很不自在。她身上什么味儿使他有点手足无措。 
他有点烦,就劈头插上一句:“你原来是哪个学校的?”        

  “女附中,”她微微一笑,“你呢,原来是插队的吧?”      

  “嗯,在新疆。听说过阿勒泰这个地方么?”           

  “我原来在北大荒。”她主动说,“我记得,北京学生那会儿不去新 
疆,都是去山西、陕西、内蒙……”                 

  “我自己跑去的,”他说,他发现自己在和这个姑娘聊天了。她准有 
事儿要去河底村,他想,她是发愁那地方人生地不熟。不然她不会走到车 
尾来,她一直避着我。这回是因为实在想找人帮忙,才找我来了。他诚恳 
地说:“你别担心,河底村是个好地方。老百姓特好,不会欺负人的。” 

  她的脸红了,“我怕那儿没有招待所,”她小声说。        

  “放心,”瞧她脸都红了,她准还没有结婚呢。“没有招待所有店,没 
店有生产队,有老乡窑洞。”到底是个女的,他想,尽管也去过北大荒。 
他不禁看了一看眼前这个姑娘,女附中的,只有她们这种北京学生才会穿 
这种又不起眼又不入俗的女上衣,烫这种好像没烫过的发式。      

  “我想拍几张新鲜点的黄河照片,”她解释说,“就上了这趟车。河 
底村那儿的黄河和无定河相汇,我想可能比壶口啦,风凌渡啦,三门峡啦 
新鲜点。”                            

  “放心。用得着的时候,我会帮你忙。”他结束了谈话。跟女的少那 
么饶舌,他训了自己一句。就那么回事呗,到时候把她领着和红脸后生相 
跟上,找蓝花花或李香香去就是了。                 

  他又转身抓住车厢板。就是这条路,可是现在看着却这么陌生。岁月 
真能消蚀一切哪,饿着肚子走了半天的路,居然也会被忘掉。那时你才二 
十岁,衬衣口袋里只有不足十块钱。你从青羊坪小镇子下了车就走上这条 
土路,不但没吃白荞麦面的素馅饼,而且从清晨就滴水未下肚。你走了那 
么久,翻过一架又一架黄土老帽,见一个人就问一句“嗑黄河还有多么远?
”陕北的里程和阿勒泰草原的里程一样,越走越大,一会儿一个数。从三 
十里到四十里,从二十里又到四十里。现在看来可能是一共四十里,因为 
你走了半天整。你的球鞋里灌进了细细的黄土末,你一路喝清亮些的渠水。
后来你在一个山梁上看见一个老汉在毛棚下卖西瓜,你咬咬牙掏出五毛钱 
买了一个。你和那老汉聊天,说你从延安来,还到过延川和延长的油矿。 
老汉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三延的女子没人看,”你觉得蔫了半截。
不过那瓜真甜。后来你一路摘没熟的枣子吃,因为这种枣沿着黄河西岸长,
所以叫河畔枣。那红脸后生在城关集上卖河畔枣,所以你马上就猜他是河 
底村的。那时节的河畔枣又青又涩,吃得你肚子发胀,可是你一点儿也不 
饿了。你快活得唱着“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那时你像一只鸟儿一般轻 
捷,敢从高高的山崖上跳下去抄近路。你还追赶过一只野兔子,那青灰色 
的兔子在这黄土世界里显得鲜明而刺眼。可是你没追着,累得满头大汗地 
躺在又干又烫的黄土上喘气。等到你爬一座大山时你累了,那段公路又稣 
又软,上面结着开裂的硬皮儿,下头是软陷的松土。你咬紧牙往上爬,白 
花花的毒日头晒得你嗓子冒烟。你后悔没有省下半个瓜带着。可是那时你 
的生命像刚点燃的一簇火,你的四肢都弹性十足。你知道你的心脏特别健 
康,脉搏又沉又稳。所以你赌了一股狠劲儿要和那座黄土山比一比,你决 
定不停步一口气爬上山顶。你信心十足地踏住龟裂的黄土硬皮,然后有力 
地蹬直膝盖的关节,一步步地攀登着。后来,后来——在爬上山顶的那个 
时刻,你看见了黄河。                       

  他突然听见那姑娘尖叫起来:                  

  “快看!黄——河!”                     

  他浑身一震,忙转过头来。解放车正登上山顶。这一定就是那座黄土高 
山,你全忘啦。他轻轻地责备着自己,屏住了呼吸。陕北高原被截断了, 
整个高原正把自己勇敢地投入前方雄伟的巨谷,他眼睁睁地看着高原边缘 
上一道道沟壑都伸直了,笔直地跌向那迷朦的巨大峡谷,千千万万黄土的 
山峁还从背后像浪头般滚滚而来。他激动地喃喃着,“嘿,黄河,黄河。 
”他看见在那巨大的峡谷之底,一条微微闪着白亮的浩浩荡荡的大河正从 
天尽头蜿蜒而来。蓝青色的山西省的崇山如一道迷朦的石壁,正在彼岸静 
静肃峙,仿佛注视着这里不顾一切地倾泻而下的黄土梁峁的波涛。大河深 
在谷底,但又朦胧辽阔,威风凛凛地巡视着为它折腰膜拜的大自然。潮湿 
凉爽的河风拂上了车厢,他已经冲到了卡车最前面,痉挛的手指扳紧拦板。

  这个记忆他可没有遗忘。这个记忆他珍存了十几年。他一直牢牢记着,
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目瞪口呆、惊惶失措地站在山顶,面对着那伟 
大的、劈开了大陆、分开了黄土世界和岩石世界的浩莽大河的时刻。他现 
在明白了:就是这个记忆鬼使神差地使他又来到这里,使他一步步走向地 
理学的王国。“我一定要考上!”他低声地发誓说。          

  “什么?喂,你说什么?”他发现自己原来和那姑娘并肩站在一起,抓 
着车厢前挡板。                          

  我说,我一定要考上!河面上吹来的长风呛得他说不出话来,他觉得 
那条大河像在低低地吼。“晋陕峡谷”,他激动地又想起了一个新名词。 
这个名词是多么难以咀嚼和消化呵,我将在将来要写的一切论文里,把“ 
晋陕峡谷”四个字都改成“伟大的晋陕峡谷”,这么干才值得。滚它的宣 
传科小干事吧,我要干这一行。他发觉自己在这一刹间为自己的一生做了 
坚决的选择。                           

  “喂!你是要考研究生吗?”他听见那姑娘对着他的耳朵喊,她的几 
丝纷飞的鬓发似乎触着了他的脸颊。“我一定能考得上!”他吼叫着,他 
有些发怒,但又满心痛快。他感到这个姑娘的身上散发着一道光彩,这光 
彩鼓舞着他想倾诉一番。我当然会考上的,我已经做了准备,读完了地理 
系的自然地理讲义。大学四年我一直选修历史系的考古讲座。我有一门半 
外语,我还有语音学、方言调查和全部汉语专业的训练。按我们汉语专业 
的标准,连大块头的社论也是病句连篇。我插过六年队,我也见过这些年 
的各种热闹事儿。我懂得考研究生的关键:我首先要让自己的外语不出毛 
病,也要把其它大路货的课考好,连试卷也写得整整齐齐。我已经读完了 
地理系那本讲义,我会把那些“曲流宽谷”背得滚瓜烂熟,我一共有一百 
来块钱,加上毕业时发的派遣报到费一共将近二百块。我要利用这个暑假和 
这笔钱跑几条河流,增添感性知识。我要从新疆一直跑到黑龙江,调查北 
方的所有大河。临上考场前,我要狠踢一顿足球,让脑子清清醒醒。我将 
用我记熟的准确概念和亲自调查来的知识轰炸那张考卷。我将调动我的看 
家本事,用严格的语法和讲究的修辞使这场轰炸尽善尽美。所以我一定能 
考上。等我考上了人文地理学的研究生,我就可以用研究生津贴过日子, 
我用不着去那家计划生育宣传科领工资。我一定会在这个世界上找到我最 
喜欢的那个位置。                         

  他忍不住地把这些想法一古脑儿告诉了她。她眨着眼睛听着,觉得又 
新鲜又有趣。这男的真神,她想,和他作伴去河底村挺有意思。她不由得 
打量着他的侧面,打量着他粗硬的头发和眼睛。她觉得那双眼睛灼灼逼人。
她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小心点,她轻轻警告着自己,男人要比你想象 
的成熟。你毕竟第一次见到他啊。                  

  这时,解决牌卡车驶进了巨谷底部。汽车猛地往右一拐,把无定河的 
浅滩浊水甩开,朝着一片浓绿的树林驶去。黄河平稳地向南迅速滑行着, 
仿佛凸起的水面白茫茫的。对岸山西的岩山仍是一片青蓝。红脸后生胸有 
成竹地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握紧了黄帆布包。他从那后生憨憨的 
表情中知道:河底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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