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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想

正在想

 

(独幕剧)

 

 

老窝瓜——马家班的班主,五十左右,一个变滑稽戏法的老前辈。

小甜瓜——“窝瓜”的老婆,三十五左右,聪明伶俐,面面圆到。曾经在平民娱乐场所说书弹唱,盛极一时。现在徐娘半老,只好帮助“老窝爪”变变滑稽戏法,聊以糊小秃子——马家班的少老板,十八岁,学得一口贫嘴贫舌,十分呆气。

老盖儿——整天在马家棚子前面,敲锣打鼓,喊喊唱唱,专门为马家班招揽生意,让客收钱,一句话,一个“拉人的”。

哈哈笑——一个拉洋片的(“唱西洋景”的),一口地道北平话。嘻嘻哈哈,滑头滑脑。

  红——小秃子的情人,十七岁。

  弟——小红的女友,二十岁。

李保长——管辖马家棚子一带的保长。

李老太太——李保长的妈。

五姑奶奶——“老太太”的女儿。

三丫头——保长的女儿,十三岁。

四和尚——保长的少公子,十一岁。

丁老师——某小学教员。

穿西服的瘦子——歌舞团的人。

  子——敲洋鼓的。

醉汉。

唱数来宝的。

掼交的力士。

乡下人。

还有卖膏药的,说大鼓的,以及其他奇形怪状各色人等。

 

这一向老窝瓜郁郁不欢,因为棚子里的生意一天比一天清淡。戏法没人看,马家班不改行,眼看着只有饿死。前场只靠一个拉人的老盖儿,喊破了喉咙,棚子里也不上几个座。偏扁这些日子除了马家班的滑稽戏法外。

这个小坝子又添上各种新奇娱乐。蹦蹦戏,说大鼓,单口相声,歌舞团,一窝蜂似地簇集一处。真是五花八门,好不热闹!相形之下,窝爪的场子,确实阴阴惨惨,防佛他那场玩意儿只有鬼才肯看。

其实同行们相处,还能融洽,围着棚子的老板们,今个红光满面。主意兴隆,大家望见老窝瓜对着空棚子连喊带叫,乱翻跟头,确也觉得免死狐悲,凄凉可怜。有时反而抽个闲空、到马家棚里捧个好,喝碗茶,这也是因为:一来窝瓜资格老,自小跑江湖.至今也有几十年,所谓“德高望重”,再潦倒也算个头儿。二来,他性情憨直。

人缘好,整天不慌不忙,心里总有他自己一套如意的算盘。虽然有时候不免吹吹大气,翻翻花样,大家也料得稳,这个“傻好儿”干得再热闹,也不过是混饱了两顿干饭,没有大来头。三来,他那老婆——那红过一阵的小甜瓜——实在比他聪明,伶俐.四面八方都联络得同周到到,真是圆里透圆,同行亲友们倒也心甘情愿,闲着没事,到棚来凑凑热闹。

今天下午棚里气象大不同,原来窝瓜闷想许久,忽然豁然贯通,说是“要发财,得改行”,以后专演时下最受欢迎的“话剧”。不用说,这一改准是“锦绣前程!日后前场的金银用斗量,堆得满柜满箱”!说得大家欢欢喜喜,不用提多么乐!只有那聪明的甜瓜暗自不信这一套吉利话,却也不便多加议论。心想说不定这“傻好儿”时来运转,福至心灵,也许从此大家就翻了身。再者,变变也好,就算是做梦都好。总之想来想去,目前实在混不下去了。

棚里的布置也大改良,正中靠后,那抖斜歪歪的小戏台。

现在挂上两个半幅破被单,上面补成红一块,紫一块,作为戏幕。台高三尺,四四方方,这台两个胖子坐不下,半个胖子就压得晃晃摇摇。远远看,孤孤零零,倒像黄泥堆上一座破土庙。台右仍然悬着那褪了色的油渍红布慢。

慢后面是艺员们等候上场的隐蔽处,慢下可以望见人们的脚。棚右近前通着出口,拉人的老盖儿在外面拉起破锣嗓子,边唱边讲,鬼哭神嚎.把马窝瓜一家三口的玩意儿吹得天花乱坠。棚内横七竖八排放几堆空桌椅,阳光由根顶漏下来,寂寞地射着桌上一层暗灰的尘土。前面正中有两张较为完整的桌椅,大约是为着今天的特约贵宾借来的。棚左偏中开一矮矮的入口,通着一间小席棚。

在“古”时候这里面因为前台生意好。照例很宽敞地放着黄晶晶大肚皮的开水壶;至今早已充作马家的卧室,饭厅厨房,休息所,最近一变而为窝瓜一家的化妆间,经理室,以及窝瓜编剧的所在。此外棚里稀稀落落悬起几块当年的骚人墨客题赠的横绢幅,字迹模糊,只有正中挂在幕上的那一幅上面依稀认得是“色艺双绝”四个字,题明送给“甜瓜女吏爱存”的。

抬头望,喜气洋洋的窝瓜穿着自己仅有的一身“古时候”的瘦而短的洋服。头顶常礼帽,手执文明棍,足蹬草鞋,兴高采烈地在颤巍巍的台板上踱来踱去,一双小眼睛,不断地闪动,想起眼前的成功,喜滋滋地直沉不住气。他的老婆小甜瓜——其实以外形看现在她该改名“西瓜”——也打扮得花枝招展,上身红洋布袄,下身粉红缎子裤,笑起来一双眼珠子转啊转的,要勾走台下看戏的魂。比起她那干瘪的丈夫,她那光嫩嫩的圆脸,乌黑的头发,真不像生过秃子那么大的儿子的。尤其是秃子虽然十八岁,神气看来却自命不凡,人小心大。现在留头发,擦“凡士林”,已经学会找女孩子们厮混,早不是当年呆头呆脑的小秃子了。他现在穿一件瘦瘦的浅绿旧绸褂,白扣子,高须子,下面是香芸纱的肥裤,脚下一双白帆布鞋,除了裤显旧,白帆市鞋张开了嘴外,周身上下收拾得熨熨帖帖,足配得上做一个乡下大姑娘的小情郎。

(开募前就听见马家班前后左右锣鼓喧天,说书叫唱,小买卖人乱吼乱吵,掺杂闹哄哄的土班马戏.热辣辣的半洋歌舞。洋喇叭吹着懒洋洋的小调,配着悠挞挞的破鼓。

场外拉人的喊喊叫叫,边动边拉,乡下佬忸忸怩怩,在门口上张望一下就跑。四周围男女老少挤挤蹭蹭,有说有笑,这外面一片喧嚣嘈杂的声浪,益发显出马家棚里分外寂寞。

(幕开了,小台上马家三口却在斗气。小秃子抱着一条板凳不知为什么绊倒在台角上,两脚张开,气呼呼地翻着白眼。面对观众,秃子的爹与秃子的妈并排止坐在一条狭长凳上,直眉瞪眼,像一对拌了嘴的土地公婆。倒是窝瓜心软,先偷偷望秃子妈一眼,却发现她还是怒气冲天,就蓦地转过头去。小甜瓜看了看秃子爹的傻相,也气得扭转了身,坐得更远。为着一条板凳,小秃子旱被他们支使得头昏眼花,现在左右望望,一肚子的闷气,勉强爬起,走到中间台前,预备放下板凳。窝瓜看着真不顺眼,失望似地瞪瞪他,叹口气转过头,这时小甜瓜突然跳了起来。

小甜瓜 (冒了火,对着他喊)不对,我的小祖宗,你的脑子是跟着刚才的菜汤子下了饭啦?是怎么啦?这椅子不搁在这儿。放在右边墙边上。说啊,(对着他的丈夫窝瓜翻白眼)我的爹,你不是这戏里面的(忽对秃子)什么“行子”?

小秃子 (低声)编剧吗?

小甜瓜 (听不用,佛然)什么“编剧”?一个变戏法的编了几句戏词也用得着撇这么许多文明话呢?

老窝瓜 (一旁不满)你看你这个叽哩嘟噜的劲儿,仿佛这出戏是你编的似的。(噘音嘴,指着左边)放在这儿。

小甜瓜 (指右边)下,这儿。(对窝爪)你不是说放在这儿的叫我在台上坐着吗?

老窝瓜 (大怒)我说放在这儿就是这儿。小秃了,放在这儿。快放好,小心,(拿起文明杖)我把你的脑袋敲下来!(几乎把秃子挤下台)

小秃子 (也怫然)爹,什么?

老窝瓜放在这儿。

小甜瓜放在这儿。

老窝瓜 (大喊)秃子,放这儿!

小甜瓜 (也大喊)放这儿,秃子!

小秃子 (无名火起)我的天,还是听准的话?干脆放下。(砰然一声,椅子落下)你们爱怎么摆就怎么摆。(跳下颤巍巍的小台,直向左面席棚走)

小甜瓜 (设想到)小秃子!一

小秃子 (停住回头)再说我现在不叫小秃子,我叫(做势)马一飞,我现在是话剧,嗯!(看窝)文明话剧的演员,我不是那个变戏法,翻跟斗的小秃子。(大摇大摆,进了席棚)

小甜瓜 (望着秃子走出,倒吸一口气)哟,“土地奶奶放屁”好神气呀!(忽对窝)谁给他起的这个官名?

老窝瓜 (不安地笑)不才,我。

小甜瓜 (睁眼)你为什么不问我?

老窝瓜问你,你整天在李保长家里死泡,聊闲天,你还有理。(一屁股坐下)

小甜瓜 (触起牢骚)哟!我到李保长家里不是为我们这一家三口人?你这个倒霉鬼,说贫嘴没人听,变戏法没人看。不是我,今天李保长会答应来?不是我,一会儿那个邀人的偏偏想邀你?(讽刺地)对了,人家瞧你长得好看,脸子白。

老窝瓜 (气为之夺,只好幽默地)可就凭我这副长相.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来邀我?

小甜瓜 (滔滔不绝)哼,邀你?我们马家棚子四周这些玩把戏的都死绝了,人家看我们生意好,场场卖满座!哼,这一个月每场玩意来不上三个半人。门口老盖儿拉主顾喊得像死了妈。你说哪天卖得够喝水的钱?

老窝瓜 (词穷气短)你有理,你有理,反正现在人家来找我们,不是么?

小甜瓜嗯,那——

老窝瓜那就得了。(本性难移,又打起自己如意的算盘)一会儿,把我编的那出戏一演,你看,不到两天,我老窝瓜的名气准出去。哼,半个月以后,这个大戏院的经理也请我,那个大舞台的老板也邀我。你看,那金子洋钱就像发大水似的,哗哗地冲我们家里流。(兴高采烈)你就瞅着吧,那时候——

小甜瓜 (狮吼)就瞅着你在做梦!你少胡思乱想,穷开心,窝窝头部快吃不着,整天闭着眼睛想啊想的,做他妈的发财梦,就凭你呀,哼——

老窝瓜 (愣住,忽然)就凭我,你就配不上!(怜悯地望着甜瓜摇头)哎!我的老婆,你怎么一点儿世界眼光儿都没有?

小甜瓜你有!有了,一辈子改他三百六十行,行行你只配跟人家穿鞋,打扇,拿行头,早晚要饭!(一气要下台,转过脸预备趴下去)

老窝瓜好,好,好。咱们是活不投机半句多。我只问你,你跟那个邀人的说好了我们要在城里大舞台演戏么?

小甜瓜 (台高人矮,御悬半空,怒目仰观)扶——着!

老窝瓜 (赶紧过去)知道。(扶下甜瓜,她掸掸衣服)我问你,你问那个邀人的——

小甜瓜 (不耐烦地〕说了。(走去排正台前横七竖八.歪歪倒倒的条凳)

老窝瓜 (站在台边)你跟他提过要保管来回路费。还有那店钱,车钱,饭钱,茶水点心钱?

小甜瓜 (不屑与语的神气)提了。(仍收拾她的破椅凳,顺手捡起地上一颗花生,剥开吃下)

老窝瓜哦,(闭目沉思,走至椅旁〕他跟你讲过,一月包银多少?

小甜瓜包(看他益发异想天开,几乎要笑出来)包银?

老窝瓜嗯,你多少,我多少,我们儿子多少,我们这群洋鼓洋号又多少?

小甜瓜 (知道他又在做梦,便顺口答应〕讲好了。(窝瓜在台中凳上坐下)

老窝瓜 (眼巴巴地)可在大舞台?

小甜瓜 (顺口一说)大舞台!(嘴角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又捡起地下一张破报纸,当做抹布擦凳上的尘土)

老窝瓜 (非常乐观地)那你就应该告诉他。我们有大风舞,胡拉舞,下雨舞,抽筋舞;大变活人,各种滑稽西洋戏法;还有包公打东洋,三气诸葛亮,还有那马大才新编的文明话剧,那马天才自己主演,主编,主导,那悲秋女士配演,配编,配导的——

小甜瓜 (脸一沉,放下报纸)什么?

老窝瓜 (忽然梦醒)怎么?

小甜瓜秃子爹,你整天抱着脑袋打糊涂算盘,我不管你,你可别想背着我乱找人!

老窝瓜 (莫明其妙)谁找人啦?

小甜瓜我问你,哪儿米的这么一个悲秋女士?这个野娘儿们.是谁?

老窝瓜咦,自然是你!

小甜瓜我,悲秋是我?

老窝瓜 (翻翻眼)嗯,怎么?

小甜瓜 (不可救药,干干脆脆)我叫我的小甜瓜,我不悲秋。

老窝瓜 (无办法)唉,你瞧你这点儿眼光吧!现在年头改良,地皮见薄,人家唱话剧的当了势,我们这变滑稽戏法的名字早不吃香啦。

小甜瓜我这名字叫顺了口,小甜瓜这方圆几十里地哪个不知,谁人不晓,想当初——

老窝瓜想当初,哼,我(拍胸脯)我老窝瓜下南洋,带着一套滑稽西洋大戏法,“二龙戏水”,“五子登科”,“大变活人”,“巧啭珠喉”就听我这一句:(忽然马猴似地跳上台前一张条凳,扯起破锣喉咙)“噼哩啪啦,啪啦,噼哩啪,噼哩啪啦!”真是——(回头望甜瓜)

小甜瓜 (不堪回首)真是——(颇想寻出一句成语来形容这心情,然而想不出,只好叹口气,还是——)唉,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孤独地坐在凳上)

老窝瓜 (慢慢迈下凳来,忽然伤感起来)唉!时候变了!(坐下,也凄然)

小甜瓜 (身世凄凉)老喽!

老窝瓜 (摇头想哭)不成喽!

小甜瓜 (眼圈通红)年头改喽!

老窝瓜 (抬头,哭声)秃子妈!

小甜瓜 (不觉也怜惜她的老伴,慢慢地)秃子爹!

老窝瓜(忽有所感,豁然贯通,蓦立)所以我说你得叫悲秋,悲秋女士。就是那“黛玉悲秋”的意思!

小甜瓜 (想想也点点头)唉,悲秋就悲秋吧,我倒没想到这么一段——(望望窝瓜.油然情生)唉,别看你们男人们,倒是心眼儿机灵。

老窝瓜 (神采焕发)所以我说马天才主演,悲秋女士配演,那是——

小甜瓜 (翻了脸)什么?配演?我不配演。

老窝瓜 (改得快)好,你主演,悲秋女士主演,马天才配演,(嬉皮笑脸)好不好?

小甜瓜 (不好意思,回眸一笑)哟,你还叫天才呢?

老窝瓜 (洋洋得意)我不天才谁天才,(顺口数落,仿佛又道起数来宝)“天牌地牌与人牌,字号招牌换不来”!

小甜瓜 (颇赏识丈夫的聪明,边笑边骂)你少贫嘴。

老窝瓜 (飘飘然)不是我贫嘴,秃子妈,你就听我给小秃子起的名字起得多好,马一飞,这一飞就飞上了天,将来包银就二百块。

小甜瓜 (受了传染,不自主地)嗯,那你一百,我一百。

老窝瓜不,你两百,我那一百也交给你。

小甜瓜 (想不到丈夫这样多情,抗议地)秃子爹!

老窝瓜 (非常慷慨)不,你拿去,你都拿去。我马天才图名不图利。我想的这几出新戏,就够我万古扬名,以后,整千整万的钱,都归你。

小甜瓜 (深深感动)秃子爹!

老窝瓜 (昂然)干么?

小甜瓜现在几点?

老窝瓜 (摸出一个黄铜大怀表)我的表十二点半,(抬头一算)那就是三点了。

小甜瓜 (擦擦眼睛)唉呀!这可不早了。(喊)小秃子,小秃子。(无人应)

老窝瓜小秃子一定在背词,干么?

小甜瓜 (乱喊)小秃子,小秃子,我的儿。

老窝瓜 (沉着)别着急,悲秋女士。你听我叫他(清跪地〕马——一

小秃子 (立刻)哎!(秃由左面席棚里跳出来。)

小秃子干什么?

老窝瓜 (得意非凡,对其妻)你看见了没有(指着秃子)演了话剧究竟派头不同。

小甜瓜小秃子,一会儿,那个邀人的就要来了。

老窝瓜 (头一扬)今天我们的“话剧”可不许演坏!

小秃子 (翻翻眼)不是照本子念么?我知道。

小甜瓜我们场子今天可得弄个满座。洋鼓呢?

小秃子在前面。

老窝瓜洋号呢?

小秃子在前面。

老窝瓜 (忽然想起)老盖儿,老盖儿!

小甜瓜他为什么还不吹打起来,

小秃子哼,老盖儿又到摊上赌钱去了。

老窝瓜 (喟然叹息)这个堕落分子!(对秃)那么我的本子呢?我写的本儿呢?

小秃子在屋子里。

小甜瓜哟,什么时候你学会了写字的?

老窝瓜 (正要卖弄)昨天——

小秃子 (不识相)妈,你别听他的,是昨天他托门口摆测字摊先生写的。

老窝瓜 (狠狠瞪小秃子一眼)这孩子,我没说完,你抢什么?(向左门去)

小甜瓜你上哪儿女?

老窝瓜我难道不上台,我心里扑扑腾腾地,我要看看我的本儿。(窝由左席棚下。)

小甜瓜 (望窝进去)去,你先到这四面的棚子看看。

小秃子干什么?

小甜瓜看看有什么闲着的叔叔,大爷们,请他们到这儿来压压场子。

小秃子 (觉得丢脸)又找人来凑热闹,不是说连李保长都要来吗?

小甜瓜这我才叫你多找几个人凑个满场,叫那邀人的看看,我们的玩意儿真赚钱,人家才请我们呀!

小秃子 (抗议)爸爸说过他编的戏词,准受欢迎,别再那么不要脸,到处拉人。

小甜瓜 (恼羞成怒)谁不要脸,脱下棉袄往当铺里送要脸。做梦,你爸爸第一。连我刚才都糊糊涂涂地跟他一块说鬼活。场面上办事要数我。你去!

小秃子 (狐疑)可他知道了——

小甜瓜 (腰杆一挺)有我!(秃子向右出口走了两步。)

老窝瓜 (在里面)小秃子,小秃子,小秃子!(秃子停住,听着刺耳,不肯答应,窝瓜跑出)

老窝瓜 (慌慌张张)糟了,秃子,秃——(看他不答应)妈的,马一飞!

小秃子 (转身)“阿!

老窝瓜 (顿足)这名字改得真别扭!

小秃子爹!

老窝瓜糟了,你演戏,我演戏,她演戏。可谁给我们提词呀!

小甜瓜怎么?

老窝瓜 (对其妻)我们得请个提词的,我们忘了同他好提呀!

小秃子 (没规没矩地)那你怎么早不说?

老窝瓜 (恐慌,打头)我脑袋尽装的是戏,是戏,我——

小甜瓜你吃饭忘不忘?(人急智生)——得了,叫老盖儿来吧。

老窝瓜不成,他不认识字。

小秃子 (严肃)提词的得认得爹的本儿。

老窝瓜 (点点头)嗯,拿着我写的剧本(十分自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小甜瓜 (看见父子二人都这般严重,也不觉慌张起来)快找人,天不早了,保长他们就要来。

小秃子 (煞有介事)妈,按规矩忘了词不许乱说的。

小甜瓜什——么?

老窝瓜 (大点头)一点儿也不错。

小甜瓜 (拿起架子)那没有提词的我不上台。

老窝瓜 (不觉埋怨秃子)你看!你看!(偏偏外边锣鼓声大起,夹着老盖儿扯起哑喉咙大叫大唱)

小秃子妈,你听。

小甜瓜什么?

老窝瓜老盖儿回来了。

小秃子他在门口吆喝呢!

小甜瓜 (叽叽呱呱,乱吵起来)哎,老盖儿这一敲,人更要来得快了,(对其夫)你看,这怎么办?(对其子)你出去,好歹给我拉一个人进来。

小秃子不管谁?

老窝瓜 (忍不住)不管谁,那怎么成?

小甜瓜 (狮吼)坐下,你好好的坐在那儿抱着你的窝瓜脑袋想去吧!秃子,去。(呆然,窝瓜抱头而坐,小秃子一溜烟跑出)

老窝瓜 (叹息)糟,糟,我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呢。

小甜瓜 (藐视〕窝瓜,你再摸摸你那头!

老窝瓜 (莫明其妙)我头怎么?

小甜瓜你没有把头也忘在家里!(气咻咻地坐下)

老窝瓜去!(二人闷坐,外边锣鼓喧天和男女老少谈笑的声音闹成一片。

老盖儿 (在外面,山东口音,唱得津津有味)“看喽看啦!大变活人真正巧,非洲变来个女多姣。(哄笑声)老窝瓜加唱相思调,小秃子翻跟斗还带吊毛!”快来看,五个大铜板。(又唱)“看喽看啦,滑稽戏法真热闹,锣鼓家伙一齐来敲!”(锣鼓大敲,众人喊好,乱叫)

老窝瓜 (听听觉得不对)这是什么?(立起)

小甜瓜坐着吧,他拉人呢。(锣鼓声歇)

老盖儿 (唱)“看喽看啦——小甜瓜长得是真正好,月里嫦娥不差分毫。”

老窝瓜 (忍不住)老盖儿!

小甜瓜什么?

老窝瓜你听。

老盖儿 “甜瓜对你笑一笑,叫你三天三夜睡不着。”(群众哄笑,叫好声)看喽看啦,五个铜板……

小甜瓜 (虽然听过多少次,但到了这儿不免高兴的笑起来)个死鬼就要见阎王的。

老窝瓜 (跳起来)这个只配啃窝窝头的货,唱这一套。老盖儿……

小甜瓜干什么?

老窝瓜甩老盖儿。

老盖儿 (在外面)叫什么?

老窝瓜你来。

[掀开幕进来老盖儿。老盖儿原来是个将近四十的“小孩”。头顶光光,剃得发了青,天灵盖上,红头绳扎小辫,直挺挺地朝天翘。鼻眼横抹一道白粉,两颊两块红胭脂,和贴近的一脸铁青络缌胡根,相映成趣。他穿一件有无数洞眼的网织的衫。一手持锣锤,一手提铜锣,他来势汹汹,更显出愣头愣脑,山东来的莽壮汉子。

老盖儿 (跑到窝瓜跟前啐了一口唾沫,一口山东腔)妈的。(指点着)你看哪!好容易在门口吆喝了一堆人,问问是怎么回事,你门又鸡猫子喊叫地,把俺又叫回来。

小甜瓜 (和颜悦色)老盖儿,秃子爹说今天改个样,说不唱这个好。

老盖儿 (目中无人)俺不唱,有人来么?

老窝瓜 (大不满)你甭管,我们以后要演——演“话剧”。

老盖儿 (一个守旧分子)这个好玩意儿,俺不会。你们要招呼人来看玩意儿,俺就是这一套。

小甜瓜 (打开僵局)那洋号呢?

老盖儿嘴儿掉了。

老窝瓜 (心疼)哎呀,我的号。

小甜瓜那洋鼓呢?

老盖儿叫你们小秃子擂破了。

老窝瓜哎呀,我的鼓。

小甜瓜 (忍不住)老盖儿,你管干什么的?

老盖儿 (不含糊)拉人的,你要不要吧?要,俺还是这一套。

老窝瓜 (鼓起勇气)我不要!

老盖儿 (一手把头上的小辫套抓下。一手伸出,汹汹然)拿钱来!

老窝瓜 (没想到〕干什么?

老盖儿拿钱,分账,散伙!

小甜瓜 (助威)没有钱。

老盖儿 (把小辫子向下一扔)俺有命!(光头一歪,火车头一般对准窝瓜心口快步冲上去)

老窝瓜 (同时)老盖儿!(窝瓜忙闪躲)

小甜瓜 (突听见秃子大喊,“来啦!来啦!来啦!”忽由右面出口冒出半个身的秃子。

小秃子来啦,来啦,来啦!

小甜瓜谁呀?

小秃子 (听也不听)我就回来!(缩回头又不见了)

老窝瓜这一定是李保长未啦!

小甜瓜 (着慌)哎呀!这可怎么办?我得换衣服去。(向左边跑过喊)窝瓜,快来!(窝瓜手足无措,应了一声。立刻随跑)[小甜瓜跑进左屋。

老盖儿 (一把抓住窝)喂!俺们这一段呢?

老窝瓜 (赶紧了事)得,得,得,听你的便。

小甜瓜 (内声)秃子爹,秃子爹。

老窝瓜 (拖长声)来啦!(摔开)

老盖儿 (十分固执,档着他)先讲明白。还是原样?

老窝瓜好,好,好!(跑开)

小甜瓜 (在内)秃子爹!

老窝瓜 (应声)就来。

老盖儿 (又拖住他)俺可一字不改。

老窝瓜我的老盖儿祖宗!

小甜瓜 (内声)秃子爹!

老窝瓜我来啦。(窝由左门跑下。

老盖儿这个怕老婆的货!

[由右出口进来一个瘦高个,歪戴破毡帽,身穿旧花丝格袍,腰束黑布带,口叼半根纸烟,眼前搭一块遮太阳的硬纸壳,一口地道北平腔,嘴里有四颗夹金牙,说起话来总是笑嘻嘻地,非常和气,他的官名张春定,别名“哈哈笑”。

哈哈笑 (开口便收不住,其实并没有清楚人)您这一向发财,马老板。(拿下纸烟,在鞋底上慢慢擦灭,同时却忙忙地——)今天天气真热,老阳儿一当了中,连夹袍都穿不住,嘴里发干,(吹吹烟灰,又在鞋底磨磨)心里发毛,四肢发软,浑身上下直出汗,要没有口水润润嗓子,(把剩下的烟蒂头插在左耳上)

老盖儿要水——

哈哈笑 (堆满笑容,又一串说下去〕我喝过了,马老板,您别多张罗了。(一面谈,一面掸掸袍屦)我们都是一个门几吃饭,一个庙里烧香,自家个儿的弟兄谁帮个谁都没有什么说的,(同时顺手拉前一条板凳,一屁股坐下,又兴高采烈地——)刚才我正叫我那小秃子做着买卖,您那个小秃子就来了,我家小秃子一见着您家小秃子,——

老盖儿 (一直呆望,贸然)你找谁?

哈哈笑 (立起)您不是马老板?

老盖儿 (莽莽撞撞)妈的,一个秃子爹不够,又来一个秃子爹。(对左大叫)秃子爹,又来了一个秃子爹找你啦。

[老盖儿愣头愣脑地走出去,又听见他吆喝起来。

[哈哈笑莫明其妙,望着他出了左口,这时老窝瓜一手拿着破镜子,一手拿着管秃画笔,慌慌张张走出来。

老窝瓜 (冒认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保长!

哈哈笑 (掉转头,愣了一下,低声)咦,我别走错了门了。

老窝瓜 (吃了一惊)你哪儿来的?

哈哈笑 (拍拍胸脯,趾高气扬)我就是那(大拇指一举,一字一字)哈哈笑。

老窝瓜 (摇摇头,慢慢吞吞)没听说过。

哈哈笑 (同样轻藐地望了窝瓜一眼)我是个(骑马势,双手一拉,做出拉洋片的架势)拉洋片的。

(甜瓜又换了一身大红袄,腰间掖着一条红手帕,姗姗走出。

小甜瓜 (一见客人,满面春风)哟,我当是谁,这不是我那哈哈笑,笑哈哈吗?

哈哈笑 (也半真半假和她打情卖俏)哟,你才出来!这不是我那甜瓜小,小甜瓜么?

老窝瓜 (颇惊讶)唏!——好亲哪。

小甜瓜 (仿佛对多年的老朋友)你什么时候来的?

哈哈笑刚才。

小甜瓜 (故意反问,难他一下)咦,谁请您来的?

哈哈笑 (黠伶鬼)你家小秃子他说:(斜着眼)“我妈要你。”

小甜瓜 (过笑边骂)个缺德,烂舌根子的。

哈哈笑 (也笑嘻嘻)您别多心,他说:“我妈要你做点事。”

老窝瓜 (早已不耐烦)秃子妈,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哈哈笑这位——

小甜瓜 (很大方地)这就是秃子的爹!

哈哈笑哟!(真是吃了一惊)我当是谁?原来您就是马老板。

老窝瓜 (颇不高兴)嗯!(坐下)

小甜瓜 (低声,对窝)别噘着嘴!

(窝瓜于是对客人龇龇牙。

哈哈笑马老板,你这一向发财。(顺势坐下)今天天气真热

老窝瓜 (冷若冰霜)嗯!

小甜瓜 (低声)说话!

老窝瓜 (又龇姚牙)嗯。今天天气真热。

咕哈笑 (抖撇精神,分外流利)就说的是呀,老阳儿一当了中,连夹袍都穿不住。嘴里发干,心里发毛,四肢发软,周身上下直出汗,要是没有口水润润嗓子。(看见窝瓜两眼朝天,不在意下,只好停住)

小刮瓜(拧了窝一把,窝痛得几乎喊出来)说客气话!

老窝瓜啊?(对着哈哈笑,干涩涩地“客气”了一句)我喝过了。

小甜瓜 (跺脚)你这个死入!(对哈又十分亲热)我跟您泡壶茶。

[甜瓜走下左屋泡茶。

哈哈笑 (立起,颇文明)不用了。别多张罗了。(又对着窝瓜)真是我们都是一个门儿吃饭,一个庙里烧香,(不觉向左面望)自家个的弟兄,谁帮个谁都没有什么说的。

[不知为什么窝瓜突然咳嗽一声。

哈哈笑 (回了头)我刚才正叫我家小秃子,——

[小秃子由右门跑出。

小秃子 (喜气烊洋)来了,来了,可来了!

哈哈笑老窝瓜(立起,合呼)小秃子!谁呀!

小秃子 (答不出.忽然望见哈)哟,你来了。

[甜瓜由由左走出。

小甜瓜张老板,来喝水吧。

老窝瓜 (低声)混蛋,谁叫你找个拉洋片的?

小秃子 (翻翩眼).不是你说的?

老窝瓜我?

小秃子我找他来提词。(转过身向右面不住地望)

老窝瓜小甜瓜(没想到,同时)提词的是他?

哈哈笑 (傲然自负)我认识字!

[正诧异中,忽然——

老盖儿 (在门口)看座,一位,又一位。

老窝瓜 (惊讶)上座了,(忙对秃)关上幕!(跑到台上向秃招手)来呀!(又跳下拉着还在呆望的秃子去关幕)

小甜瓜 (拍手)别真是李保长。

老窝瓜 (幕关好,又跳下去,十分神气,对甜)到幕后边来。快来呀,你们。

小甜瓜你少管!

老盖儿 (高声拖长)看座,两位!

(小红、领弟手拉手叽叽咯咯笑着走进来,小红十七岁,天真,爱笑,扎着小辫;领弟比她大三岁,比较机警,胆大,嘴上不肯让人。这两个姑娘是马家班住大杂院时邻居。两人浓妆艳抹,都穿了她们认为最时髦的衣服。

小甜瓜 (失望)你们哪!

  红 马大娘!(羞怯地躲在领弟后面)

  (笑着)今天演戏呀。

小甜瓜嗯,谁告诉你们的?

  (笑嘻嘻地,故意把小红拖出来)她!

  (红了脸)不,大娘,(指须弟)她!

  弟 去!(指划脸)没羞,也不是我!马大娘,(指着发愣的秃子)是他,你们家的小秃子。

小甜瓜 (手一指)你,秃子?

小秃子 (结结巴巴)我刚才在路上碰见,(心灵地望望小红)碰见他们我就说,我就说……

小甜瓜 (瞪眼)你说个屁!(对她们)坐着吧.(冷言冷语)反正今天要找人压压场子,挤着点热闹。

  (眼珠一转)马大娘,我们一进门,就把钱交给老盖儿啦。

  (怯生生地)嗯,我们进了门就把钱给了。

小秃子 (少老板丢了面子)门口收钱了!哪有这么理!老盖儿,老盖儿。

(向左边跑去。

小甜瓜你坐着吧!(秃子只好坐下。她转对领弟、小红,笑容可掬)真是的,给了钱,这不太远了吗?从前的老街坊看个戏,还给什么钱!

老窝瓜 (由幕缝伸出头来)给了就给了吧。

小甜瓜 (钉他一眼)知道!要你多嘴!(窝瓜头又缩进去)姑娘们,好好坐着吧,就开戏了。(面面周到,转向哈哈笑)张老板,你不喝水吗?

哈哈笑早就喝足了。

小甜瓜 (低声)那邀人的怎么样?

哈哈笑 (低声)他说你们先演着,他就来。

老窝瓜 (又伸出头)秃子妈,快上来呀!

小甜瓜 (不耐烦)知道,你快收拾你的吧,我跟张老板商量点事。

老窝瓜秃子妈!

小甜瓜 (怒叫)进去!

老窝瓜 (愣了一下,忽转对秃子大叫)过来!

小秃子干么?

老窝瓜 (有了发脾气的对象)把幕撑着!(光头又倏地缩进幕内,秃子一面撑幕一面偷偷地望着小红)

(甜与哈走进左屋内。

  (望望秃子和小红,乖巧地)好了.你们俩说话吧,我走了。

  (把她拉住)不,领弟,你别走,我怕。

  (尖刻)得了吧,昨天你跟我说了一晚上的小秃子,(睨视)哟,现在又怕了。

  红 谁说的,你这个讨厌鬼!

小秃子 (心里痒痒)小红,(不觉放下幕,坐在她旁边)你真的谈了我一晚上?

  弟 哟!说梦话都叫小秃子呢!

  (红脸)别胡说,你听见了?(一脚迈过领弟,坐另一凳上)

  弟 哟!哟!昨儿晚半夜你妈直说屋里没有老鼠,怎么直听见老鼠钻洞的声音呢?我一看,可不是你睡在床上嘴里秃儿秃儿直叫吗?

小秃子 (抗议)领弟,我不叫秃儿。

  (难堪)你这个死鬼!(忍不住嘤嘤哭起来)我回去了!(站起)

小秃子 (着慌)别,别,别,你别走。(向须弟埋怨)你看,你看,哭了。

  (又来哄她)好容易来了,走什么?

  红 你们尽欺负我。

小秃子谁欺负你?

  (抽噎,突然故意狠狠地)你!(又走)

小秃子 (情人无办法)领弟!领弟!

  (追去拉住她)你不是说出来要玩一天吗?

(红低头,搓弄粉手帕。

  弟 你不是出来到这里看戏吗?(轻轻推小红坐下〕

小秃子你不是要看我演戏?(挤眉弄艰)看你的小秃秃演小秃秃吗?

  (扑嗤)讨厌!

小秃子 (看见小红笑了,于是倒坐在另一张条凳的一头,仿佛压在“跷跷板”上,一上一下,起伏起来)小红!(小红低头卷弄衣角,秃子对领弟传个眼神。地会意地躲在后面。情人的低而温柔声音)小红,今天晚上你在公园里等我好吗?

  红 我,我不知道。

小秃子 (飘飘然又有些忸怩)现在新派的都当着人逛公园,我们今天晚上就在荷花池边上也当着人,手拉手走,走几趟,你看不好吗?

  (怯惧)那人家一定说我们俩相好了。我妈听见就不乐意。她说你们家里没有饯!

小秃子 (慌急)没有钱?我爸爸编了这一出戏,那邀人儿的说演一晚上就一百元,十晚上就一千元,一千晚上就——(咽了一口吐沫)哼,就许多许多钱,那钱都是我的。我跟你买花,买粉,买高底鞋,买大红丝袜子,那你来不来?

  红 我妈说:你们家没有房子,你妈嫁你爹的时候,就不热闹。

小秃子 (两眼一瞪)现在我有钱了,那还不热闹!我告诉你,我们搭大棚子娶媳妇。(手舞足蹈,指东划西,一气说下)门外头扎四个鲜花牌楼,排好了旗锣伞扇,鼓乐旌旗,大红官轿,堂前点着龙凤蜡烛,宫灯戏灯牛角灯,酒席筵前三十二个吹鼓手,花轿在街上,鸣锣开道,五十匹顶马,一百个金童玉女,手举着宫花团扇孔雀毛,金瓜钺斧朝天蹬。还有——

  (听呆了)还有——

小秃子 (站起)还有军乐队。红军服,蓝呢裤,头顶白兔子毛,“滴滴打打,打打滴”,把你吹到我们家里。小红(不觉骄傲地望望领弟)我!

小秃子 (神采焕发)进大门,入洞房,抬头一望,喝!里面金皮柜。银皮箱,虎皮椅子象牙床,团龙靠枕,喷香的被,鸭绒褥子,绣花帐,(向小红近旁偎坐)这时候我们吃交杯酒,长寿面,子孙饽饽,团圆饭,——这时候,(小秃子不自觉对小红忽然一笑,二人立刻都低下头)

  弟 别说了!

小秃子 (回头)怎么?

  (刻薄)这一段我听你爸爸那天(指幕)在台上说过。

小秃子 (正在高兴不理她,立向小红)那你今天晚上到公园去不去?

  红 我——我也许——

  (快嘴)也许——不?

  (偏不听她的话,贸然)也许去!

小秃子 (狂喜)去,小红!(管不住自己,大喊跑向幕前)爹!(又大喊,跑到左面)妈!(忽然外面——)

老盖儿 (一串喊下)看座!一位,又一位,一位,又一位,一位,——

[甜由左面跑出来。

小甜瓜 (跑出来)什么事?

老窝瓜 (伸头)怎么啦?

[由右出口李保长,一位自视颇高的“大人物”坦然踱进来。他原是个杂货商,这两年财运亨通,俨然成了当地的小财主。他有四十望外.心广体胖,满面红光,穿一件油渍渍的闪光缎袍,外罩老式宽坎肩,拿着一把破折扇,两只小胖手,时时交错放在那肥大无比,油亮夺目的秃头上抹来弄去,确实心满意足,皇上也比不得他愉快。追随他左右是一群亲戚家小。夹在当中,有一个矮小的中年妇人,苦黄干瘦,古怪精灵,外号“赛黄鳝”。她鼻架粗边玳瑁镜。手持雨伞、书包、蓝衫黑裙,满脸怨气。

小秃子 (正答不出,忽见李保长,于是——)李保长来了。

  (同时对领弟指着那条“黄鳝”)哎呀丁老师来啦。(领弟立刻拉小红躲在一旁)

小甜瓜 (走上前,万分亲热)哟,李保长,您可来了!

李保长 (喘气擦汗)来啦!

小甜瓜坐吧!(应接不暇)哟,李老太太您别走累了?

李老太太 (一位矮胖的老妇人,穿着缎裙和藏青坎肩)还好!(擦汗)马大娘,别招呼了。

(突然右面冲出花里胡哨两个东西,原来四和尚头顶三丫头的腰眼,嘎嘎叫得赛叫驴,连推带撞,又蹶又跳,把三丫头顶到众人面前。三丫头,一身新衣服,孤立无援,又气又急,一路大喊:“看和尚,看和尚!”直等到甩开了四和尚,才狠狠地顿足,嘶叫一声“你们看!”两手叉腰,气呼呼的,眼里要挂小灯笼。

小甜瓜 (偏偏在此招呼小客人)好哇,三丫头,你也来了。

三丫头 (一肚子别扭,翘着两根黄毛小辫,恶声恶气)可不是来了!

(一屁股坐下,眼泪汪汪。

[甜吃了一鼻子灰,刚一回头,想不到

四和尚 (从甜瓜胁边跳出,指着她高叫)小甜瓜!(正得意间,突然他的爸爸——)

李保长 (顺手一扇骨打在和尚光头上)和尚,别乱叫!(和尚哇哇大哭)

小甜瓜 (连忙转头)五姑奶奶也到了?

五姑奶奶 (浓妆艳抹的少妇,颇过意不去的样子)哎,马大娘,你一请看戏,我们一来就一大帮!

小甜瓜哟,真是请也请不到的。(转身对李家老小)都落座吧!坐吧!

[赶紧让座。

李保长 (摆摆手)马大娘,不用招呼啦。(一面扇扇擦汗,一面叫他的老小)都坐吧。(五姑娘扶着老太太,大家参差坐下,李保长左顾右盼,十分得意)啊,今天你们可摸着看成了!

三丫头怎么还不开戏呀?

李保长就开了。(手摸摸哭声渐息的四和尚的头)别哭了,四和尚。(和尚又干嚎起来。李忽看见台下的窝瓜)哟,你都预备好了?

老窝瓜 (被李家人马撩得头昏眼花)好了,好了。秃子,马一飞,倒茶。

[秃子由左下。

李保长 (俨然要人)小用张罗了,(对甜)人还不多啊!

小甜瓜还早呢,就来了。您瞅着吧,一会就满座。(回头喊)张老板——

李保长 (这才想起“赛黄鳝”,立起)丁老师,您坐啊!

丁老师 (早已不高兴,喉咙咳出一声于笑)坐,李保长。(纹风不动)

李保长这是怎么说的。今天特意米请丁老师看戏。你看,我们李家倒先坐下了。五姑奶奶,扶起老太大,让丁老师坐。

丁老师 (细声细气)李老太太坐吧,这不太客气了么?

[五姑奶奶由贵宾座上扶起老太太,把她又请到右边坐李保长坐坐,丁老师坐吧,您就坐下吧。

丁老师 (同时〕还是站着看好.(看昔李要过来推地。于是连忙坐下)真是的!(摸出白手巾,掩着她的小红鼻子)

(同时在左面——

小甜瓜张老板!

[哈哈笑由左面上。

咕咕笑怎么啦,嫂子?

小甜瓜你看李保长来了,那邀人儿的还没有来!

咕哈笑您放心,他准来的,包在小兄弟我身上。

小甜瓜 (推他走,忙迫地)不早啦,你先叫他们赶快来压压场子。

哈哈笑 (伶俐)没有错,嫂子,你就瞧好儿吧!

小甜瓜 (媚笑,重重地打他一下)少贫嘴!快去!

(哈由右下。

老盖儿 (在外)看座儿,来一位,又一位。(进了两三个短打闲散客人,提鸟笼嗑瓜于儿,摇摇摆摆,说说笑笑,找个座坐下)

老窝瓜 (又撩开幕)秃子妈,快上装吧!

小甜瓜催命鬼!(圆到)李保长,您坐着,少陪了。

[甜由左下。

李保长 (对来了的客人,拱拱手,点点头,十分得意,回头)丁老师,我门这个地方小,高尚娱乐也只有这几个地方。

丁老师 (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冷地)我从来就不娱乐!

李保长 (想不到这当头一棒,又嘻嘻地)丁老师在学校教我们家里的学生,自然不——(忽然望见小红在后面)咦,小红你怎么来了?

  (只好出头)李人爷!(又逡巡向后移)

丁老师 (忽然立起把眼镜放正,倒咽一口气)啊,你?

  (胆战心惊)丁老师!(蓦然深深鞠了一躬,又想躲着坐下偏偏一一)

丁老师谁叫你来的?

  (只好笔直地立起)我妈。

丁老师你叫什么?(拿出记事簿子)

  红 陈小红。

(丁老师又上下打量一刻,立刻把名字记上。

李保长丁老师今天生日,你们为什么不送礼?

  (怯生生地)我?(望望领弟)

  (回戈一击)您送了,李大爷?

李保长我——(含糊了事)我请丁老师看戏。(于是又转过头同家人们谈话)

老盖儿 (在外)看座,上座啦。

[哈哈笑由右面跳出来。

哈哈笑 (向外)请,请这边进。

(于是走进来许多奇形怪状的朋友,有的细高条儿,臂挟长衫,头顶瓜皮帽,身穿半旧的绸短褂,手提着带套胡琴;有的是巨大身量,穿上“百子褡裢”,雄赳赳,气昂昂,脚蹬“螳螂肚”,直眉瞪眼,见人就要“掼交”的模样;有的是歌舞团的闲散角色,绿西服,红领带,头顶草帽,手舞指挥棍,嘻嘻哈哈和进来的张三、李四乱打招呼;有的是短打扮,靱着破鞋的唱数来宝的;有的是街头卖野膏药的;有的是说大鼓书的;有的是流氓,混混儿没有事于的;还有两三个乡下佬跟着进来。大家有说有笑,在门口乱挤。

哈哈笑进来吧.各位弟兄辛苦,今天多捧场。

同行们 (不断地)张老板——没说的。——张老板。闲着也是闲着——窝瓜呢?

老盖儿看座。

哈哈笑哟。还有一位——你——(正在哼挤拥拥当中,一个醉汉走进来,后面又跟着一个胖子,抬着大方,各不相让,拥塞一处,直等醉汉由鼓下爬进来,才弄清楚)

  (大喊)我给了钱了,让开,我给了钱,我看戏。(哈走到左面,胖子却穿西服的原是一道,坐在一处。醉汉偏挨近丁老师坐下,大家陆续坐好)

丁老师 (掩鼻)这是什么地方!(嫌恶)李保长,我早知道,我一定不来的,——个女孩了家,不该来的。

  (望望丁,指着她)这个女孩子家是哪院的呀?

丁老师 (把椅子一挪)这个人!(气得只好找五姑奶奶说理)

哈哈笑 (把甜瓜招呼出来)喂!那邀人儿的说,你们先演着,他就来。

小甜瓜 (由左面露头)好,你到台边上提词去吧。

哈哈笑 (眨眨眼,笑问)嫂子不要我了?

小甜瓜 (斜眼笑)去!(又一巴掌打在“哈哈笑”的颈脖上,他笑嘻嘻地躲开向台前跑)

哈哈笑 (走到台前,大家鼓掌喊好,他爬上台,脱帽扬扬手)别叫好,我是提词的。观众一给提词的来个好。(大家大喊好,鼓掌,他鞠躬,钻到台的左面布档后)

丁老师 (低声,指指点点)五姑奶奶,我昨天看见陈小红跟着一个男人偷偷走路,今天她又到这儿来看戏——

五姑奶奶真的。

李保长 (自命维新人物)年人改了,男的跟女的走走也不算希奇了老师那怎么成!我小的时候,连跟男人说句话都要挨打的。

  (听了半天莫明其妙,忽然立起不信的口气)嗯,昨天我还看见你跟着你的男朋友在公园里喝茶呢。(大家哄笑)

丁老师 (立起大怒)你们是鬼还是人哪?

李保长 (立起)把这个混蛋拉出去。

  (蹒跚)我花了钱。

李保长 (大逞威风)放你妈的屁。

  (大闹)我花了钱,我就要看戏。(群众中掼交的力士站起,轻轻地把他提起来,他还指着丁老师高叫)我在公园亲眼看见她跟她的男朋友,(李保长耀武扬威指挥着众人,乱推乱喊,但最后还是力士把他顶出去)

丁老师 (气吁吁才坐下)这个人真该送到牢里关起来。李保长。

李保长 (仿佛立一件大功,指手画脚,当众演讲)这个家伙在我那问破拘留所里一直常来常往,他把衣服被窝都放在那儿,说这是他的旅馆。昨天我痛痛快快地把钥匙交给他,您不知道关门把他锁起来,开门把他放出来是多麻烦!(秃子由台上幕缝只伸出头来,观众大鼓掌,李保长回头坐下。

小秃子 (望望观众傻笑,得意地点点头,同时向左又对着那提词的)提词张大爷!(哈哈笑也从左面布档缝伸出头,观众以为有什么事,也静下来听)您会吹洋号——吹得热热闹闹像娶媳妇似的。

哈哈笑我?(摇摇头)我就会拉洋片!

小秃子那糟了,我爸爸说开戏以前要吹吹打打,来段热闹的——芽西服的(歌舞团的大明星)窝瓜的儿子,别着急,瞧我门哥儿们的,来吧胖子。(一棍打在胖子白盔上,胖于立刻敲打起外国鼓钹“巩扎扎,巩扎,巩扎”。一个愉快的拍子,于是指挥棍忽天忽地,他指挥他的群众唱起来)

小秃子 (同时拱手)磕头,磕头,诸位。(由幕里走出来)

(大家非常愉快而热闹地唱——插曲一:

[大家叫好,吹哨,大鼓掌。

小秃子 (鞠躬脱帽拱手,大家渐静下来)我马一飞鞠躬脱帽,到诸位花钱的老爷们面前发表发表。(咳嗽,吊吊喉咙)今天天气——很好——(干咳,苦笑)没下雨。今天我们一家三口供献给诸位一段文明“话剧”。

  众 好,演得好。(欢呼、拍掌)

小秃子 (举手)别着急,还没演呢……这戏是我爸爸“老窝瓜”——

(幕后窝:马天才先生。

小秃子 (点点头)马天才先生主编的,他主编,主导,主演。

(幕后窝:不是,主演是你妈。

小秃子主演是我妈。

[幕后窝:(忍不佐)放屁,悲秋女士!

小秃子嗯,是悲秋女士主演,还有在下我,马一飞。

唱数来宝的和他的弟兄们 (大喊〕好哇,小秃子!

小秃子 (向那几个人瞪瞪眼)我不叫小秃子!

唱数来宝的和他的弟兄们 (同样热心)好,“不叫小秃子”好!

小秃子 (鞠躬)演得好与不好,请诸位花钱的老爷们多多原谅。

(转身要进幕)

(幕后窝:戏名字,戏名字。

小秃子 (倒退回来)啊,这戏名字,(立好,却又忘了,低声对幕后)

叫什么?——叫?

[幕后窝:妈的,过来。(秃子头又伸进去,只听里面“啪”的一声,秃子大叫)去!

小秃子 (转过身来,眼圈通红,手摸着脸,哭声)这戏名字叫——

四和尚 (大发现,立起大叫,指着)秃子挨了打了!

(大家哄笑。

小秃子 (望过小红,转瞪和尚,大气)没有,你这小兔崽子。

四和尚 (撒赖)他骂我,爸!

李保长 (立起,对小秃子)你骂谁?

(幕后:(大慌,大声)骂我,我自个儿!

小秃子 (委委屈屈)骂我,我自个儿,(李才坐下,秃子刚转身,昏头昏脑,预备进幕)

[幕后:(顿足)戏名字!

小秃于 (闹晕了)这戏名字叫,叫改,改……

[一个大手把秃子抓进去,窝瓜的光头突然从幕后伸出来。

老窝瓜 (画成一张非常可笑的丑脸,眼珠乱转)叫改良《平贵回窑》!(大家欢呼)

  众 窝瓜好!

老窝瓜 (满脸感激而又可怜的神色。得意地四下点点头)是那全球驰名的悲秋女士主演!(随着又露一“手”,红舌头蓦然卷到鼻尖上去,又信信然饿狗似地一口仿佛把舌头吞咽下了肚,光头倏地缩进幕里)

  (出其不意,狂叫)好,好,好!

老窝瓜 (又伸出头发军令一般)向右——看!(大家一怔,低声)看悲秋!(头又缩进)

[由右屋姗姗走出来小甜瓜,打扮得益发地楚楚动人,大家喊好。

小甜瓜我就是那悲秋女士。(大家又喊好,地走到台前,做欲上状,忽然伙波一转)哟,哪位先生行好,扶我们一把吧!

李保长 (立起殷勤)让我扶。

丁老师 (咳嗽一声,不以为然)李保长!(李正犹疑中)

哈哈笑 (抢出扶着地)找的人怎么样?嫂子?

小甜瓜好,不少。(爬上台,由慕缝进去,锣鼓急敲)

  红 哎呀,(非常紧张)哎呀,就要开戏了。

  (拉着小红)你看,有人拉幕。

(幕开了,窝瓜面背观众,背上枪杆,头戴破军帽,上身黄制服,挂着无数勋章,手执文明棍,仿佛正要照相时的英雄模样。观众大鼓掌。

(大鼓和钢钹:“巩扎,巩扎,巩扎扎”。

穿西服的(又领着他的群众唱——(插曲二)

[窝瓜随着“一变变出个癞蛤蟆”把正面转向观众,大众哄笑,他喜地做了一个英雄姿势,没有反应。他又来了一个“亮相”,还不见动静,他低下身,敲着左面的台板。

哈哈笑 (由左面布档后伸出头)啊?

老窝瓜 (不耐烦地)喂,提呀!

哈哈笑 (莫明其妙)您预备好了!

老窝瓜 (倒吸一口长气)我的妈,真要人命,(大喊)预备好了!

哈哈笑 (轻描淡写)我没有本儿。(索性把身子也露出来)

老窝瓜那你是干什么的?

哈哈笑 (不满意窝的态度)拉洋片的!(忽然找着个宣传机会,转过脸,面对观众,又唱又做起来)喂,“望那里来瞧来,望那里头观,小寡妇上坟在那里边,若问她的名和姓,她姓杨名叫杨一一

老窝瓜够了!

咕咕笑 (望望他,仍唱完全句)“杨——素娟!”(白)诸位,我叫哈哈笑,我就在东边不远拉洋片。我——老窝瓜(大叫)够了!压下自己心头火)这儿演高尚文明话剧,不是你那下流一一

哈咕笑 (严重警告)窝瓜,小心,你还靠我提词。

老窝瓜 (忍着气,回头)秃——(又想起)马一飞,把本儿拿来。

小秃子 (由右面把本儿扔出来)这儿啦。

老窝瓜 (把本儿交给哈,他又退到左面合阶上,露出他的下半身。于是窝瓜又做了个英雄亮相)来吧!

[提词的念得快,清楚而单调,但总比演员念得快一步。

哈哈笑

我乃是当兵的赵老大!

老窝瓜

  众 好,当兵好!

哈哈笑

要杀贼人把家放下。

老窝瓜

  众 对,对。(内有一个:“你舍得下个甜瓜吗?”)

哈哈笑

我一打打了二十年整,这才想起我的那个妻儿转回家。

老窝瓜

小流氓 (忽然立起)我们现在才打了八年仗。

老窝瓜 (狠狠地瞪他一眼)妈的,是你打仗还是我打仗?(从此窝说一句,哈读另一句。

哈哈笑我真想我那娇妻美貌小娃娃。

老窝瓜我一打打了二十年整——(跑到左面,在台板上大敲)哈哈笑,你念早了一句。

哈哈笑谁知道你要重说吗?(念)这才想起我那妻儿转回家。

老窝瓜 (真着了急)我这句话说过了。

咕哈笑好!那你再说一次吧。

(窝瓜止要发作,忽然——

小秃子 (在右边边幕伸出头来)爹爹!(招招手)

老窝瓜 (走过去)啊,怎么啦?

小秃子 (高声耳语)你上场上早了,按本儿我们在你前头。

老窝瓜 (连次出事,再也忍耐不佐)这戏是我编的,我要在你们以前上台,我就上。

小秃子 (警告)妈说了,要她现在不出台,她就不演了。

老窝瓜 (明白势不可当,便偃旗息鼓,叹口气〕好吧。(到合边对观众说)就当我刚才没有上台,我一会儿回来。(由右门下去,下面大为满意,鼓掌)

[甜与秃由右上,小秃子戴上一个翘着两根扎红绳的个辫的发套。以后演员各演各的,互不相犯,自认为不必演时便脱板,演时便夸张。手势腔调俱脱不了旧剧的气味。

小甜瓜

我乃赵大的妻结发。

哈哈笑

小秃子

(童子声音)我乃赵大的小娃娃。

哈哈笑

小甜瓜

哎呀,我昨天一梦不大祥,梦见了你爸爸转回了家。

哈哈笑

小秃子

妈妈,您不是说过多少年前我没生下,爸爸就死了吗?

哈哈笑

小甜瓜

哎呀,我忽然心中有事吃不下饭,我猜你爸爸今天一定找

哈哈笑

我来相见,(忽然很重的马蹄声在台口,望见右面红布慢下窝瓜的脚大跺梯板)不好了,这驴蹄子声音一定就是他,啊!菩萨,菩萨,赶快搭救我小奴家。

小秃子

(童声)我看看是谁来了?(跑出去)

哈哈笑

小甜瓜

啊呀,(捶胸)怎么办,我怎么有脸再见我的赵老大,哎呀,

哈哈笑

哎呀!(捶胸〕

小秃子

(秃立刻出来,这次他取下发套,戴了一个假胡子)我的老婆。

哈哈笑

小甜瓜

我的大夫!(刚要上前,甜推开他,忽然“道白”一句)哎吁,我的

哈哈笑

丈夫啊,以后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小秃子

什么话,什么话?这是哪一国的话,这个消息叫我心如刀扎。

哈哈笑

小甜瓜

天啊,我怕!我怕!我们儿于的爹今天要回家。

哈哈笑

小秃子

你不是说赵老大死了吗?

哈哈笑

小甜瓜

当初我倒是这么想,可是今天树上叫乌鸦,一个劲儿对我

哈哈笑

只“扎扎”(学乌鸦叫)“啊,啊!”我看我那前任的丈夫要回家。

小秃子

你这句话要了我的命。(忽然提词的笑起来)

哈哈笑

小秃子 (忍不住,又高声耳语,对着哈哈笑)声音大一点,哈哈笑。

小秃子

(哈一边笑,一边读,字音含糊)我心中不定,不定又不定——

哈哈笑

小秃子

(实在忍不下,对哈哈笑)你尽笑,我怎么听得见,你这个浑人。

哈哈笑 (攻其不备,突然提词)我要死!

小秃子 (只好跟着念)我要死!

哈哈笑 (更紧提,高声)我要死!

小秃子 (拼命赶,更高声)我要死!

小秃子

(二人开始喉咙比赛,但哈毕竟胜过秃)我要死,我要死,

哈哈笑

我就要死,我已经死了!(秃转了一刻,找一个干净地方躺下)

小甜瓜救命,救命,他死了。(她跪在一旁,双手举起,观众突然起抢着看〕

哈哈笑

丁老师 (摇头)不像,不像!

五姑奶奶 (津津有味)真是,这怎么办?

三丫头 (入神)爸爸!

小甜瓜大家落座,别说话,下面是悲词。(观众于是又坐下)

小甜瓜 (做起戏来,每句末字特别读得又重又狠)哎呀,我的天,哈哈笑我那没长眼睛的天。人人都说那黄连苦,奴比那黄连还苦十分,奴尅死了一个丈夫,现在(大抽噎)又尅死一个,这个死了我到哪里再找人嗯。

  (哭泣)领弟,小秃子死了。

小秃子 (坐起)我就活,只要你答应去。

小甜瓜 (对秃)混蛋,躺着,你忘了你死啦?(推他倒下,忽对哈)以后怎么样?

哈哈笑你把他抬出去。

小甜瓜 (她对秃高声耳语)起来,走出去。(秃子立起茫然,甜瓜灵机一动)像个鬼似的就成了。

(果然秃子呜呜叫了一声,真像人鬼转到门口不见了。

小甜瓜唉,我现在又成了寡妇,哦,天哪,哦,地呀!我那苦命的人

哈哈笑

 呀!(她随着秃子走出去,同时窝瓜走出来遮住自己的脸,就算没看见甜瓜)

老窝瓜 (对观众)诸位记得我说过我回了家,就叫人搅了,刚才我们在哪儿断的,(气狠狠地看了右门一眼)现在还在哪儿起。(对左)哈哈笑,来吧!

老窝瓜我常在前线打胜仗!(观众大鼓掌)可有一次我也受了伤。

哈哈笑

(鼓掌,窝伸手做发言势)

老窝瓜诸位暂勿鼓掌,好的还在后头。(又对左哈哈笑挤挤艰)

老窝瓜可有一次我也受了伤,但是那打了我的敌人,(手势)叫我

哈哈笑

一枪呜呼一命亡,现在我骑着我的小驴儿嘚儿嘚儿地回家转,一心一意看我那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我的妻房。(敲门)开门来!怎么,里边的人都死啦?

小秃子 (脱下假发,又戴上那两根翘挺着的小辫,走近)啊,父亲,父亲在上,(扑腾跪下)孩儿——

老窝瓜 (大吃一惊,后退颤声)你,你,你是哪个?

哈哈笑

小秃子你的儿子。

老窝瓜 (自忖状)我的儿了?……(对秃)我的儿子,你多大;

哈哈笑

小秃子十八!

  (忍不住站起)小秃子,(秃回头,她又转向领弟哭诉)领弟!他骗我,他告诉我他二十二!

  (指着秃子,安慰小红)他跑不了,一会儿咱们问他。(秃子莫明其妙又转跪下)

老窝瓜 (狠狠地瞪了瞪这对捣乱分子,然后做想状)啊呀!我的儿

哈哈笑

子才十八,我可在外三十年没有回家?

小流氓你刚才还说二十年呢!(秃子立起)

老窝瓜 (文章是自己做得好,大为不悦,走到台前)戏是我编的,我要改就改,你管不着。

老窝瓜 (回来)啊,孩子哪里是我的妻结发。哪里是你爸爸(指自

哈哈笑

己)的媳妇,(指秃子)我儿于的妈?

老窝瓜 (对观众)此处可以拍掌。(观众大鼓掌,窝瓜颇谦虚地点点头)这——这不算什么,好的还在后头。

老窝瓜

哈哈笑她在哪里,

[甜瓜由台右边上,秃子暗下。

小甜瓜

啊,我的赵老大:

哈哈笑

老窝瓜

啊,我的儿子妈?

哈哈笑

小甜瓜

我的夫!

哈哈笑

老窝瓜

我的妻!(二人正要抱头痛哭)

哈哈笑

四和尚 (抓住老太太大叫)奶奶,我要撒尿!(大家哄笑,台上只好不演,大家看着台下的)

李老太太 (大声抱怨五姑奶奶)五姑奶奶,一出门我就嘱咐你,叫你先带着四和尚撒泡尿,你看,他尿了裤你去洗!

四和尚 (又闹)奶奶,我要撒尿,我要撒尿!

五姑奶奶 (看得正入神,这一搅,大扫兴,咕哝着)真讨厌,这孩子!(大懒使小懒)三丫头你带着和尚到门口去。

三丫头我不,我要看戏!(转眼望着台上)

五姑奶奶 (咕哝着)死丫头!

[五姑奶奶秆四和尚由右走出。

老窝瓜 (望望李保长,以为可以弹压一下,但李却对他笑,窝叹了一口气)唉,重来,下去!

[甜由右下,秃子由右上。

老窝瓜啊,孩子,哪早是我的妻结发,哪里是你爸爸的媳妇,我儿哈哈笑子的妈?——她在哪里?

[甜由台右上、秃子暗下。

小甜瓜

啊,我的赵老大!”

哈哈笑

老窝瓜

啊,我的儿子妈!

小甜瓜

我的夫!

哈哈笑

老窝瓜

我的妻!(正想抱头痛哭,窝瓜忽然心血来潮,放心不下,回头一胡——)

[果然哭着四和尚跟着五姑奶奶从右口走出来,戏只好暂停。

四和尚 (指着五姑奶奶)奶奶,她打我!

五姑奶奶 (大声)这孩子出了门,尿又不撒了。(把四和尚送到老太太面前)

李老太太 (拉回)坐下,听戏吧。(回坐。戏几乎又脱了板,幸亏——)

小甜瓜 (忙接)呀,我的夫!

老窝瓜呀,我的妻!(忽然推开她)等等,你要讲明白,怎么我有个儿子十八岁,我出门在外有——

小流氓 (又多嘴,立起,手一比)三十年。

老窝瓜 (走到台前,对小流氓,狠狠地瞪着他,也手一比)四十春!……(得意地)哼!

小甜瓜人家跟我捎了个信,说你死了,早死了。

老窝瓜 (颤抖声音)给我跪下!(窝吹气,慢慢摸出杀人的刀)

小甜瓜 (跪下,浑身发抖)哎呀,我的夫!(对着吓人的刀尖)我年纪轻轻二十八,又是个美貌多才女娇娃,请你丈夫(仰望他)高抬贵手饶了我,我的亲亲热热的老冤家。

  子 好劲儿啊!(大家叫好)

老窝瓜 (慢慢放下刀)不成,哎呀,我得日间心来,心问口,我不能活活当了绿毛的老王八。

  众 对呀!

老窝瓜 (忽然走向前对着观众)我怎么办?你们诸位评评,我该怎么办?

观众甲枪毙她。

观众乙把她的脑袋条下来。

李老太太 (十分感动)阿弥陀佛,饶了她吧。

老窝瓜 (忽然想起,忙敲那提词的眼前的台板)喂,按本儿我该怎么办?

哈哈笑 (立起)你掐死她。

老窝瓜 (窝走回来,开始来掐甜的喉咙)这样我才结男人们出了口气,管你是不是美貌多才女娇娃。

(掌声雷动,窝谋害了一半,立刻走到台口边。

老窝瓜 (鞠躬致谢)诸位捧场。(回去继续“谋杀”,掐甜瓜的颈脖,她倒死地上,大家更大声欢呼)

唱数来宝的 (在欢呼声中,跳在饭凳上、打起牛胯骨)喂,窝瓜窝瓜老窝瓜,今天演得真不差,(指窝瓜)你要是个男子种,你上前再敢踢一下。

老窝瓜 (一阵心血来潮,立刻)哼,谁说不是男子种?(望昔那唱数来宝的)我上前就去踢一下。

[他果然上前踢了她一脚。

小甜瓜 (一怒而起)秃子爹,戏本儿上没有说叫你踢我。

老窝瓜嘘——(低声)躺下,你是个死人。

小甜瓜 (势不可当)死人?死人我也能治了你的命,你这个死不了的乌龟孙。

老窝瓜 (高声耳语)秃子妈,那个邀人儿的在台下面。

小甜瓜我知道,他还没有来。你这个老混蛋;(四面找东西,哈顺手把左边丁老师的书包递给她)

哈咕笑这儿!

小甜瓜 (举起书包,追窝绕台转)你这个死不了的老“鼻烟”壶。你跑,你跑!

丁老师我的书,我的书!

(窝瓜躲到台前中方,甜一手掷去。窝闪过,没站稳,由台上带着破幕一齐滚下,落在丁老师身上。那书包从李保长头上飞过,打中四和尚。四大哭,丁老师大怒,观众立起有的劝解,有的起哄。

四和尚 (咧眷嘴)爸爸!(老人太也开始从右到左连忙抚慰孙子)

丁老师 (推开窝)滚开,岂有此理。

李保长反了,反了!

小甜瓜 (大惊失色)啊呀,李保长!

李老太太四和尚,别哭!

五姑奶奶 (吓坏了)哎呀,下次我再也不出来看戏了!

李保长 (跑过去)丁老师,这,这——(惶然)

(窝瓜赶紧跑去拾书包。

丁老师 (气极)下流,下流……流!

老窝瓜 (走来递上书包,道歉)太太!

丁老师 (口出恶言)放屁!(一手呛回书包)我不跟你们这群下流人说话!

李保长 (无面孔见丁老师,不住他说)叫他们赔偿损失!叫他们赔偿损失!

小甜瓜 (同时劝解)李保长!(当然以为闯祸的是窝瓜)大人不见小人怪——

丁老师我说过,我从来不出来娱乐的,(哈同时说:“算了吧,算了吧。”)我说过这种下流地方我绝对不肯来的。(跑到李面前,又怨又怒)李保长!你!(暮地转身)我走了!(拔脚就走)

李保长 (追上前)丁老师,丁老师!

老窝瓜 (忙拿起那遗落下的伞,捡上来,万分殷勤地)您的伞,太太。

丁老师 (抢回伞,同时)下流,你这个老……老(想不出合适的词)

老禽瓜 (满面春风)老……混……蛋,嘻嘻!

(丁想再骂,但一气而出。

李保长 (追上去)丁老师,丁老师,(对他的家属)走,走!四和尚走!(领着四和尚)

[观众开始走散。

老盖儿 (同时)这是怎么说的?

五姑奶奶 (同时)走吧,走吧!

小甜瓜 (同时)李保长,李保长!

老窝瓜 (拉着李保长)还有戏,李保长,好的还在后头,汗的……

李保长 (捧开窝的手,大发雷霆)窝瓜!

老窝瓜啊!

李保长 (气得说不出话)我要,我要办你!

[李和家属盔气出去,剩下的观众一哄而下。

小甜瓜 (追到右出口)老太太,五姑奶奶,老太大,(贵宾竟吊然走出.置之下理,恼盖式怒)去,就去,戏也不是为着你们演的!(指窝)都是你!(对门口〕老盖儿,老盖儿!

老盖几 (老盖儿睡眼矇眬由右出口上,打哈欠)干吗?

小甜瓜那个邀人的来了没有?

老盖儿 (不高兴地)没有!(转身就走)

咕哈笑 (一把抓着老盖儿)没有?你没有见着一个高高个儿,灰布袍,一个眼儿瞎!

老盖儿 (恍然)你说那个独眼龙啊?他来了!

老窝瓜来了?

小甜瓜来了你怎么不说?

老盖儿我知道他是老几?人家在门缝看了一半,就走了。

小甜瓜他又走了?

老窝瓜 (很兴奋地)他说什么?

老盖儿他说最好你改名叫(指窝瓜的鼻子)大傻瓜,问你还有好的没有?

[窝瓜颓然,半晌。

小甜瓜 (一肚子闷气,都发泄在——)你这个老不死的鼻烟壶,乌龟孙,我早就知道你一辈于没有出息。(拿起地上的文明棍)我问你,你还有好的没有?(追前)

老禽瓜 (闪躲,后跑)秃于妈,我,我……

小甜瓜 (追赶)你不是说你一脑袋都装的是戏吗?(把富瓜逼得走投无路,举棍)你个乌龟孙!(就要打去)

老窝瓜 (大叫)秃子妈,我有(甜瓜停位手)我有……我有好的。

小甜瓜 (叉腰)在哪里?

老窝瓜 (实无办法,只好幽默)我,我,我正在想。

(窝爪对甜瓜无可事问地傻笑。

 

——幕落。幕落即启。

(再开幕时,音乐伴奏,所有演员(连李保长一家在内),围着老窝瓜随唱随舞,指指点点,唱着下面的歌词,窝瓜一

个人领着这一群舞队,做各种舞蹈姿势,在最后一积压话“他气死了”!他晕倒地下:(插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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