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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

 

 

曹禺  万方 改编

乡村的黎明,田野灰蒙蒙的,雾像水纹般波动着,飘荡着。两个人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

陈白露,还是少女的模样,站在一座小小的坟前。她的身旁站着诗人。他曾经是她的伴侣,但是现在,两个人的脚边都放着各自的简单的行李。

坟上竖了一块木牌——爱儿小露之墓。

诗人沉浸在哀伤的逻想之中,然而,这并不能抑制住他对生命的渴念和热情,这是从他那仰视远天的双眸中能够看得出的。

如同石像般一动不动的陈白露。在她那母亲的眼睛里,泪水已经干枯了。此刻,这双眼睛凝神地望着坟上的一株小草,一颗露珠儿压得它微微摇摆着……,像泪水一样沉重的露珠反射着东方白色的天光;终于,它悄悄地滚落了,消失在黝黑的泥土之中。

诗人垂下头。

诗人内心的声音:“够了,白露,够了,不要再缠在一起了。”

陈白露慢慢地抬起眼睛。

陈白露的声音:“是啊,小露已经死了,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她颤抖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双周岁孩子穿的小鞋,用一只手举着,送到诗人面前。

诗人挥了挥手。

诗人的声音:“不,过去的,忘记吧,不要再想了。”

陈白露的双眼霎时蒙上了一层泪翳。

诗人移开视线。他弯下腰,拿起了手提箱。

陈白露:(不由地)不,别走……

诗人转过身,痛苦地对她看着。

诗人:你,还想干什么呢?

陈白露:(嘴角弯起一丝苦笑)你不要误会,我只想要一本你写的诗。

诗人很快地从怀中掏出一本小书,递给陈白露,那本小书的封面上印着——《日出》。

日出之前,诗人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走着。天边云峰峥峰。一线朝霞划破一道云隙,那金色的长箭般的光辉,射中了诗人的眼睛。

诗人惊喜地站住了。紧接着,他像孩子一样,撒开腿跑起来。太阳!太阳升起来了!

他那自由自在的奔跑的身影,溶进了眩目的霞光。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火车汽笛的鸣叫。

在铅灰色的云层低压的远方,一列火车吃力地开过来。陈白露提着箱子朝着那个方向走着,她孤零零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消失了。

一个个像炮口一样粗大的聚光灯,耀得人睁不开眼,头戴贝雷帽的导演脖子上挂着哨子,紧张地指挥着。

导演:左边5号灯!5号灯再向当中照!

高高的竹梯上,照明工人用力地扭转着灯架:一束强烈的光,对准了一个婀娜多姿的少女的背影。她衣饰华丽、乌发垂散着,低头坐在“花园”的石凳上。

这是在摄影棚里。灯光圈外围着一堆黑幢幢的人影。“嘟”的一声,导演吹响了哨子,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导演:(大喊一声)卡姆拉!

机器哒哒地响起来。少女的身旁斜站着一个穿了西装的中年人,此刻,他热情膨胀得似要爆炸。

中年人:(用那颤抖的嗓音)妹妹,我爱你。

少女回眸一笑,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摄影机,刹那间,那张美丽而娇媚的脸庞变得这样近,这样清晰。这正是陈白露。

她不再是那个忧伤无助的少女了,她是一个决定了自己命运的女人,同时,又是一个焕发着迷人光彩的女人。

陈白露:(半痴半醉的眼神望着那中年的求爱者)你爱我?你爱我什么?爱我哪一点儿?

中年人:(愣头愣脑地)我爱!我爱,我就是爱!

陈白露停顿。她的眼神觑向导演,导演给她做了个手势,叫她打求爱者的耳光;不料陈白露忽然冲着求爱者的脸蛋上,十分俏皮地拧了一下,笑起来。

导演:(跳起来大喊)卡特!(他跑到陈白露面前)陈小姐,灵感,伟大的灵感,烟士披里纯!这一拧,一笑,就值一千美金,我服帖。

陈白露:该什么了?

导演正兴高采烈地准备往下说戏,李石清拨开人群,急匆匆地走到导演身边。他很瘦很小,一对小眼睛十分有神。

李石清:(凑近导演,低声地)潘四爷潘经理,在等她义演,陈小姐的节目早就该上场了。

导演显出有些尴尬,他与李石清对视了一眼,然后转向陈白露。

导演:陈小姐,你今天的戏不拍了。

陈白露神气地走出光圈,一群崇拜者们围了上来。

李石清:(赶上前一步)在下李石清,潘四爷的秘书。潘四爷叫我接您来了,二三百人都在等着您。

陈白露:(不介意)知道,你忙什么。

李石清:(更郑重地)您不明白,连金八爷都来了。

这句话使那群吵吵嚷嚷的崇拜者们突然沉默了。不知是震惊,是羡慕,还是害怕,他们让开一条路。

陈白露径自走出人群。

会贤俱乐部的大厅里。台上,一个魔术师变着乏味的把戏,支撑着场面。几乎没有人在看他。

台下闹哄哄地挤满了人,互相交谈着,不时地回头向门口张望。

门口过道里,潘经理笑着迎接陈白露。他头发已经斑白,肚子也挺出来了,然而毕竟,气派是有的。尤其在陈白露面前,更是既气派又年轻。

潘月亭:你呀,可真难请。再不要拍什么电影啦,快,都等着你哪。

陈白露微笑着,向潘月亭伸出手。

她走进大厅,一眼望过满厅的男男女女,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她。有人鼓起掌来,有人向她叫好,她姿势优美地扬起手,招呼着,带着迷人的梦一般的神态,走向大厅中的一桌荣誉座。

坐在这里的都是些显要的人,洋行买办,银行巨头,公司经理……其中还有金八的秘书丁先生。他是个小胖子,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正稳稳地坐在圈椅里。

潘月亭红光满面,向这桌客人介绍陈白露。忽然,他看到一张奇大的圈椅是空的。

潘月亭:(疑惑地望着丁秘书)金八先生呢?

丁秘书显然赏识陈白露的光彩,抬眼瞄着她。

丁秘书:(慢吞吞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陈小姐,我们金八先生还有要事,不能恭候,走了。

潘月亭:(向陈白露)这位是鼎鼎大名的丁先生,金八爷出色的军师。

陈白露睃望他一眼,就大模大样地坐在金八的那张空了的圈椅上。

陈白露:(对丁秘书一笑)有您这样一位白白胖胖的金财神(伸出手,轻轻拍着丁秘书的肩膀),大家看,看我这一摇,就哗哗地滚出金镑、美钞、大洋钱!

丁胖子冰冷的面孔,顿时溶化成滚圆滚圆的汤团笑脸。

这时,从另一张桌边站起来张乔治,美国留学生,博士,财政部的科长。

张乔治:露露,快上台唱吧!

许许多多的声音都跟着喊起来:“露露,露露,唱啊!”

轰然奏起响亮急促的鼓声,随后是琴声、弦音,伴着人们的呼喊,仿佛有一阵风吹着她,陈白露像只蝴蝶似的,飘上台去。

她唱起了一支流行歌曲。她的嗓音很低,那样浓郁,使人心醉。歌声开始时是感伤的、多情的,逐渐变得欢悦、热烈,越唱越响亮。突然,如急雨落下的鼓点,随着加了弱音器的小号,高昂快速地奏起来,陈白露跳起了“踢跶”舞。

她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舞步,使人们疯狂了。空气炽热到极点。

重鼓猛停,陈白露向着台下微微弯腰。她的额上沁出几粒细小的快意的汗珠儿。

欢叫声四起:“露露,好!”“Encore!”“再来一个!”……

陈白露:(撩起遮住脸庞的长发〕不唱了,不想唱了。

不肯罢休的人们更加声嘶力竭地喊着。

陈白露,(忽然举起手)静一下,……先生们,女士们,太太老爷们,少爷小姐们,请为河南受苦的灾民慷慨解囊捐款,请你们慈悲慈悲吧。

话音未落,几位花枝招展的名门贵户的小姐,端着四周插满花朵的大花篮,托着一盘盘香烟、香水、别针,各色讲究的手帕……,从台口走了出来。一个个脸上露出得意与娇气,随着陈白露从台上走下。

后面,跟着一位西装笔挺的青年办事员,拿着小本和笔。

乐声大作。陈白露一路微笑:“谢谢您!”“您费心!”“破费了!”

一张张的钞票投进了花篮中。

人群中有人高喊:“白露小姐,请您过来,我们少爷要买您的东西!”

陈白露走过去,一位衣着讲究的翩翩少年摇晃着三百元钞票,贪婪地盯视着陈白露。

翩翩少年:白露,送我一瓶你的香水吧。

陈白露从铺着金纸的盘里,取出一瓶装璜精美的香水,放在他手中,把钞票接过来,放进花篮。

翩翩少年:(凑近一步)白露,把香水洒在我身上行么?

陈白露:回家找你太太去洒。

大家哄笑。陈白露又向前走去。

忽然那个青年办事员高呼一声:“齐家大公子,义捐八百元!”

随手记下数字。

那位瘦而高的齐大公子,目光在众人头顶上炫耀地扫过。在他的身边站着富豪的孤孀,丰腴的顾八奶奶。

只见她笑眼一眯,走到陈白露面前,从小皮包里掏出一块漂亮的手帕,打开,里面是一叠钞票。

顾八奶奶:(十分爱昵地望着陈白露)我最亲爱的露露,亲亲热热地叫我一声姐姐,说,姐姐!

陈白露笑着,娇嘀嘀地连叫了两声。立刻,顾八奶奶气魄地把手绢一抖,钞票纷纷地落在花篮里。

办事员:(高声)顾八奶奶义捐一千元,陈小姐代表河南灾民,向热心慈善事业的顾八奶奶致谢啦!

顾八奶奶:等等!

她摘下耳朵上的钻石耳环,又投到篮子里,然后,用得意而脾睨的目光瞥了齐家大公子一眼。

一个年轻的学生模样的人从人群里挤出来,他喝醉了,嘴角上挂着嘲讽的笑。

年轻人:(直直地望着陈白露的眼睛)白露小姐,亲我一下,你能不能“义捐”?

所有的人都哗然了。

陈白露望着离得这样近的那张脸,他的眼睛里市满血丝,然而却是冰冷的。

忽然她笑了,微微点点头。

陈白露:(突兀而又响亮地)行,可以。

有人大喊起来:“那好,亲一下,五百!”又一些人:“六百!七百!八百!”……此起彼落。

年轻人的苍白的脸上显出迷惆的神情。

头发斑白的六十多岁的刘善人,色迷迷地把食指一翘:一千银元!

人们被震住了,大厅里静下来。

陈白露:(大大方方地走过去)谢谢你,刘善人,您好慷慨!

刘善人掏出皮夹,数出十张一百元的钞票。有人接了过去,然后,他掏出手绢擦了擦嘴。

刘善人:一亲香泽,死而无憾!(刚要向陈白露探身。)

潘月亭:(突然喊出)一千五!是我的!

大厅里爆发出一阵喧嚣。潘月亭走到陈白露面前,拿起她的一只手,弯下身,轻轻地一吻。

掌声、笑声、叫声,一张张狂热的面孔。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陈白露回过头张望了一下,像是在寻找什么——那年轻人的脸在人群里一闪,看不见了。

在大厅的一角,丁秘书坐在那儿,呷着酒。青年办事员走到他身边,毕恭毕敬地弯下身。

办事员:(压低声音)给金八爷留多少?

丁秘书:(伸出厚实的手掌,食指、拇指分开)八成。

 

陈白露回到了属于她的房间——亨德大饭店最舒适豪华的一套。

她的嘴角仍挂着笑容,由于兴奋,她在房间里随意地走来走去。她听见了自己轻柔的纱裙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声,这是多么叫人快意的声音。

她洗完了澡,她那年轻的脸更加新鲜了。她坐到宽大的梳妆台前,一下下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爱这瀑布般的黑色的长发,她爱镜子里这张吐露着花一样芬芳的脸,她爱她自己——她默默地欣赏着。

忽然,她想起什么,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向餐厅要了一杯加冰的苏格兰威斯忌。然后,她悠闲地点起一支烟,靠在沙发上。她吐出一口烟,眯起眼睛,细细地注视着那变幻无穷的烟雾。她哼起了一支歌——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低沉的声音充满了一种牵动人心的难言的情感。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叫我如何不想她……

 

烟雾遮住了她的眼睛,一切都暗淡了。

陈白露的歌声臭然而止。她垂下头,在一瞬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哀伤的少女的影子。

这时,房门轻轻地推开了,茶房王福升端着酒走进来。他有点奇怪地看了看默然不动的陈白露。

王福升:小姐,您的酒。

陈白露仍然没有动,王福升走近两步。

王福升:小姐,潘经理来了,在四号等您呢,陈小姐……

陈白露惊醒似的,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望着。

 

繁华的街道。路边的法国梧桐的枝叶已经开始变黄。风吹过,一两片干枯的叶子飘然落下。

崭新的雪弗莱汽车在街上飞驰。人力车、有轨电车、排子车、卡车都被甩在后面。

坐在司机旁边的是陈白露,穿着淡雅却质地极贵重的衣裳。她把车窗打开,秋风吹起她蓬松的长发和围巾。长长的白绸巾呼啦啦地在坐在后座上的顾八奶奶与胡四眼前飞舞。

顾八奶奶:受不了,露露,关上吧。

陈白露:吹吹,痛快!活着要点空气。

顾八奶奶:没法子,白露,一个胡四,一个你,我爱不是,恨不是的。

她说着瞟了一眼胡四。胡四带着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气坐在那儿,高鼻梁,削薄的嘴唇,头发梳得光光的,嘴边两条极细的小胡子,此刻,他用他那一对经常做着“黯然消魂”之态的眼睛,回看了一下顾八奶奶,顾八奶奶没有原由的,然而又不由地噗哧笑了。

陈白露:(对司机)停车。

汽车猛然在路边煞住。

顾八奶奶:(忙问)干什么?

陈白露:下去到公园走走。

顾八奶奶:我的小白露,刚才好好地你答应我一块儿到照像馆的。

陈白露:我不想去了。

顾八奶奶:我的小婆婆秧子!您就将就点儿吧,咱们送完胡四,就去照像,下一段该唱哪段就唱哪段,都由你。(对司机)到大丰银行。

汽车停在大丰银行门口。陈白露下车。她拾起一片落叶,向着太阳举起来,树叶发出金黄色的光,她笑了。

顾八奶奶;(一把拉住她的手)走呀,露露。

叶子落在地上,被顾八奶奶的皮鞋碾碎。

大丰银行的办公厅里,办事员们忙碌着,许多户头在柜台等候。

顾八奶奶拉着陈白露,后面跟着胡四走进来。大厅里的人目光都被他们所吸引。一些职员站起来向顾八奶奶点头、鞠躬。由一个办事员引路;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李石清正坐在桌前,研究裁减人员的名单,算着帐。

顾八奶奶:李秘书!

李石清:(连忙站起身)八奶奶,稀客,哎呀,连陈小姐都光临了。快请坐,可惜潘经理出门拜客去了。

顾八奶奶从皮包里取出一张便条,“啪”的一下放在桌上。

顾八奶奶:四爷不在也一样。

李石清:(拿起一看,满面笑容)潘经理早就吩咐下来了。八奶奶您真周到,还来个便条,(转向陈白露)陈小姐您请坐,您这一来,这办公室像点了十万支电灯,闪的我都睁不开眼,您满身都是——

陈白露:电力、魔力。

李石清:(笑得更厉害)白露小姐就会找我的口头语。

胡四突然开口了。

胡四:你把我搁在哪儿呀?

李石清立刻又朝向胡四,依然是一脸的笑。

李石清:您在银行的事儿早安排好了,先坐,歇歇。

这时,录事黄省三穿一件退了色的布罩袍走进屋。

黄省三:(低着头,局促地)李秘书,这是您要的紧急抄件。

李石清:好,放这儿吧。

黄省三放下抄件,他微微抬起眼睑,碰上了胡四漠然的直瞪着他的目光,他赶忙垂下头,向门口走去。突然,在他身后响起李石清的声音。

李石清:黄省三。

黄省三站住。

李石清:下了班,你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黄省三急骤地回过身,脸色惶恐,他怔怔地望着李石清冷冰冰的面孔,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敢开口。

陈白露注视着黄省三,注视着他的嘴唇无声地哆嗦了一下,注视着他慢慢地转过身,消瘦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了。她的目光移向桌子,在桌上摆着的裁减人员名单上,她看见了黄省三的名字。

胡四突然笑起来,他拉了拉李石清的袖子。

胡四:嘿,前两天在牌桌上看见你媳妇啦!长得真不赖。

下午四五点钟,在旅馆陈白露的客厅里,光线暗淡,由窗外高楼的缝隙间,射进一道微弱的夕阳。

一盏亮得耀眼的立灯,纱罩下,一桌“麻将”稀里哗啦搓得正响。

牌桌边顺序坐着精明阔绰的刘小姐,张乔治,顾八奶奶和一位面容秀气,温良的妇人,李石清的太太。她脸上薄薄地敷了一层粉,几乎没有怎么修饰,眉字间透着一丝忧戚与不安。

牌桌的四角,都放着红木茶几。上面摆着刚端上来的热腾腾的小笼汤包、细瓷小碗的鸡丝面、清香翠绿的龙井茶,以及专为张乔治与刘小姐喝的咖啡、牛奶、苏格兰威斯忌酒和苏打水。

灯光照着四个人不同的神色。刘小姐伸出雪白的手,摸了一张牌,看也不看地打出去,一张“八万”。

张乔治一边摸牌,一边意味深长地盯着这位富翁的女儿刘安妮。

张乔治:(意在言外)安妮,你呀,真紧哪,我一点都吃不着你。

刘安妮:(眼一翻)你说什么?

张乔治:我说你手真紧,麻将打得真精。

他打出一张“一万”,顺势用手拉住刘安妮的手臂。

张乔治:你的手真比“白板”还白,比奶油还嫩。(伸着头颈,笑着要吻她的手。)

刘安妮:(缩回手,似怒非怒地)讨厌,打牌!

坐在顾八奶奶身后的胡四,凑在顾八奶奶耳边唧唧哝哝,不知说了些什么。

顾八奶奶:(美在心里)你也讨厌,就你没规矩。瞧瞧人家(睃了一眼刘小姐和张乔治),人家多有情分,多么文明。

胡四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他掏出粉盒,对着小镜子,用粉扑脸,又把粉盒搁进衣袋,朝着李太太一笑。李太太赶紧低下头。

隔壁的卧室里,陈白露从一堆照片中拿起一张顾八奶奶的戏装像,是“游龙戏凤”的李凤姐,叉着腰,举着一个盘子,戏装紧紧地裹着她那小鲸鱼似的身躯。那扮正德皇帝的正是陈白露。又是一张:陈白露微微蜜着眉坐着,身后站着顾八奶奶,打扮成西装革履的男人,手持文明杖,扶着陈白露的肩,神气活现。

陈白露:(吐了口气)这叫什么东西!

正想把照片撕了,坐在她身边的潘月亭一把抓住她的手。

潘月亭:可别撕,别再任性了,我的小丫头。这位八奶奶,你替我要好好敷衍。

陈白露:(淡淡一笑,扭过头来)你用她存的钱干什么啦?

潘月亭:(拍了拍她的手)咳,有了我的,不就有你的了!

他拉陈白露站起来。

潘月亭:我的小露露,你去看看他们,谢谢你啦!

陈白露走迸客厅,窗外天已黑了,壁灯映着嵌镶着绯红缎子的墙板。

她慢慢踱到牌桌旁。这圈牌已剩下不多的几摞,正是紧张的时刻。屋里没有一点声音。

陈白露转了一圈,在李太太身后站注。

陈白露:(轻声)李太太,小心点儿。

顾八奶奶:(十分兴奋)白露,你可不兴插嘴,叫李太太自己打。

李太太,你抓牌呀。

李太太伸手摸了一张牌,是“二饼”,她愣愣地看着。

顾八奶奶:(催促)李太太,打呀!

胡四:是个母鸡总得下蛋,别磨烦了。

张乔治:(抑扬顿挫,像朗诵诗一般)李夫人,请不要浪费这黄金一般的时间。

刘安妮用冷冷的而又神秘的眼神斜望着李太太。

李太太盯着手里的牌一动不动。

顾八奶奶的声音:打呀,李太太,你倒是打呀!

“叭”的一声,李太太手里的那张“二饼”落在桌面上。

李太太恍惚地四下看了看。

顾八奶奶:(拍手大叫)谢天谢地,我可开胡了!

她把牌往桌上一亮,抓过那张“二饼”嵌在自己的牌里。

顾八奶奶:(乐不可支地)平胡!

这时,刘安妮的脸上露出尖刻而又得意的笑容。

刘安妮:(十分冷静)慢着。

她把自己手中的牌亮出来,接着伸手取过顾八奶奶牌中的“二饼”和自己手上的一张“二饼”摆在一起。

刘安妮:单调二饼。

张乔治:(大叫起来)满贯,清一色,满了!

忽然,只见顾八奶奶把牌一推。

顾八奶奶:李太太,哪有这种打牌法!人家饼子落地两副了,你,你怎么还打“饼子”!

李太太:(怯生生地)对,对不起,我原不会打……

顾八奶奶“哼”了一声,白眼狠狠乜斜着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李太太。

陈白露:(忽然变了颜色,冷笑了两声)八奶奶,你有钱,可李太太还有气呢!李太太,我来替你打。

大家一下僵住了。李太太急忙站起来,从皮包里取出一小卷钞票,陈白露拦住她,把钱又寒回皮包里。

陈白露:李太太,李石清先生来了,请你说句话,这儿你就不用管了。

他不顾牌桌上另外三个人的脸色,扶着李太太向门口走了两步。

陈白露:问李先生好。

李太太感激地点点头,走出门去。

陈白露猛地回过身,集然一笑。

陈白露:对不起,耽误了你们黄金一般的时间。(兴致十足的样子)看我的!

门外的走廊里,李太太四面环顾,并没有李石清的影子。她似乎明白了,回头望了望刚刚走出的那扇门,然后低着头,匆匆走去。

当铺里,昏晴、清冷。那黑黢黢高高的柜台上,一双手递上来一个包袱,李石清仰着脸,望着柜台后面一张发青的面孔,两只镜片闪着白光。

包袱打开了,里边是一件八成新的皮大氅。

李石清:(低声地)掌柜的,没穿过几回。

对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连声音也是冰一般的。

享柜的:当多少?

李石清:(望着那双镜片后的无神的眼珠)一百五吧。

没有回答,一双青筋毕露的手立刻把包袱皮重又包起来,推到柜台边上。

李石清:(愣了一下)那您给个数。

堂柜的:八十。

说完扭过头去。镜片不再向李石清闪烁了。一阵使人感到喘不出气来的沉寂。

李石清默默地把包袱拿下来,向着门口走了几步……苍白的阳光猛地照到他脸上,他用手遮住额头。远远的,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向这边走来,手里拿着的一个铜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小孩儿的脸那样瘦,那样蜡黄。

李石清忽然回过身,重又走向柜台。

李石清:(阴沉地)您写吧。

大衣被抖开了。

掌柜的:(高声地)写!慑绒筒,水獭领,礼服呢大擎一件。虫蛀鼠咬,光板无毛。八十元。

柜台后面,看不见的地方,响起了算盘僻啪的声音和撕纸的声音,接着,一叠钱和一张当票摆在柜台上。

李石清伸手拿了钱和当票,他没有数,也不想去数,转身就走。

掌拒的:慢走,您的东西。

车石清回过头,掌柜的用手指挑起那张包袱皮,晃了晃。李石清一把抓过来,塞进口袋里。

在当铺门口,李石清和那个抱着铜盘的男孩迎面碰上。小孩急忙把自己瘦小的身体贴在门上,李石清匆匆地走了出去。

李石清走在街上。在一个小铺门口,他站住买了一包香烟。他点起一根,狠狠地吸了一口,由于大猛,甚至呛得咳嗽起来。

这时,马路对面的一个门洞里,忽然闪出一个人,黄省三。他那一直穿在身上的长衫已经破了,脸色愈发地灰黄。但是,由于看见了李石清,那双本来暗淡、呆滞的眼睛里,似乎闪出一线光亮。他愣了一下,接着,不顾一切地跑过马路。

黄省三喘着,在李石清身后站住了。

黄省三:(胆小地)李,李先生。

李石情倏地回过身,当他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是黄省三,心中刚才积蓄起的无处发泄的怨气,像是忽然找到了一个出口。

李石清:(狠狠地)你,又是你!

黄省三:(简直不知怎样开口)是,是我。我,我又要,求您啦。

李石清:我跟你是亲戚?是朋友?还是我欠你的?

黄省三:(苦笑,很凄凉地)您说哪儿的话,我都配不上。

李石清:那你给我走!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去!

李石清说完就径自走开了。黄省三急急地追着。

黄省三:李先生,李先生,我在银行里一个月才用您十三块来钱。您知道,左扣右扣,一个月,我实际领下的才十块二毛五。现在您辞了我,不要我干了,您叫我到哪儿去?我能到哪儿去?!

李石清:(斜了他一眼)银行又不是给你保了险,你一辈子就吃上银行啦,笑话。

黄省三:我,我知道银行待我不错,我不是不领情,(他喘了口气)可是……您是没瞅见我家里那一堆活蹦乱跳的孩子,……我实在,实在是没路走啦,李先生。

李石清:(连头也没回)那怨谁?

黄省三的眼睛突然间盈满了泪水。他默默地跟在后面。

黄省三:(自语般地)怨谁呢?怨谁呢?我整天写,从早到晚地写,我抬不起头,喘不出一口气地写。五年哪,五年的工夫,我不是白白拿你们的钱,我是拿命换的呀!

他忽然跑了两步,抓住李石清的袖子。

黄省三:(悲声)李先生,我为着我的可怜的孩子,我跪下求你!

说着,他的双腿弯曲了,就要跪倒在地上。李石清一把拉住他。

李石清:(压低嗓音,厉声地)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黄旨三被吓住了,呆呆地望着李石清凶狠的面孔。

路上,一些行人停下来,表情各异地观望着。在不远的地方,出现那个怀抱铜盘的男孩,他睁着一双成人似的痛苦的眼睛,望着父亲的背影。一滴泪水沿着面颊滚落下来。

李石清悻悻地四下扫了一眼,转身穿过马路。

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瞅着黄省三,扯着他,压迫着他。

隔着一条马路,黄省三继续跟着李石清走着,走着。他并没有看见,在他身后隔了一段距离,他那小小的儿子,抹着眼泪尾随着他。

马路渐渐热闹起来。路边,首饰店、肉食店、玩具店栉比鳞次,李石清大步地走着,黄省三几乎跟不上了,他逐渐跑起来,越跑越快。在一个路口,他突然地穿过马路,一辆飞奔的人力车差点撞上他。

男孩儿:(尖声地)爸爸!

车夫大声地骂起来。然而黄省三没有听见,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只有一个念头,只有一条路。终于,他又追上了李石清。

黄省三:李先生。

李石清回过头,他看见黄省三淌着冷汗的脸。

李石清:(可怜他,但又厌恶地)你老跟着我有什么用!

黄省三:李先生,您行行好,求您再跟潘经理说说,只求他老人家再让我回去,就是再累,累死我,也心甘情愿。

李石清:经理!经理会管你这样的事儿。

他冷冷地盯着黄省三,黄肯三低下头。

黄省三:(嗫嚅)可你们,你们要那十块二毛五,干什么呀!

李石清没有说话,两个人沉默地站立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过了一会儿。

李石清:(目光看着别处)其实,事情很多,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做。

黄省三:(燃着了一线希望)真的?

李石清用手指着路上的一辆人力车,拉车的小伙子啪哒啪哒地跑着。

黄省三:(明白了,但失望地)我,我拉不动。(咳嗽起来)您知道我有病,医生说,我这边的肺已经……不行了。

李石清:(转过身,慢慢走着)那,你可以到街上要。

黄省三:(脸红,不安)李先生,我也是个念过书的人,我实在有……

李石清:有点叫不出口,是么?那还有一条路,这条路最容易、最痛快。

黄省三紧跟在他身边,瞪大了眼睛。

李石清:(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一字一句地)你可以到人家家里去——

他盯住黄省三,看见黄省三的嘴哺哺地动了动。

李石清:对,你猜得对。

黄省三:您说,您说,要我去——

他站住了,只见唇动,听不见声音。

李石清:你大声说出来,怕什么!愉:偷!这有什么做不得,有钱的人可以从人家手里大把地抢,你怎么不能偷!

黄省三:(惧怕地)李先生,您小点儿声,小点儿声。

李石清:(爆发出一股怒气)好啦!我知道你了,叫你要饭,你要顾脸;叫你拉洋车,你没气力;叫你偷,你又胆小,你满肚子的天地良心、仁义道德,你这个废物,根本不配养一堆孩子!我告诉你,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黄省三:怎么走?李先生。

李石清猛地伸出手臂向上一指。

他们正站在一座摩天大楼下面。笔直的楼顶直插青天。

黄省三仰头望着,他的眼睛有些发花,那巨大的建筑仿佛立刻就要倒下来。他听见了李石清凑在他耳边的语声。

李石清:(声音)你一层一层地爬上去,爬到顶高的一层,你迈过栏杆,站在边上,然后你只要再向外多走一步……

突然,一切都静止了、模糊了,以至消失了。只剩下黄省三,他那双儒弱的恐惧的、像千千万万和他一样走投无路的人的惨然的眼睛。

后来,他伸出手掩住了双目。

一个孩子的声音:爸爸!爸爸!

黄省三惊醒过来,他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儿子:(拼命忍庄眼泪)爸爸,回家吧,妈妈还等着你呢。

黄省三像是没有听懂似的,直愣愣地望着。

儿子:(害怕了)爸爸,你说话呀!

黄省三慢慢地抬起手,抹掉儿子眼里的泪水,他看见了那个一直抱在儿子怀里的铜盘。

黄省三:怎么?

儿子:(垂下头,悄声地)他们不当。

李石清家里,李太太坐在床边,她的怀里搂着四儿,其他三个孩子也围着她趴在一张大床上。应该说这是一间陋室,屋里的一切都显出主人好体面,但又掩饰不住寒酸的味道,连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显得大小太紧了,然而,此刻的李太太脸上闪着一种慈爱的光辉。她不再是牌桌上的那个压抑而张惶的女人了。她是一位母亲,四个可爱孩子的母亲。

李太太掰着小儿子的手指,仔细地看着。

李太太:看,这是斗,这是簸箕。

孩子们的头都围拢起来:“妈妈,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李太太:(逐个看着孩子的小手,喃喃地)一个,两个,三个……

(她笑了)哟,我的小四子有六个斗哪。

小儿子兴奋的目光闪闪。女儿连忙举伸出自己的手。

女儿:(把手举到妈妈面前)妈,你看我有几个斗?

李太太:(拿着女儿的手,一边看一边念叨起来)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开当铺。

孩子们嘻嘻地笑开了。

这时,李石清推开门,走进来。他的神色疲惫、阴郁,但是孩子们看见了他,一齐扑上来:“爸爸,爸爸!”李石清答应着,举起手中拿着的四根糖葫芦。

夜晚,孩子都睡着了。李太太坐在桌边缝着小四的衣服,李石清捧着一杯热茶,坐在她对面发呆。他微微打了一个寒战。

李太太:(抬起头,轻声地)冷么?

李石清没有动。

李太太:(忽然想起)你的皮大氅呢?

李石清看了她一眼。李太太盯视着他,急切地。

李太太:怎么,你是不是又把皮大衣当了,啊?

李石清:(突然地)你嚷嚷什么!

面对丈夫阴沉的脸,李太太委屈地低下头。

李石清:(咳了一声,缓和地)今天你牌打得怎么样?

李太太听见这话,头埋得更低了。

李石清:你怎么不说话,输了?赢了?

李太太仍然没有回答。

李石清:你哑巴了吗?我问你话呢!

李太太:(终于抬起头)石清,我不想再去了。

李石清:你又输了?

李太太望着他。

李石清:我给你的一百块钱都输了吗?

李太太还是望着他。

李石清:(气了)你怎么能输这么些!

李太太:(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委屈,落下眼泪)我不去打牌,你偏要我去打,我听你的话,陪着那帮有钱的人打大牌,我心里急,我怕输……

李石清:急,都是一样地打牌。你着什么急,你真,真不见世面。

李太太抽泣了。

李石清:(更加气)哭!你就会哭!哭顶什么!顶个屁!

他从怀里掏出皮夹,取出一叠钱。

李太太:(害怕地)不,你别再给我钱了,我不要钱。

李石清:你说什么?

李太太:石清,我实在受不了,那不是我们玩的地方,那些人……

她不想说下去,但是李石清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李石清:你用不着说,我比你清楚,那帮东西!

李太太:那你干吗还非要我去呢?拿着这样造孽的钱陪他们打牌。你想想,小英儿要上学,小四身体又弱,芳儿连件像样的过冬的衣服都没有……

李石清:不要再说了,我难道不知道咱们穷,我心里就不难过。

我恨,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爹,生来有钱,叫我少低头,少受气!现在,我四十多的人,成天的弯腰、鞠躬,一个个地奉承,一个个地拉拢,一个个地巴结,我,李石清,一个男子汉!

李太太:(心疼地)石清,你不要难过,不要丧气。我明白你,你在外面受了许多委屈……

李石清:(打断她)我不难过。(他猛地站起来,困兽似的在屋里走了几步,睁着一双满是红丝的眼睛)我才不难过!我要破釜沉舟地跟他们拼,我要狠狠地出口气,我要硬得成一块石头,决不讲一点人情,决不可怜人,决不……

他突然停住了,对着床上的孩子望去。

床上,四个孩子睡得正香,发出均匀的无忧无虑小小的鼾声。

李石清深深地透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柔和了,他坐下来,一动不动地和李太太两个人,默默地长久地望着。

响起了舞厅的音乐声。

在昏暗中,挤集着许多人。起先除了人们闪烁的眼睛,因为笑而露出的发亮的牙齿和一张张白的异样的脸,什么也看不清楚;接着,逐渐看清了周围的一切;这是各色各样的人在舞厅里如痴如狂的跳着。

乐队一曲接着一曲。女人的衣裙在幽暗中飘荡,旋转,整个舞厅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旋涡。

在人群中,一束强烈的光突然照在一个人身上,那是陈白露。

她的头发正扬起来,像一个光环,罩着她那亢奋的忘却一切的脸。

她的眼睛时而烁烁发光,时而充满了迷离的神色。她消失在阴暗处,一会又舞进了虹光中,多少双眼睛在跟随着她。

她意识到这一切,她笑了,头微微昂起。潘月亭更加紧地搂住她的腰肢,凑到她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她放声大笑起来。

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坐着一个男人,一个青年,他也在注视着陈白露,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然而,他的目光是那样的与众不同,混杂着震惊、痛苦、失望、同情,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然而又像是……

晃动着的肩、背、头颈,在他眼前飘过去。

……那是一个十分稚气的小姑娘,坐在一棵大树下。绿色的浓荫,绿色的田野,绿色的雾一般的空气。一缕笛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少年的方达生坐在她的对面,闭着眼睛,轻轻地吹着。

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照在竹均——还是小女孩时的陈白露的脸上,就像是她的眼睛在调皮地一明一暗地闪着。

挂在树枝上的两个书包,微微地摇来摇去……

掌声。音乐停止了。舞厅里灯光通亮,如若白昼。

陈白露脸色绊红,笑着向这边走来。一路上,有人请她喝酒;有的女人抱住她亲吻;她随意地拍了拍一个者头的脸蛋儿,向远一些的桌子递着飞吻。

她终于走到方达生面前。方达生慢慢地站起来。

陈白露:(依然笑着)你好客气呀,坐吧。

方达生没有坐。

陈白露:我让你坐下。

方达生坐下来。他不说话,只是久久地仔细地看着她的脸。

陈白露瞟了他一眼,慢慢地拿起一杯酒,向着方达生举起。

陈白露:你还要这样细细地看我很久吗?

说着她把酒一饮而尽。

陈白露:(有心难为他,自然也因为他的态度使她不愉快)这地方怎么样?好玩吗?

方达生:(闷声地)好,好玩。

陈白露:那你为什么不玩玩。

方达生:你知道,我不会跳舞。

陈白露:(“叭”地打了一个响亮的“榧子”,站起身,走到方达生面前)我来教你跳,我可是这地方跳得最好的一个。

方达生:(忙下迭地摆手)不,不,千万不能。

望着他那副尴尬的样子,陈白露忍不住笑出声。

张乔治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

张乔治:哟,露露,这么亲热,让我想想,我们见过面,陈白露:(好笑地)见过?

张乔治:当然见过。

他费力地思索着。方达生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张乔治:(恍然大悟的样子,高声地)啊!我想起来了,两年前,我们同船一块从欧洲回来的。(用力握着方达生的手,非常热烈)啊,好极了,好极了,请坐。

方达生:(无可奈何地看了看陈白露)竹均,这是……

张乔治:竹均?不,不不,老朋友,你弄错了,她叫白露,她是这儿顶红顶红的人,她是我的——(他亲呢地把手搭在陈白露的肩上)嗯,是我所最崇拜的红人!

方达生忽然站起来,望着陈白露。

方达生:(断然地)竹均,我想出去透透空气。

已经很晚了。家家户户门户紧闭。黑幢幢的大楼,只有很少几扇窗户里透出灯光,像一只只孤独的眼睛。咖啡馆的老板娘关掉了一盏盏灯,唱机也停了。但街头,生意仍然在进行。

两个女人站在一条巷子口拉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说话。卖乌豆、肥卤鸡和糖墩的小贩,各自拖着粗哑了的声音,悠悠地喊着。一个卖辣萝卜的,嗓音清脆,叫声:“小刘庄的萝卜,不辣管换……”

陈白露和方达生从昏暗的马路上走了过来,此刻,陈白露的心情似乎是欢悦的。她大口地吞咽着冰凉的空气,不时地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闪烁着星光的深秋的夜空。

陈白露:(情不自禁地)多美啊,你看,你看见了吗?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星星!好久没有看到过星星啦,多有意思!(忽然地)你记得我小的时候就喜欢星星。

方达生:记得。(回忆起来用阳寸候,晚上,常常是……

陈白露:(并没有在听方达生,她的眼里显出一种梦幻的神色,耳语一般地)夜,并不,并不可怕,因为,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两颗美丽的星……

方达生:你在说什么?

陈白露:(仿佛被惊醒)哦,没什么,一个人曾经对我这么说。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是个诗人。

方达生沉默了,悄悄地注视着陈白露若有所思的侧影。像是要摆脱掉什么,陈白露将长发一甩。

陈白露:(转向方达生)你饿吗?

方达生:(诧异)饿?干什么?

陈白露:(带着突如其来的兴致,拉住方达生的胳膊)走,咱们吃碗馄饨去。

他们已经坐在一个简陋的小店里。看得出,这里绝不是陈白露该来的地方。又挤又脏的屋里,那些车夫、小贩,穿着寒酸的人,因为她的到来都显出隐隐的不安。

陈白露满不在乎地坐在一条木板凳上,伙计有些紧张地站在她面前。

伙计:您,您想吃点什么?我们这儿,只有馄饨,煎饼果子。

陈白露:就来两碗馄饨吧。

馄饨端上来了,陈白露也不怕烫,立刻就吃起来。

方达生默默地看着她。陈白露抬起头,向他笑了笑。

陈白露:吃呀,好吃极了。

方达生依然看着她。陈白露吃完了自己的一碗。

陈白露:你为什么不吃?

方达生:我不饿。

陈白露:(认真地)真的?

方达生笑了。

陈白露:那我替你吃吧,我可饿了。(她调皮地一笑)小时候,我记得有一次我一连吃了四碗哪。

陈白露端起方达生的那碗馄饨。

方达生:是么?(脸上露出愉快的颜色)今天,我看了你一夜晚就这会儿,还像从前的你。

陈白露愣愣地对着方达生看了一会儿,垂下眼睛,默默地吃着。

他们走在一条狭窄的街上。四周更加昏暗了。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石头的路面上清晰孤寂地响着。

陈白露:(轻轻叹了一口气)达生,我从前真的有过那么一个时期,是一个快活的孩子吗?

她并不期待回答,一个人继续向前走。

方达生看着她的背影,他的面孔因紧张而变得僵硬了;然而,他终于鼓足了勇气,他跑了几步,追上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陈白露被拉得扭过身来。

方达生:(激动地)竹均,跟我走吧,只要你肯跟我走,就可以像从前一样快活、自由……

陈白露直直地盯视着他,有一瞬间,她的眼里似乎闪过一层泪光,但转瞬即逝了。她微微地笑了笑,那微笑流露出无言的悲哀。

陈白露:自由?哪里有自由!(望着他)你在说什么呀。

方达生:(看着她的眼睛,随后低下了头)我说的是真心话。

陈白露:你那么老远跑到这儿来,难道是为了这个吗?

方达生:(喃喃)学校来了一个新老师,我请他替我代一段课,我……(他猛地抬起头)我就是为了来看你,来找你的。

陈白露:(停顿片刻)现在,你认为这值得么?

方达生:不,竹均,我看你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你死了一半,不过我来了,我不能看你这样下去,我一定要感化你,我要——

陈白露:(忍不住笑)什么,你要感化我?

方达生:我现在不愿跟你多辩,我知道你觉得我很傻,不过我还是要做一次请求,我希望你跟我走。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最好在二十四小时以内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陈白露:(做出惊吓的样子)二十四小时!天哪,要是到了你的期限,我的答复是不满意的,那么——怎么样?

方达主:那——那我就离开你。我要走得远远的。

微笑从陈白露唇边隐去——她看见了方达生的脸上那真挚的苦闷的神情,她被他的这种神情感动了,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去抚摸一下他的脸颊。但是,突然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她意识到了这个习惯的动作意味了些什么,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的脸色变了。

陈白露:(恢复了她那玩世不恭的语气)那么,好,你先等我问你一句话。

方达生:(怀着希望)什么?

陈白露:(满不在乎的样子)你有多少钱?

方达生:(没有想到)我不懂你的意思。

陈白露:不懂?我问你养得活我么?

方达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陈白露:(索性更彻底地)咦,你不要这样看我!我要人养活我。

你难道不明白?我要舒服,你不明白?我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花钱,要花很多很多的钱,你难道不明白?!

方达生:(冷酷地)竹均,你已经忘了你自己是个读过书的人,还是个书香门第的小姐!

陈白露:你知道么?我还是个社交明星,演过电影,当过红舞女呢。

方达生:(望着她,不知说什么)你变了,你简直叫我失望,失望极了!

陈白露:失望?

方达生:(痛苦地)失望,嗯,失望,我没有想到你已经变成这么随便的女人。我在几千里外听见关于你种种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不信我心里最喜欢的人会叫人说得一钱不值。我来了,看见你一个单身的女人,住在旅馆里,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这种行为简直是放荡、堕落——你要我怎么说!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喊出来的。陈白露也突然火了。

陈白露:(咄咄逼人地)你怎么敢说我堕落!你怎么敢当面说对我失望!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么教训我。

方达生:(顿住了,片刻)自然,现在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陈白露,(不放松)难道从前我们有什么关系?

方达生:(嗫嚅)自然也不能说有。(低头)不过,你应该记得你是很爱我,我也是。现在……现在我看你这个样子,你真不知我心里头……

他不想再说下去。

陈白露:(略带嘲讽地)你心里头?

方达生:对了,“心里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永远在心里活着。可是你,(他看了看陈白露)你倒像是很得意的?

陈白露:(冲口而出)为什么不呢?我一个人闯出来,不靠亲戚,不靠朋友,能活就活,不能活就算。到了现在,我不是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得意!

方达生:你以为你弄来的钱是名誉的么?

 陈白露:(吃吃一笑)可怜,你这个书呆子,你知道什么叫名誉!

我这儿很有几个场面上的人,银行家、实业家,假若你认为他们的职业是名誉的,那我弄来的钱比他们还名誉得多。

方达生:可你这样的做法——

陈白露:我怎么样!我爱钱,我想法子弄钱,可我没有把人家吃的饭硬抢到自己的碗里,我没有挖空心思骗过人,害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情愿维持的。因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人最可怜的义务,我享受着女人应该享受的权利。

方达生:(望着陈白露明灼灼的眼睛)难道你就不需要一点真正的感情,真正的爱?!

陈白露:(略带酸辛)爱,什么是爱情?(她看了方达生一眼,疲倦地微微笑了笑)你真是个孩子。

她向前走去,他们不再说话了,各自沉浸在翻腾的思绪之中。

陈白露把皮大衣更紧地裹在身上。忽然,她站住了。

方达生抬起头。

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一些披着报纸麻袋的人,瑟瑟地紧靠着墙根,挤在一起。在黑暗中,如同一片鬼影。

一张张惨白的脸,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里,生命正渐渐让位给死亡。

方达生呆住了,他向前走了两步。陈白露突然厌恶地扭转身,要走开。这时,响起了一个声音:“陈小姐!”

陈白露不由回过头,茫然地四下看着,就从那群“鬼影”中,走出一个人,或者说一个还有一口气的人。他摇晃着,在陈白露面前站住了。

那个人:(嘴唇微微地动了动)陈、陈小姐。

陈白露惊愕地看着这张可怕的脸,她终于认出了,这,就是那个曾经在募捐会上,走到她面前,说“亲你一下”的年轻人。现在,在这张脸上已经难以分辨年龄了。

那个人:(索性无赖地)白露,给点儿吧,我这儿给你跪下了。

他“扑咚”跪在地上。

陈白露向后退了一步,她感到恶心,慌张地打开皮包,掏出两张票子,扔在地上。

那人一把抓过钱,连一句话也没说,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几乎就在路边,一个小铺子还亮着灯,他冲了进去。

在小铺里,颤抖的手把钱递过去,于是,一个人往那几乎已是透明的胳膊上扎了一针。一针劣等的吗啡。立刻,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忘记了。

马路上,那些身上披着报纸与麻袋,一刻也忍受不下去的人,把陈白露围住了,伸出一只只瘦得叫人害怕的手,疯子般地:“小姐,太太!给点儿,给两个吧!”

陈白露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她下意识地死死抓住方达生。

正在这时,一辆汽车揿着喇叭,风驰电掣地开过来,在很近的地方猛然刹住。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叫。

刹那间,“鬼影”消失了。就像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大街空荡黑暗,只有陈白露和方达生孤零零地站在马路中间。

车灯照在他们身上。车夫打开车门走下来。

车夫:陈小姐,潘经理让我来接您回去。

陈白露走上旅馆的楼梯,方达生跟在后面。她走在门廊里,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茶房王福升在她身后出现,紧追了两步。

王福升:(手里拿着一叠帐单)陈小姐!

陈白露:(站住)干什么?

王福升:您的帐单。

陈白露:(蹙起眉毛)您没看见我有客么?

王福升瞟了一眼方达生,躬了躬身子。

王福升:是,小姐。是潘四爷让我把帐条交给你,他老人家已经把帐都还了。

陈白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没有说话,伸手接过那叠帐条。

王福升:小姐。

陈白露:还有什么事?

王福升:您屋里来了不少客,呆了一晚上了。

陈白露:谁?

王福升:顾八奶奶、刘小姐、胡四爷……

陈白露:(一摆手)行了,知道了。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又慢慢地睁开。

陈白露:现在几点?

王福升:已经两点来钟了。

陈白露:(自语地)他们为什么还不走?

王福升:(向陈白露的房间溜了一眼)在这儿,又是吃,又是喝,有的是玩的,谁肯走?

陈白露:(突然笑了笑)是哇,这儿是他们玩的地方。

她扭身向房间走去,在快到门口时。

方达生:竹均,我不想进去了。

陈白露站住,缓缓回过头。

陈白露:怎么,你要走么?

方达生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车票。

陈白露:(拿过车票,原来是两张)你真的买了两张——哦,连卧铺都有了。(笑了一下)你想的真周到。

她把车票撕成两半,扔在地下。

方达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白露默默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车票。片刻,她抬起头——一个盛装的美丽的女人,孤单地站在旅馆的走廊上,目光中含着恳求。

陈白露:(轻声地)别走,住两天,陪陪我。

房间的门突然敞开了。满屋的人大声嘻笑着,站在门口的顾八奶奶一眼看见了陈白露。

顾八奶奶:(乐得声音都走调了)露露,宝贝儿,乐死我了,我受、受不了了,哎哟……

刘小姐:(也看见了陈白露)白露,快,快来。顾八奶奶要和胡四唱《坐楼杀惜》呢!

胡四:(烟容满面,一脸油光,拿着一块手绢,扭扭捏捏地走了两步)台步要轻,眼神要活翻,出台口一亮相,吃的是劲儿足,就这样……

一阵哄笑,喝彩。

 

大丰银行的走廊里,经理室的门打开了。潘月亭彬彬有礼地陪着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走出来,向大门口走去。

李石清趁机溜进了经理室。

他紧张地在一张钢制的大办公桌上略翻了一下,瞥见当中的抽屉上挂着钥匙。他立刻拉开了抽屉。里面放着一份机密的房产抵押的合同。他飞快地读着,额头上青筋突突。

传来脚步声,已经很近了。他“砰”地关上抽屉,呆立在那儿。

潘月亭走了进来。他先是诧异,接着,立刻发现抽屉上的钥匙在晃动着。他的眼睛顿时喷出火来。

面对潘月亭残忍的目光,李石清本能地想躲避,想逃走,但,他咬住牙,没有动,正视着潘月亭的眼睛。

突然,潘月亭的脸色不可思议地平和了。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支雪茄,李石清掏出火柴力他点烟;接连两恨火柴,划亮即灭了。潘月亭拿出打火机自己把烟点燃。

他悠悠地吐出一口浓烟,指着一张沙发。

潘月亭:请坐。

李石清不动。

潘月亭:(平静地)你很关心银行的大事。

李石清:(硬逼出话来)我是真心实意地为经理效劳。

潘月亭:哦?

李石清:(索性)现在银行把最后一大片房地产抵押给友华公司,有了现款,又立刻宣布盖大丰大楼。

潘月亭:怎么样?

李石清:石清打心眼儿里佩服经理的气魄。前几天市面上风传银行的准备金不足,现在过去了,很少有人提款了。

潘月亭:石清,你聪明,也能干,真有点几天下怕地不怕的劲头李石清:(紧接)石清还有一张嘴,对不该说的事,就是哑巴。

潘月亭:(眉毛一挑)好!痛快。银行刘襄理要调动,你立刻补上,做我的襄理。

李石清突然向潘月亭蹲身请安。

李石清:士为知己者死。经理,您放心吧。

银行的大门里。李石清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职员忙从衣架上取下皮大衣为他穿上。

李石清:有事儿,打电话到交易所。

职员点头,然后打开大门。

外面正下着雨。石阶上,司机撑着伞迎上来,扶他上车。

车门“砰”地关上,汽车疾驶而去,消失在雨雾里。

像眼泪一般凄冷的秋雨,滴落在朦胧的玻璃窗上。

从窗子里透进来的昏暗的街灯,照着黄省三瘦削的面颊。他在睡梦中痛苦地叹息了一声。

门轻轻地响了一下,被人打开,又关上了。黄省三猛地惊醒。他坐起来,看着那扇破旧不堪的屋门,又望望墙上挂着的那副对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字很清秀,这是他许多年前写的了。接着,他的目光移到一张大床上。黑暗中,三个孩子挤在一起睡着;在他们旁边,本来应该是妻子睡着的地方,却空了。

黄省三怔怔地望着那空了半边的床,一种不祥的可怕的感觉袭上来,他扑向窗子,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他模糊地看见,楼下的马路边停着两辆人力车,一个打着伞的男人,站在那里等待着。

黄省三惊恐地睁大眼睛,似乎也在等待。

终于,一个女人提着一个包走了出来,打着伞的男人迎了上去,接过她的包,扶着她向人力车走过去。当女人正要跨上车时,突然,她回过头;黄省三看见了妻子的脸,她痛苦的目光最后一次望着自己家的小窗。

屋门“砰”地推开了,黄省三跌跌撞撞地跑下狭小的吱呀作响的楼梯,绊倒了,又不顾一切地爬起来……

他冲进雨中。

黄省三:(嘶声喊叫)淑芬,你回来,你不能走,不能哇……

黄省三追着、喊着,人力车越走越远,在雨中消失的那样快。

黄省三站住了,下再跑也不再走了,他的脸像是死了的人那样,呆滞,只有雨水顺着脸颊不断地流下来。

突然,他跌坐在路边,绝望地嚎哭起来。

小屋里,那空着一半的床上,放着一副玉石的手镯,发出冷森森的光泽,下面压着一张写了几个字的纸——

女人的暗哑的声音:“我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是我唯一的东西,原谅吧。”

女人的啜泣声,黄省三的哭声,被雨声吞没,渐渐消失了。

黎明前,在亨德饭店的一个房间,方达生睁着清醒的眼睛躺在床上。他看着低压在头上的昏暗的屋顶,窗外昏黑的天空,四周没有一丝声响,一切都仿佛埋在坟墓里。

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隐约传来一种声音……,方达生欠起身,谛听着。那声音渐渐地清晰起来:是石硪落在地上的声音,是木夯砸在地上的声音,是打夯的工人们用低沉的嗓音发出的“哼哼唷,哼哼唷”的声音。

方达生坐起来,他慢慢地走到窗前。

窗外,城市仍在沉睡,曙光还没有升起,但是,在远处朦胧的灰色的阴影里,一些人影在活动着,夯声就从那里传来。

方达生呆呆地靠着窗户站着,出神地凝望着那些看不清面孔的劳动着的人们。随着那沉重而有节拍的声音,东方的天空微微露出一点白光。

 

陈白露从梦中惊醒,她猛地坐了起来,恍惚地四下看着。她明白了,这是在旅馆里,窗外,建筑物在黎明的光影里透出深蓝色的轮廓。

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重又倒下去。夯声隐隐传来,时断时续。

这时,从门边的柜子后面悄悄爬出一个人,倚着柜子立起,颤抖着移向问口。

陈白露听见了窸窣声。

陈白露:(低声)谁?(没有回应,吓得不敢动)谁?是谁?(还见不答应。她大声地)干什么的?!

人影钉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很细小的声音:我……

陈白露跳起来,揿亮了墙上的开关。室内通亮。在她面前立着一个瘦弱胆怯的小女孩。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两根小辫垂在胸前,穿着一身十分肥大的蓝绸衣裤,惊惶地睁着两个大眼睛望着陈白露。

陈白露:(望着这可怜样的孩子,松了一口气)哦,原来是这么一个小东西。

小东西:(惶恐地)是,小姐。

寒冷和惊吓使小东西止不住微微发抖,她手提着裤子,一点点向后蹒跚,不小心踩在裤管上,几乎跌倒。

陈白露:(一时忍不住笑一一却故意绷起脸)啊,干嘛跑到我这来偷东西,啊?

小东西:我没有偷东西。

陈白露:(指着)那你这衣服是谁的?

小东西:(低头看一下衣服)我,我妈妈的。

陈白露:谁是你妈妈?

小东西:(呆呆地撩开眼前的头发)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谁。

陈白露:(忖度地)那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小东西:我妈妈,他们把我带来的。

陈白露:(似乎有些明白了)他们带你到这儿干什么?

小东西:(低头不作声)……

陈白露:你说,这儿不要紧的。

小东西:(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他们要我……要我跟一个黑胖子……

小东西猛然用手捂住脸。陈白露望着她,突然颤抖了一下,像怕冷似的用双臂抱住自己的身体。她默默地在房子里走了几步,站住,点燃一支烟。

小东西慢慢垂下手,站在那儿,看着陈白露,她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小东西:小姐,求求……

陈白露急忙走过去,拉她的手。

小东西:(痛楚地)啊!

陈白露:你怎么啦,小东西:(眼泪流下来)痛。

陈白露撩开她的袖口。

陈白露:夭!

小东西:他们堵住我的嘴,掐我,拿……拿烟钎子扎我。他们怕我跑,不给我衣服,叫我睡在床上……

陈白露;你跑出来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

小东西:妈妈睡着了。

陈白露:你怎么不一直跑出去?

小东西:我怕,门口有人,会抓住我。

陈白露:可是在这儿,他们很容易找着你的。

小东西:(恐惧地)不,不,不……

她突然跑过去,把灯熄灭了,然后缩在一个角落里。

外面天光已慢慢升起,传来一两声吱吱的雀噪。

陈白露看着那蜷缩在阴影中的小小的身体。她走到窗前,把厚厚的窗帘拉紧,屋里重又黑暗起来。然后,她走到小东西身边,蹲陈白露:别怕,现在不用伯了,告诉我,你妈妈呢?

小东西:在楼上。

陈白露:不,我是说你的亲妈妈,生你的妈妈,昏暗中,小东西的眼睛闲着泪光。

小东西:她,她早死了。

陈白露:父亲呢?

小东西:前个月死的……他正在砸夯,我眼瞅着一个铁桩子掉下来,把他砸死了。

小东西抽泣起来。这时,外屋的门“吱呀”响了一声。小东西赶忙用手堵住自己的嘴,不敢出气。

陈白露站起身,走过去,打开卧室的门。

王福升拿着扫帚和抹布,站在客厅里。

王福升:哟,小姐,您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陈白露:(拢了扰长长的黑发,走进客厅)福升,你去拿点吃的来,再给我拿杯咖啡。

王福升:是,小姐,您要吃点儿什么?

陈白露:随便吧,点心、牛奶……

敞开的卧室的门,从里面一点点地被推上。王福升立刻注意到了,他瞟了瞟;陈白露回过头。

陈白露:(一笑,随便地)不要紧,是茶房。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小东西的脸,随即不见了。

王福升:咦,小姐,哪来的这么个丫头?

陈白露:你不用管。

王福升:是。(要出门,但又站住,转回身)小姐,我劝您少管闲事。

陈白露:怎么?

王福升:外面有人找她。

陈白露:谁?

王福升:一帮地痞,都是吃卖命饭的。

陈白露怔了一下,继而冷冷一笑。

陈白露:哼,谁管他们是吃什么饭的。

王福升:(立刻赔着笑)小姐,我是说,这帮人不好惹。

陈白露:我就不信。把一个孩子打成这样,闹急了,我可以告他们。

王福升:(隐隐的鄙夷)告他们,告谁呀!他们跟地面上的人都有来往,怎么告?就是这官司打赢了,这点仇您可跟他们结下了!

陈白露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抬眼盯着王福升。

陈白露:那依你,把这个孩子给他们送去?

王福升:(故意犹豫)这事儿难,您看着办。不过,我听说,这孩子打了金八爷一巴掌,金八爷火了。

陈白露:(没料到)金八!……怎么单单碰上这么个阎王。

王福升:您想想,金八爷。大财神,又是钱,又是势,还有洋人撑腰,那一帮家伙都是他手下的……

陈白露不听王福升说下去,她跑进卧室。小东西正躲在门后。

陈白露:(望着小东西亮晶晶的流露出天真和哀求的眼睛)你,你是打了金八!

小东西:你是说那黑胖子?嗯,他要跟我——我躲不开,急了,就把他打了。

陈白露:(兴奋得自语)打得好!打得好,打得痛快!

王福升赶过来,站在门口。

王福升:小姐,这件事,我可先说下,没有我在内。您要大发慈悲,管这个孩子,这可是您一个人的事。过一会,他们要问到我,……

陈白露:(干脆地)你说你没看见!

王福升:(望着小东西,不安地)没看见?可是……

陈白露:出了事,由我担戴。

王福升:(巴不得这句话)好,好,由您担戴,上有电灯,下有地板,这可是您自个儿说的。

陈白露:(点头)嗯,自然,我说一句算一句。你去拿点心吧。

王福升没有再说话,转过身,用不出声的脚步走出门去。

陈白露快步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

天色大亮。一辆汽车疾速地开来,在旅馆问前停住。潘月亭从汽车里下来,走进旅馆。

在走廊里,王福升殷勤地迎上前去。

走廊的尽头,几个穿黑衣服的人匆匆闪过。

陈白露的房间。一缕阳光照在小东西的脸上。这会儿,她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恐惧、痛苦、紧张,使她精疲力竭;她终于睡着了。在睡眠中,她显得愈发小了,脸上的线条像孩子一样纤细、柔和。

在屋子的另一头,陈白露默默地坐着,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小东西熟睡的脸庞。

忽然,一双手捂住陈白露的眼睛。她吓了一跳,几乎叫出声。原来,是潘月亭站在她身后,正俯身,凑近她的脸。

潘月亭:白露,你坐在这儿,简直像个天使。

陈白露:(闪开,口快地)你这样偷偷摸摸的,简直像个贼。

潘月亭:(笑了)我可是接到你的电话就来了,(低声)我知道你想我了。

陈白露:(睨视着他,蓦然地笑起来)嗯,我想你,给我办一件事。

潘月亭:(故意皱起眉头)又是办事,你见着我就没有别的可说。

陈白露:你想听什么?我叫你一声爸爸好不好?

潘月亭:白露……

陈自露:(不等他说什么)哦,我的爸爸,我真喜欢你,你是我的爸爸,老爸爸,最可爱的老爸爸!你看,你来看我这儿有一个小东西。(拉着潘月亭的手,向小东西走过去)

潘月亭:(无可奈何地)好了好了,你呀,专门好管这些闲事。

陈白露:(停住)怎么,你知道了?

潘月亭:福升跟我说了。

陈白露:你管不管?

潘月亭:(低头看了看睡着的小东西)就是她吗?

陈白露:你看她多小,多可怜,她……

潘月亭:得了,我都知道,反正总是那么一套。

陈白露:(作出要挟的样子)月亭,你管,还是不管!

潘月亭:说吧,要我干什么?

陈白露:我要你把他们找来,跟他们说,这小东西我认她干女儿了。

潘月亭:这帮人,他们都认识我,叫他们放手,还不难。

陈白露:好,月亭,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人。

潘月亭:(高兴起来)自从我认识你,你第一次说谢谢我。

陈白露:(揶揄地)因为你第一次当好人。

潘月亭:你又挖苦我。(朝陈白露一笑)

他走到客厅,陈白露跟在后边,潘月亭正要开门出去。

陈白露:(突然想起〕可是月亭,你当然知道这个小东西是金八看上的。

潘月亭:什么(缩回手)这是金八看上的人?

陈白露:福升没有告诉你,潘月亭:没有,没有,你看你,差点儿做个错事。

潘月亭退回来。

陈白露:怎么,月亭,你改主意了?

潘月亭:白露,你不知道,金八这个家伙,背景很复杂,不大讲面子。再说,为了这么个乡下孩子……

陈白露:那么,你不管了?

门上响起了几下重重的敲击声。陈白露一惊,她的目光慢慢地移向潘月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一阵短暂的静寂。潘月亭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又是几声门响。

卧室里,小东西在睡梦中颤抖了一下。

陈白露突然转身向门口走去,她俯在门上听了听,——粗声粗气的对话:“是这个门么?”“八成没错儿!”“敲,再敲!”

她回过头,发现潘月亭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陈白露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她毅然打开门。

黑三带着几个打手立在门外。

陈白露:你们是干什么来啦?

黑三:(不理睬,对后面的人)进来,你们都进来!

陈白露:(突然声色俱厉)站住!都进来?谁叫你们都进来!你们吃什么长大的?你们要是蛮不讲理,这个码头不讲理的祖宗在这儿呢!(黑三们呆住了,陈白露笑)你们是搜私货么?我这间屋子里有五百两烟土,(指着卧室,又转而指着左面小客厅的门)那间屋子里有八十杆手枪!你们说,要什么吧,这点东西总够你们大家玩的吧!

她目光的的地从门口的人脸上扫过。

黑三:(尴尬地笑着)您这生的是哪一门子气?我们没事也不会到这儿来打搅。我们跑丢了一个孩子,一个刚混事由的。我们到这儿来也是看看,怕她藏在什么地方,回头吓着您。

陈白露:哦,(恍然地)你们这一帮子赶到这儿来,是为了找一个小姑娘呀。

 

黑三:(狡猾地)那么说,您是看见她了。

陈白露:对不起,我没看见。

黑三:(悠着)可是您瞧,刚才有人像是看见她进这屋了。

陈白露:进我的屋子来了!那我可说在头里,我这儿要是丢了东西,你们可得包赔。

黑三:您别打哈哈。我们说不定都是一家子的人,您也帮个忙,您跟金八爷……

陈白露:金八爷,哦,你们也是金八爷的朋友。

黑三:(笑)够不上朋友,常给他老人家办点小事儿。

陈白露:那就对了,金八爷刚才告诉我,叫你们滚开。

里三:刚才?

陈白露:(索性做到底)八爷就在这儿!

黑三:(疑惑)在这儿?(停顿,看出她说谎)那我们得见见,我们得把这件事禀告禀告他。(向门口的人)你们说,对不对?

打手们:对,我们得见见八爷。

陈白露:不成,八爷说不愿见人。

黑三:他不能不见见我们,我得见见。

陈白露:不成,你不能见。

黑三:不能见,我也得见!

向小东西睡着的屋门走去。陈白露忽然跑向左面小客厅的门。

她站在门口,不顾一切地死死盯视着黑三。

黑三:(向陈白露走来)哦,八奶奶又要跟我们打哈哈啦!

他越走越近,慢悠悠地狞笑着。

陈白露:你大概要找死!(高声、急不可待地)八爷!八爷!您出来,教训教训这帮混帐东西!

小客厅的门开了,潘月亭披着一件睡衣走出。

潘月亭:(低声、平静地)白露,吵什么,八爷睡觉了。(望着黑三)咦,黑三,是你?

黑三:(想不到)哦,四爷,您老人家也在这儿。

潘月亭:我跟八爷到这儿来歇歇腿,抽口烟,你这是要干什么?

黑三:(喃喃)怎么,八爷是这儿,呃,在这儿睡觉了?

潘月亭:你要进来谈谈么?我烧一口烟,叫金八起来陪陪你。

黑三:(赔着笑)潘四爷,您别跟我们开心,您看我们也是有公事……

潘月亭:好极了,你们要有事,那就请你给我滚蛋,少在这儿废话!

黑三:是,潘四爷,您别生这么大的气。(忽然对身后的人)你们看什么,你们这些混蛋还不滚,他妈的这些死人!(转过笑脸)没法子,这一群人!回头,潘四爷,八爷醒了,您千万别说我们到这儿来过。小姐,刚才的事,您——是我该死!(打自己的嘴巴)该死!该死!

陈白露:好好,快滚吧!

黑三:(谄媚地)您出气了吧,好,我们走了。

黑三们退出去,门关上了。

陈白露默默地看了看潘月亭。

潘月亭:(嘘了一口长气)我第一次做这么个荒唐事!

陈白露:我第一次做这么一件痛快事儿!

突然间,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止不住,潘月亭看着她,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轻轻的敲门声。

潘月亭:有人敲门。

陈白露不理,依然纵声大笑。门推开了,方达生走进来。

方达生:(有些奇怪地看着这样无比快活的陈白露)竹均,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陈白露并不回答,而是一把拉住方达生的手,“咚”地打开卧室的门。

小东西猛的惊醒了。睁着一双天真的、惊奇的,还未醒过来的眼睛,望着面前的陈白露和方达生。

陈白露:(欢悦地)哦,你醒啦,可算醒啦!

她满心欢喜地望望小东西,又望望方达生。

陈白露:这是我的干女儿,她叫小东西。(解下自己头上的红缎带,给小东西扎在辫子上)你看,她多美!

小东西害羞地低下头。

一个清冽的下午,天空湛蓝,阳光明媚。

在租界的法国公园里,陈白露和方达生坐在长椅上。草坪早已枯黄了,树枝光秃秃的,几片发黑的叶子在风中轻轻作响。

不远处,是儿童的游乐场。

方达生:多好啊,这里。

陈白露:(同样畅快地)是啊,总算找到一块清静的地方。(她把头向后一仰)真舒服啊!

方达生:在我那里,就更好了。你知道吗?冬天的田野,一片白,和天都溶在一起了。你会感到一个人,是多么自由。

陈白露眯起眼睛望春天空。

陈白露:是啊,我知道。

她闭上眼睛。方达生望着休浴在冬日阳光中的陈白露宁静的侧影。

方达生:竹均,你真美,这个时候,你才美。

陈白露睁开眼睛,面对方达生凝视的目光,她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

方达生仍然目不转睛地向陈白露望着。

方达生:(恳切地)跟我走,竹均,到乡下去……把小东西也带去,她可以在那里读书。

陈白露突然站起来。

陈白露:来,咱们去荡秋千吧!

游乐场,秋千在风中微微摇晃。

陈白露一边笑着,一边站了上去。她两手抓住绳子,用力地一下一下地荡起来。秋千越荡越高。

方达生仰头望着。

陈白露散开的长发随风飞扬。

背景上,远处的教堂的尖顶在阳光下闪烁。响起了钟声:当、当、当……钟声越来越响。

方达生的喊声:“小东西!小东西!……”

陈白露从门外走进自己的房间。她看见,窗于打开着,方达生探身在窗外,向下面张望。

陈白露:达生!

方达生:(猛地回过头)竹均,你刚才上楼来看见小东西了吗?

陈白露:她不是在屋里吗?

方达生:不,这儿没她,你来,快来!

陈白露跑向窗子。

方达生:(指着远处)你看,你看那边。

陈白露:哪儿?什么?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方达生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无力地垂下来。

方达生:看不见了!他们把小东西带走了。

陈白露:(不相信地看着方达生)你说什么!

方达生:真的,我看见的,两三个男人夹着她,一晃就没有了。

陈白露转身飞快地跑进卧室。卧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又跑到另一间屋子,同样是空的。她在房间里寻找,然而没有任何痕迹,就像小东西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她瘫软地坐在沙发上,怔怔地望着地板,一滴愤怒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方达生:(走到她身边,蹲下,震动地)怎么,你哭了?

陈白露没有说一句话,狠狠地抹去了那一滴挂在腮边的眼泪。

……一辆汽车停在报馆门口,陈白露从车里面下来,匆匆地走进报馆。

……方达生穿过一条破旧的小街,他不断地四下观望着。

……陈白露从一家事务所里走出来,面色疲惫而阴沉。

……两个妖冶的女人从一座小楼的窗口探出头来,向方达生招手。方达生厌恶地扭过头,走开了。

……在一个街口,方达生远远地看见了陈白露的身影,他飞快地向她跑去。陈白露默默地注视着他。方达生在她面前站住了,沮丧地垂下头。

陈白露和方达生无言地并肩走着。

天空阴暗。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在嘈杂的街道上,在偌大的灰色的城市里,显得那么渺小。

夜晚,约莫十二点钟了。

主和下处的大门口。贴着“南国生就美佳人,北地天然红胭脂”的对联。中门框上是“桃源佳境”的横幅。门前两三个女人指指点点,挤眉弄眼。她们身后墙上的乌光红油纸,上面歪歪地涂了四行字:“赶早×角,住客×元,拉铺×角,随便×角。”

沿街,有哼一两段二簧的漂泊汉,有唱曲的姑娘,有租唱话匣子的,卖花生、栗子、热茶鸡蛋的……在这条胡同里,充满了各种喧嚣、叫卖、女人诟骂、打情卖笑的声浪。

一个唱“数来宝”的乞丐,打着“七块板”,边走边唱着:

 

嘿!紧板打,慢板量,

眼前来到美人堂,

美人堂前一副对,

能人提笔写得详……

 

宝和下处院里一个小屋门口。门上挂着满染黑污的对联:“貌比西施重出世,容似貂蝉又临凡”;上面横挂着“千金一笑”。在门上还悬着一个镜框,嵌着“花翠喜”三个字。

翠喜,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满脸涂着粉,前额故意掐出一排花瓣似的紫痕,站在门口,招呼着离去的客人。

翠喜:(扬起声音)明儿见,胖子!你明儿个一定来“回头”啊!……

传来胖子和他朋友的嬉笑声。

竹板提提挞挞一阵响,乞丐走过来。

乞丐:(用本来的苍老的声音)掌班的,老板们,可怜可怜我瞎子吧。

翠喜:去,去去,别在这门口吵殃子!(她把嘴上叼着的烟头扔到地上)去,给你个烟卷头抽。

乞丐立刻捡起烟头。

翠喜:咦,这年头改良啦,瞎子看见烟头就伸手。

乞丐:我一个眼儿瞎,回见,大老板。

乞丐转过身,向别处去了,竹板又响起来:

一步两步连三步,

多要卖菜少卖铺,

黑脸的喝茶白脸的住

……

 

翠喜回到屋里。这是一间狭小阴黑的屋子。她走到铁炉前,拿起坐在炉子上的水壶,看了看火。

进来一个小矮子,提着一小桶煤,他把煤放在门边,走到方桌前,拿起桌上的角票数了数,然后,翻着白眼看看翠喜。

翠喜:你看嘛?小顺子。

小顺子:(有些结巴)这是那胖……胖……胖子给的。

翠喜:你嫌少?人家留着洋钱置坟地呢。

小顺子:(摇摇头)都……都交柜么?

翠喜:不都交柜,掌班的印子钱一天就一块,你给?

小顺子:可你……你吃嘛?

翠喜:还用着吃,天天喝西北风就饱了。(低头愣神,忽然想起什么,向小屋走去。在小屋门旁挂着一面又小又破的镜子,她停住照了一下)不成了,人过时喽。

翠喜走进小屋。床上躺着一个襁褓里的孩子,旁边一个小姑娘脸朝墙挤在一边。

翠喜:小翠,你还不起来,你再不听话,(小姑娘没有动)咳,这死心眼儿的孩子!(她拿起一件破棉袄,盖在小姑娘身上,一边念叨着)我跟你说,你在老姐姐我的屋子里搭住这三天,也是咱们姐妹们的缘分……

小姑娘慢慢地回过身,这是小东西,然而,已经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她的脸消瘦、阴沉、木然,目光冰冷。

翠喜:(继续说着)我不是跟你妹妹瞎“白货”,我从前在班子的时候也是数一数二的红唱手,白花花的千儿八百的洋钱也见过;可是“人老珠黄不值钱”,岁数大了点,熬不出来,落到这个地方……

我告诉你,亲妹子,你到了这个地方来了,你不用打算再讲脸。

小东西抬起眼睛看了看翠喜。

翠喜:哼,到这儿来的,哪个不是色催的?有钱的大爷们玩够子,取了乐了,走了,可是谁心里委屈谁知道!半夜里想想,哪个不是父母养活的?哪个小的时候不是亲的热的妈妈的小宝贝?都是人,谁生就这么贱骨头,愿意吃这碗老虎嘴里的饭……

她埋下头,像是要落泪。已经坐起来的小东西掏出手绢。

小东西:(把手绢递到翠喜面前)你……你擦擦。

翠喜:(一仰脸,睁着一双干枯的、微肿的眼睛)我没有哭,我好些年都没有眼泪了。(她嘘了一口气)我是老了,早晚替家里大的小的累死了,用芦席一卷,往野地一埋就完事。

说完,她挽起床上的孩子,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孩子使劲地吸吮着。小东西默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

翠喜:(替小东西撩起额前的头发)妹子,你年轻,还有的是指望,熬几年,看上个本分人,从了良,养个胖小子就快活一辈子。

小东西垂下头,一阵沉寂。

小东西:(悄声地)黑三快来了吧。

她抬起眼睑,眼中含着惧怕。

翠喜:(劝慰)不怕的。你擦擦胭脂,抹个粉儿,一会儿挂上个客,今儿格就算过去了。(小东西不动)去,快去呀,要不,黑三来小东西的眼睛因痛苦而睁大了。她抬起来,慢慢地走到外屋。

站在小镜子前面。

隔壁一个女人随着二胡唱起一支淫荡的小曲:

叫声小亲亲哪。

眼瞅着到五更,

五更打过哥哥就起身哪!……

 

小东西往脸上抹了一点胭脂,然后,她呆呆地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忽然,她扑到桌子上,无声地抽咽起来。

一个尖锐的声音:“前边,请这边走,腾屋子。”

小顺子掀开门帘走进屋。小东西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

小顺子:有客,点着名找你的。(向小屋)三姑娘,有客来了,招呼你们姐儿俩。(又回头对小东西)别哭了,快收拾收拾,要是能住下,你就能早点睡了。

小顺子从外面掀开帘子,让进来胡四,后面跟着王福升。胡四穿着皮大衣,高领碎花灰缎皮袍,花丝袜子,黑缎鞋,一副风流滞洒的模样。王福升也是兴高采烈,油光满面的,一件旧羊皮袍子,下面露着号衣底襟。

胡四进门后四面望望,拿出手帕掩住鼻子。

王福升:怎么啦?

胡四:这屋子好大味。(轻轻坐在凳子角上。)

王福升:(用手在桌子上一抹)瞧衣服。

胡四:(忙站起,掸大氅)他妈的,这缺德地方。

王福升:(油嘴滑舌的)四爷,我可把您送到这个地方来了,我得赶紧回去。

胡四:(一把拉住他)不,不成,你得陪着我。

王福升:我的爷爷,您叫我陪您到这儿来,这可是没人知道,回头顾八奶奶……

胡四:提她干嘛。(脸上没一丝表情地)老妖精!

王福升赶紧扭过头,憋不住笑了。

翠喜和小东西从小屋里走出来。

翠喜:(非常老练地)侍候哪位?

胡四上下打量着两个人。小顺子放下茶壶,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瓜子,打开,放在方桌上的一个铁盘里。

胡四:(指着自己)我。

翠喜:我这妹子呢?

胡四:(指自己)也是我。

翠喜:(笑嘻嘻地)这合适么?

王福升:这有什么不合适。

小东西抬起头,她认出了王福升,目光仇恨地一闪。

翠喜:(对胡四)二爷贵姓?

胡四:胡,胡四。

翠喜:胡四爷,(指王福升〕四爷,您引见引见。

胡四:这是王八爷。

翠喜:(举起瓜子),四爷,八爷。四爷您不宽宽衣。

胡四:不,我怕凉。

翠喜:(向小东西)你这么愣着干嘛,(对胡四)四爷,您得多包涵点,这孩子是个“雏”,刚混事由没几天。

王福升,(替胡四)没有说的。(转身对小东西)你认识不认识我?

小东西:(切齿)磨成灰,我也认识你。

王福升:(高了兴)喝,这丫头在这儿两天,嘴头子就学这么硬胡四:(拉起小东西的手)我得瞧瞧你……,这孩子真是头是头,脑是脑,穿几样好衣服,叫我胡四带她到马场俱乐部走走,这码头不出三天她准行开了。

王福升:那“赶子”好,可您问她有这么大福气么?

胡四:(忽然冲小东西)是你把金八爷打了么?

小东西低下头,一语不发。

翠喜:四爷跟你说话啦,傻丫头。

小东西石头似地立在那儿。

王福升:瞧瞧,这块木头。

胡四:(点着烟卷)奇怪,这么一点小东西怎么敢把金八打了?

王福升:要不庄稼人一辈子没出息呢?你想,金八爷看上她,这不是运气来了?哪一样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他妈的!(回过头对小东西,伸出手指着她)可你爸爸是银行大经理,还是开个大金矿?

(对翠喜)大洋钱来了她向外推,你说,这不是邪行!

翠喜:咳,“是儿不死,是财不散”,这都是罡着。

王福升:(对小东西越看越气)妈的,我要有这么一个女儿,把那么一个活财神都打走了,我就宰了她,活吃了她。

突然间,小东西跑到王福升面前,打了他两个嘴巴。

王福升:(捂住脸)你,你要干嘛?

翠喜:(拉着小东西)你发疯了。

小东西:(浑身发抖)我好容易逃出来,你又把我扔到黑三手里。

黑三,穿着皮袍,满面胡须,瞪着凶恶的眼睛,一声不响地出现在门口。

寂静。

黑三:(很和气地向小东西招手)过来,过来呀!

小东西望了望房里每个人的脸,慢慢地走过去。

黑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您受惊,四爷,这孩子有点不懂规矩。

他猛挥手,打了小东西一个耳光!小东西吸着气,倒退了几步。

 

翠喜:(急忙走上前)这是怎么说的?这孩子的脾气也是大“格涩”。八爷,真是怪过意不去的。您刚才没有撞破哪儿?

胡四:(格格一笑)连金八爷都劈啪两耳刮子,王八爷挨这两下子,算什么?

翠喜:(赶紧拉过小东西,站到胡四面前)快,还不快谢四爷。这是碰着四爷,好说话的,要是碰着个恶主儿,还不连窑子都砸了。

胡四嘻嘻哈哈地点头。

黑三:(盯视着小东西,阴沉地)这回便宜了你,好好侍候四爷,叫声四爷!

小东西:四爷。

黑三:跟八爷赔不是。

小东西望着王福升。

黑三:说,说下次不敢了,王八爷。

小东西:下次不敢,王八爷。

王福升:(干巴巴的)没的说,没的说。

黑三:给四爷倒杯茶。

王福升:得了,四爷,我看您也该回旅馆了。

翠喜:谁说的?(对王福升)去去去,你看你这个忙劲!谁也不许走。

王福升:(向胡四)您这身新衣服也该在客人们面前显派显派!

胡四:(忽然想起来,很高兴地)这身衣服我穿着不错吧。

翠喜:赶子,可着这大地界,也找不出另一身来。

胡四:(不由地又开始搔首弄姿,掸掸衣服,自得地)我看也差不离。

这时,小东西已斟好茶,向着胡四送上来。

王福升:(好笑着,狠狠地)哟,小心点儿,别烫着手,小姐。

小东西低着头,走到胡四面前,眼泪汪汪的。

王福升:四爷,您瞧,小翠跟您飞眼儿呢。

胡四:(乐了)是么。(想拧小东西的脸蛋)

小东西摹地抬起头,没想到胡四这样近靠着她,茶碗碰着胡四的手,茶水溅湿他的衣服。

小东西:啊!

胡四:你看!

黑三:(大吼)妈的,你看你!

小东西吓了一跳,失手,一碗紊整个倒在胡四的新衣服上。

胡四:(急青了脸)你奶奶的,这个不是人揍的孩子!

黑三跳到小东西面前,举手要打。

王福升:黑三,人家衣服要紧。

翠喜赶紧拿了一块手中,和福升一起擦衣服,黑三看着他们。

胡四:(恼怒)去,去去,别擦了!(将衣服凑在灯光下看看)哼,这一身新衣服算毁了。妈的,(对王福升)走,走走,(忽然跑到小东西面前)你这贱骨头,我——(仿佛要动手,但他却一下子从口袋里取出一束钞票)你瞧见这个么?大爷有的是钱,可就凭你这德性,(向黑三)一个子也不值。(抽出一张)把这个拿给三姑娘盘子,(又拿出一张)这个给外边。

黑三:谢谢您。

胡四:走,回旅馆。

他扬长而去,福升后面随着。

翠喜:(送到门外)明儿来呀,四爷,明儿来回头呀!

她立刻回到屋里。

黑三野兽似地盯着小东西。

黑三:(低低地)过来,你跟我到这屋子来!

小东西不动。

翠喜:(抱住小东西)黑三,你别打她。

黑三:你少管!

翠喜:(哀求)这孩子再挨不得打了。

黑三:(上前,一手推倒她)去你个妹子的!

翠喜叫了一声。黑三拉着小东西进了小屋,砰地把门关上。

翠喜:(忽然想起自己的孩子,她跳起来,扑过去)开门,黑三,我的孩子在里面,开门!

里面不应,只有黑三喘着气的咒骂声、毒打声。

翠喜:(乱打着门)开门!开门!你要吓着我的孩子!我的儿子!

孩子开始哭起来。

翠喜不顾一切地喊着,擂着门。

旅馆里,顾八奶奶坐在沙发上,向陈白露愤愤然地诉说着。

顾八奶奶:哼,我才明白,男人真是没良心。你待他怎么好。也是枉然。

陈白露:(淡淡地)怎么,胡四跟你怎么样了?

顾八奶奶:(长叹一声)准知他怎么样!这两天就没见着他的影子,我待他的情分可真不薄,你看,他一不高兴,就几天下管我。(忽然地)露露,你给我倒点儿水,我……

顾八奶奶从手提包里取药。陈白露递给她一杯水。

顾八奶奶:(吞下药,捂着胸口)我的心痛。一想起胡四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的心又痛起来了。

陈白露:你真是天下最多情的女人。

顾八奶奶:所以我顶悲剧、顶痛苦、顶热烈、顶没法于办。嗳,爱情,从前我不懂,现在我才真明白了。

陈白露:(抬起眼睛,瞟着她)哦?

顾八奶奶:(十分自负地)我告诉你,爱情是你甘心情愿地拿出钱来叫他花。他怎么胡花,你也不心疼。

陈自露:(一笑)怪不得常听人说爱情是要有代价的。

顾八奶奶:那是一点也不错的,白露,我们是好姐妹,你在四爷面前替我给他说说,在电影公司再给他找个事。他嫌银行的事儿钱少,没意思;我也想过啦,他当明星,准红!你看他哪点儿不像个电影明星,身材、相貌、鼻子……

这时,张乔治推门走进来。

张乔治:(满腔热情)Hello!我一猜你们就一定在这儿。走过去紧紧拉住两个女人的手)Hello、Hello,哦,密司顾,(上下打量)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顾八奶奶眉飞色舞正想说话,他又转向陈白露。

张乔治:Ohmy,我的小露露,mydear。

顾八奶奶:博士,你别老这么叽哩叭啦地翻洋话好不好?

张乔治:Oh,SQrry,Sorry,完全对不起。我简直不习惯说中国话了。

顾八奶奶:博士,这两天你没跟胡四一起玩么?

张乔治:胡四?前两天我在俱乐部又看见他拉着那条狗,走来走去。

顾八奶奶:这个没良心的,他情愿拉一条狗,也不带着我。

张乔治:怎么,你们又闹了?那他在门口干什么?

顾八奶奶:什么,他在门口?

张乔治:奇怪,你不知道?

顾八奶奶:亏你还是个出洋念过书的人,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张乔治:念了书,不见得就算得出顾八奶奶想见胡四呀。

顾八奶奶:(美美的一笑)好了,我不跟你们说了,我要走了。

(快步走到门口)古得拜,拜——拜!

门突然打开了,胡四站在门口。

顾八奶奶一看见他,先是想乐,忽然又噔噔地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扭过身去。胡四还是他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又换了一套衣服,更“标致”了。他看了一眼作出生气状的顾八奶奶,径自走到镜子前。

胡四:(对着镜子照着,整了整领带,漫不经心,慢吞吞地)我可开了眼啦,那个小东西,真有股邪行劲儿!

顾八奶奶:(憋不住)谁?你说什么小东西?

胡四:金八爷都没玩成的那个。

陈白露猝然口过头。

木梆一声一声地响过去。

一个声音:(低声地叫出花名,因为客人们都睡了)宝兰、金桂、海棠、小翠……

屋里,小顺子把灯熄灭,从抽屉里拿出洋蜡头点上,小东西缓缓地走进来。

小顺子:怎么样,挂上了么?

小东西摇摇头。

小顺子:(叹了一口气)那你一个人……先睡吧。

小东西:(看了他一眼)……

小顺子:(安慰地)去……去他的,……先别,别想它。

老远忽然传来翠喜的哭嚷声:“你打吧,你打吧!你今天要不打死我,你不是你爸爸揍的!”

小东西:谁?谁在打她?

小顺子:她,她男人。三姑娘也是苦命!……

翠喜哭哭啼啼地走进门。

小顺子:怎么,瘸子又让你回去?

翠喜:(还嚷着)回去,我今天就跟你回去!回去咱们就散,这日子有什么过头!

小东西愣愣地望着她。翠喜从小屋里抱出孩子。

小东西:你走了?

翠喜:(抽噎地)嗯,妹、妹子,刚才那个住客,你……你挂上了么?

小东西:……

翠喜:(一手摸着小东西的脸,一字一噎地)苦……苦命的孩子,也……也好,你今天一个人在我这个床睡吧,半夜里冷,多盖点被……落到这个地方……病了……就更没人疼、疼了。

小东西望着她那哭肿了的扭歪的脸,忍不住,猛地抱着翠喜呜咽起来。

翠喜:(心酸地掉下泪)妹子,你,你别哭,我明儿……一大早,我……就来看你。

小东西拼命抹去眼泪。

翠喜:我走了。

小东西点点头。

小顺子:我也歇去了。(对小东西)睡吧。

小东西:嗯。

翠喜和小顺子都走了。

外面一个人的声音:“落灯啦,落灯啦!”

小东西坐在桌前,睁着大眼睛,木然地望着摇曳的烛光。

……一片阳光。阳光下石硪腾空而起,有力地落在地上。一个高大的汉子回过头来,黝黑的脸上,汗珠闪烁着铅灰色的光泽。他咧开嘴笑了,目光中流露出怜爱、温情,……

父亲的脸渐渐模糊了。

摇曳的烛光。小东西孤零零的影子映在墙壁上。

灰色的拂晓。清冷的街上几乎还没有人,远远的,在巷子的尽头,几个人影围成一团。从那里传来哭声。

那是在宝和下处的门口,一张席子卷着一具尸体,翠喜怀里抱着她的孩子,嘶哑地哭着。

翠喜:苦命的……妹子,你,你死的屈啊,你不该……死!

小顺子站在一边,低垂着头,看不见他的脸,他手上拿着的一根扯断了的绳子,在冷风中飘飘悠悠。几个脸色惨白的女人,悲哀地在严寒里瑟缩着。

忽然,围着的人无声地闪开了一道缝,就在很近的地方,陈白露和方达生站住了。

翠喜:(什么也没看见,她的眼泪滴落在卷起的席子上)妹子,再苦也得、得活着,你怎么……走了这条道啊,妹子……

方达生望着眼前的一切,他的脸因震惊和痛苦而扭歪了。在他身后是陈白露,她的眼睛显得那么大,充满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迷惆、恍饱和震惊。从卷着的席子里露出一根小辫,上面还扎着那条红缎带……陈白露突然用一只手捂住眼睛。

翠喜终于慢慢地抬起头,满面的泪水,她发现了面前这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她看着她。

陈白露的手顺着脸颊一点点垂下来,她也看见了翠喜。

一个年轻的美貌的女人和一个受尽欺凌、蹂躏而憔悴衰老的女人,就这样默默地,彼此对视着。

……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一点点掩盖了小东西的尸体,掩盖了这个世界。

公园里,还是在那条长椅上,方达生和陈白露坐在那儿,头上和身上落满了一层雪花。他们谁也没说话,像两个陌生人似地坐着。过了很久。

方达生:(喃喃地)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陈白露一动也不动。

方达主:(猛然转向她,声音暗哑地)我问你,为什么允许金八他们这么一群禽兽活着?!

陈白露:(终于抬起眼睛,她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地)我告诉你,不是我们允许不允许金八他们活着,而是金八允许不允许我们活着!

说完她慢慢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去。雪地上,留下她的一行足迹。

空荡荡的游乐场,落满了雪的秋千一动不动。

窗外,雪还在下着。陈白露站在窗前,她穿着黑丝绒旗袍。屋里没有一丝动静。

一扇门打开了,立刻传出人们打牌的喧笑声。有人在叫:“露露!露露!”

陈白露不回答,依然那样站着。

张乔治从里面走出来,一面向里边的人说。

张乔治;不,不,我就来,你看我来请她。

他的领带散着,背心的扣子敞开着,兴高采烈地向陈白露走过去。

张乔治:(似灵感附了体,站住)哦,我的小露露。

陈白露看着窗外,不动。张乔治走到她的侧面。

张乔治:你真美,今天你简直太美了!(吟诗一般)美,美极了!

你穿得这么忧郁,这么诱惑!

从窗子里可以看到,旅馆的大门口走出一个人,提着一只箱子,那是方达生。他走下台阶,走上马路。有一瞬间,他似乎想停下来,抬起头,但他没有,他沿着街道走去了。

张乔治的声音一直在继续着:“露露,你真会用香水,闻起来(一声长长的“嗯”)这么清淡,而又这么幽远!我一闻着那香水的香味,Oh,no!你的美丽的身体所发出的那种清香,就叫我想到当初我在巴黎的时候,(飘飘然、神往地)那巴黎的夜晚,夜晚的巴黎!”

方达生的身影渐渐地远了,终于消失在雪雾中。

张乔治:露露,你为什么不笑?露露!

陈白露仁立不动的黑色的背影。

一片黑暗。红色的小蜡烛一支支地燃着,跳动着,映出了陈白露朦胧的脸。

烛光。陈白露的声音:“这光,多美,多亮,……”

潘月亭的脸在她旁边出现了。

潘月亭:吹灭它!快,吹呀!

陈白露:为什么要吹灭它呢?

潘月亭:(笑着)吹灭了,让大家吃啊!

陈白露:(冷笑一下)好!我吹灭它!让大家吃!

她一口气把蛋糕上的蜡烛吹灭。满厅灯光大亮,乐队奏起响亮欢快的音乐。男男女女们,围着一张张又圆又大的餐桌,个个举起酒杯,喧笑哄闹着向陈白露身边挤过来。

“恭喜你,我的白露,干一杯!”

“永远发亮的明星,我们干杯!”

“美丽的小寿星,喝我这一杯!”“干吧!露露。”

陈白露谁也不推让,一杯杯地喝下去。

潘月亭:(为陈白露拦着)白露,你要喝醉了。

顾八奶奶:不行,潘四爷,白露不是你一个人的。我家里还有一场。(对陈白露)你八姐还要为你做寿哪!

张乔治:我们都去,为了露露!

报社的于总编挤上来,身后跟着一个照像的。

于总编:白露,我的报纸已经把你选做今年的“爱情皇后”,来,为皇后的二十二岁生日拍一张。

镁光灯“扑”地一闪,一个茶房喊着:“李襄理到!”

李石清神气活现地走进来,他的气派与从前大不相同,马褂换了坎肩,头发也亮光光地梳着。

张乔治:(故意夸张地)喝,李襄理怎么才来?

李石清:(不由得卖弄)抱歉,我刚从丁秘书那儿来,马上还要去交易所。

他瞟了潘月亭一眼,但从潘月亭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反应。

李石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陈小姐,这是我的一点小小的心意。

陈白露:李太太没来么?

李石清:家里实在有事,她让我替她向陈小姐道喜。

他说着,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金子的麻花手镯。

顾八奶奶不由地撇了撇嘴,露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张乔治趴到胡四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胡四突然哈哈干笑了两声。

陈白露:(伸手接过盒子)大破费了,谢谢,替我谢谢李太太。

她转过身,指了指桌子中央的极大的奶油蛋糕。

陈白露:吃,吃吧。(她忽然面向大厅,高声地)吃!都来吃呀!

一片喧闹声。

她拿起一把银亮的刀子,把蛋糕切开。镁光灯闪闪发亮。

西下的夕阳发射着绊红的余辉,在短暂的冬日的黄昏,映照着城市的暗影,映照着一条铅灰色的大河和河面上一座黑色的大桥。

一个像幽灵一样的人影从桥上走过,在人群里穿行。

他走着,一直走着,什么也没看见;不知道,也记不得他这是到哪儿去。一双深陷的黑洞般的眼窝里,两只冰冷呆滞的眼睛,叫人不寒而栗。还可以认得出,这是黄省三。

终于,他衰弱地靠在了一根电线杆上。不远处,饭店的霓虹灯在他的脸上一黄一绿地闪着。

饭店门口,穿着大褂的茶房,脸上堆着献媚的笑,毕恭毕敬地站立一旁。陈白露微微地依在潘月亭的肩上,从大门里走出来。

现在,她的脸上泛起红晕,眼睛闪闪发亮,像通常喝多了酒的人那样,莫名其妙地笑着。李石清跟在他们的身后。当茶房不断地弯腰鞠躬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得意之情。

突然,一只瘦骨鳞峋的手抓住他的胳膊,他一扭头,看见黄省三目光的的地立在眼前。

黄省三:(朝着李石清)经理,潘经理,您行行好!

李石清:(愣了一下)什么经理,你疯啦!

黄首三:不,我没疯,您行行好,告诉他们我没疯!

潘月亭回过头来。

潘月亭:这个人是谁?

李石清:原来是大丰的录事,早被裁了。

潘月亭:他要干什么!真是岂有此理。

黄省三突然双膝跪下,抱住潘月亭的腿。

黄省三:法官,我自己买的鸦片烟,买的红糖掺上,叫孩子们喝的,我亲手把他们毒死的!我没钱再买鸦片了,法官!你们不能放我,我亲手毒死了人,毒死了我的孩子!您杀死我呀,杀死我!

李石清像惊醒一般,扑上去把他拉开。

黄省三:(忽然樱樱地像一个女人哭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可怜的孩子!(他抬起头,对李石清)潘经理,人不能这么待人啊,不能这么待人啊!……

李石清绝望地推了他一把。黄省三侧在陈白露的脚边,他连忙磕着头。

黄省三:潘太太,求求你,让我死吧,我没疯,没疯呀!

陈白露呆住了,微笑仍然挂在嘴边,但,这是一种惊惧而又僵死的笑。她恍懈地打开皮包,把手伸进去,她想像平日那样地施舍一些……可是几乎就在同时,她“叭”地把皮包关上了,冲进等在路边的汽车里。

汽车轰地开起来,黄省三的嘶喊和他扑俯在地的身影,被甩在后面。

汽车里,陈白露倚在角落里,头低垂在胸前。潘月亭轻轻托起她的脸。她看着他,没有反应,没有表情。

潘月亭:露露,怎么,又难过了?

陈白露闭上眼睛。车窗外响着街上的喧嚣。她听见了潘月亭凑在她耳边说:“我的小露露,你看看。”

陈白露双目紧闭的脸。

潘月亭的声音:“睁开眼吧,乖乖,你看这是什么?”

陈白露睁开眼睛,她看见潘月亭把一只发出幽蓝光彩的“火油”钻戒,套在她的手指上。

潘月亭:这是我今天特别给你挑的生日礼。喜欢么?

陈白露缓缓地抬起自己的手,看着那颗美丽的钻石。

潘月亭:(兴高采烈的声音)行市,我真看对了,沾你的福气,我赚了一票大的。我真的有钱了。我现在什么都不伯了。

陈白露垂下手,目光移向车窗外。

潘月亭:别不理我,我的小露露,现在你要什么就有什么。明天,我一定把小东西给你活蹦乱跳地弄回来,好不好?你说呀!

陈白露:(没有回头)好。

顾八奶奶的中不中西不西的老式客厅里,正墙喜桌上高烧着一对又粗又长的红蜡烛。烛光闪闪。已经燃去一小半了。

墙上悬着一个鲜花扎成的大“寿”字。顾八奶奶和陈白露合拍的像片,放得大大的,嵌在一个红木的大镜框里。

疲乏的乐队有一阵没一阵地奏着。

穿过螺钢镶嵌的瓶状木窗,望见一群客人在另外一问客厅里打麻将、掷骰子、打扑克。仆人们穿梭一般端着茶点,来回侍候。

潘月亭醇醇然地靠在大沙发上。顾八奶奶、胡四、刘小姐,以及一些男女们,也都已不再跳舞。只有张乔治,他虽然已经醉了,但仍然摇晃着身子,笑嘻嘻地走到陈白露面前。

张乔治:(拉住陈白露的手,一边用脚跺着地板)露露,来,跳啊!

陈白露喝了大多的酒。此刻,她的眼睛半睁半合,脸上现出那种痴醉的、虚幻的神态。她胡乱地摇了摇头。

陈白露:不,不,我跳不动,我老了。

张乔治:(格格地笑起来)我的小猫咪,你才刚刚生下来呢。(他晃动着。转过身去)各位男士女士们听着!我们的皇后,现在要为我们跳个Tap—dancing,美国最时髦的“踢跳舞!”我来做她的舞伴!

乐队!乐队!

于是,乐队骤然乱糟糟地大响特响。

张乔治握住陈白露的手,把快要倒下去的陈白露拉了起来;他用手紧紧搂着她的腰,硬拽着她跳。

陈白露:放开我!

她看着张乔治,眼里射出厌恶而又愤怒的光。

陈白露:(大喊)你这个洒了巴黎香水的洋狗!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客人、侍仆们从窗口、壁门缝隙惊望着。

胡四忽然凑上去。

胡四:爱情皇后,我,该够格吧!

陈白露挥起手,像是要打胡四耳光;胡四灵巧地一闪。

陈白露:(指着他)你这个兔子!找你的母猫叫春去吧!

顾八奶奶站起身,又惊又怕地喊着。

顾八奶奶:这是怎么啦?

潘月亭:(对顾八奶奶解释着)她喝醉了,不认识人了。

陈白露的目光从人的脸上滑过,朝向屋顶。

陈白露:(茫然地)哪里有人哪!哪里有人哪!

她低声地嘶喊着,抽泣起来。

顾八奶奶:算了,算了,让你的老爸爸,你的老头陪你回去吧。

潘月亭:(挽住陈白露的胳膊)我陪你回去,回去吧。

陈自露:(试图挣脱着,大声呜咽,最后成了一种歇斯底里)我要回去!回家去,回家!

潘月亭:不哭了,不哭了,走。

陈白露倚着潘月亭的肩膀,恸哭着,向门口走去。

旅馆,陈白露房间的客厅里,李石清异常兴奋地来回踱步。潘月亭从卧室走出来。

潘月亭:(冷冷地)你来这儿有事么?

李石清:有事商量。

潘月亭:(坐下,对李石清,不耐烦地)你说吧!

李石清:(凑到潘月亭跟前)月亭,(他不大自然地顿了一下)经理,你知道市面上怎么回事么?

潘月亭:(故意地)不大清楚,你说说看。

李石清:(压低声音)我这是从一个极秘密的渠道打听出来的。

谣言说金八故意放空气,好向外甩,完全是大家神经过敏,假的。这一次买进,我们算拿准了,我粗租一算,说不定有三四十万的赚头。

王福升这时推门走了进来。

王福升:李襄理,您太太打过电话来,说您的少爷病了,催襄理赶快回去。

李石清:(简直不屑于听这些琐事)我知道,知道了。(继续向潘月亭)我跟你说,要是这个看涨的消息越看越真,客户们再忍痛补迸,跟着一抢,不出十天,再赚个十万、二十万不成问题。

潘月亭:(叫住正要退出的王福升)福升,你去看看陈小姐有什么事。

王福升:是。

王福升走进卧室。

李石清:(既得意又激动)我告诉您,这个行市要大涨特涨,我提议……

潘月亭:(并不看他,打断)你的太太不是催你回家么?

李石清:不要管她,先不管她。我提议,明天还是可以买,吃不了亏的!就这么决定吧,这一次成功了,我主张,以后行里再也不冒这样的险,留点信用。不过这一次,我们就破釜沉舟干它一下。

卧室里,王福升正轻轻拉上华丽的窗帘。

陈白露在床上呻吟了一声。

陈白露:(喃喃地)回家,回家了……

王福升注意地听着,他犹豫了一下,轻轻走到床前。

王福升:(试探地轻声问)小姐,您刚才说什么?

陈白露用手支起身体,四下看了看。

陈白露:(又扑倒在床上)玩够了,该回家了!

王福升:(惊奇)您,有家?

陈白露:(看着他)……

王福升:您,真有这意思?

陈白露:怎么?

王福升:(赶紧)小姐,您要是真想回家,那您在这儿欠的那些帐,您得——

陈白露:(慢慢转过脸去)对了,我还欠了许多债。(自语地)不过这些年,我难道还没有还清?

客厅里,潘月亭吐出一口烟。

潘月亭:石清,你还是回家看看吧,你的儿子不是病了吗?

李石清:(眨眨眼睛)您何必老提这个?

潘月亭:(用眼梢睃了一下李石清)我看你太高兴了。

李石清:不错,这次事我帮您做得相当漂亮。我的确高兴。

潘月亭:(微微一笑)对不起,我忘了你早已经是襄理了。

李石清:(感到了潘月亭话里有刺儿)经理,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潘月亭:(不露声色)李襄理,现在我手里这点公债是一笔钱了吧!

李石清:自然。

潘月亭:这一点赚头已经足够还金八的款子了吧?

李石清:(小心奉迎地)当然,还大大地富余。

潘月亭:准备金也有了吧?

李石清:是的,有。

潘月亭:好极了!石清,你想现在我还怕不怕有人跟我捣乱?

李石清:(含混地)我不大明白经理的话。

潘月亭:也许有人说不定要去说,我把银行房产都抵押出去了,或者说……(他停住,眯起眼睛望着李石清)

 

卧室。

王福升:(手在口袋里摸索着,一边望着陈白露)小姐,您刚还了八百,又欠了两千,这样花法,一辈子也是还不清的。您看,这些帐单,(从口袋往外拿)这一共是……

陈白露:(纵身坐起)不用拿,不用拿,我不要看。

王福升:(无奈地)可是人家说您明天下午是非还清不可了,我一个劲儿跟他们说好话……

陈白露:谁叫你跟他们说好话!冤有头,债有主,我自己没求过他们,要你去求!

王福升:我说小姐……

陈白露:(愈发烦躁地)我知道,知道了!钱!钱!钱!为什么你老拿钱来逼我,你滚!

王福升垂手立在一边。

客厅。

李石清:(强自镇静着)经理,您一定知道,圣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潘月亭:(冷酷地)我是很忍了一阵子,你也许还不知道,行里的同人背后骂我是个老糊涂,瞎了眼,叫一个不学无术的三等货来做我的襄理。

李石清:(极力压制自己)我希望经理说话无妨客气一点,字眼上可以略微斟酌斟酌再用。

潘月亭:我很斟酌,很留神。

李石清:(勉强一笑)好了,这些名词字眼儿都无关紧要,头等货、三等货,都是这么一说,差别倒是有限。不过,经理,我们都是多年在外做事的人,我想,大事小事,最低该讲点信用。

潘月亭:(一阵大笑)你也要谈信用!信用我不是不讲,可是我想,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我明白跟哪一类人可以讲信用。

李石清:那么,经理对我是不打算讲信用了?

潘月亭:这句话真不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说的。

潘月亭将雪前捻灭,掸掉落在袖子上的一点烟灰。

潘月亭:你的汽车在门口等你,坐汽车回家是很快的。(由身上取出一个封套)李先生,这是你的薪水清单。襄理薪水一月是二百七十元。这个月,会计告诉我你预支了二百五十元,我想我们还是客气点好,我照付一个月全薪,这是剩下的二十元,请你点一点。不过,你今天的汽车帐,行里是不能再给你付了。

李石清睁着一双愤怒得呆住了的眼睛,瞪视着播月亭;他伸手接过钱。

潘月亭:(站起来)好,我不陪你了。你以后没事可以常到这儿来玩玩,你叫我月亭也可以,称兄道弟,跟我“你呀我呀”他说话也可以,现在我们是平等了。再见。

他转身走进小客厅,把门关上了。

李石清,手中紧握着那两张钞票。

李石清:二十块钱!(牙齿格格作响)二十块钱!

一阵残酷的绝望和仇恨攫住了他。他面部歪曲,如同一只负伤的野兽扑倒在沙发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电话铃响了,突兀而刺耳。

李石清缓缓地抬起头,他望着电话,脸上的神情由恍惚变得激动起来,似乎有什么预感,他猛地冲过去,抓起耳机。

李石清:……哦,是报馆于先生,我是石清,潘经理不在,有事您告诉我吧。哦……哦,什么,消息不好?……金八的人露出来的?

……您有封信已经叫人送来了,好!好极了!

他“砰”地扔下电话,转身冲出门去。

在走廊上,他撞上一个女人;他全然不顾,正要跑开,那女人叫住他。

李太太:石清,石清!你上哪儿去?

李石清:(看见了李太太,激动使他有些语无伦次)你?!啊,好,在他的手中“簌簌”地抖着。

他目光狂乱地抬起头,随即,猛地转身撞开饭店的玻璃大门。

李石清在大厅里飞跑。他奔上楼梯;他绊了一下,立刻又不顾一切地向上冲去。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站住了,惊讶地看着他。

陈白露房间的门被“咯”地推开了。潘月亭正坐在沙发上翻着报纸,他看见李石清。

潘月亭:哦,你还没有走么?

李石清站在那儿,喘着,渐渐地,他冷静下来。

李石清:(缓步走进屋,稳稳地)是,经理,我心里者惦念着您行里的公事,所以总不想回去。

潘月亭:(十分厌恶地)你又来做什么!

李石清:自然是公债的事。经理,(他举起手里的信)这是于总编给您的信。

潘月亭:(恼怒)你怎么能把我的信拆开!

李石清:(笑起来)不拆开,我怎么知道是喜信,好给您报喜呢。

他把信捋捋平,递给潘月亭。潘月亭似乎觉出了里面的溪跷,一把抓过信,读着……

李石清:(在一边,慢吞吞地)这件事,我实在是想不到,不会这么巧,不会来得这么合适。

潘月亭:(看完信,脸色大变)我,我不相信,这是假的!

他扑向电话。李石清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他。

潘月亭:喂,报社吗?我姓潘,潘月亭,我找于先生!什么,刚走?

你知道上哪儿去了?混蛋,你怎么不问一声!

李石清的面上浮起满意的微笑。

潘月亭:(又拨了号码)你是会贤俱乐部吗?我找丁先生,就是金八爷的私人秘书!他回家了!怎么会这时候回家!现在不过才,(看看自己的手表)……

李石情:不过才早晨五点多钟,快天亮了。

潘月亭看了他一眼,再拨电话,这一回耳机里“嘟嘟”地响着,却没有人接。

李石清:(狡黠地)经理,其实公债要跌个一毛两毛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您看没看信上说要跌多少?

潘月亭扔下话筒,从桌上拿起信,李石清走过来在后面指点着。

李石清:不,在这一张!

信纸上的字:“……此消息已传布市面,明日行市定当一落千丈,此事由金八在后操纵,决无扳回的可能。”

潘月亭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抱住头,电话铃骤然响起。潘月亭全身一抖。李石清过去拿起话筒。

李石清:你哪儿,哦,是您呀,丁先生。

潘月亭恐惧地盯视着。

李石清:什么?明白了,金八爷早上就要提款!好,我一定告诉他……

潘月亭冲上去,抢过话筒。

潘月亭:我和金八明明说好再缓几天!他不能不讲信用。喂!

喂!

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上了。潘月亭挥起手把电话打到地上。

李石清:经理,现在该我们俩谈谈了。

潘月亭:(暴怒)谈什么!

李石清:不谈什么,三等货要看看头等货现在怎么样了。

潘月亭:(咬着牙)你小心,你这样说话,你要小心。

李石清:我不用小心,我家没有一个大钱,我口袋里尽是当票,我用不着小心!我没有到了手的钱,又叫人家抢走,我没有多少万还不清的债……

潘月亭:(向前走了一步)不要再说了。

李石清:(豁出来了)我要说,我要痛痛快快地说,我叫一个流氓耍了,我只是穷;你叫一个更大的流氓耍了,他要你的命!天一亮,我就要亲眼看你的行付不出款来,看着那些十块八块的穷户头,骂你、咒你,他们要宰了你,活吃了你!

潘月亭:我先宰了你再说。

他双手掐住李石清的头颈,死命地摇晃。

卧室的门突然打开了,陈白露站立在门口。

李石清:(挣扎)你杀了我吧!宰了我吧,可是金八不会饶了你

陈白露看着这两个厮打着的发了疯的男人。李石清已面色发青。

陈白露:(大叫了一声)不要打了!

潘月亭浑身一震,手慢慢地松开了。他回过身,看了陈白露一眼,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李石清摇晃着,站了起来。他向陈白露望着。半晌。

李石清:(无比的蔑视)你这个娼妓!

陈白露的脸抽搐了一下。她向后退了两步,靠墙站住。

陈白露:(望着李石清,悲哀地一笑)真对不起,你太太来电话了,说、说你的儿子已经不行了。

李石清惊呆的脸,泪水涌流出来。

陈白露独自站在淡紫纱罩的立灯下。灯光照着她。她抬起手臂,让手臂顺着脸颊滑过,不知怎么,她又重复了这个动作。

她内心的声音:“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人?”

蓝蓝的天空,阳光照在河面上,冰已经在溶化,波光粼粼。

陈白露坐在河边,微风吹动她的头发,水下浮游着一群小鱼秧子;她用手轻轻在水中拨弄着,小鱼从手指间游了过去。一片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去年的枯叶,和几片碎冰,从水面上飘过。

陈白露的声音:“我是水?——是鱼?——是树叶?——还是风?——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人?”

陈白露走进花店,到处摆满了美丽的鲜花,杜鹃花、山茶花、君子兰、康乃馨,陈白露朝着一片火红的玫瑰花走过去……

团团簇簇的玫瑰,在空荡而华丽的屋子里,悄悄地开放着。

夜。陈白露躺在花丛旁的地毯上,她空虚的目光朝向屋顶,在她的身边,满是撕碎的花瓣。一个声音:“竹均,竹均!”

她倏地坐起来,出入意料地,方达生正站在门口望着她。

陈白露:(站起身,仿佛不敢相信)达生,是你么?

方达生:(点点头)……

陈白露:你,没有走?

方达生:(轻轻摇了摇头)……

两个人彼此相视着,最后,还是方达生移开了视线。

方达生:(走到陈白露身边,望着玫瑰花)多好看的花!谁送的?

陈白露:(心中无限的寂寞)没有谁,我自己送我自己的。

方达生又一次盯住陈白露的脸。

方达生:(不由地)竹均,我还是想来看看你,我不明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他们混!(陈白露转过身去)……你不要再瞒我了,你心里痛苦!一个人可以欺骗别人,但是欺骗不了自己。

陈白露的背影,一声叹息:你要我干什么呢?

方达生:你应该离开这儿,你应该结婚。

沉寂。

陈白露:(微微摇了摇头)结婚……我试过。

方达主:(没有想到)和谁?

陈白露:那个人有点像你。

方达生:像我?

陈白露:嗯,像你,他是个傻子。

方达生:哦。

陈白露:因为,他是一个诗人。(她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追想地)那个人哪……他思想起来很聪明,做起事就很冲动。让他一个人说话他最可爱,多一个人谈天,他简直别扭得叫人头痛……

陈白露沉浸在回忆的遐想中。

方达生:(犹豫)你,爱他——

陈白露:(突然之间好像变得非常快乐)嗯,我爱他,他要我跟他结婚,我就跟他结婚;他要我到乡下去,我就陪他到乡下去。他说,你应该生个小孩,我就为他生个小孩。结婚以后几个月,我们过的是天堂似的日子。他最喜欢看日出,每天早上天一亮就爬起来,叫我陪他看太阳。他真像个小孩子,那么天真!那么高兴!有时乐得在我面前直翻跟头。他总是说,太阳出来了,黑暗就会过去,他永远是那么乐观,因为他相信一切是有希望的。

方达生:以后呢?

陈白露:(依然微笑着)以后,他就一个人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怎么?

陈白露:(仿佛刚刚清醒过来)啊,你不懂,你不懂新鲜的渐渐会不新鲜了……我告诉你,结婚后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穷,不是嫉妒,不是打架,而是平淡、无聊、厌烦。两个人互相觉得是个累赘。懒得再吵嘴打架,直盼望哪一天天塌了,等死……

方达生:(探询地)是不是因为你们的想法根本不一样?

陈白露:也许是吧。反正后来那根捆着我们的绳子断了。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孩子死了。

方达生:你们就分开了?

陈白露:嗯,他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现在他在哪里?

陈白露:不知道。

方达生:他有一天也许会回来看你。

陈白露:不,他决不会回来的。他现在一定工作得很高兴。(低头,悲伤地)他早把我忘记了。

方达生:你似乎还没有忘记他?

陈白露:(肯定)我忘不了他,我到死也忘不了他。你喜欢这两句话么:“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你喜欢么?

方达生:(没有回答她)……

陈白露:这是他写的一个快死的老人说的。

方达生:(突然地)你现在还爱他。

陈白露:(过了一会儿)是的。

她看着方达生。

方达生:谢谢你,竹均,你是个爽快人。

他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

陈白露:你就走吗!回去了吗?

方达生:我不打算回去了。我要留下来。

陈白露,(惊讶地)你要在这儿干什么呢?

方达生:这些日子,我认识了一些朋友,在你这儿的那些天,也使我想了许多,也许……我想为小东西那样的人做点什么,(他向窗外望了望,一个昏黑的世界)我想,会有许多事可做的。

陈白露深深地对他看着,似乎要把他的样子印在脑子里。突然,她走到玫瑰花丛前,折下一支。

陈白露:拿着,送给你。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起我……

方达生接过那朵玫瑰。

门被小心地开了一条缝,随即,王福升闪了进来。

王福升:(脸上堆满了笑)陈小姐。

陈白露:干什么?

王福升:(手里拿着一大叠帐单)您的帐单。

陈白露:(像曾经那样,蹙起眉)你没看见我有客么?

王福升瞟了方达生一眼,躬了躬身子,只是比那一次在走廊时,腰弯得更低,目光也更恭顺了。

王福升:是,小姐。(他停顿了一下,把那一大叠帐条轻轻放在桌子上)是这么回事儿,金八爷已经替您把帐都还了……

陈白露:(猛然一惊)金八?!

王福升:(谄谀地)金八爷他老人家让我把这大摞帐单交给您。

陈白露:(像挨了一个耳光似的,全身一颤)金八!

她的眼里在刹那间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她向方达生望去,方达生痛苦地扭过头,手里的花不觉掉在地上。

渐渐,陈白露的脸僵硬起来,变得那么冰冷,那么冷酷。

陈白露:(低声地〕你出去。

王福升站在那儿,一时没有动。

陈白露:(又重复了一遍)你出去!

王福升扭身,朝外走。

陈白露:(猝然转向方达生,提高嗓音)你!你也出去!

方达生抬起低垂的头,在极度的失望中,他的嘴唇颤抖着。他向前走了一步,仿佛想要说什么……

陈白露:(爆炸似地)出去!走!我让你走!

方达生:(看着她,忽然,怜恤地一笑)好,我走了……竹均,再见。

他走出门去,王福升紧跟在后面,陈白露冲过去,把门“砰”地关上。她扑向桌子,疯子般地抓起那叠帐条,狠命地一下一下地撕得粉碎。

纸屑飘落下来。

最后,她徒劳地用手攥着剩下的一点纸片,揉着。手指因用力太狠而失去了血色,直至痉挛。

陈白露两手无力地垂下,木木地站在那儿。

陈白露穿上她最心爱的一身雪白的衣裙,毫无表情地坐在梳妆台前,精心地梳妆打扮。

陈白露:(端详着镜子里的这双眼睛、这张脸、这个女人,凄然地,生得不算太难看吧.人,不算太老吧……

她慢慢伸出手,拿起放在台子上的药瓶——鲁米那,她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打开盖子,倒出药片,把空瓶丢在地上。

陈白露内心的声音:“这——么——年——轻,这——么——美—— ”

她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这是一声极其优伤的绝望的叹息。

眼泪悄然地流下来,她端起茶杯,背过脸,把药很爽快地咽下去。

随后,她站起来,走到问口,把门锁住。仿佛胸际有些疼痛、窒塞,她轻轻地捶着胸,从桌上拿起那本《日出》,在沙发上睡下,她打开书页,无声地读着。

天空浩渺,那样清,那样白。

路边传来砸夯人的歌声。

领头的:(唱)颠儿颠儿走来个小姑娘啊,

(合)嗐唷!

一双大眼儿明又亮啊,

(合)嗐唷!

在城市街道的尽头,陈白露提着箱子从远处走来。她还是那个少女的模样,清秀、纯真,刚刚进城,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四面看着。

领头的:(唱)提着箱子上学堂啊,

(合)嗐唷!

还是急急忙忙看新郎啊?

(合)嗐唷!

砸夯的工人们冲着她笑起来,陈白露连忙不好意思地跑开了。

夯声继续着……

 

陈白露躺在沙发上,手里的书已经掉在地上。她闭着眼睛,生命渐渐从她的身体离去了。

窗帘的缝隙间,射进一道淡红色的曙光,照着她雪白的衣裙……

 

隐隐的夯声。

一望无际的田野,无边云峰峥嵘。太阳从云隙间射出金色的长箭般的光辉。

诗人惊喜的脸。

他奔跑起来,那自由自在的身影,溶进了炫目的霞光。

清晨,街上冷冷清清。

从亨德饭店后面的一个小而窄的侧门里,走出两个汉子。他们抬着一副木板,上面放着陈白露的尸体。一缕被划破了的衣裙拖在地上。她仿佛只是睡着了,她的脸依然那样年轻,那样美。只有嘴角边流出一条细细的短短的血痕——是愤怒?是悔恨?还是忘却一切的、不可言传的神秘?

路边,一两个行人停下来,向那远远的女人的尸体望了望,又继续走路了。

夯声骤起。

 

阳光灿烂地照耀着。蓝天澄澈。

石蛾高高地腾向天空,又沉重地落到地上。一个高大壮实的黝黑的小伙子,领头高声唱道:

 

日出东来哟!

满天的大红来吧!

 

工人们齐声台着:“嗐唷,嗐唷……”

石硪一下下地砸下来,汗水“唰唰”地震落在土地上。

领头的小伙子:(唱)住下砸来吧,

咱们弟兄!

工人们:(合)嗐唷,咱们弟兄!

一浪浪低沉有力的夯歌与石硪砸地闷雷似的巨响,震动大地。

路边,密匝匝地站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他们瞧着,听着,嘻嘻地笑个不停。

方达生站在孩子们中间,他凝神望去。他的眼睛逐渐明亮起来,目光坚定……

一盘盘石硪劈空而起,一条条粗大的绳子绷得笔直,连接工人们粗壮的手臂,一下一下,细小的石子粉碎了,土地变得那样坚实。

工人们那一张张生机勃勃的黝黑的脸膛朝向太阳,汗珠反射着太阳的光辉。

石硪飞起来,中间的领头的小伙子酣畅地笑着,托着石硪。

领头的小伙子:(唱)往下砸来吧:

咱们弟兄!

石硪砸下来,随着工人们有力地喊着“嗐唷,咱们弟兄!”深深地落在土里。

那高亢、洪亮的声音是一个大生命,浩浩荡荡地向前推,向前进,洋洋溢溢地充满了世界。

 

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二日二稿


 




“烟上披里纯”是英语inspiration的译音,意渭“灵感”。梁启超译为“烟土披里纯”。
半农词,赵元传曲,歌名《叫我如何不想她》。

 

 

应上海电影制片厂的邀约,我与万方改编《日出》为电影剧本,我想在这里说几句话。

多少年来,《日出》这个剧本,我总以为是一九三五年写的。最近问了巴金同志,才知是一九三六年写的。那年六月在巴金、靳以主编的《文季月刊》上,刊登第一幕。每月一幕,连续刊载了四个月。每到月半,靳以便来信催稿,像写连续小说一样,接到信便日夜赶写。写一幕登一幕,后来居然成为一本整戏。

当时写得很顺畅,不感到如何困难。动笔之前,有一个简略的大纲,心中早已酝酿着几个熟悉的人物。这些人物,在上的横暴荒淫,在下的受尽压榨,许多残酷的事实使我思索,使我愤怒,使我觉得必须打倒这个恶鬼当道的旧社会。我年轻,确实不懂革命的道理。我无能为力,只有写戏暴露它,公之于众,抨击它。我只想砸碎这个腐烂的人间,劳苦人才有出路。

那时,我不明白那种人吃人的社会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必然产物,我只痛苦地感觉到这座箍得人透不出气的人间地狱,必须粉碎。在《日出》剧本的跋中,我引用一句古文“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我诅咒旧世界,像要嘶喊出血来。我发誓,情愿随这座牢狱的灭亡,自己与之共埋葬,不愿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继续存在。

写《日出》之前,最早从心里发作的话是:“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睡”就是长睡不起,这个“我们”,出自陈白露口中,指的是那鬼域社会的操纵者和他们的殉葬人。我想,如果有这一天,像太阳升起似的,新的社会出现了,我将是如何狂喜,如何拥抱它,如何珍视它、保卫它!

新中国终于站起来了。人民不再受压迫,人民在搏斗中,取到幸福的现在和将来。这个胜利,是千百万人民在党的领导下战斗得来的,是无数先烈为坚持真理流血牺牲得来的。我爱今天的中国,爱明日的中国,真诚地相信祖国有更光明的前途。

然而过去的苦日子是不能忘记的。认识了,理解了往日惨痛的历史,使我们更有决心为今天的好日子奋发图强,为来日的美好河山战斗不止。

因此,把这个剧本改编成电影,使更多的观众,尤其是青年,看一看过去被践踏的劳苦人民,过着如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日子,是一件应该做的事。

在改编为电影脚本的过程中,我仿佛又经过一次可憎恨的噩梦。同时,也感到无穷的喜悦,这场噩梦毕竟过去了,永不复返了。

改编使我逐渐回忆起更多、更远的往事。这个电影剧本把当时的社会写得丰富一些了,广阔一些了。舞台,作为表现的工具,无论怎样运用,究竟有一定的限制,不如电影灵活,那样变化万千,可以“呼风唤雨”,可以“撒豆成兵”。电影的天地确是广袁无边的。话剧《日出》有四幕和两个场景紧紧地箍着,在这里面,我挤进许多事与人。如今,变成电影本子,就感到松动多了。从前我在膝陇的意识中想到过却没有地方写进去的,现在可以由我从容地展现出来。自然,任何表现的艺术都有它一定的限制,电影也不例外。它也有它独特的规律与知识,这种基本知识的作用大约就是要“电影化”。

从一个舞台剧本一跃而为电影本并不是原来所想的那样容易。要“电影化”,也有个转化的过程,不是画个圈、就成一张面孔,点个点、就是一个活泼的懈料那样简单。我反复想了多次,突破原来的旧框子,把舞台本的《日出》变为电影本的《日出》,倒是用了一些功夫。

这里要说明的,陈白露这个人物似乎比以前丰满了,占的篇幅多了,其余人物保存下来,又加了两三个角色。有些场面比较热闹,其中必然有各色各样的人物形象,那只好留待电影导演来勾勒、描写,我觉得无须在剧本上啰嗦。再有,就是剧本的夯歌,我改了一句,把原来的“要想吃饭,可得做工”,改为“往下砸啊,咱们弟兄!”当然,还有不少的改动,也可以说不少地方重新写过了。我多少可以肯定的,就是这些新写的戏,仍是根据我当时的生活知识。可见改编工作,也需要充实的生活。

有两个朋友读完了这个电影本子,他们都说它是个新创作,尽管主题未动,但与原来剧本的面目不相同了。他们对我说的话总是真诚的、坦率的、客观的。我也就认为这个本子不是照猫画虎,不是摆弄一点陈旧的玩意儿,冒充新货了。

我仿佛又进了一个天地。这个天地是新的,是亮堂的,是充满阳光的。

 

(原载《收获》198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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