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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鸩 乱

                        作者:陈恩裕

    二千六百多年前的一个秋日黄昏,太医允在走向钺王宫的回廊上看到西边的
天空升腾起青灰色的阴霾,他急匆匆的脚步在钺王殿门前的台阶上骤然停住,一
只前半身像鹰后半身像孔雀的黑色大鸟从宫殿的斗檐边一掠而过,太医允听到它
发出“邦邦”的叫声,叫声阴沉沉的如年迈的老者敲着羊皮腰鼓。  太医允一阵
汗禁,他知道这是不吉的大鸟,名叫阴谐,是雌性的鸩鸟。
    鸩之毒路人皆知,但真正了解鸩的人并不多。这种鸟深居简出,如若外出必
有怪事。太医允知道,雌鸩阴谐一叫,肯定是几天的连绵淫雨,所以他的眉头紧
紧地锁了起来,并漱了漱嘴往阶下吐了一口唾沫。
    太医允走过中堂就听到钺王姒环捶胸顿足地呼喊:“快叫太医允,他为什么
 还不来,把那怪鸟射下来,那鸟邦邦一叫我就头痛。”
    太医允与急得满头大汗的卫士擦肩而过,他听到雌鸩阴谐的叫声巳渐渐远去,
太医允平静地在钺王姒环的床前跪坐下来,而钺王姒环的额头沁出一阵细细的碎
汗,在摇晃的油灯光环里钺王像一盏残灯在风中摇曳,太医允将手搭在钺王的左
手腕上,钺王的生命此刻化为一种搏动在太医允的手指下流淌,太医允巳经取不
到钺王的浮脉,他将手在钺王的脉门上再加力按了一下,现在他取的是中脉,钺
王在中脉中呈现的脉象非常的糟糕,他的脉弱如游丝,且断断断续续一顿一顿如
麻雀啄食,止而又作,这是主肝绝的脉象,太医允的手指有些颤抖,有几点微汗
从他的腋下慢慢地爬下来,他的脑际又响起了鸩鸟邦邦作响的鸣叫声,他感觉雌
鸩阴谐掠过的不是角檐而是自己的额头,太医允一阵目眩。
    在太医允苍白的脸色里,一直守候在钺王身边的太子比路和小儿子季武看出
了一幅西山落日的悲壮画面,他们不同的嘴巴里几乎同时呼出一句话来:“父王
的情况怎么样了。”
    太医允在二个王子焦虑的问话拖音里觉察到自己的内心活动巳经表露于脸面
之上,这是作为一个郎中面对危急病人时的大忌,他微闭眼睑默念四边:“法则
天地,象似日月”。心情随即像静水一样平和下来,他对两位王子说:“我再取
一下沉脉。”太医允将手指再往钺王的脉门重按一下,钺王的脉象还是让太医允
吃惊,但这一次他没有立即将惊慌写到脸上,他的手指触摸到钺王的生命如一条
临死的活鱼在浅水木盆中摇动着无奈的尾巴。
    太医允提起毛笔在巳经改了十五次的药方上再添上一味药,他觉得自己的毛
笔也像垂死的鱼尾。
    在远离钺王姒环的的一个屋角,太医允对王后婵丶太子比路和王子季武轻声
说了一句:“三阴俱搏,二十日夜半死。”在太医允的宣判声里,三个人的瞳孔
泛出彩虹一样的颜色。
    在连续三天的霏霏淫雨里,太医允一直想把自己的思绪沉入那几卷发黄的竹
简医经里,然而他的手指尖总是隐隐搏动着钺王姒环虚弱得头停尾摇的鱼翔脉象,
他感到整个钺王宫也在指尖的微微颤动中像一条垂死的僵鱼在风中抽搐,太医允
的思绪无法在竹片串联的医经里漫游。窗外的淫雨点点滴滴合着梧桐风声将他的
情绪浸得发霉,他听到雌鸩阴谐一次次在钺王宫的檐头邦邦鸣叫,钺王姒环的尖
利叫声像一支越飞越远的响镝节奏渐慢声音愈来愈轻,卫士们在一次次的失望中
站在淫雨里诅咒鸩鸟的可恶。
    太医允在潮湿的心情里走进潮湿的后花园,他闻到黑沉沉的夜色里有几缕香
雾在慢慢地膨胀开来,太子殿回廊边的大香炉里下焚烧着用香草干制的土香,太
医允知道这种土香混合着一种风茄花的花叶,这是一种能令人麻醉并产生幻觉和
性欲的草药,在这样的香雾里太医允也感到自己周身轻松,有一种随风轻飏 的感
觉,他脚踏棉花一样不知不觉走进了太子殿,在一条青石板雕成的石条凳上坐下
来,他感到今天的太子殿特别清静,没有狂乱的丝竹声,也没有女人放浪的笑声,
不知是饭后一斤加饭酒发作,还是风茄花的香味醉得他不能自巳,他竟然在青石
板条凳上沉睡过去。他发现有几个轻佻的宫女偷偷走到身边,他们在一旁袒露着
酥胸和白腿,太医允这时就觉得自己的骨头很轻,几个宫女走过来把他在空中抛
来抛去,他快活得如厨师手中揉捏成的柔软面条,他的胡须沾满了宫女的口红,
他的腰带被宫女解松,他适意而无力地呻吟着,像一只被挑逗的春猫浑身液体涌
动,他在一阵无可奈何愉悦的抽搐中醒来,太医允感到一股凉意从青石板条凳直
窜裤裆。风中依然飘着风茄花的香味,在风茄花的香气里他听到石凳上方的石窗
里传出窃窃的私语。
    “嘻嘻......”
    “你别这样......”
    这一回石条凳上的冷气直钻太医允的心窝,他寒噤噤地打了一个冷颤,他听
清楚对面说话的是太子比路和王后婵。
    “你不要命了?啊......啊......”
    “我还怕谁?来,你快一年没碰男人了。”
    “别,别这样......你这杀头的,我不行了......嗯......哎呀......你这畜
生......”
    太医允像一条被凉水浇了背脊的狗,丧魂落魄地从太子殿里逃出来,他一边
跑动一边看看四周是否有人。他看到香炉里星星点点,土香巳焚烧得一派衰落,
在漆黑的后花园里他脚踩踹空了一级台阶,脚脖子崴了一下,他跃坐在潮湿冰凉
的台阶上,抬眼看到黑洞洞的天空里有火烧一样的两个圆洞,太医允浑身寒颤了
一下,这该死的鸩鸟阴谐又出现在钺王宫的斗檐 上。
    受惊的太医允一连病了三天,他的脚脖子肿得像发酵很好的馒头。他自己调
制没药、乳香、紫丁香几味药敷在上面,凉凉的,他感到期很舒服,他脚脖子的
凉气慢慢向体内渗透的时候,外面阴霾的天空里爆响了无数热烈的爆竹,太医允
拖着脚走到牖边,他看到一大群披红挂彩的人们扛着20张鹿皮,托着装有小雁的
鸟笼向大门外走去,喑哑的锁呐声在灰色的天空里撕出一种强烈的欢快乐声,太
医允知道这是娶亲送礼的仪式,一个与太医允熟识的卫士在牖外对太医允说:
“王后急着给太子比路纳亲呢。”太医允听了这话,脚脖子上的快意顿然消失殆
尽,在沉闷的爆竹声和嘶哑的锁呐里,他的牙齿禁不住互相嗑碰。
    这一年的秋天淫雨不断,都说是因为那只雌鸩阴谐频频出现。老百姓眼看着
可以收割的黄稻一片片地在田里倒伏,变成白茫茫起伏的水草,老百姓的眼里泪
也就秋雨一样刷刷地下来,而王宫里的粮草官却不管这一些,他们收不到粮的心
情也像农民割不上稻来一样焦急。上百名健壮的兵士手持戈戟在阴雨里挥舞,马
蹄印在田埂垄上。一袋袋的粮食算是按规定运进了钺王宫。太医允的目光越过马
背上驭着的谷袋,一股霉气在他的鼻翼里膨胀起来。
    那天阴沉沉的下午,太医允发现脚脖子上的肿块顿然消失,他推开牖扉,看
见天上的流云像画师笔下的淡墨泼开来一样,天幕上有几缕亮色就如宣纸上的飞
白,太医允的脸上也绽开一片光亮来。
    王子季武在太医允情绪很好的时候走了进来,他在太医允的茶几前席地而坐,
抿过一口茶之后笑咪咪地说:“真是好茶,清明前的吧。”
    太医允摸不透王子季武的心思,他知道王子季武太医第来总是来要药的,这
一习性完全秉承了钺王姒环,他的周围宫女如云,所以赏常要来的是淫羊霍之类
的春药。王子季武年纪很轻还没有娶亲,但他的性史源远流长,因此他的某些机
体的功能巳衰老得如同文物,需要药物的料理。而今天王子季武一来就转弯抹角
地赞赏茶叶,而不像以前直叙举而不坚,坚而不久的原委,想必这其中有一些奥
秘,太医允这样想着,脸上的光亮就慢慢地黯淡下去。
    “太医允可知道鸩酒的制法?”王子季武眼睛里射出的光亮也像鸩鸟一样红
红的。
    太医允浑身就顿然生出鸡皮疙瘩来,“鸩酒?王子要那东西干什么?”
    “嘿嘿......”五子冷冷地笑了笑,“我用那鸩酒干吗?玩呗!我知道你是
会制那玩意儿的,而且只有你会,那鸩鸟连武士也不敢射它,射击下来一捡,不
小心碰到羽毛,人就死。可是你能,你会巧妙地搞到羽毛,然后做成酒。”
    “王子这可是不能开玩笑的呀,现在钺王病成这个样子,你还有心思开这些
玩笑。”太医允的八字须簌簌地抖动起来。
    “你真以为我是开玩笑,你不是说过父王最多只能活十来天了,所以你必须
十天内给我拿鸩酒来,不然我来拿来你的头。父王那里我会说你去寻救命草药来
推脱的。”王子一拂袖子继续冷冷一笑,他的笑声阴森森地在堂屋里荡来荡去。
    太医允神色恍惚地跪坐在茶几边,王子离武吃过的茶杯上还绕着几道神秘的
白气,太医允的脑子被搅成一团浆糊,他说不清是慌乱还是惊恐,反正觉得手脚
放得都不是地方,他清楚地知道,王宫里要制鸩酒定会闹出一些不明不白的故事
来。
    在钺王宫里度过五个年头的太医允,知道王室人员待他与一般的仆人不一样,
有时候他的待遇比一般的王室官员还要高一些,但是不管太医的称呼多么好听,
其实说白了就是宫廷的一名郎中,王室的要人如果想要他的命,他也只能束手就
擒。他这样想开去,心里的慌乱和恐惊恐就有些释然了,他想自己是人家手里的
一只鸟,捏一把可以让你死,放一把可以让你飞,听命活着吧,这才是惟一的出
路。
    太医允开始回忆弶鸩制酒的一些必需做的准备工作。他的脑际飞翔起那种脖
子上有一圈发亮羽毛的大鸟,鸩鸟眼里充满着血红的颜色,它的三趾爪在太医允
的心里挠得一片奇痒。太医允从尘封的樟木箱里翻出一具弹力很足的弶和一柄微
微泛黑的银夹子,还有一只沉甸甸的犀牛角杯及碎犀牛角片,这两件东西是捕鸩
必不可少的,鸩之毒,最毒是羽毛,鸩羽触肌肤,皮肉即溃烂,触眼睛,必瞎无
治。制鸩酒方法最为简便,即以鸩羽拂之于上等好酒,酒色香味不变,而鸩毒尽
入,喝之顷刻间五脏俱溃,神精麻木,无痛而死。鸩酒一直是王宫谋杀、赐死的
上品,钺王宫内已多年未制鸩酒了。太医允知道这次弶鸩制酒必会引来宫廷风云
险恶,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想把胸中积郁的闷气都吐完。
    把东西都收拾好,放进一只蓝色的乾坤袋里,他又把可以吃上五六天的炒麦
麸用一只三尺长的面粉袋盛好。太医允掂量了一下,觉得还不特别重,他走出门
扉的时候觉得脚步特别沉重,捕鸩是需要把性命搭进去的,他惟一欣喜的是自己
没有妻室儿女,他想起青石板条凳上的梦,想想自己如能活下去,该再娶个老婆
重新成家了,但那时候一定要远离宫廷,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去做一个实实在在的
郎中。
    在迷茫的细雨中,太医允唱起一首祈祷的歌来: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他走在水汪汪的青石板路上,宫廷的院墙 在慢慢远去。
    鸩鸟的栖息地就在城西的白阳山脉。白阳山古木参天,阴天蔽日,是野兽的
王国,鸩鸟只能生活在有古木有蛇蝎的山林里,它喜欢筑巢于高数丈的毒粟子树
上,鸩鸟筑巢的毒粟子树下数十步内寸草不长,因为鸩的羽屑及污垢落下来足以
使许多作物枯死,唯有毒粟子树不怕鸩毒,毒粟子人畜吃了要死,而鸩鸟却视为
美餐。鸩鸟栖居的树丛周围的石头上都有暗黑的斑点和细微的裂痕,这是鸩鸟类
的粪便落在石头上的缘故。鸩鸟除了吃毒粟子,也啄食毒蛇,有鸩的山林必有毒
蛇,这也是鸩鸟类生存的条件之一。所以进到有鸩鸟的深山找鸩鸟,对熟知鸩习
性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难的是人进入鸩鸟的领域也像其它鸟兽一样,凶多
吉少,常常是有去无回。
    太医允在脑子里一遍遍复忆着有关鸩鸟的事情,雨现在是停了片刻,太医允
在城门外的一摊测字摊前站住,他把忐忑不安的心情稳在心里,测字先生那面白
底黑字上书“出神入化”的旗幡在他的心底飘摇着。
    “测个字吧,看你是个远行的人。”测字先生是个上了年纪的白胡子老人,
他说话的时候用细长的手指捻着下巴下的山羊胡子。
    “测个字就能知道凶吉,真的如此神?”太医允指着旗幡上的“神”字说。
    “说着也是白说,测一个字试一下就知道了。”测字先生坐下来微眯起眼睛
瞄了一眼太医允身背排竹管、干粮袋,手提乾坤袋的样子。随便写一个字吧。”
    太医允在测字先生的目光里感到身体的飘荡,他似乎又闻到太子殿风茄花的
草香烟味,他拿起摊上的那支毛笔在四方的黄霉头纸上不假思索写了自己的名字
“允”。
    面对一个草草的“允”字,测字先生又开始捻自己的胡子,点点头,又摇摇
头。
    “给个说法。”太医允说。
    测字老头再次盯着太医允的脸面说:“上遇叉为凶,下遇鸟为凤。”
    “请你仔细说明一下。”太医允一下子没听明白测字先生的话。
    “说白了这一年里你喜忧参半,但还是凶多吉少,我这人是不说假话的。”
测字老头停顿了一下说。
    “你接着说吧!”
    “上遇叉为凶,也就是说你上面的人如有分歧,发生争斗,最后要蒙害于你,
你看,你的‘允’字上面写得开口很大,加上一个‘×’不就是成为一个‘凶’
( 兇  )了吗?面你私下去做与鸟类有关的事,就会碰上桃花运,哈哈,你看
‘允’的上面是    ‘厶’ ,下面的‘几’内加一‘鸟’不便是‘鳯  ’吗?”
测字老头对自己的解释十分满意,嘴角的微笑里充满面了肥沃的营养。
    太医允的脸色在傍晚的冷风里变得十分冷峻。有一层青灰色慢慢爬上了他有
些苍白的脸面,他悄悄地把手中的碎银丢在测字老头的摊上。“出神入化”的旗
幡在他的脑际飘成飘缈的挽联。他耸了一下身上背着的物什,向西边的白阳山脉
走去,他感到有点冷。
    在二天的行程之后,太医允在白阳山下一棵空心的古樟树边停下步来,他看
到重峦叠嶂的白阳山脉被一团团灰棉花似的云雾包裹得零零乱乱,那棵空心的古
樟树在风中现出百年沧桑,太医允的脚底有点隐隐作痛,他三十一岁进宫做太医
前,几乎每个月都要上山挖药,那时连狗也不敢走的山路他都爬过,从来不知道
什么叫脚痛,在王宫呆了五年,不但失去了妻子,还失去了作为民间郎中的一些
本能的东西,他从面粉袋里摸出一把炒麦麸塞进嘴巴,他感到自己的嘴巴真像欲
望无穷的无底洞,什么东西都能容纳,山珍海味可以细嚼慢咽,炒麦麸也照样能
狼吞虎咽,他摇摇排竹筒,里面已经没有水了,他感到口渴。他想人这东西真怪,
昨天喝凉水的时候还在怀念宫里的八宝茶,而现在他更渴望凉水,他知道八宝茶
十分遥远。他沿着一条山羊肚肠一样的山道向白阳山的深处走去,他一边寻找毒
粟子树,一边寻找山泉凉水。
    太医允对自己妻子的思念在寻找鸩鸟的途中日渐强烈,他好几次都看到妻子
阿苹雾一样的身影在眼前若隐若现。阿苹确实有一付很好的身板,这个从小在江
边长大的渔家女子有一身很好的力气,但又不失水一样的温柔。在与阿苹结婚一
年多的日子里,太医允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够强壮,其实在三十多岁年龄的人里他
属于精力绝对旺盛的那一类人。他结婚较迟,把阿苹接到家里不到半年,钺王姒
环就召他进宫,这样他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太医允,他们的生活随之也发生了意
想不到的变化。
    阿苹换下麻布缝制的裙裾,瘦削的脸颊上略施脂粉就显得丰满了许多,整个
脸蛋就像四月的蜜桃一样诱人。阿苹有一双很好的眼睛,细细的,笑起来眯成月
牙一样的细缝,张开来上眼睑 是朦朦胧胧的短睫毛,太医允初次见面时以为她的
眼睑得过烂眼皮的毛病,然而真的烂眼皮不会给男人的内心以蠢蠢欲动的感觉的。
    太医允的悲哀也就在阿苹四月蜜桃一样的脸蛋和让男人内心蚕爬的眼睑之上,,
太医是钺王宫里佣工中等级最高的人了,因而阿苹是超乎所有的女佣,甚至在生活
的自由度上是高于妃嫱嫔媵之类的宫中女人的,她只是太医的一个依附,她可以
在房外看花,在屋里绣花,她可以随便去那些没有很高等级的家庭串门聊天,谈
钺王又招纳了五个美女,话调戏宫女的卫兵被阉割了下身逐出宫外,然而人们的
生活总是绝处逢生而乐极生悲的,在太医允二夫妻生活和和睦睦、欢欢快快把所
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给对方以欢愉的时候,太子比路满面淫荡走进了他们的空间。
在白阳山肃瑟的冷风里,太医允记得那是一个热得令人窒息的夏天,满天的白光
叫人的眼睛里生出许多闪光的星星点点来,那一天有人来叫太医允。说是钺王的
腰痛得不行,让他去推拿,他走出家门时阿苹就倚在门扉上送他,她一手搭在门
框上,另一只手在他走出门扉时掸拂了一下他肩上的一丝灰尘,他回过头去看到
阿苹的脸上绽着脉脉的笑容,她的淡绿色的裙裾像七月的嫩荷叶一样潇潇洒洒,
从肩头被下来一直挂到脚背,她的腹部巳微微鼓起,巳经六个月了。他给她号过
脉,是个男的,再过三个半月,她就要临产。他一看到妻子阿苹微隆 的肚皮,婴
儿的响亮啼叫声就在耳朵边亮光光地响起。他报她以微微一笑,他不知道这肩头
轻轻一掸,就永久地停留在热辣辣的夏天里了。他走出十多步后,看到太子比路
朝妻子阿苹倚着的门扉走去,太子比路还和他打了一个招呼,当时太子比路的嘴
角挂着十分潮湿的笑容,这样的笑容使得太子比路的整个面庞蒙上一层阴森森的
色态。太医允回眸一望时不禁冒出一身冷冷的汗来。钺王姒环的腰巳被自己作践
成宛若豆腐袋包裹的豆腐渣,他吃了太多的春药,又抽精拨髓地过多支出,使得
腰痛和眼花成了他的终生伴侣。太医允在推拿敲打钺王姒环豆腐渣腰时,心绪依
然飞到自己的木质门扉上,太子比路的潮湿笑容一直粘答答鼻涕一样流动在他的
思绪里,所以有几个动作他做得很不到位 ,以致令钺王姒环痛得皱起了眉头。太
医允在这样的折磨中一下熬过了一个时辰,钺王姒环挥一挥手,太医允就像一只
挨枪的豺狗向家里跑去。他在妻子阿苹斜倚过的门扉前怔成一堆化石,他突然感
到离家时妻子 阿苹在肩上的轻轻一拂变成一片泛黄的竹简。他看到妻子阿苹在一
滩血泊中像一片残败的荷叶蔌蔌抽动,血从她的眼睛、鼻孔和嘴巴里流出来,她
嫩绿的裙裾被血染得斑斑点点肝胆俱裂的痛苦写在她抽搐的脸面和颤抖的身躯 上。
太医允像一堆訇然倒塌的石像,跪跌到妻子 阿苹的面前,他用手托起阿苹的项颈。
    妻子阿苹从血色的眼泪里射出一丝光亮。“比路——畜生!”她合上眼皮,
眼睛 里流出的不知是泪还是血。四月蜜桃一样的阿苹带着她腹中的儿子离太医允
而去,太医允在陀螺一样的眩晕中药柜中的八两砒霜巳荡然无存,他感到满天空
飘满了太子比路潮湿而肮脏的淫笑,
    “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女人,只是跟她睡了一回,真会去死。”太子比路在
阿苹丧葬之后碰到太子允说:“我赔你二个宫女好了。”
    太医允摇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在那样的夏天里他默默走进自己的孤独。
面对药柜上的那只空抽屉,太医允只是痴痴地想,要是有鸩酒,阿苹要死也不会
死得这么痛苦。
    现在王室里真要他制鸩酒了,他走在那条弯弯曲曲的羊肚肠小路上,脸上有
二滴泪挂下来,他用袖口轻轻地抹去。这时他听到天空中响起了“邦邦”的鸟叫
声,这羊皮鼓一样的声音把太医允从思绪的夏天里拉回来,他看到远远的山头上
有一片毒粟子林,他可以看见那些神奇无比的鸩鸟了,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既兴奋
又有些恐惧,他又就了一口炒麦麸,并下意识摇了摇排竹筒,水早巳经干了,他
发现这山路上很少山溪,但他又清晰地听见隔着山岩有一种流水的声音,他停下
来再仔细听了听,那声音确实是从脚边的岩石中传来的,一种强烈的渴望从心底
油乎乎地流淌出来,他的嗓子此刻却如干裂的山地。太医允遁着水声向山脊的那
一边走去。
    他在走出一片毛竹林后,看到白汪汪的潭清水,那清水正是从岩石缝隙中汩
汩地流出来的,太医允抑止不住内心的狂躁,三脚并作二步向清水潭边扑去,他
的脚凌空腾起,空荡荡的竹排筒巳早早地从脖子上摘下来。跳到潭边的时候,他
先把排竹筒放到一边 ,伏下身去想美美地喝一个爽快。

    “喂,你不要命了!”
    太医允听到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他抬起脸来,看到的是一个头戴小凉帽的
眉清目秀的男子。
    “这是鸩鸟饮水的地方,人喝了这水走不过这道山坡就会没命”小伙子用手
中的一把直嘴钩刀指了指潭边的石头。
    太医允立刻看到潭边的石头都如风化的馒头,上面布满了裂痕,而且石头上
都是暗黑的斑点,他浑身一阵寒惊。这清潭水是鸩鸟出没饮水之处,一个疏忽,
差一点丢了性命。太医允舔舔干裂的嘴唇,从地上捡起排竹筒,感激地看了看戴
小凉帽的男子。
    “你是个郎中?”小伙子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太医允的脸。
    “你怎么看得出来?”太医允突然发觉这个小伙子好像在哪里见过面。“你
——我们好像在哪里碰到过。”
    小伙子凝神看了看太医允,皱起眉头竭力回忆,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郎中?”太医允在心底估摸这个小伙子以前可能找自己
看过病,否则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那男子嘻嘻一笑,脸颊上竟现出秋水一样的酒窝来,像女人一样可爱。“我
看你的眼神鼻翼就知道像郎中,你看东西的时候总是张翕鼻翼闻着四周,这除了
郎中还能是谁,再说你还有那双修长的手。”
    “ 你真细心。”太医允被小伙子的话逗得嘴角也露出了笑意。“不过我 现
在真是渴得要命,能指点一下,哪里能找到解渴的水?”
    “鸩鸟栖息的地方,没有一处水是可以喝的,你看。”小伙子从口袋里拿出
一支女人用的银头簪,往水里一浸,银簪很快就变成灰黑色了。
    太医允摇扔头沉思了片刻。“总不至于这山上找不到可喝的水吧?”
    “怎么会没水喝呢,我就住在山上。你跟我来。”小伙子非常热情地说。
    小伙子沿着山路跳跃着向前走去。太医允跟着雀跃的小伙子脚步也轻快起来,
沿着山路穿过一片灌木丛,在一片松树林里,太医允看见一间茅屋。茅屋前有一
口竹管井在太医允的眼里变成一片金光,他丢下手中的排竹筒,卸下背上的行囊,
他把整瓢的水往自己的脸上泼水从嘴里咽下,又从下巴上淌下来。他觉得一生中
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他想怪不得“活”字的写法是舌头前加水,人没水喝时真
是死一样难过,这一会他感到了全身的疲乏,每一个关节眼都酸溜溜的像是蚂蚁
在咬,他干脆脱掉外衣,露出一身精肉,,用汗巾把身子擦得格格发响。
    太医允在竹管井前喝水擦身的时候,小伙子放下手中的直嘴钩刀,站在茅屋
前静静地看着太医允。他轻轻地咂着嘴唇,嘴角挂着油油的笑。“别受凉了,郎
中”小伙子冲着太医允喊了一声。 
    太医允这才从涸鱼得水的快活中走出来,他觉得自己有点不礼貌,客气话也
没说一句就用了人家的水,连人家的名字都没问一下。想到这里他就擦干净身上
的水,穿好衣服,走到小伙子身边。
    “谢谢了,”太医允说,“我还没有问你名字呢。”
    “进屋坐吧!”那男子说“我给你做点饭,喝点酒,把东西拿进屋吧。”小
伙子还是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太医允。
    太医允走进用松树和竹子搭成的茅屋,房子简陋但十分整洁,四壁上挂着一
些野兽的皮毛,而更多的则是大小小的蛇皮。
    “你是捕蛇的?”太医允语气有点兴奋。
    小伙子看看太医允点了点头。
    “这真是天意。”太医允走到小伙子的旁边,“在这里捕蛇的都知道怎样弶
鸩。”
    “弶鸩?你是来捉鸩的?小伙子吃了一惊,冒出话来。
    太医允说:“你嗓子好像有点毛病,我帮你看看。”
    小伙子往后退了退。
    太医允一只手搭住小伙子的肩膀,然后火烫一般往后跳了一步,“你是女人,”
太医允从这个男人的脖子上猛然发现这男人是女人装的。
    “你一个人住在这丛山里?”太医允在一边坐下来,,他这时才发觉这张脸
一见面就像是阿苹,真是没想到会是女的。
    “还有一个十七岁的儿子出山卖蛇换米去了,大约要三天后才能回来。”装
男子的女人脸上的泪就刷一下挂落来,心里的酸楚滚粥一样翻涌。
    这位叫素的女人原是湖畈农民乔的妻子。本是农忙时种田,农闲时捕蛇狩猎。
丈夫乔是一副好身板,老实憨直,种田吃饭,捕蛇赚钱。但是钺王姒环在宫内妾
女越养越多,红墙内鬓髻如云;在境外战事频频,国土不是越打越多,而是越打
越少,因此老百姓成了替罪羊。乔的父亲在王兵逼租时,一时火起,一刀劈了一
个,自己人也被王兵乱刀砍成肉泥,乔就在一脸眼泪挂面的情况下拖着妻子和七
岁的儿子逃进白阳山。
    素记得进山的那天是一个阴黑的雨天,潮湿的雨水中响着鸩鸟邦邦的叫声,
这是素第一次看到眼如炭火的鸩鸟,她当时身体瑟缩成一只陈年的老枣。乔说:
“别怕,鸩鸟不伤人,只是人伤鸩鸟,而且还用它的毒伤人。人比鸩鸟要毒。”
    他们就这样在阴沉的雨天开始了白阳山中的隐逸生活。山里的生活是日夜与
野兽为伍,危险和凄苦是不用说的,唯一好的就是不用向官役交税赋。然而这里
毕竟不是一般的深山,这里有鸩,又有鸩喜欢吃的蝮蛇。乔就是在被子蝮蛇咬伤
后,眼睛昏花,误食了毒栗子,喝了有鸩毒的露水,死在那条弯曲的山路上。幸
亏儿子已经长大,否则素也不知自己能否在深山里再待下去。
    灶火把素的记忆照得通亮,除了儿子她已经两年没看见过成熟男人的身体。
所以刚才看见太医允用水冲洗身子时,目光就呆直了,她的心一直怦怦跳个不停,
她不知怎么的,心里想着一定要让这个男人在屋里多呆一会儿。当太医允要继续
上山时,她有点恳求地让他留下来吃一点热饭再走,素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
这样做。太医允在得知素是一个女子后心里也是怦然而动,他想起了测字先生的
预言,莫不是应验了“下遇鸟为凤”。
    素已经把一碗热腾腾的米饭捧到太医允的面前,一碟蕨菜绿油油地泛着光点,
一碗山鸡肉冒着香味把太医允的食欲一下子勾了出来。
    “你不怕我是坏人吗?”太医允看了一眼素小心地问。
    “是坏人进到这山里也不会变坏了。”素说。
    太医允捧起饭碗就大口地吃起来,他觉得在王宫里没有一餐饭是吃得这样香
的,这是他一生中最可口的一餐饭。
    素目不转睛地看着太医允看他像贪嘴的小孩,做着野猪拱食的动作吃自己做
的饭,心情就晴朗起来。 
    “你别这样看我好吗?”太医允擦了一下嘴巴说。
    “你不来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素的心底油然生出一些少女般的羞涩
来。
    太医允的脸簌簌地火辣起来,他想到宫廷里这么多女人没有一个是比素好看
的。太医允不敢把这样的想法写在脸上他整理了一番捕鸩工具,然后走到竹管井
边,将排竹筒装满。他的眼里是那片茂密的毒栗子林,有几缕青青的光聚集成疏
疏的几道从黑黝黝的树叶丛里挤下来投在地上。太医允在迈腿离开这二间茅屋时
突然有了一种对它的留恋,他的心底升腾起一股热乎乎的气流。他回眸看了一眼
那二间茅屋,他看见素站在屋前凝望着他,她的嘴角挂着酒一样醇真的微笑。太
医允感到内心的热流在膨胀。
    素在太医允消失在独立子林里之时,心底涌起一股很久没有过的楚酸,她觉
得 自己的体内蓦地出现了一个深邃无底的空洞,望着远远变成黑点的太医允,她
想起了丈夫乔她多次在这条弯曲如鸡肠的山路上目送乔化为一个黑点。终于在那
一天,这个小黑点再也不出现在她的眸子里,素忍不住眼泪像雨一样倾泻下来,
她想应该让太医允在茅房里留下来,让他在茅房里美美地睡一觉,让男人的气息
在屋里弥漫成一片浓雾。素哭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太医允走进毒栗子林的时候,天已经渐渐地黑下来了。他听到四周的树叶沙
沙的响起来,有点恐怖的色彩,他捋捋脸上有点潮湿,是下雨了,他把笠帽端到
头顶。下雨天是鸩出来的时候,他恐惧中又有了几分高兴,踩着树林里的落叶,
他闻到每脚都踩出一股腐臭气来,这种经过发酵的腐臭味有点甜甘甘的味道,他
想这大概是鸩喜欢的气息。想到鸩他就把衣领、袖口和绑腿紧了紧,免得不小心
碰到鸩落下的羽毛和粪便,他在暗中看见一条白灰灰泛着死光的小路,他满心喜
欢起来,这是鸩经常出没的地方,鸩是一种很怪的大鸟,它平时不伤人,飞行的
道路也总是直来直去。太医允就在远离那条白路的地方站下来,他看了看四周,
这是个休憩的好地方,可以看到鸩的出没,又可以避免受到鸩的毒害,他放下乾
坤袋,把它挂在毒栗子树上,他把捕鸩的那个弹力很足的弶掏出来,拿在手上扳
了扳,然后又拿出一团出发时就做好的用蛇粉拌和的诱饵,他把香喷喷的诱饵放
到铁弶的钩子上。这时他听见天空中响起邦邦的鸩鸟叫声,鸩鸟的翅膀在毒栗子
林里发出阵阵的拍打声,两只墨黑如炭的鸩鸟从那条白路的上空划过,太医允的
手不自觉地颤动了两下。
    雨在邦邦的叫声中哗哗地大起来,太医允头上的笠帽已经无法完全挡住如大
脚盆里倒出来的雨水,他看到那只叫阴谐的雌鸟和称为运日的雄鸟在白路上盘旋,
这一回太医允又真切地看到了鸩鸟的面貌,鸩居然是如此雄健的一种大鸟,孔雀
一样柔美,老鹰一样矫健,它们脖子上的那圈黑毛闪着火苗一样的蓝光,三只脚
趾的爪子如钢制的钳子一样泛着森森的力度。太医允看着那两只大鸟沿着白路,
往毒栗子林的更深处滑翔而去。
    太医允把那只铁弶放在白路的一侧,他的心情轻松了一些。
    他开始静下心来,走进一种闲适的等待。但是雨还在下,他的闲适自然就受
了潮。他再次打开乾坤袋,从袋里拉出一张用麻绳编织的吊床,他四处寻觅,发
现一棵枝叶很茂盛的毒栗子树,太医允把吊床斜挂在树干上,折成太师椅的样子,
他坐上去荡了荡,树叶上的雨水 就刷地洒下来,太医允缩了一下脖子,他感到有
点累。他不知不觉睡着了,他看见那两间屋顶已经泛白的茅屋帆船一样向自己驶
来,站在门口的竟然是阿苹,阿苹的眼里是两汪泪,她想说什么,却张口没说出
什么来,她像一条美丽而忧郁的鱼。太医允在思绪里悟到这是梦,但是他希望这
梦长些再长些。梦还在延伸,太医允看清那条美丽而忧郁的鱼不是阿苹,而是独
居白阳山深山的素,素的眼里不是泪而是淡淡的血,素像一座雕像一动不动地倚
在门框边,泪血从脸颊上淌下来滴到地上慢慢地渗开来,太医允看见素在一脸泪
水中绽出一种荷花一样的笑来他在心里惊呼:这是梦,这是梦,请不要让我醒来。
他向素扑过去。
    太医允捋捋屁股,发觉自己已经从吊床上跌了下来,裤子已经一片潮湿,看
看天黑压压的蒙着雾气,雨已经停了,只是风变得更冷,而且一阵紧似一阵,他
感受到有些异样。天不能说十分寒冷,但风却刮得很怪,螺旋状的,像一条绸带
越缠紧,太医允感受到自己人每一个毛孔都筛网一样张开来。他抬起眼睑,看到
黑夜里两颗烧红的炭似的眼球,那是鸩鸟在林间盘旋,他吓得二只脚的腿肚子簌
簌发抖,他移动着步子向后退去,他退得慢,鸩鸟也就慢慢地跟,他退得快,鸩
鸟也就盘旋得快,他顷刻有了一种心脏要破裂的感觉,他大喊一声:素——来救
我!声音在山谷里空空灵灵,荡来荡去,如一块石头落入万丈深渊。太医允撒开
腿向毒栗子林的外面跑去。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危急的时候会喊出这样的话来,是
那个怪异的梦在作祟吗?
    太医允在奔跑中感受到后脑勺焦辣辣的,不知是烫还是冷,他回头看到鸩鸟
的两颗炭火真盯自己,它那八寸长的黄铜喙咀 一张一翕,仿佛要把自己吞下去,
他在慌乱中绊着一根树枝,叭地一下跌倒在地上,同时他看到脚下绊到的并不是
一根树枝,而是一条睡眠着的蛇,蛇遭到袭击呼地一下直起身来,这时太医允脑
子里一片空白,感到整个世界都在自己的记忆里消失,这一回轮到蛇以为绊了自
己而倒下的是一团腐烂的树干,悻悻然地向一边的草丛里游走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太医允从惊慌中醒来,他检查了下身子,没有一处受
伤的地方,蛇没有伤害自己,鸩也没有伤害自己,他只是依然感到冷,同时还感
受到饿和累,他无精打采地在毒栗子林里慢慢地走,寻找他的吊床、乾坤袋和安
好的弶。
    他终于在自己栓好的吊床边颓然地坐下一来,他的目光有一些滞呆,在白茫
茫的小路上那只弶像一只瑟缩在衣角的跳蚤,太医允的心一阵阵的寒冷,他从地
上捡起那顶已经摔出几条裂痕的笠帽戴在头上,顿时他感到自己也是一只跳蚤,
一只被子人摆弄的跳蚤。
    等待显得十分漫长。太医允重新收拾了一遍乾坤袋以后,目光就一直盯在那
只弶上,盯在那条由白变灰,由灰变黑的的小路上,盯在那片被毒栗子树遮掩得
只剩下一线天的远空上。但是阴谐和运日没有 来,天空里只有无尽的寒气和湿气,
太医允感到头有一点痛,先是隐隐的,后来就有一种针刺的感觉。这一夜的等待
十分平静,只是那只弶还是一动不动。
    这一个清晨像一盆火把太医允烤醒,他醒来前朦胧中以为有两颗炭火烫在太
阳穴,而那炭火就是阴谐血红的眼睛。他醒来知道自己是伤风了,他的身体热得
如同开水里捞出来的粽子。一阵阵盗汗,一阵阵关节发痛,他感到自己除了伤风,
还袭入了鸩的毒气,他感到阴谐八寸长的黄铜喙咀一直在啄自己的脑髓,他想如
果再在这里呆上几天,可能再也走不出这片毒栗子林了。他强打起精神,把吊床
收起来塞进乾坤袋,拿起笠帽向林外走去,太医允脚下的大地显得十分绵软。他
听见脑后忽然又传来邦邦的鸩鸟叫声,他回头看见一群鸩鸟在身后飞舞着,翱翔
出一种欢送的姿势,太医允在惊慌中抬头看见一线云天里有一轮薄荷色的太阳。
    在又饥又渴又累浑身灼热的时候,太医允走出了毒栗子林,他看见 远处的白
茅屋萦绕着几缕炊烟,他再次看见茅屋前的竹管井,他看到依然是男子装束的素。
    “我知道你还会来,我为你准备了热饭。”素用火叉拨了拨闷着的微火炭火,
添进一些柴草,火苗便旺了起来。
    太医痛苦的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他坐下去的时
候感到膝盖骨发软,而腰部又特别的沉重,这便使他下坐的动作变得十分迟钝,
像一只谷袋砸在地上,那只乾坤袋随手落在一边。
    “你怎么了?没有弶到鸩鸟。”素脸上现出一种紧张,“你的脸色有点发青”。
    太医允摇摇头说:“我重伤风了,可能还染了点鸩毒。你给我泡一点姜茶,
有连翘、银花最好加一点,还有我的袋里还有点犀牛角末,单独煮 一煮 ,解解
鸩毒,真是不好意思。”太医允说完头就耷拉在胸前,像一只杀了一刀的鹅。
    素的手脚就慌乱起来,她把太医允从椅子上托起来,素的两只手穿过太医允
的腋下,她随即感到他的体温,他灼热的温度通过了素的手心向她的内心传去,
素在惊讶的同时体内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的脸有点微微发烧。“你躺到床上
去。”素把绵软的太医允连托带拖弄到床上,她觉得他烫得就像一团火。
    她把闷在灶上的饭拿开,换上一个瓦罐,她将火烧得很旺,生姜切得细细的,
在茅草屋檐下,她拿来已经 风干的带心连翘、银花和大青叶,这些是丈夫乔在的
时候常备的,乔走后,她还是时常去采一些来在屋檐上晾干备用,素想不到宫廷
里的太医在发烧时想要的也是这么几味药。她又从太医允的乾坤袋里拿出一些犀
牛角粉。
    素把姜茶烧好,把带心连翘和银花及大青叶放到期瓦罐里去煮。她拿着姜茶
走到太医允面前,慢慢地喂到他的嘴里。他满面铁灰土色像是熟睡的样子。
    吃下几瓢姜茶的太医允神色并没有多少改变,他突然怪模怪样地露出笑容来。
他的手从被单里挣出来指向天空。“哈哈,钺王姒环,你只要少招几个宫女,还
可以多活十年,哈哈,你的快活一下子耗完了,你的精血耗尽了,哈哈.......”
    素的目光在太医允铁土的脸面上巡逡,她听到太医允高喊的声音如散落的珍
珠,在茅屋里跳来跳去,看着太医允神昏颠倒、谵语连连的样子素心里就酸起来,
她把手搭在太医允的额头上,她感到这样的动作像一个母亲,一个女人,她把手
一直搭在他的额头上,他的额头烫烫的。
    “太子季武,哈哈,色胆包天,跟母后睡觉,哈哈,淫荡的女人,乱伦,乱
伦,天下怎能不乱,哈哈,乌龟钺王,你栽在儿子的手里,哈哈......”
    带心连翘和银花、大青叶混合的药香味在茅屋里慢慢地荡漾开来。素觉得这
样的气味有一种钻入心脾的感觉,有一缕阳光从房檐里钻进来,被白茫茫的雾气
拂得晃来晃去,这样有阳光的日子已经好多天不见了,她看到太医允脸上的铁土
色在慢慢地消褪,他随意说的话也在慢慢地轻下去,变得模糊不清。素把摊凉的
药水一匙一匙地给他喂下去,太医允慢慢变得平静了。
    太医允醒来和时候,发现天已经很黑了,灯芯草的一丝光亮把茅房照得摇摇
晃晃,他看见素和衣睡熟在自己的身边,均匀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有一丝似香
非香的热气在太医允的身边萦绕,太医允的脸感觉到了素的体温,素的一只手正
搭在他的肩上。他的心惊跳得像只羊皮鼓,他重新闭上眼睛使自己沐浴在好几年
没有体味过的状态里,他有了一种全身膨胀的感觉。
    在太医允轻微的颤抖中素慢慢张开了眼睛,她看到期太医允的眼角挂着一颗
晶莹的泪珠,她发现自己是拥着他睡着了,她的的脸颊碰到了太医允的脸。
    “啊,高烧退下去了。”素说,在素的语音间太医允的眼泪慢慢地滑落。
    “不要走开。”太医允睁开眼说,他的手大胆地搭在素那结实的臀部上。
    素明白太医允微微颤抖的原因,她有点羞涩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依旧将头枕
在太医允的肩头,她觉得时间流逝得太快,她感觉到自己又复归为一个实实在在
的女人。
    早上他们在鸩鸟邦邦的叫声中醒来,醒醒忪忪中他们的梦摇得支离破碎。
    素说:“天亮了。”
    太医允答:“天亮了。”
    然后所有的语言化为静静流动的空气。
    吃完早饭,他们又坐了下来。
    “你不要回城去了。”素说。
    “你儿子能容忍吗?”
    风在树林中走动的声音传送到他俩的耳边。
    “你跟我到宫里去。”太医允说。
    “我不能离开儿子。”素答。
    阳光摇晃着,使太医允感受到有一点眩晕,他的体质还是很虚。素的身影在
他的眼前幻变成雾气般缥缈。
    “先去弄到鸩再说。”太医允拎起乾坤袋走了几步垢回过头来对素说。
    “我能帮你点什么么?捕鸩太危险了。”
    “不捕鸩我会更危险,你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等我回来。”太医允用手指在素
的脸上 轻轻弹了一下。
    太医允挺了挺腰重新走进那片毒栗子林,在阳光的光斑里他看到一缕淡淡的
青雾在林子里缭绕。
    他的背影在树林里穿梭如织,因为有阳光,这一回他没有沿着那条弯曲的路
走,而是一边抬头看天,一边踩着一种叫金钱草的匍伏小草向阳光越来越稀薄的
深处走去。
    这时候天空响起了一阵狂风,铮铮如弓弩的空弦作响,他自言自语地说:带
好笠帽。话刚说完,林中就鸣响鸩鸟邦邦的叫声,一阵酸溜溜的风从他的脸颊边
刮过。他扭过脖子看见雄鸩运日火辣辣的目光 。他放下乾坤袋,拱起双拳向鸩鸟
拜了二拜,他再次自言自语地说:我不想伤害你们,我只想捡一根羽毛,也是捡
回我的一条命。
    雄鸩运日似乎听懂了太医允的祈语,两面只大刀一样的黑翅膀呼啦啦一扇,
身子立即踅过一个大圈,太医允的脚步边顿时刮起一股小旋风,运日踅身回返的
时候翅膀撞断了一根树枝,同时有一片黑亮亮的羽毛在旋风里翩翩旋下,太医允
一声惊叫,两膝一软跌跪在潮粘粘的草地上,他扶地的手硌到一件硬物,目看看
是一个已经长满青苔的人头骷髅,他顾不得恐惧,目光依然飞越天空。 
    那张羽毛飘得十分缓慢,在昏黄的树林里,他像一片透明的树叶慢慢地划着
弧形旋转着飘荡着,太医允在它的羽毛梢头看到一种暗暗的蓝光,那光就如火焰
尖头的光,他内心的欣喜也火一样燃烧起来了,在黑羽毛落地的那一刻,他想用
手去抓它,他差一点忘了鸩羽是能致人于死地的毒品。
    太医允用银夹将那张黑羽毛夹进犀牛皮里,然后以风一样的速度飘出毒栗子
林,他远望毒栗子林在薄薄的阳光下化为一片灰茫茫的尘烟。
    他再次站在小茅屋前,站在素期待的目光前。他想人的一切企盼和努力都需
要机遇,人们的恒心就是在努力中等待机遇,他如同感激机遇一样感激素,感激
那只有灵性的雄鸩运日。
    他把手搭在素的肩头,一时说不上话来。
    那只雍肿的乾坤袋从太医允的肩上慢慢地滑下来,他把素缓缓地拥在怀里轻
轻地揉捏着,素在太医允的怀里变成一团温柔的面筋。茅屋和灰色的山林在他们
的世界里消失.......
    “我该走了。”太医允说。
    “你已经说了几遍了?”素问。
    太医允背起乾坤袋迈过茅屋的竹门槛的时候 ,素知道这一回他是真的要走了,
她的眼睛就潮湿起来,有几点光斑在眼眶里酸溜溜地闪动,她再一次拥住太医允。
    “真的不想让你走。”素的一滴泪在太医允衣衫的肩胛上慢慢洇开来。
    素的眼泪像冬日的雨滴一样,透过 太医允的肌肤在他的心头结成冰霰。太医
允的情绪在这几天时经历了几个季节的交替,此刻他忽然嗅到有一股死亡的气息
向他袭来。他想,告别和死亡不是同一回事呀,可是他脑子里现在充溢的气团浑
浊得无法辨清。他想起进山前测字先生的箴语。
    “我会进山来看你的,我每年都要外出采几次药。”太医允将粘在自己身上
的素慢慢掰开。
    “我只是心里空落落的,我不知有没有福气再看到你。”素说着的时候二只
眼睛茫茫然的像二个深邃的山洞。
    太医允耸了耸肩膀,沿着三天前素领他进来的鸡肠子小路向山外走去。在一
个拐弯口他想起自己放在毒栗子森里的鸩弶还没有收起来。他回过头对素喊:
“毒栗子林里的白路边上我还放着一只鸩弶,你有空趁便把它拿回来。等到我到
你那里来拿来!”
    素的眼泪在太医允的语音里刷刷地泉水一样淌下来,她的两腿支撑不往自己,
她在竹管井旁蹲下来,把头埋在两腿中间,用手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她从两
面膝中的泪帘里看到太医允像一只静思的山蚂蚁站了片刻,然后在山弯上化为七
彩的光斑消失了。
    在三天的行程之后,太医允走在了通往钺王宫的青石大道上。这是一个难得
的好天气,宫外五颜六色的彩幡和大红灯笼都在叙说着一桩喜事的临门,太医允
掰着指头算了算,离宫巳八天了,这里的一切似乎 巳变得十分陌生,那感觉也如
第一次看到白阳山深处的那二间茅屋。宫城的热闹一直使他的耳朵嗡嗡作响,骑
马坐轿人的显赫,令他走路都不大踏实,这里找不到茅屋里的宁静和温馨,他想
素或许还在灶头前的火光里哭泣。
    太医允这样踏着自己的思路,不知不觉步上了钺王宫高高的台阶,台阶边两
只高大的狮子陌生地咧着长牙对他表示一种不满,他讨好地向石狮子装出一种笑
来,才发觉石狮子的两旁浩浩荡荡站着两排手持大刀长矛的卫兵。在他踏上第二
级台阶的时候,他的肩胛就被一只鹰爪一样有力的手抓起来,他在两脚即将离地
时小鸡一样叫了一声:“我是太医允——”
    这时他开始在身上抖抖索索寻找那块钺王发的符牌,那卫兵在看过那块刻着
不知是什么怪兽的符牌后,像被凉水浇了一瓢一样叫起来;“哇,太医允怎么变
得这么蓬头垢面的了,真对不起,你还替我治过背上的疔疮呢,请进宫吧。”
    “噢,没关系的,今天怎么这么热闹呀?”
    “是太子比路今日迎亲,迎亲的队伍就要过来了。”
    太医允摇摇头,摸了摸自己的脸,发觉胡子真的是又长又乱,他走到了自己
的门前,门扉已经蒙上了一阵薄薄的灰尘,他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草香味,
太医允依稀看到香气中妻子阿苹斜倚的身影,他感受到这气味是来自素身上的,
这是野气和女人之气的混合。太医允把乾坤袋丢在地上,从袋里掏出那块犀牛皮
夹,他用银夹子把那张漂亮的羽毛夹出来,高高地举在眼前,五彩的阳光透过羽
隙,散发出宝石一样的光点。太医允的心情变得晴朗起来,他把鸩羽包进犀牛皮,
放到药柜里。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他要睡在自己的被衾里,细细回味茅屋里的
温情。
    然而他无法安宁,迎亲的锣鼓震得天摇地动,锁呐的嚎叫声胀得空气热辣辣
的太医允像一颗放在油锅里的鱼,怎么睡也不踏实,他翻身一骨碌爬起来,听见
有人在叫门。   
    他打开门见是个身上缠着红绸的卫兵,卫兵见到太医允后作了一个揖后就说:
“太子比路听说人巳回宫,叫你晚上去喝迎亲酒,不过钺王今天情况不太好,先
请你去看看。”
    太医允点点头,心里却并不高兴,他想到独居深山的素,他想有一朝日能把
素接来,哪怕只有三杯两盏淡酒,也是比这热闹得要沸腾的场面惬意一些。太医
允梳理了一下发髻,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拿起治疗要用的针石,向钺王宫走去。
    钺王姒环躺在床上像一条陈年的鱼鲞,他的脸面枯涩无光,目光散散的不知
他在注视什么,王子季武和王后婵立在他的身旁。
    “大王。”太医允轻轻叫了一声。
    钺王姒环没有反应,眼珠子翻了翻像是在寻找什么。“太医允——你出去多
日了,找到仙草了吗?......”钺王的声音宛若风雨中的蛛丝。
    太医允在钺王姒环游丝般的语音中看到了白阳山深处鸩鸟运日和阴谐如同炭
火般的眼睛。
    “太医允——我对你可是......恩重如山,是我把你从一个土郎中变成了国
人皆知的太医,你只要把我的病治好......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你不要多说话了,太医允正给你号脉呢。”娇艳的王后婵两眼泛着潋滟的
光,脸面上的倦意依然盖不住太子比路娶亲的淡淡喜悦。
    太医允把着钺王姒环脉搏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在钺王的话里,他似乎听到了
一种山谷里将枯死的老树渴望萌芽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确实像一只关在金丝笼里
的鸟,但钺王饲他的倒都是精食,他的指尖突然摸到了钺王恩重如山的份量。他
想若是钺王真能活下去,肯定会答应他把素接到宫里来的要求,他的后背有一股
热流沿着脊背慢慢地爬上来,在热流涌过心脊时,他的手却僵住了,他摸不到钺
王的浮、中两脉,他按指只取到钺王左脉寸口几丝弱而虚的微脉,那脉如同瓦缝
中渗进的漏雨,断续无力。“大王几天没有进食了吧?”太医允的脸面顿现颓唐
的灰色。
    王后婵把太医允拉到帐后问:“怎么样?”王后婵的胸部非常发达,一起一
伏显得有点焦急 。
    “怕是过不了七天,什么样事都要早作准备。”太医允说完的时候看见王子
季武也在帐边,他的眼睛冒着五颜六色的光彩。
    在离开钺王姒环时,太医允听到王子季武在耳边说了一句:“我明天来拿鸩
酒。”太医允正想回答,宫外的锣鼓轰轰烈烈地响起来了。王后婵就拉起季武的
手快步朝太子殿走去。
    钺国的民俗要求迎亲的队伍必须申时进门,如果早了就要在大门外兜圈子,
敲锣打鼓,舞龙耍狮。围观的人总是很多,然后就热闹了,结婚迎亲图的就是热
闹。
    在锣鼓的喧闹里,灰蒙蒙的太阳滑到了申时的位置,更鼓的声音淹没在涩涩
的唢呐声里。太医允此刻已经将那根长长鸩羽从药柜里取出来,在那只棕褐色的
酒坛前,太医允看到自己的头歪歪扭扭在秣秫烧酒的微澜里,像一只无可奈何的
甲鱼,他用银夹夹着那尾黑得发蓝的鸩羽将酒中自己的头影慢慢划碎,一阵挠心
的香味在屋里渐渐荡漾开来,最能害人的常常是最能诱人的,太医允的思考从香
味中收回来,屋外的唢呐和锣鼓声再一次把他的耳膜震得发颤,他举起那尾将鸩
毒散发到酒里的鸩羽,手有一些抖动,他透过羽毛上五彩的酒滴,看到迎亲的队
伍已经进宫,背着新娘子的小叔子季武步子有些琐碎,他的小脚步运动把背上的
新娘脸上的红盖头弄得如风吹的帐子,他的两只手一只搭在新娘子的腿上,一只
抚在新娘子的臀部,一步一颤,那手和新娘子丰满的肉体就有了一种制造出来的
情欲感。太医允感到那样过分夸张的动作有点亵渎 眼睛的味道,他闭上眼,眼里
涌出一片血光。
    王子季武在晚间酒席尚未散尽的时候,找到了太医允,他在太医允的肩胛上
拍了一下,很得意地说:“好了吗?”
    太医允先是有点茫然,然后猛地省悟过来,就答道:“好了。”
    周围的人都还沉浸在他们各自的酒力亢奋里,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谈些什么。
在那片乌云厚厚盖住淡淡月亮的时候,太攻允觉察到王子季武捧起那坛鸩酒的手
犹如树叶一样在抖动。
    淅沥的雨声,将太医以从酒迷的浓睡中惊醒,他摸摸上身,贴身的布衫巳粘
上了一些汗水,刚醒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睡在那片黑黝黝的毒栗子林里,窗牖
外一串串发亮的雨滴才使他明白这是在宫里睡第二夜了,太医允摸摸揣上的汗,
知道自己从白阳山麓出来后身体一直很虚弱 ,白阳山之行像牖外的飘飘洒洒的雨
一样有些迷惘,他有时怀疑那次艰苦的行程是不是只是一个梦,而素仅仅只是梦
中的一个人物。在每一个关节都微微发痛的慵懒中,他听到宫内走道上噪杂一片
十分混乱,人们的脚步声像河底的鹅卵石一样零零乱乱。
    “太子比路昨晚失踪了。”有人惊恐地说,“他没有进洞房就不见了!”
    太医允身上的汗变得冰凉,牖外的雨不是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他的背脊上,他
的脑际里那根长长的鸩羽无边无际地飘荡起来。
    雨越下越大,很快有人来通报说是立即到点将台前集中。
    太医允赶去时,那里的人巳戴着不同的雨具,黄蜂一样聚在点将台前。
    王子季武身着战袍,在几个侍从的跟随下走上那块灰褐色石头砌就的大台,
他的声音深沉而浑厚。
    “太子比路在昨晚突然失踪,估计是胡国间谍所为,一方面我们巳派出精锐
四面寻找,一方面我们不要传谣信谣,相信钺王能带领我们克服一切困难......”
    太医允在季武的话里嗅出了雨丝一样的潮湿味,他隐隐感到太子比路的失踪
一定有什么蹊跷在里面。新婚的第一夜新郎突然不知去向,这是戏文里很好的一
段引子。
    第二天的晚上,太医允在二个殡葬苦力的突然死去之后,看到了那一片灰色
的雨幕中洞开一个亮穴。那两个殡葬苦力死去的神态十分泰然,他们的脸上都绽
着微笑,但是鼻孔和眼缝都渗着血丝,太医允拨开他们 的眼睑,在发黑的肌肤和
血淤的眼球里寻找到了鸩毒的痕迹。他们死在一盘散发着香气的狗肉和两杯倒翻
的青铜酒觞之间,宫内只有王子季武有鸩酒,这样的戏文就很容易推理了:太子
比路肯定已经不在人间了,怕也是误食了鸩酒,而处理完比路尸体的殡葬苦力,
作为知道底细的人,季武是免不了要赐他们毒酒一壶的,他们 只能笑着跟比路走
了。这一夜鸩鸟阴谐的叫声斫树一样在钺王宫的上空响起,雨大得像瓢里泼出的
水一样,太医允浑身一阵阵发冷。这一夜他知道生命宛若大风中烛光的钺王姒环
下了一道诏书,重立季武为太子,那位前几天接进宫还未被比路好好享用过的女
子便是新王子季武的了,宫里规定,王子重立,所有东西都要接手过去,包括未
进洞房的宫女、妻妾。太医允眼前又晃动起季武搭在新娘臀部缓缓弹动的手。
    雨在屋檐苦苦地流着,太医允觉得在阴谐凄惨的叫声里,天空落下的就是鸩
酒。
    钺王姒环的生命终于在鸩雨的霏霏飘摇中萤火一样慢慢黯淡下去。太医允摸
到钺王姒环的魂魄化为浑浊之气在自己的指下滑翔而逝。他发现钺王姒环的脸慢
慢变青变白,求生欲望十分强烈的眼睛渐渐变红,刺得人发烫,就像鸩鸟的眼。
    “钺王没了。”太医允扬起手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王后婵颤巍巍的哭声燥麻车打油一样在钺王殿里飘荡开来,钺王宫以及整个
钺国的空气在雨声和哭声中变得紧张,宫门外的大红灯笼被一只只卸下来,代之
以黄麻黑纱的大绣球,宫内所有官员的朝服改为素白,一时间钺国纱贵,白布匮
缺。号工们排成长长的二队戴孝队伍,列于宫门内外,哀伤的长号声把空气吹得
更加寒冷潮湿。
    王子季武在尚未坐热王子椅子的时候便可登上了钺王的宝座了,他顾不得丧
事的具体安排,在那片柏树森森的太子殿里召集宫内所有大将军,商议他换上黄
袍后他们的座次。钺王姒环的丧事由将变为王太后的王后婵操持,具体让相国和
上大夫两位文职高官操办,而丧事礼俗中的“属旷”和“沐浴”还要由太医允来
执掌。
    在太医允换上白麻丧衣走进挂满白幛的灵堂时,王后婵擦掉眼角的几滴泪轻
轻地说:“太子季武说了,做好‘属旷’和‘沐浴’后,他会重谢你的,他记得
你给他的好处。”
    太医允在王后的眼角泪水里没有看到一丝的悲伤,他从王后婵鼓胀的乳房上
想到了那个风茄花气飘香的晚上,他看到王后嘴角浮出来的微笑里有一种低贱女
人的淫荡。他不知怎么胡乱地想起了失踪的比路,比路虽不是王后婵的儿子,但
他们的交媾总不能算是正常的风花雪月,犯着淫母之乱的比路之死总和 王后婵有
着雾一样的关系。这样想来,太医允在“他记得你的好处”这句话后面体味到王
后婵知道太子季武指使自己所作的一切。太医允低头时的目光正碰撞到她用长长
的指甲在肛门边搔痒,他想这女人是钺王宫里的一只雌鸩阴谐,他听到霏霏的雨
声在牖外的天地里响成一片。
    属旷是丧礼中的第一道礼俗,太医允把一撮新絮——也就是叫做纩的东西轻
轻放在钺王姒环的鼻孔嘴巴上然后点上三柱香在钺王姒环的四周走着太极图形的
圆步。口中默默地念着:“至真之要,在乎天玄;神守天息,复入本元”,太医
允的祈声随着袅袅轻烟往九霄云外飘去,大家看着钺王鼻嘴上的纩絮,然而钺王
鼻嘴上的纩絮纹丝不动。四周官员或落泪或默哀都静静地伤心。
    在默默伫立之后 ,太医允让人拿来梯子,并在每一档横档上都缚上锋利的腰
刀,在腰刀上铺上香草熏过的耆草,他手持一把用白棕编织成的仙帚,继续念着:
“神守天息,复入本元”赤脚爬上灵堂的屋顶,屋外的雨还在下,太医允的白麻
孝衣很快就湿了,他点燃后拿上去的几柱香也很快熄灭了,变成一小堆黄灰,太
医允面朝北在大声祈求:“天道毕,三五成,日月俱;出窈窈,入冥冥,气通神。”
太医允在祈求时突然神不守舍,他听到鸩鸟“邦邦”的叫声像在敲打死人的脚骨,
他看到远处的屋檐上那只雌鸩阴谐在呼唤中两眼冒火。太医允的膝盖骨阵阵发软。
    钺王没有在古老的属旷中复活过来。两天后只好进行“沐浴”。
    沐浴的礼俗还是由太医允来做,他感到自己的双腿十分沉重,炭火生就的炉
子已经烧得很旺,他把沉香、麝香、牛黄等十八味香药放在沙锅里细煎,香气把
整个灵堂漂染得神魂颠倒。太医允把钺王姒环的黄袍脱下来挂到香炉前的衣架上,
钺王的四肢已经僵硬,脱他的内衣十分艰难,太医允只得用剪刀把他的贴身布衫
从背后剪开,脱离了衣服的钺王如同一捆风干的茅柴,只有他下体的阳具像乱草
中的蘑菇,似乎还勃发着未泯灭的生机,当太医允将冒着热气的香药擦洗到钺王
的裆部时,王后婵的哭声如同寒风中的老鸹撕裂出几丝哀伤。
    雨中的夜晚格外宁静,太医允在一身疲劳中再次受到宫内又有人死的刺激。
卫士说这次死的不是一般以的人,而是原先关系跟太子比路十分密切的二位大将
军,他们的死相十分离奇,嘴角挂着笑意,而鼻眼却流着血。太医允知道这是鸩
毒致死 。他突然哭出声来,他真的祈望钺王能复活,老钺王要害的已经害了,而
新钺王不知还有多少人要害。他的哭声淹没在雨声里。
    第二天早上滴滴答答的雨声把太医允的睡眠吵醒,他醒来后想想,昨晚竟是
做了许多的梦,但是细细想来一个也记不起来,他感到很累,腰骨有点脱节的感
觉。他想幸亏今天是国丧,不用自己再操劳,那是上场面的事,该由新立为钺王
的太子和相国去操持。
    洗漱完毕,太医允随便就了一点早餐,他竭力想让自己静下心来,可是外面
的雨声非常杂乱,搅得他的心也怦怦乱跳,太医允拿起案头的竹简医经翻开来细
细地阅读:“苍天之气,清净则志意治,顺之则阳气固,虽有贼邪,弗能害也......”
太医允的心绪还是沉不到那几卷发黄的竹简中去。
    让他到太子殿去的传令使他的心绪彻底游离了医经,传令的卫士眼睛里乌不
溜秋地射着一种要把人吸进去的光。他沿着回廊向太子殿走去,他感到自己是走
在一个有人布满鸩弶的小路上。想到鸩弶就自然想起了远在白阳山麓的素,素不
知是否已经把那只鸩弶取回到茅屋里了。他想着想着就来到了王后婵与太子比路
嬉闹的草地,来到了太子殿内。
    “太医允,你终于来了。”即将做王的太子季武脸面上布满了叵测的神态。
    太医允听到这句话总觉得别扭,怎么要加上“终于”两字呢,加上这两个字
语气就变得十分神秘了。
    “你对我们王室功劳是很大的。”太子季武说。
    “这是臣民应该做的。”太医允知道这不是太子季武要说的真话,真正要说
的话还在后头。
    “你知道我就要成为新钺 王了吗?”
    “自然知道。”
    “知道,知道,哈,哈......”太子季武摇摇头说,“但是你知道你知道的
事情太多了吗?”
    “大王,这是什么意思?”太医允听季武的话像是在绕口令。
    “哈,哈,父王姒环、太子比路、母后、鸩毒......还有宫内的生生死死,
你不是知道得很多吗?你是一个郎中,钺王宫只需要一个非常能治病的郎中,不
需要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就像父王要招你进宫一样。你什么都知道,但知道你
之前的太医是怎么死的吗?哈哈......”
    太医允在太子季武的冷冷笑声里嗅出了擦拭钺王姒环尸体时的气味。
    “我念你为我取鸩羽、制鸩酒,不让你刀创而死,也不让你别的痛苦而死,
我赐你一觞鸩酒,让你死得舒服,也尝尝你自己的手艺。我知道你有鸩酒的解药,
所以再赐你一条白练,你自己选吧。卫士,把他送回去。”
    酒觞碰击桌面的声音使太医允在胸腔内感应到一阵陶瓷破碎的声音,他看到
那条白练蛇一样扭曲在地上。他基本上是被两个卫士架着胳膊回到家里的。
    雨在牖外下得很黑,那一觞鸩酒在青铜制的觞里晃出阵阵凶恶的香气。他微
微地合上双眼,让雨的声音渗透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他的思绪穿越雨丝飞扬起来。
他记起自己戴着荣耀的光环神情恍惚走进钺王宫,他看到妻子阿苹倒在比路邪恶
挤压出的血泊里,他听到王后婵淫荡的笑声杨花一样飘飘荡荡,他嗅到宫里的空
气都混合着春药煎熬时发出的挠心香味和风茄花的骚味,他想到白阳山里的素被
雨声吵醒静坐在鸩弶前等待自己。他想自己竟被新钺王季武赐死,死于自己苦苦
而得的鸩酒。他想是自己害了这几天纷纷死去的人,现在自己也是一个被害者。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太医允合着雨声唱起
这首进白阳山时唱过的祈祷歌来。
    他一口把鸩酒喝干,对着茫茫苍天长叹一声:“素啊,让你苦等了——”太
医允感到肝胆心肺一阵瘙痒......
    牖外的雨在瓦檐上炒豆一样炸响,太医允在昏迷中听到鸩鸟“邦邦”的叫声,
他第一次听出“邦邦”的叫声是鸩鸟哭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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