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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河

              第三章                



  他开始了高速运转。他首先咬着牙开始翻译李希霍芬的《中国》导言。
这导言大约有三万多字。他在翻着字典时想,我要在报名时呈上译稿,请 
他们转交导师。他又觉得最好有论文,哪怕一篇也好。于是他就拟了几个 
题目:《黄河中游晋陕峡谷自然地理状况概述》、《湟水河谷的黄土台地 
及植被》、《关于额尔齐斯河流域的资源及综合经济》等等,可是写了几 
行以后,他发现自己写的不是论文,而是晚报和旅游杂志上用的大路货。 
他马上扔掉那几个题目去颜林家。颜林正在汗流浃背地给儿子洗尿布,颜 
老头捻着稀胡子听了他的论文设想以后笑了。老头说,放下你的那些论文 
吧,只要把基础课考好,问题就不大。但是老头本人并不招研究生。您怎 
么知道别人就不会事先上交论文呢?我还是要搞一篇,他想。我敢保证其 
他考生也都会来这一手的,这是光明正大的竞争,人人都不会放弃宝贵的 
机会。他从颜林父亲那儿抱回一大叠《地理学资料》和小册子,回家研究 
起来。当他发现不少论文实际上都是描述性的调查报告时,他欣喜若狂。 
原来野外的亲身调查也可以成为论文的基础。他考虑着,那太好了,我不 
仅有调查而且有整套缜密的方言调查资料作基础。我可以把方言的分布和 
发展与自然地理的分析结合起来。他决定搞一篇题为《湟水流域的人文地 
理考察》的文章,但他没有忙着动笔。他大量地阅读资料,皱着眉头捉摸 
那些论文字里行间的功夫所在。他没有过多注意那里面的内容,而只是锐 
利地搜寻着各种概念,以及行家们进入问题的角度和方法。他知道这里头 
一定有一些规矩。他愈读愈觉得自己的文章能写好,因为他已经模糊地发 
现了一条行家们严守着的思维的线路和框框。这条隐约可见的线路连结着 
一串串专用术语和概念,构成了一条神经,一个严密的网,一个冷静而独 
立的视角。他相信,这就是地理学。我逮住你啦,别看你闪烁其词,他想。
干货就在这里。我要准准地抓住你,吃掉你,消化掉你,然后我使出我的方 
言调查的法宝,也来炮制一下。我的网和视角也会又独立又新鲜。他能读 
到的书和论文主要都是自然地理或经济地理方面的,他愈读愈发现结合人 
文科学的研究少而又少。这使他对自己拥有的汉语方言知识和旁听来的考 
古讲座知识满怀希望,他不时回忆起对他常怀偏爱的秦老师和新疆大学的 
往事。                              

  他同时开始了对基础课的复习。除了翻译李希霍芬之外,他每天都做 
《简明基础日语》后头的练习题。考试全都是考基础,这个我深有体会, 
他想。从来都是这样:试题很简单,人们打开卷子心中窃喜。可是那些貌 
似傻乎乎的试题后面巧埋地雷,暗藏杀机。十之八九的考生没有发现自己 
从来没有掌握最简单的那些条条。他把练习题做了一遍又一遍,只要一出 
错,他就咬住错处狠攻硬背。他决定把这几页习题做上一百遍,一直到考 
试前三天才住手。政治课也一样,他从旧书店里买了两本哲学和政治经济 
学的小册子,把它们全都剪成词条,塞在右面衣袋里。骑着自行车赶路时,
他左手扶着车把,右手摸出一张,瞥过几眼,默诵一遍,然后塞进左边衣 
袋里。等过了闹市,没有红绿灯路口时,再从右边摸出一张来。他骑车骑 
得很警觉,既没有撞了过路的老太太,也没有惹恼过警察。       

  这次回北京,他是作为一个北京人回来的。以前十来年里他虽然常常 
回来,但都是探亲或是过寒暑假。弟弟长大了,他第一次看见弟弟领回家 
一个时髦的女工时不禁想。弟弟已经是个支撑门户的大人,嘴唇上长着一 
层黑黑的胡茬。他看得出这个不言不语的大伙子正在暗中忙着自己的婚事。
弟弟大啦,而且管了这么多年家,他想,我该接接他的班啦。母亲退休以 
后一直生病,他听弟弟说,这几年母亲的胃病常常发作。母亲很少说话, 
他只是从她银发下面的两只眼睛里发现了她的喜悦。          

  第一天全家三口坐在饭桌前时,母亲有些莽撞地忽然把一条鸡腿夹进 
他的碗里。她的动作很重,那鸡腿一下子推翻了他的碗。他看见母亲掩饰 
地转过脸去找来抹布,慌慌张张地擦着洒在桌上的汤水。他感到鼻子有些 
发酸。他差点忍不住握住母亲那双瘦骨嶙峋的手。           

  他承担了弟弟的买菜任务,并且和弟弟商量着给家里盖个小厨房。他 
每天上午十一点钟提起菜篮子,火急火燎地跑出去采买一番,然后回来交 
给母亲做饭——这样上午经常只能看三个小时书,渐渐地连三个小时也难 
以保障。他拼命地抓紧时间,可是弟弟的女朋友常来吃晚饭,他想自己要 
有个哥哥样儿,于是下午的四个小时也常被可怕地蚕食。只是晚上的时间 
极为安静,弟弟和女朋友去轧马路,妈妈坚决认为电视不值一看。他牢牢 
地攫住了这夜晚的黄金时间,伏在小书桌上向地理学和外语习题发起进攻。

  他每天早上七点钟爬起来,夜里一点半或者两点睡觉。一般他温习功 
课到午夜十二点左右,然后推开那些地理学报、考古讲义和《简明基础日 
语》,摊开几张稿纸,开始写他的那首诗。诗的题目是一下子跳到纸上的:
《北方的河》。他握紧了笔,觉得胸膛里的长河大浪汹涌而至。那些浪头 
棱角分明,又沉又重,一下下撞得他胸口发痛。他忍着心跳,竭力想区别开 
那些河流。十几年他见过多少条河啊,黄河、湟水、白龙江和洮河、额尔 
齐斯河与伊犁河、甚至内蒙古的锡林河以及青海的通天河。这些河流在他 
的脑海里飞溅激荡,他感到兴奋得有些晕眩。他看见了那么多熟识的面影 
和那么多生动的故事,他觉得这些河流勾划出半个中国,勾划出一个神秘 
的辽阔北方。这片苍莽的世界风清气爽,气候酷烈,强硬的大路笔直地通 
向远方。他深深地感动了,他把笔尖伸向那些薄纸。他想用简练有力的词 
句几笔就把那些浪头和漩流钉入稿纸的方格,然后再去尽情尽意地描写那 
些古朴的台地、倾斜的高原和高海拔的山前草原。可是他一个字也写不出 
来,留在肚子里为他看家的那套汉语训练早已溜之大吉。他枯坐着,紧张 
地瞪着稿纸上的那个题目,听着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他不仅没有找到那 
种闪闪发光、掷地有声的词句,他甚至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感受万千, 
但又一筹莫展,他呆呆地一直坐到两点钟,最后扔掉钢笔,一头栽倒在床 
上。                               

  有一天深夜,他突然感到四周太安静了。这静寂使他有些若失所依, 
心神不定。他披上衣服推开了旁边外屋的小板门,小心地绕过堵满一屋的 
家具和煤气灶、食品柜,蹑手蹑脚地走到母亲床前,帮母亲把薄棉被盖好。
他轻轻地把被子拉到母亲的肩头上,突然发现她正在暗影中默默地望着自 
己。                               

  “妈,”他低哑地喊了一声。                  

  “早点睡吧。”母亲悄声说。                  

  他只是点了点头,几天来,他一到夜晚就忘记了母亲的存在。他从来 
没有听见板壁这一边有过任何声响。他沉重地坐在母亲的床沿上,一声不 
响地坐了很久,然后回到自己屋里,熄灯上床。            

  那天夜里他终于听见了隔壁母亲发出的鼾声,但他却失眠了。他靠在 
床头吸了好几只烟,出神地倾听着那低柔的呼吸的声响。后来他悄悄取过 
纸笔,在黑暗中嚓嚓地写了起来。他凭手指的触觉知道,写下的诗句不会 
重叠在一起。                           

  这是一首新诗的最初的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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