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非常坚定。

　　一个月以后，沉河再次回家，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辛禾只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沉河，我妈妈突然失踪了。她的病已经更严重了，我非常担心她。难以想象她会发生什么事。我必须要去把她找回来。你放心，我会很快回来的。即使我不能回来，我也绝对不会放下你。会想办法供你继续读书。你不要想太多。你要相信姐姐的话，努力念书。好好照顾自己。

　　她已经消失。

　　沉河拿着纸条，他跑到门口，却只看到蜿蜒的路，不知通向何方。他想辛禾到底去了哪里。还有艳芳。那个从来都不曾把爱倾注于他身上的陌生女子。在丈夫死后，她最终沦为可怜的精神病人。那是否是对她过去所有罪恶的惩罚？沉河不知道。或许那还远称不上罪恶。即使她狠狠摔碎亡母的灵牌，即便她逼走蜀平，奢侈地享受自己丈夫和女儿消耗时光所获得的一切物质。在最后那一刻，沉河看到她清亮如初的眼睛，终于原谅了她。现在她突然走失了，辛禾就留下纸条，要去寻找她。可是，她又该往何处寻找。沉河去问过许多人，有没有见到他的姐姐与继母，最终，没有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亦或许，沉河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想，那也只是，她们面对这样破败的家庭，而终于不得不做出的最后选择。那就是，离开。和蜀平一样，离开，并且再也不会回来。

　　沉河面对空荡无人的房间，强忍泪水，后来，终于把门关上了。春节刚刚过去。但是自己的家里毫无任何节日气氛。再也没有别人。少年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地上，被正在落下的太阳拉得很长。他站在门外，看着这所生活了十八年的房子，已经非常老旧。门锁绣迹斑斑。邻人不时投来怜悯的眼光。沉河讨厌他们的眼光。他想他一定要更快地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小镇。多年以前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现在，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开始在街上飞快奔跑。

　　终于对感情变得敏感和猜疑。或许，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恐惧。悲伤。以及无边的黑暗数次袭来，几乎将他淹没。他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在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穆夏。还有穆夏，他想，现在，那最后的温暖，只有穆夏了。于是，在下一个假期，他送她回家的车上，他把她的手紧紧握住。在那些寒冷凄清的黄昏，他送她到弄堂口。他用力抱住她。穆夏，不要离开我。好吗，答应我——他害怕再次失去。

　　穆夏亦紧紧抱住沉河，她明白，数日来，他一再地失去亲人，他的内心无比悲痛。穆夏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她只是说，沉河，我答应你——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都是会好的。

　　那一字一句，都是曾经，沉河说给她听。现在，穆夏用这样的字句安慰他。她说，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她这样说，于是沉河将她抱得更紧了。他的头紧紧埋在她的头发里，他闻到她头发淡淡的清香，感受着她身体柔和的温度。他不想再放开。

　　后来，他们依然分别。沉河对她说再见，看到，她终于消失在路的尽头。夜色苍茫。他转身点起了一根烟。风很大。烟在飞快地燃烧。沉河抽到一半，再次将它熄灭在自己的手臂上。然后他回家。

　　每次回家都要把吉他背回来。打发一个人的漫长黑夜。天亮之时，他再次爬上童年的小阁楼。微弱的光线开始照射进来——他的日记，和其他曾经安慰过他的那些古代故事，都放在那里。积满灰尘。没有人再去打扫和照看。沉河坐在地上，一页页地翻看，过去，他一字一句写下的故事。疏离的街道。以及茫然的人群。最后的消失。都仿佛一场精心安排的戏剧，一幕一幕得到了实现。

　　两个月后，他收到了辛禾的来信。那信仿佛经历长远，满面灰尘。没有写明地址。他记得那是辛禾的笔迹。她说，沉河，一个月以前，我已经找到妈妈了。但是此刻，已经离你非常遥远了。妈妈的病情更加严重了，我不得不每天都悉心照料她，不得离开半刻。所以一直到现在，才写信给你，说明情况。在这里的数日，我无时不在想念你。沉河，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那时候我对你说过的话，我是一个命运单薄的人，从小，我就明白了这一点。因此，在我想要糖果或者其他别的女孩所理所应得的东西时，我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从来只是沉默。因为我知道，假若我提起，也不会有人理会我的要求。六岁那年，我第一次向爸爸提起，我我要一个洋娃娃。那其实只是一个非常简陋的玩具，一点也不值钱。但是回来之后，他把我打了一顿。并且骂我败家——到现在，我都还一直记得在那个家庭的一切。我们和那个蛮横的男人一起生活。后来，我和妈妈终于不得不逃离出来。是你的爸爸收留了我们。在那个时候，我就明白，我将要为这个家庭付出我所有力所能及的。一直到现在，我依然这样坚持。爸爸的死，对我们每个人的打击都很大。我知道，虽然你没说，我也看得出来，你的伤心和绝望。妈妈疯了。我始料未及。原来她对爸爸的爱是如此强烈。尽管，她从来都只是自私的人。但那也恰好证实了这一点。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可以背负起妈妈曾经犯下的错误。我已经找到了一份工作。我会安心地生活。你不要来找我。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