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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间

陈丹燕



初夏的小街上,黄色的路灯,像烟一样的在树下和街道上隐隐约约地照着,梧
桐斑驳。有家酒家把门前的树用小灯缠满了,看上去一棵灯的树,那是圣诞节用的
灯饰,小小的明亮的灯,照亮了酒家的用根竹竿撑到街上来的布幌子,那幌子在晚
风里摇摇摆摆。

那是淮海中路附近的小街,大马路像一根大鱼骨头,那些小街,像一些小鱼骨
头一样从两边伸出去。那都是一些上百年的老街了。梧桐树把路灯光都遮暗了。小
敏经过了从前白俄开的DDS舞厅,现在早已经看不出来从前夜夜笙歌的情形了。现
在,一些从国外打工挣了钱回来的人,又看中了这些小街的老房子、大梧桐树的情
调,纷纷买下一楼的房子,开出精致的小店来。

小敏眯起眼睛来看在身边经过的小店。咖啡店,服饰店,小的画廊和礼品店。
大多数都是舶来的东西,被精心地放在最合适放的地方,用小小的黑色射灯照亮它
们。她喜欢看没有看到过的时髦东西,走过去了,还转过头去看。

谁家的音乐声,很古典的,多愁善感的小提琴,断断续续地,安详地传来。

又有响亮的摇滚,从另一栋楼上敞开的窗子里滚滚而来。

小敏把下班时候盘起的头发打散,披在肩上。

灯光材影里的背影,像是另外一个人。

街道的拐角,向外伸开的半圆门媚下,有一盏铁皮灯亮着,那是个散发老上海
的殖民气息的地方,看上去旧旧的,可是,走近了,就看出来是后来重新做过的,
模仿着从前上海的气息,毛毛的墙面,西班牙式样半圆的长窗,可是,墙有一点薄,
窗子有一点过于窄了。在房子的外面,看不到一点点灯光,墙上被喷了色彩斑斓的
面。

那是老板从香港的兰桂坊学来的。

小敏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没有人,只有吧台上的灯亮着。

抽风机嗡嗡地响,屋里还是有抽不光的烟酒脂粉气,外国人带来抽的雪茄的气
味深入到了地毯里。

小敏把翻在小圆桌上的椅子—一翻下来,在桌边靠好。

从吧台里面拿出一个木头的托盘来,摆上矮胖的高脚杯,再一一倒上水,在水
里放上一小团红色的蜡,红色的蜡,在水里漂漂的。

小敏把它们放到桌上。屋角深处的桌子她没看清,杯子里的水泼到了桌子上,
她拿起桌布的一角,把水擦去。

吧台上倒立着昨夜里洗净的酒杯。

小敏坐到吧台里面,擦亮那些酒杯,再将它们悬到顶上的杯架子上。

吧台上面,是一面由无数张名片贴成的墙面。那上面落下一张来,小敏拾起来,
那是一张台湾公司总经理的名片。

那次,小敏把酒杯推到他面前:

“喏,你的一盎司,你还是做大生意的呢,就要一盎司。”

“梅波,你今天好漂亮。上次我看见你的时候,就想,上海真的有这么漂亮的
女孩子啊,想不到,想不到。一定要在上海投资。生意忙,到晚上能看到漂亮小姐,
也是一种报偿了吗。”

“石先生一定有不少女孩子呢,说出来的话甜言蜜语,像练习过的一样。”小
敏笑笑地盯了他一眼,说。

“石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

“你把我给你看的名片忘记了?我做珠宝吗。”

“意大利的那些进口首饰很好看的。”

“那些都是包金的,给时髦小姐用来配衣服,不贵吗,像我老婆有这么大的一
盒,”他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下,“她一到我店里,像在supermarket里买苹果一样,
不停地拿。我说,你那么胖,手指头像白萝卜,你听好了,是白的萝卜,比红萝卜
要粗一级,那么粗的手指头用什么戒指吗,自扬其丑。”

小敏笑得扑倒在吧台上:

“你小心你太太打上门来。”

“现在是放生的时候嘛,你知道我那些生意朋友说什么,投资就是放生。”那
个男人笑着拍拍小敏放在吧台的手。

回想起这些,小敏笑了一下,心想,和这么大的嗓门、这么刻薄的人过一辈子,
吓也吓死了的。想着,把手里的名片丢到暗处去。

门铃叮地一响,暗处里闪出一个女孩,她脸上淡淡的,是学日文的大学生。她
想起了安安的话,安安还以为做这种生意的人都像是电影里的那样。

琳达坐到吧台上面来。这时,小敏才看清楚她脸上的妆。她用咖啡色的唇膏在
唇上粗粗地画了一条线。

她是店里的熟小姐。从日本回来的老板喜欢她这样的小姐,所以,每天她们到
店里来做生意,在没有找到客人的时候,她的酒钱是店里免费的,在她找到了陪谈
话的客人,有了客人给的钱以后,她再结账。因为她说得一口好日语,日本人都喜
欢她。好几个客人,都叫她杨贵妃。那是日本人对中国女孩子的恭维。所以她从来
都不用欠酒账。她说:“没钱了。”

她的口音,是北方人。在这种店里,小姐之间,从来不说自己的私事,也不问,
这成了规矩。她们自己都有一个外国名字,她们知道的,也就是这个名字而已。

“你的客人都那么喜欢你,还说缺钱用?”小敏说。

“我喜欢玩么。”琳达扁了扁嘴,拍拍小包。她那动作里除了卖弄风情的样子
以外,还有一种孩子气。小敏看着她,心想,她的父母,要是知道送到上海这花花
世界来读书的女儿在做这样的事,会怎么想。

小敏其实在安安面前做出时代女郎的样子,可是,心里在乎自己不是琳达那一
类人,在小敏看来,她们是醉生梦死的外地人,对自己的将来没有计划。她们其实
是上海的失败者。而她,比她们有智慧。

小敏在店里做司酒小姐。一是因为她来的时间最长,老板知道她不是为了赚皮
肉钱,所以信得过她。小敏自己知道,老板要用着那些陪谈天的小姐,可是信不着
她们,从来不让她们进吧台里面来。她们像是大鲨鱼嘴里游出游进的小鱼一样,来
来去去。而小敏,是鲨鱼嘴里的牙。为了老板的知心,她从不做对老板不利的事。
二是因为她护士出身,手脚看上去温柔而利落,倒酒滴水不漏,一派专业的气派,
客人看上去感到干净而安全。所以她做了一个店里最好的位置。

门铃叮地又一响,来了一个男人。

“先生请进。”

小敏从吧台上笑着欠起身来招呼着。

那个男人缩起上嘴唇来,笑着不说话。

“初次见面。”立在外面的琳达看了看他缩起来的嘴,换了日语。

是个日本人,他乐嗬嗬地爬上高凳。

小敏为他擦净了一个喝威士忌的杯子,从酒架上取下黑方酒来:“这个?”

问着,就麻利地往杯子里倒上了酒,隔着吧台,推到他的手边,一边大声地选
着字说:“这位先生是在上海做生意啊?看上去像是个社长呐。”

“你说这个人像石先生吗?”琳达转到日本人旁边的一个高凳上,看着那人问
小敏。

小敏把头凑过去,很近地打量那个大惑不解的日本人:“你说那个台湾巴子?”

“你看他的鼻子,有没有一点像?相书上说这种鼻子有财运的。”

小敏仔细地看那个灯光下干净发红的鼻子:“真的?那么下次那个巴子来,我
要对他好一点了?”

她看看被她们弄糊涂了的日本人,笑着指指他:“我们说,你beautiful。”

“上海的女人,年轻的,才beautiful。”他说。

小敏看看琳达:

“又来一个东洋下流坯,从他们打中国人的时候开始,他们就是下流的。”

“她说你喜欢我们,就多喝一点,玩得高兴一点。”琳达对他用日语说。

小敏和琳达文雅地点着头乐。



门被推开,新装修好的房间里,贴着桃色的大花墙纸,在没有来得及安灯罩的
灯光里,让人眼睛一花。

小敏和一个细高个子的男人并肩站在门口,那是安安的丈夫,脸上瘦瘦的,白
白的,就是南方城市的男人通常有的那种计较而冷漠的样子。他靠在新漆白的门框
上,抱着自己的肩膀。

“真漂亮。”小敏说。

“是英国进口的墙纸,开玩笑,什么价钱呐。”他说着伸手四下里点着,“窗
子换掉了,弄成白色是安安从美国画报上看来的,人家美国房间里的门窗都是白色
的。为了找到香港的水晶玻璃地板漆,我找了多少门路,就不用说了。”

“你小陈有钱的嘛。”小敏看了他一眼,笑着说。

“我的那点钱,这次早用成塌底棺材了。”他说,“不像你们咖啡店小姐,钱
才好赚。对人家多笑笑,他口袋里的钱就是你的了,对吧。”

“我又不问你借钱。”

“你开口了,一家一当总归借你的。”

白色的浴室,小敏拿了小刀,把新磁砖上的白水泥刮下来。

小陈在洗脸池上装上灯泡,一开,是粉红的。

小敏哟了一声。

小陈说:

“怎么样,性感吧?”

他们看着在灯光里变成了粉红色的洁具,新的水龙头,静静地闪光。

小敏看到小陈的脸,在那样的灯里咄咄逼人的,她想,安安当初就是这样被他
追上的吧,他的脸看上去常常是秀气的,可有时候突然就有了一种兽的表情。她想,
这表情让女人觉得自己被追逐。

其实,女人是喜欢被人追逐的。只是喜欢被她看中的人追逐,追逐前的选择,
是女人做好了的。

当初小陈来追安安的时候,小敏心里有一点怅然,那时候,安安的心里知道小
陈是最好的人选,要不是他到病房来开阑尾的话,她也不能认识这个有为青年。安
安结婚的时候,小敏心里一下子觉得自己是老姑娘了,她得经营着把自己好好地嫁
出去,像安安一样,睡在最时髦的大床上。

她在灯下看着小陈。她想起来,有一次她做了一个梦,梦到的是平淡无奇的房
间,是她自己的家,房间里有一个男人走来走去,是她的丈夫。她手里拿着什么,
向他走去。她发现他是小陈。在梦里,她还有一点惊奇,她想,他不是安安的丈夫
么,怎么来做她的丈夫呢。小敏一直是这样解释这个梦的,她想她有点急着要结婚
了。

在粉红的灯光下,看人不大清楚,就像梦里一样。

小陈也看着她,她觉得有点怪,调开眼睛,可她又不甘心地去迎住他的眼光,
他们就那么样,在粉红色的小房间里彼此看着。

“怎么样?”小陈问。

“蛮好。”

小敏和小陈在挂了一长排窗帘布样品的地方慢慢地过去,用手不停地摸。

小敏拉出一块大花的,说:

“安安喜欢吗?”

让得远一点,看着。

售货小姐走过来:

“先生小姐的眼光真好,这是我们店从国外刚刚进口的。上海别的店里还没有
呢,最合适新房间。买得多了,我可以优惠九折。”

小敏没说什么,看了看小陈。

小陈穿了一件白色的麻西服,和小敏并肩站着,西服的大垫肩轻触着小敏的肩
膀。小敏不说什么,也不移开,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端着靠小陈那面的肩膀,
看着美丽的花布。

“这种花布在灯底下看,还要好看。有一道道的金色。”小姐继续说。

小敏说:“金色,金色和墙纸的颜色配吧?”

小陈拍拍自己的衣服:

“你说买,我付钱。你说了算。”

小敏本来想说,又不是我的家,我说了有什么用。可是,她看了看在一边殷切
地看定了她的小姐。那小姐的眼光,好像是在看女主人。只要她一点头,她的老公
就会拿钱出来,这是一笔大生意呢。她把自己的身体轻轻地靠在小陈的外套垫肩上


“我们房间里的墙纸是桃红色的。”小敏对小姐说。

“我们还有一种银色的,和你们房间的桃红色的就配了。”

小姐引着小敏和小陈去看。

小敏说:

“这块好。”她转过头去看看小陈,“你说呢?”

小姐说:“这个小姐的眼光多好,一定好看的,我不骗你们,有钱,总是要最
好的。一次性的消费吗。”

小陈说:“买就是了。”

小敏和小陈在商店里,杨头看大放光明的新式灯。

小敏看中了一个花纹繁复的玻璃吊灯,攀着小陈的肩膀点给他看。

小陈向售货小姐拿来一个,他们看到了上面的价钱:“2200”,小敏看了小陈
一眼,小陈看看小敏,仔细地拿手摸着检查了一遍。

“这种灯我最喜欢,看上去好有派头。”小敏说。

“这种店,灯要比外面的店贵五成吧。”小陈说。

“也不见得。”跟在身边的小姐说。

小陈轻笑一下,“我就是做灯的,我还不知道。如果温州产的,还是便宜。”

小敏对小姐说:

“这一点你倒不要和他辩了,他在做这生意呢。”

小姐点点头,不慌不忙地说:“我不是要和先生争什么,要是先生是做这个的,
自然比我们要清楚。我就是说,小姐喜欢的这一款东西,我们店里也好销。有能力
买的,新夫妻,大都也是先生做生意,家里要有一点排场的。像我们这种大店,东
西的质量一定是保证的。这么一个东西,吊在头顶上的,质量也要紧的。贵是贵一
点,可是放心。”

小陈听得笑了:

“你这个小姐,例会说话。在这里光买买灯,真的大材小用了呢。”

小敏说:

“那你招她到你公司去做公关吧。”

小姐也笑了,把灯捧在手里:

“我求之不得。”

小陈向站在一边的小姐做了一个手势,打包,付钱。

小敏脸上喜盈盈的站在一边,在满头顶的灯下转着头看来看去,找还有什么是
自己看得上的。

她轻盈地从被各种灯光照得闪闪发光的大理石地面上跑过去,围着一个古铜色
的落地灯看。那是一种复旧的式样,乳白色的磨玻璃灯罩,像从前孙中山戴的圆礼
帽一样圆圆地罩下来,上面描着红色的花,还有金边。

她快乐地大声说:

“你来,这灯放在沙发后面最好。我小时候,外婆家就有这样一个灯。好看得
不得了。”说着,她把手在自己胸前一抱,“现在好东西真多埃”她想起来,从前
是掮客的外公家,是怎么样小心翼翼地在解放后保持着从前撑下来的一家一当,一
橱一灯,来使得自己关上门以后,可以有从前生活的错觉。外婆从来不让小孩子开
那盏落地灯,怕他们用太大的力气,把钢珠珠的灯绳拉断。她总说:“那是真正美
国货呢,现在到哪里去配。”

目己的爸爸妈妈家是在文比大革命里买起来的东西,自然不那么好看,也没有
什么情趣。在小敏看来,那不是家,只有外婆家,才是家。说起来,小敏在中学毕
业以后高高兴兴地选择护士学校,也是外婆给她的理想。外婆就是一个老护士,那
种下班以后时髦极了的,保养好极了的护士,她身上带着一种温柔和精明的气息,
从小就迷倒小敏。

外婆家的大抽屉里装满了小心保存的从前的一针一线,那是外婆从前的好日子
。小敏最喜欢看外婆抽屉里的照片,从前的护士服穿在外婆的身上,在小敏看来都
有一点华丽。

外婆是解放前高级病房的护士,她本来也只是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孩子,可是,
她在高级病房里工作,就认识了外公,那时候外公是一个看上去前途无量的年轻掮
客,做了几笔大生意以后,生了盲肠炎,他是个乐观的享乐主义者,在腹痛如绞的
时候还把自己安排进了头等病房。年轻的病人和年轻的护士就这样爱上了,外婆就
这样找到了好人家。外婆一直很反动地说,如果不是解放了,外公一定会为她带来
最好的日子。那时候,她已经在家里当太太了,只是解放以后才回医院工作的。

从小,小敏就知道,到医院去做护士,是一条嫁到好人家、过上好日子的道路,
那样,自己的家里也会有一盏美国的铜底子的落地灯,放在老式的宽大沙发后面,
撒了一地的黄晕。

“晚上,在沙发上开一个这样的灯看看小说,不要太好。”小敏拉着小陈,望
着灯说。

她是那样认真地希望他把这灯买下来,让她把它放到小陈他们的客厅里的沙发
后面去。上次去,她好像没有看到沙发,不过她知道有,安安对她说过买了新沙发
的事。

她看了一眼小陈,他细细的眼睛正在端详那灯。她把自己的手臂轻轻插到他的
臂弯里,推了推他。

他看了她一眼,在灯下,她的脸红红的,兴奋地,央告他似地望着他。他看到
许多明亮的灯光在她的棕色的眼睛里反射出来。

那个小姐拿着包好的灯走过来,站存他身边。说:“你太太好眼力啊,这是我
们刚刚进来的复古灯。”

“我们买了这么多,你总要给我们一个折扣了。”小敏说。

当小陈把这个落地灯的钱从西装内袋里拿出来的时候,小敏的脸都有一点红起
来了,她在一边挽着他的另一条手臂欢笑着惊呼:“阿呀,你多么好埃”他们拿着
大包小包,走进百货店楼上的咖啡店。

那是个为在这个昂贵的百货店里买东西、歇脚的人准备的咖啡店,灯光明亮,
音乐温柔,卖从美国空运来的冰淇淋。小姐们穿着日本风格的绿条子围裙,轻轻走
动。人们把自己买的东西,自豪地放在身边的椅子上。

有人小心翼翼地搅着自己杯里的咖啡。

有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杯子里的冰淇淋,像吃很贵重的东西。

有两个时髦的年轻女孩在窗前抽着烟,手指又细又长,涂着鲜红的蔻丹。她们
冷冷地打量着小敏和小陈,打量他们手里提着的塑料袋上的商厦的标志。

小敏不动声色地乘一转身的当口,把手里最贵的一家专卖店的纸袋亮到外面,
然后她微微仰起自己的下巴,看上去有一点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一直是上海小姐们
在马路上用的小伎俩,她们喜欢让在打量她们的人看到她们最风光的一面,但她们
不像暴发户那样咋呼,她们喜欢在不动声色地准备好以后,让人家自己来发现。

所以,上海人常常看上去是在算计什么整理什么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说他们
精刮,其实对小姐们来说,她们的算计只是利己而不损人的面子问题。

小陈向引道的小姐点了点角落的一张桌子。

他们在那张桌子上坐了下来。

小敏往四下里看了看:

“现在上海也算有地方坐坐了。”

小陈看着小敏,说:

“你晓得我刚刚进来的时候,你踉在我后面,我想什么?”

小敏耸了耸肩膀。

“我想,你蛮带得出手的。”

小敏说:

“好了,嘴巴甜来。”

小敏点点桌子中央放着的蜡烛,小陈摸出打火机来,点亮蜡烛。

桌子上点了一团红色的圆蜡,照亮了他们的眼睛。由于有一团光从底下照上来,
他们的脸看上去有了一点改变,隔着花团锦簇的冰激凌杯,和一朵小小的包得紧紧
的玫瑰花,他们彼此看着。

有银色条子的大花窗帘抖开来,果然在灯下富丽堂皇。

小陈在房间和走廊里来回地走,把装在箱子里的东西一一放进房间里,他在走
廊里打开一个纸箱,里面是一些书,金属画,和几个镜框。他把纸箱搬到房间里,
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镜框里有一张放大的照片,两个胖胖的女孩子穿着白色
的实习护士制服,站在一棵不绿的雪松下,彼此搂着,笑。那是学生时代的安安和
小敏。

他翻开下面的镜框,安安穿着白色的婚纱,手里拿着一束红玫瑰,在一大桌子
举起的杯子里,转过头去求援似地看着小敏,美得惊人。小敏穿着一套桃红色的无
袖旗袍,一条雪白的胳膊伸向前去,挡住向安安伸来的酒杯,一手把自己手里的酒
杯举到脸前。

小陈抬头看看站在桌子上的小敏,黑色的紧身衣薄而贴切地裹在她如今成熟的
身上,她已经不像少女时代那样很纯洁地胖着,也不像做伴娘时候那样安分,如今
她那看上去只像多了一层黑色皮肤的背影,热腾腾的,像冬天引诱着人伸过手去的
暖气片。

他把那些镜框推到大衣柜的深处。

他关上柜门,靠在上面,看着小敏。小敏穿了去酒吧的那套黑色衣裤,站在窗
前的桌子上挂窗帘。她的胳膊高高地伸起来,这样,衣服紧紧的绷在腰上,显得很
妖娆。他想,像她这样混在比他更有钱也更无赖的男人里的女人,一定比自己的妻
子要解风情多了。

关于吧女的传说,他一一都把它们想象到她的身上。

他是一个小心翼翼的人,没有家庭背景的支持,他从一个团干部做起来,一点
点做到了公司最时髦也是最实惠的贸易部副主任。

他看多了同事在客户的拉拢下,在KTV这样的地方跌下水去,身败名裂。所以
他一直小心看守自己,不去那些晚上看了心痒痒的地方。可每次走过那样的地方,
他总是在心里说,有一天,一定要好好到这里来一醉,他心里想,没有到过这样的
地方,没有被这里的女人伺候过,一定不算是男人。说起来,他还是一个很有事业
心的男人,懂得自己的欲望放到不危险的地方去。只是,他也像所有的男人一样,
对风流的女人和与她们的性事有着先天的好奇和欲望。坏女人,男人不一定爱,可
是他们一定渴望试试她们。他们心里想,只有可以征服了她们,才是英雄。

有时候,他在饭后茶余,也向安安打听小敏在酒吧里的事。安安说小敏只是为
了找一个有钱的好老公,不卖身,他总是嘿地一笑,说:“找好老公,先把床上功
夫练习好,也是一个身价呢。”常常惹得安安把手里的枕头什么的,哗地摔过去打
他。而这样的时刻,常常是他们夫妻作爱的前奏。

这时候,小敏想的是要快把窗帘挂上以后,好去把灯摆出来。

她满心里,都是外婆家的那扇窄窄的落地钢窗,窗边的沙发,后面的灯柔柔地
亮着。要在那沙发上放一本有外文字的小说。还有一杯咖啡,加了奶的,那颜色一
看上去,就有奶的香味道。

所以,小敏把窗帘挂上以后就去弄灯。

灯果然是好看,从磨砂玻璃里出来的光,柔软得看不清手背上的皱纹,小敏仰
到沙发里,人好像就软掉了。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双手布置一个家,她从不知道自己
的心里原来有这样的激情,然后,你的心里不能想什么,只听得耳朵嗡嗡地响着,
一个人就陷到了深处。

这时候她看到小陈向她走过来,灯影里,她看不清的脸,看着好像是一团热热
的、冒着黑烟的东西。

她听到自己响亮地咽了一声口水。

小陈走上来,抱住了她。

沙发被两个人的重量,压出了一声叹息,深深的,从沙发的深处散发出了新的
皮革的气味。

小敏脸上带着一种疑惑不解的笑容,向小陈望着,然后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早上。

阳光从大花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来,房间中间挂着小敏在店里选中的那个灯,在
一缕阳光里,灯玻璃上流光溢彩。

新家具放在房间里,散发着新家的那种陌生而又温存的气息。

从房门,到窗前的大床边,零零星星地丢着黑色的连裤袜,白色的底裤,小碎
花裙子,短上衣,和宝蓝色的短裤。

大床上,小敏和小陈躺在一个枕头上。

小敏探起身来,被闭着眼的小陈一把拉回去。

小敏在小陈的身下嘻嘻地笑。

小敏又探起身来,这时候看清楚她的脸了,她的脸红朴朴的,眼波盈盈欲滴,
是个温柔的、漂亮的、生动的女人,她坐在床沿上,深深地吸一口气,打量被挡住
了阳光的房间。

“你要死了,看地上乱的。”小敏喜滋滋地埋怨。

“你喜欢这样子的吧,”小陈说,“昨天。”

“不要胡说。”小敏红着脸叫起来,“你自己在食府里喝酒,喝了发神经。”
说着,她反身扑到小陈的身上,拉住他的耳朵,凑上去咬。

小陈将她拉回去,用自己的身体将她裹祝“来不及上班了呀,天天迟到,你要
我开除埃”小敏从小陈身上挣脱出来。

她拾起地上自己的衣服,挡在自己的身上,看看小陈,小陈靠在枕头上,把下
巴抵在胸口上打量她,脸上笑笑的。

“不要看,人家要穿衣服。”

“好了,还是咖啡店的小姐呢,一点也不现代。”小陈说。

小敏拿着衣服的手松了一下,她四下里看看,走到一排嵌着大镜子的大衣柜前,
拉开一个,从里面拿出一套绿色的裙子,就势,把手里的衣服松开,衣服慢慢地落
到了地上。

镜子里的裸着的女人,在穿过窗帘而来的稠重的桃色光线里,洋溢着满足了情
欲以后的温暖气息。

“你真敏感哎,人家书上怎么说,干柴烈火。”

小陈在她的身后说。

小敏向镜子里的小陈红着脸笑。

她小心地尖起脚尖,套上一双新的连裤袜。

他说:“你穿黑的好看,我最喜欢女的穿黑的。你的脚脖子好看。”

小敏开始穿衣服。

他说:“别忘了把我的BP机拿去,我一拿到黄带就给你打电话,老实说,有什
么了不起的,我们自己拍下来,比他们干得还要好呢。”

医院绿色的长走廊,太阳把窗格投到走廊的地上,发亮的地上走着一群护士学
校的实习生,小敏把头发完全束在了蓝色的帽子里,紧紧地束着腰,让白色的护士
服下摆像裙子一样地张开。她独自走在她们的前头,严肃而温文尔雅地。

走到走廊的头上,小敏停下来:

“下午病房里,主要是什么方面的护理?”

“发药。”一个脸色红红的女孩子说。

“发药要注意些什么?”小敏问,她好像感到了什么,问到一半的时候停了一
下,用手按了按制服上的胸袋,脸上微微地红了,可她马上放下手,问,“谁来回
答,发药时的注意事项?”

“要对发药本上的床位,发药时对病人的姓名。”

刚刚回答提问的小姑娘又说。

“还有,”小敏说。

“还有,”小姑娘犹豫了一下。

“还有要在发药前对药品和发药本上的药名是否符合。”小敏急急地说,“下
次回答要快。护士最讲究动作快。”

说着,她的胸袋又微小而明显地抖动起来,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用下巴点点
学生:“你们今天自习,也可以找自己的带教老师,看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

说着她向走廊中间的办公室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还有一点,你们在病区不
可以跑,这样会给病人造成紧张,不管发生了什么重要的情况,都要镇静,只能走,
走得快。”

那群实习的小护士,站在走廊的一端,看小敏快步地走去,看她在快要走到办
公室的时候跑了进去。

她们忍不住笑。一个女孩子对同伴说:“什么是以身作则,你们懂不懂?”

女孩子们集体摇着头;“不懂。”

刚刚那个红红脸色的小姑娘把手放在脸颊上,把本来胖胖的脸压瘦,像小敏那
样。她压低了声音说:“你们在病区里不可以跑,不管发生了什么重要的情况,都
要镇静。”

小姑娘们哗地笑了出来。年轻的笑声在医院的走廊里,像打碎的玻璃一样晶莹
响动。

已经跑进办公室的小敏,探出头来。实习生刷地静下来。

小敏对正在翻点药橱的护士长说:

“我还有一个报告要写,先回办公室去,她们在这里熟悉熟悉。”

小敏飞快地从楼梯上奔下去,到了没人的地方,她取出胸袋里的BP机,看了一
眼,忍不住笑了一下,扶着楼梯,继续往下跑。

看到穿白大褂的人,她说:

“我忘了院办要的报告,我要给他们骂死了。”

“你怎么不坐电梯?”

“来不及等。”

小敏拉着楼梯的扶手,滑过楼梯的拐弯处,消失在楼梯下。

“当心点。”同事对下面喊。

“摔死了,你来开我的追悼会呀。”那是远远的,小敏欢快的声音。

小敏一路撞开前面的人,往前赶,赶上一辆马上就要关门的公共汽车。

她找到一个安在轮胎上的座位,高高地坐上去,抱着自己蜷起的膝盖。

又拿出小陈的BP机来看。

小敏急急地上楼梯。

新工房的走道上,到处都是残留下来的水泥点,灰色的尘土,和新搬来的人家
用来清除搬家垃圾的大纸箱。

小敏越过它们,她看到了窗子外面初夏的大树,满树的绿叶子,在阳光里一动
不动。小敏伸手去,好像想摸一摸它们,她的手在阳光里一晃。

楼上有一户正在开着门装修,小敏路过那里的时候,电钻突然响亮地尖叫起来,
小敏看了一眼,她看到里面有个女人正站在桌子上挂窗帘,也是大花的窗帘,大花
的窗帘布被风吹起来,满眼都是流动的,阳光闪烁的大花。

满耳朵的,都是电钻强行进入什么的那种尖利的吼叫声,好像花,阳光在拼命
地吼叫。在阳光和初夏的暖风里,软软地飘动的花布,却伴随着这样的声音,真让
人吃惊。

小敏奔上楼梯。

小敏刚把钥匙插进钥匙眼,门从里面开了,小陈一把把她拉进怀里。

医院的大门口,有一棵细高的雪松,并不绿。

雪松下面靠着一块黑板。

黑板上用彩色的粉笔画了一束花,还有一行字:欢迎我院赴灾区医疗小分队胜
利归来。

小敏快步从院门外进来。

慌慌张张地。

身心松弛地,疲劳地,眼圈微微发着乌。

心不在焉地。

她从黑板前走了过去,她看到了那块黑板,她停下来,看着它。

她看着它:“热烈欢迎我院赴灾区医疗小分队胜利归来。”好像她这才想起,
还有安安这么一个人。

护士学校的实习生三三两两地从宿舍出来,向住院大楼走去,好几个小姑娘,
像小敏一样,用力束紧了白色的制服,并把衣服拉得平平的,使得胸部突出。她们
经过小敏身边,小心地向小敏问好。

她们问好的声音惊醒了望着黑板的小敏。

小敏转过脸来,看看她们,她突然转向有太阳的方向,太阳刺进了她的眼睛,
她伸手挡在额前,把自己的脸藏在阴影里。手指上的那个银色的蝴蝶戒指一闪。

她指住中间的一个:

“谁让你把头发漏出来的?”

她看看别的人:

“护理课上没有学过啊,头发是带菌的,必须完全放入工作帽里。你们这还是
毕业实习呐,像什么样子。”



小敏一边往嘴里塞着一个热狗,一边上楼梯。她像吃玉米一样,把外面的面包
筒先吃了,剩下里面的白肠,她吃着里面的肠子,她是在外滩的一家新开张的美国
快食店里买的,广告上说,一切原料和配方,都是正宗的美国货,吃上去,好像是
有许多的不同。

她来到门前,打开门。

里面还拉着窗帘,留着夜晚狂欢的腥甜气味。大床上的被子卷成一团,看上去
像有人睡在里面一样。

小敏一怔,正在嚼着的东西一下子在喉咙口噎祝定睛一看,才松了一口气。

走到厕所里,打开镜子前的灯,拿了她的杯子去接过滤器里的水。

一边喝,一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

灯是粉红色的,人在那样的灯光里,显得有点朦朦胧胧的。

擦一擦眼睛,擦不去眼圈上的那一圈淡淡的青色。

她拿起放在牙膏旁边一小瓶药,那是她每天吃一粒的避孕药。

她对着灯摇摇瓶子,看还有多少药,里面坚硬的小药丸索索地响着,听上去只
有几粒了。

她把它握在手心里。

她把杯子里的水倒了,另一只手握着杯子走出去。

她打开大柜,翻出一个大塑料袋,是那次她和小陈去买窗帘时用的。她把手里
的东西放进去,又转身回到厕所。

她把手巾架上黄色的毛巾拉下来,四下里看了看,拉开半掩的浴帘,弯下身在
浴缸里仔细检查,她从里面拾出一根她的长头发,小心地丢进马桶里,哗地冲下去
。然后,她打开水,从浴缸旁边拿了海绵,找到一罐清洁剂,一边喷一边擦浴缸,
一边拾出自己的毛发来,丢进漏着水的马桶。

她拉开窗帘,推开阳台门,把大床上的东西通通抱到阳台里去晒。她抓住床单
的一头,把床单可能有的东西拼命地抖下去。然后把床单搭在竹竿上,一边摸,一
边看。她发现了什么,用手去捏。她把床单从竹竿拉下来,抱到浴缸里,打开水龙
头。

回来,她爬到光秃秃的席梦思上,仔细地看了一遍。她翻到了她的一根断了的
发夹,跪着移到床头的窗前,撩开窗帘扔了下去。

走廊里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她在窗帘上摸到了什么,又伸手去摸了摸,把手放在自己鼻子前闻。

她把窗帘卸下来,抱到浴缸里去。

大花的、硬硬的新窗帘也被接进了水里,发出细小的叹息般的声音,颜色也渐
渐变深了。她伸手去搅动水里的窗帘和床单,它们散发出潮湿而新鲜的气味。她撩
动床单,想找到原来的那些痕迹,可手指被什么东西勾住了,挣不开来。

挣,

挣,

她终于把手指从布里甩开,原来是手上戒指的蝴蝶翅膀勾住了布。

她脱下手上的戒指放在洗脸台上,埋头洗起来。

她胸前和膝盖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头发也湿搭搭地垂在脸上,看起来像是一个
在家里换季大扫除时冲锋陷阵的主妇。

她打开大柜,把自己的衣服一一从衣架上卸下来,黑色的底裤,袜子,紧身衣
。零零星星的小东西,一一装进那个大塑料袋里。

这时,她翻到了一些镜框。

隔着玻璃,小敏和安安,在除去了窗帘、突然变得明亮无比的光线里,向她笑
着。

小敏看着她们从前的样子,那时候,她们的青春期还没有过去,胖得有一点蠢
。她们是在读护士学校的时候成为朋友的,她们住上下铺。小敏还记得第一次看到
安安,小敏第一个到,把自己的床安排好了,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后来的同学忙活
。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子都在将来的同学面前,对自己的亲人撒着娇。小敏心里看
不起她们,就拿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们。

这时候,她看到了安安。安安胖胖的,漂亮的大眼睛毛绒绒地看着她那上大学
的表哥为她支蚊帐,她的脸,像一只小小的、无辜的羊。她的表哥斯斯文文地穿着
干净的格子衬衫,头发里发出清爽的气味。

有时候,一个人带来的朋友或者亲人,无声地显露了他的背景。比这个人自己
表现出的东西更有说服力。小敏那时候就对安安有了好感,她想,那女孩子是安全
的,有身价的,小鸟依人的。

然后,她们就像寄宿学校的好友那样,一齐去吃饭,一齐上课,一齐打水。在
她们的关系里,小敏从来是上风的,主动的,指挥和保护式的。安安则是低调的,
温柔的,安静的。

她捧着镜框在那套公寓里走来走去的,找合适挂上它们的地方。在她的身后,
大敞着的阳台门外,晾出去了的花窗帘在风和阳光里翻飞。

她在沙发上拿起一只白色的袜子,那也是她的。

茶几上有装干惠珍珠茶的小纸袋,那是她一早一晚喝的。她把它在手心里揉成
一个小纸团,从窗上扔了下去。

最后,她决定把照片挂在沙发后面的一小块空着的墙壁上。因为在那里,一开
灯的话,小小的黄色光晕,正好罩在像片上,是温馨家庭的样子。

护校时候的小敏和安安,在新新的大花的墙纸上,笑着。这时,楼底下那户人
家的电钻又大叫起来,它又试图进入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刺耳的喧嚣。在小陈婚
礼上的安安和小敏,在新新的大花的墙纸上,联手抵抗闹酒的人,在刺耳的电钻声
音里。

小敏在刺耳的声音里看着墙上的像片。

从学校一毕业,安安就和小陈结婚了。他们在医院病屋里认识的当天,安安就
在吃饭的时候告诉小敏,她说她的病区里来了一个小伙子。安安的眼睛在暗暗的食
堂深处闪着光,小敏看着她,用手里的筷子点住她说:“你喜欢他,你说他的时候,
脸都红了。”

小敏还记得,当时,安安没说什么,打了她一下。

从此,安安在最冷的大冬天,也不穿第二件毛衣上班,为了使自己的身体看上
去更有曲线;在小陈可以下床以后,故意把自己的钥匙锁在护士房里,央小陈帮忙
开门,这样,小小的安安就可以仰着脸,她知道她最好的表情,是小鸟依人。这样
的事情,安安悄悄地做了好多,可是,她从来不在小陈的病房里说笑和停留,在小
陈越来越多地把自己的目光放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常常就不出现了。

小敏知道,安安趁在病房做作业的时候,把自己家里的地址给了小陈。

病房也是一个小社会,病人们看出来小陈和安安的事,有人开他们的玩笑。可
大家都说是小陈在毒害青少年,猛追安安。

当时,护士学校的实习规定第一条,就是不可以和病人有任何纠葛,每一届学
生其实都有和病人有故事的,大多都被严厉地处罚了。只有这批,没有一个人说,
在这件事里是安安品行不端。总是说小陈是个多情人。

所以,安安顺利地找好了自己的归宿,然后,热热闹闹地结婚。

小敏看看照片上安安的笑容,看上去真的是好福气的,小鸟依人的,令人不忍
加以伤害的。

她走到电话边上,等着那声音消失。

她给小陈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安安要回来了。

小陈在电话那一头“哦”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小敏说;

“是讲话不方便吧。你听着,我说就行了。我的意思是,我们都过得不错,这
些天。可是,我不想让安安有一点不高兴,也没有要破坏你们家庭的意思,”“对,
对的。”小陈应了一声。

一直沉默的小陈,在这时候突然应了这么一声,小敏意识到,他是不知道怎么
悄悄地收场才好。她正好为他收了常她知道这时候,他们俩想的一样,可是,作为
一个女人,她心里有一点不舒服。她知道不舒服是不应该的,可是,没有一点点的
留恋,总是太不浪漫了。于是,又冷着声音说:“我最好从你的生活里消失。我已
经把所有的东西都理过了,该洗的也都洗好了。我们好见好散。”

小陈在那一头“哦”了一声,这一声有一点意外,声音突然高了好多。

小敏说;“你放心好了,只要你不说,没有人知道这事情。我也不会说的。在
我心里,我们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就是一齐去为安安买了窗帘,灯都是你自己买的,
和我没关系。”

小陈说:

“你等一等,我看看最后的价钱,我们有统一的价目表的。我看了以后,马上
打电话给你。”

小敏放下电话。她知道小陈是去换电话打了,办公室里一定有人。小敏想了想
她听到的那个男人的声音,那真的是陌生的声音,怎么一紧张可以高出这么多来,
真让人吃惊。小敏心里第一次看不起小陈来,从前她是没有在意自己朋友的老公,
现在,她扶着放电话的茶几想,这样子打个电话也要抖抖索索的男人,她才不要。

这时,电话响了。

小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说:

“我还借了一盘新带子呢。”

小敏说:“你给安安看也一样的。”说着,她觉得这样的谈话未免太下流,于
是说,“就这样吧,我们到此结束。”

他说:“我们也不一定要一刀两断,看到就像没有看到一样。”

“还是一刀两断比较好。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这样偷偷摸摸地干什么。”
小敏朗声说。

“好的。”小陈答应道。

“那么再见。”小敏说。

“再见。”小陈说。

烟雾腾腾的小酒店,吧台的高凳上坐满了人,音响里有一支英文的摇滚歌在唱
。有琳达在高凳上随着音乐拧着自己的身体,小敏看着琳达,这一次,她的客人看
上去比较文雅,所以她开始表现身上学生气的一面了,她的客人,在白色的烟雾里
笑眯眯地打量着她。

小敏心里想,这也是人家的吃饭本领呢,客人们,不光是找妓女的那一类人,
就是来这里和小姐聊天解闷的,都喜欢她。这女孩子这么好的日文,说不定有心的
话,真的可以找到一个好外国人做老公。听说了外国人到了中国来做事,晚上寂寞
得发疯。说不定还是将来有出息的那一种人,政治家什么的,可是,外国的新闻记
者把夫人的历史调查出来,又会是一大社会丑闻了。

不过管它呢,就是离婚,一半的财产也到手了。那时候是个富婆了,找个自己
真正称心的人。小敏想。

吧台上又坐上来一个人。小敏笑脸相迎的时候,才发现又是那个台湾石先生。

小敏在吧台里面为他倒酒,她脸上笑盈盈的,在酒杯下垫上一块白纸巾,推到
面对着她的客人面前。

“小姐这么好看的手,怎么不带戒指?”

小敏的拇指下意识地又横过来,去触旁边空空的中指,脸上阴沉下来。戒指丢
了,会丢在哪里?

她看看石先生,说:

“我们没有好的嘛,等你石先生送给我呢。”

“小意思,那是小意思,我店开出来了,来看看就是。”

“我可没你太太那种福气。”

小敏这才想到是说错了话,连忙闭上嘴,佯装不在意地往他的酒杯里看了看,
又为他往杯子里加了一块冰。借着由子,撇了他一眼。

那个男人正笑嘻嘻地看着她,不说话。

小敏的脸红了起来,她又撤了他一眼,他还是笑笑地,等闲地看着她不说话,
像是一个大人看小孩努力地吹牛。她的脸越发地红起来,眼睛里好像有了眼泪。她
索性看了他说:“谢谢你不要这样子看我好吗,看得人汗毛都竖起来了。”

琳达把手指放在吧台上敲:

“开一瓶XO,两个杯子。”

“什么人呐?”小敏问。

“东洋人。”琳达拿眼睛看了一下他,“来考察投资环境的。居然不知道我们
这里也有洋酒,他以为我们这里是朝鲜呢,笑话。马上推荐给他一瓶。”

“开心的嘛。”小敏转过身去拿酒,拿杯子,倒一小碟花生米,一边说。

“你们才开心,笑得那个。石先生今天算是等到人了,那些天一来,就问,上
次吧台上那个小姐呢,好像我们这些剩下的,都不是人一样,把我们弄得好没劲嗷
。”

“我哪里会让小姐那么伤心嘛。”

“我们在说意大利首饰呢。”小敏说。

“肯定石先生要给你买好的首饰咯?”琳达端起盘子,说,“他是大老板了,
这点首饰算得上什么。虹桥的房子都有。是吧?”

“我走了,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

小敏又笑倒在吧台上。

“那个能干小姐说什么?”石先生问。

“她唱歌呢。”小敏说。

医院中午的食堂,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白大褂的人。

小敏和安安排在队伍里,两个人脸上都笑笑的,路过的人看着小敏说:“好了,
你的搭子回来了。”

“不要吓人好吧,我们又不是同性恋,什么搭子搭子的。”安安向那个人挥了
挥手说。

安安从胸袋里拿出一样东西,笑着看住小敏,说:“你说我在我家找到了什么?”

小敏双眼一闪:

“什么?”

“你丢了什么?你要死。”

小敏看着安安,安安的眼睛瞪着她不说话。

突然,安安笑出来:

“你怎么这么吓不起,”说着她张开手,安安的手掌里,躺着小敏的那枚蝴蝶
戒指,“在我家的厕所里。”

小敏捏住安安的胳膊,咬着牙说:“你还有脸吓我,你那个臭家,快要把我累
死了,你是去血浓于水了,我在家里帮你买窗帘,帮你过水,怕买小了,你那窗帘
差点把我的戒指都拉断了,那窗帘隔光好,拉上了,白天和晚上没什么区别。可是
湿了水,重得要命。我还帮你钉镜框,现在倒好了,里外不是人。”说着她拿过自
己的戒指,套上中指,摊开自己的手,“劳务费拿来。”

安安笑着伸出另一只手:

“知道你辛苦了嘛,”

说着她张开那只手,手里躺着一根蛇形的银脚链:“给你,你的脚长得好看,
正好用上。”

“你买的?”小敏埋下头,从安安的手里拎起软软的亮晶晶的脚链,夸张地凑
到眼睛前看。

“我不去买,我去偷啊?”安安说。

“你要死了,这么贵的东西。”小敏搡了安安一下。

安安闪开身体,用身体护着手里刚买的一碗汤,让过小敏,小敏把脚链放进自
己的胸袋,也买了饭,她们端着食物,四下里看看,找到一个有太阳的窗边坐下。

安安说:

“你猜为什么要买这东西给你,因为那窗帘。我一回家,走到楼下,就看到我
们的阳台上晾着的大花布,到底是老搭子了,正好是我想要买的。我那时在乡下,
就怕颜色不对,你那里的银色正好对住我墙上的桃红色,还怕没落水就剪开了,一
缩水就要短。一看到阳台上的布,心里一大块石头落在地上,我们家小陈,才不会
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放下包,就去给你买这样的东西。”

安安探身拍拍小敏的小腿:

“你那脚脖子又细又长,用脚链正好。你把脚这么一翘,在你那吧台上,正好
让人看到,去花你那台湾巴子。”

小敏低下头去喝汤,突然被汤呛住,咳,咳得满脸都红了。

安安停下嘴,看着她:

“你急什么,又没有人和你抢。”

小敏只是咳,咳得打恶心,满眼都是被逼出来的泪水。

她看看阳光里的安安,安安一脸纯真地看着她。安安的脸,是那种轮廓很深的
南方脸形,阳光一照,就有许多阴影,可是在那时,安安的脸就变得鲜艳欲滴。小
敏勉强止住咳,说:“说得肉麻来,给人家听到了一定说我们有同性恋嫌疑。”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去,真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小敏一开始面对毫不知
情的好友安安的惭愧,也随着一次又一次若无其事的朝夕相处,而慢慢地消失。小
敏自己想,那是过去的事了,安安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而已。其实,这样过去了,
对安安也没有一点点的伤害。小敏就这样为自己私下解释了这事,并安心地与安安
相处。到后来,她真的把那蛇形的脚链带上去酒吧,有人看到了,说那东西妖得好
看。她们还是有时下班在一起回家。

好像日子就要这样,把许多事抹去,继续向前去。可是,到了这样的一天早上
。这个早上,小敏接到安安打来的内线电话,要她到她的病区去一下,她有事告诉
她听。

安安引着小敏到护士更衣室里去。挂满了花花绿绿衣服的小房间里,有一张双
层床,夜班护士就在这里睡觉。她们坐在床上。

小敏说:

“发洋财了?”

“我觉得小陈不对了。”安安劈头一句话,说得小敏的手指一下子凉了。她不
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把眼睛瞪着安安,安安坐在下铺上,仰着一张白白的脸看着她
。她看着小敏说:“他一定在我不在的时候有了女人。”

“你怎么知道?”

“就是知道。我回来的那一晚,就发现不对,从前他从来不是这样子的。本来
完了以后,他还要说一点好话,他这个人,其实最小农经济了,那时候,一直要说,
我们是世界上最好的恩爱夫妻什么什么的,好像地主在看自己地里的粮食。可是那
一次他说我像木头一样,没有情调。后来,我有时候半夜醒来,老觉得他那一边床
动,我们是席梦思,他一动,我这里也动。我发现他在手淫,从前没有过的事情。
他就是不对了。”

“那也不一定。”小敏辩白说。她听着安安的话,想到了小陈和她在床上的行
为,她的心突然有一点安慰,那种类似温暖的情绪悄悄地爬上来,好像心里还有一
点高兴。

“我不在的时候,你知道小陈在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小敏冷丁一惊,从心里的温暖里掉下来。她心里直为自己到
了这时候还要争风而气自己。

“一定有一个臭女人插进来了。”

小敏看看安安,安安一脸要吃人的坚决。小敏这才发现面善的安安,在把一张
脸拉下来的时候,眼睛不再是弯弯的了,而像两个大而黑的洞,冒着静静的寒气。
那是小敏多年来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样子,小敏心里一抖,可是她马上去推了安安一
把,把安安推得往被子上一倒。她说:“不要把脸弄得像冰箱一样好不好啦?你怎
么也喜欢疑神疑鬼。”

“你怎么知道我是疑神疑鬼,我是女人的直觉。”

小敏说:

“你总不好没有证据就怀疑的。也许,哦,我想起来了,那天我们一起去买窗
帘的时候,他包里有一盒黄色录像带,说是你不在家,他只好拿这东西看看。”

“真的?”

“真的,我帮你老公干什么,你脑子坏了?现在的男人,都花了心了。谁在这
方面没有经验,谁抬不起头来,谁的女人不懂床上功夫,就守不住男人了。你以为
还像我们那时候的孩子一样,男人以为女人越不懂越好啊,时代不同了。”

“真的?”安安看着小敏,“那种下流的东西,我们到哪里学去?”

“什么下流?那是女人的魁力哦。你没看到杂志上都讨论这种事。电台的深夜
主持人也说这种事,像个老鸨。”

说着,她们开始说到了各自看过的杂志,听过的电台节目。她们发现自己从小
被要求做到的纯洁,在现在这个时代是个傻女人。

那时候,女人只要凶得过男人就好了,现在大家都要女人有魁力,要电得倒男
人才好。女人在这个时代,不能做战友了,要做花朵。可是大家其实都是从没有魅
力的时代长大起来的,一时要马上出来魅力,好像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于是,
三流的生活杂志上,纷纷讨论女人怎么有魅力的问题。

小敏说,最电得倒男人的,就是那些来店里笑一笑、说说话就把大钱挣来的小
姐了。妓女是用身体来电男人的,可那些小姐不卖身,只是穿得比较吓人。可见穿
得怎样也是重要的。

“现在世道变了呢,女人要讨好男人,然后才可以骑到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小敏总结说。

“小陈我看错他了呢,看看老实,一肚子的坏水。”安安将信将疑的样子,
“那他总是尝到过有劲的罗,要不然怎么我就成了没劲的了?”

“他那黄色录像也不是白看的。”

“他没劲,我还没劲呢。大家离婚好了。他随便去找谁,有了三长两短的,反
正电线杆子上到处都有老军医。我也不是就找不到人了,我去和你做司酒小姐好了
。”

小敏拍了安安一下:

“不要神经。我们这种年龄,好男人越来越少了,人家好的,也不会等着我们
去挑,早让人抢走了。要是真的好找,我也不要天天到那里去了。”

“就是,你都找不到好的,不要说我这种人了。”安安点点头。

“对着他求,我是做不出的。”安安说,“要么你去说。”

小敏说:

“你想得出,你这种事,让我去说。”

小敏打量着安安:

“我也不是要你去求他,我们这种人,会这么傻吗,我们总归是要让他自己求
上来的。你们小陈,现在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嘛,要的是性感,又不是要处女。你
一性感起来,倒也不是那种小姑娘比得过的,她们那种人,小时候营养不良,到现
在还没有发育好呢。”

安安笑出来:

“你这样子,好像老吃老做了一样。你到底有几个男人呐?”

“你有毛病啊,我帮你想主意。”看到安安笑了出来,小敏浑身也像松了绑一
样,处处都活络起来。“你看看你这种头发,”她拉拉安安额前的一排留海,“像
纯情少女一样,现在老早不兴了。”又拉开安安的领子,从上面看进去,安安急叫
一声,捂住衣服。小敏说:“你内衣也得换,外面那么多好看的内衣,你让它们摆
着看埃去买。”说着小敏闭着嘴笑,“到那时候,小陈来求你,你就说,先跪下来,
磕一个头。男人其实也好对付的。”

安安冷不防扒开小敏的领子,她看见了一件黑色的、满是雷丝的内衣紧紧裹着
小敏的身体,小敏哇的一声,掩住衣服:“你这下流胚。”

“让我们学习学习。”安安笑着说。

说干就干,安安和小敏中午调了两小时的班,就到华亭依势丹去买衣服。二楼
的内衣柜台前没什么人,有细细的音乐从头顶上的音响里传过来。她们绕过一鼎五
彩缤纷鲜花怒放的大陶罐,去看穿在模特身上的黑色的内衣,和小敏身上的一模一
样。

“现在很兴的呢。”小敏看着它说。

“上海来了这么多外国人开店,我都快看不过来了。这里人也不多。”安安说


“东西贵嘛。我倒喜欢这样,省得人挤人,逃难一样。”小敏说。

“你倒先进。”

“就是,我就是喜欢这个店,到了这里,我就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了。你那窗
帘也是在这里买的。楼上有一个咖啡店,是给买东西累了的人坐的,情调得不得了,
像外国杂志里的。”小敏说。

安安看中一条肉色的睡袍,胸前滚着小而密的蕾丝,她点给小敏看,在后面跟
着的售货小姐忙从架子上摔下来,她们找到了试衣的小房间,安安拿睡袍放在身上
比,小敏靠在门上,不以为然地说:“你又来纯情少女了,改革一下好哇。”

说着她递上手里的那件黑的:

“还是这件好,所有的花边都是透明的。”

安安把那件黑的放在胸前,看了看,脸都白了,她放下来:“像坏女人。”

“那是性感。”小敏叫起来,“安安,你不要忘记你的目的。你得在心里想着
你们小陈喜欢什么,什么能让他心别别跳。这衣服又不是买给你看的,是给他看的,
懂了么?”

“你说什么是臭男人喜欢的?”安安从镜子里看着小敏问。

“黑的。”小敏说,也从镜子里看着安安,“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过的,一个什
么统计,说有好多男的,一看到女人穿黑色的内衣,就有性冲动。”说着小敏张开
嘴,学着男人贪婪的样子。安安笑了:“要死,小陈就是这样的。”

安安又拿起那件黑色的内衣放在胸前,在镜子前,迟迟疑疑地看着,说:“那
好吧。”

然后小敏和安安一前一后来到小敏的房间。小敏为了晚上上班的方便,在外面
租了一间屋。小敏租的是石库门房子里的一间二楼亭子间。从后门进去,穿过一个
公用的厨房,墙上的褐黄色油烟层层堆起来,好像钟乳石。她们熟门熟路地走到一
团暗的走廊里,找到楼梯口。好多年没有修。本来气气派派雕着花的木楼梯,现在
里面的木头榫子都松了,断了,一走,吱吱嘎嘎响成一片。小敏半夜回来的时候,
为了不让人听到,都尽量贴着扶手的地方走,不去踩中间那些断档的老木头。

下午的时候,旧旧的楼梯在日光里,有无数的细小灰尘在轻轻飞舞。楼上传来
了老式的大钟沉沉的敲时声,她们听到钟声,朝上面看了一下。

楼梯上有一个老太太的脸,白白的、小小的脸像一只挂在楼梯上的旧篮子一样,
脸老得眼皮和鼻子在垂着的时候,像棉花一样地耷拉下来,可满眼睛都是力不从心
的警惕。

小敏和安安等老太太的眼睛一看到她们,她们就齐齐地大声喊:“王家姆妈。”

老太太松了一口气,说:

“已经到下班的时候了?天上还有太阳的呢。”

安安说:

“我们今天调体。”

“安安你到乡下救灾去了哦,小敏回来得晚来,从前上夜校时候,晚总晚,我
听得到她回来的,这些天她帮你弄房子去了,我都听不到她回来。你们小姐妹,关
系好的。就是说,小敏是我的房客,人家爹娘不在,我总也要关心关心她的。现在
外面坏人多埃”“现在安安自己弄了,我就不操心了。”小敏说着,飞了安安一眼,
安安正在楼梯暗暗的光线里看着她。

小敏装作不在意地耸了耸鼻子,哗哗地在手袋里掏钥匙,然后快手快脚开了门,
要把安安拉进去,可老太太也跟过来:“小敏,你昨天晚上又回来老晚的噢,你外
婆来看你,在我房里等啊等,你外婆面相年轻,她不说,我以为是你妈妈从青浦上
来看你。”

小敏看了老太太一眼,不说什么。

“你外婆说怎么要天天上晚学,上到十点也不回来,我说你总要过了半夜才来
的,从前我们弄堂底有一个舞女,也是每天这时候回来,她穿了皮底鞋子,夜里走
起来,夸达,夸达,一个弄堂都听见。”

小敏瞪着老太太似笑非笑地,可是眼露凶光。

老太太改了口说:“现在新社会,小姑娘是上夜学晚了,不一样的。”

小敏一转身,拉着安安进门去,掩上门,对安安说:“老太太整天没人说话,
一有人来,就人来疯。”

小敏的房间里大开着窗子,席梦思上平平地摊着被子和白色绣花的床罩,连一
块小地毯,都放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挂在一个不锈钢的长条衣架上,是衣饰店里用
的那种,上面用一条白布这着。

小敏没有衣箱,也没有大衣橱,她把自己四季的衣服都挂在衣架上。安安曾经
问她为什么不买一个衣橱,她说等老公买红木的。

每一次安安到小敏这里来,总感到小敏这里随时打算搬家一样。每一次从她这
里回家,安安都对自己的家出生无限的好感来,所以,安安在这里常常劝小敏找一
个差不多的就行了,不要虚度青春。而这一次,她来这里,是为了挽救自己的家庭


小敏在地毯上脱掉高跟鞋,抬起脚来,用手揉着脚趾头。

“你真的弄得那么辛苦啊?”安安问。

“什么?”

“为我家的新房子。我想想买个窗帘,也用不到整夜不回来的。”

“不是,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我在咖啡店做,老太太老问我为什么回来这么晚,
我只好说你的事。”小敏弯下腰去,专心去揉她的脚趾头。

安安笑起来:

“你倒好,花钱又找来一个外婆。”

小敏说:

“你看着,总有一天,我自己买一栋大房子住,谁也管不着我。”

安安说:

“那是要靠你的台湾巴子了。我在报上看到,那种台湾人大多数是有太太的,
到大陆来,再找一个,你小心做第三者。”

“你当我傻子呢。”小敏弯腰把自己的鞋子收到一边去,“管管好你自己的事
情吧,把衣服拿出来。”

安安从包里拿出衣服来,对着小敏的镜子比试。她说:“小陈今天看到我这样
子,洗好了从走廊里进去,不要吓死的埃”“就是要他吓才好呢,让他看看,真我
的风采。”小敏说着,躺到床上去,把下巴抵在胸前,说:“我们来练习一遍,让
我看看怎么样,我的眼光一流,我来做你们小陈。”说着她爬起来,把窗帘拉上,
又打开小灯,“要这种光,你记住了,开你家大床旁边的那个灯,好像是有点红的,
那个好。雪亮的一点不神秘。”

安安躲到小敏的那一大排衣架后面,伸了个头,笑着换衣服。

一边说:

“你这人,咖啡店真去坏了。学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才叫懂得生活呢。”

小敏向后一仰,按照原来的样子躺好。

安安穿上那黑色的内衣,从后面闪出来。她看了看自己的腿,又摸摸身上:
“这样子啊,屁股都看见了。”

“蛮好的,你们是夫妻啊,有什么怕。”小敏说,“你放松点,怎么贼头狗脑
的。你别缩着肩膀好不好。”

“那根带子要掉下来了。”安安拿手抓着肩上两根细细的带子。

“掉下来才好,你没看见广告上的那个人,带子是掉下来一边的嘛,那是外国
人的时髦呢。放下手,像在你家一样,走过来。”小敏在床上挥着手,“小陈在大
床上看着你呢,他总是等你睡的。”

安安放下手,横着走了一步,一边肩上的带子滑了下来,她迟疑了一下,没理
它,又横着走了一步。

小敏在床上笑岔了:

“有横着走的吗,又不是螃蟹。”

安安也笑得蹲了下去:“都是你,弄得我连路都不会走了。”

“再来,再来。”小敏在床上催。

安安站起来,看着小敏。小敏把下巴抵在胸前,在灯下定定地、笑笑地看着她,
下嘴唇微微向前突着。

安安突然想起了什么,指定小敏,叫起来:“小陈在床上,就这种样子。你这
样子,真像是他!”

安安回家去以后,小敏本来想休息一下,晚上去酒吧的。她在床上躺成一个大
字,张开双腿的时候,她想到了小陈。那时的心情,有一种“俱往已”般的沧桑。
小敏翻了一个身,开始想自己的酒吧,想石先生和他的表弟,想他们和自己的前途
是否可以有什么关系。

她不像看上去那么脆弱,到一个幻想没了以后,她就开始清点自己的东西,看
有什么地方是自己可以努力的,什么地方是自己新的方向。只不过,这种心思从来
都不会对人说而已。

可是,躺在床上,就闻到楼下老太太的大厨房里,一阵阵地飘出烧酱汁肉的香
气来,让她想起外婆家来,外婆也常常为外公烧这样的肉吃,外公是本地人,是肉
菩萨。小敏想着他们家的老红木圆桌上,白气袅袅的一大碗肉,想着外婆家的桌子、
沙发和沙发后面的灯,想着外婆家的那种殷实人家从纱罩子里撒下来的灯光,黄黄
的,很富裕的样子。

小敏的爸爸妈妈是在农村插队的时候认识的,他们从小就把小敏放在上海外婆
家养,为了怕小敏粘上乡下人气。他们自己努力了十多年,一点一点地从插队的安
徽把家挪到上海的青浦,终于回到了家乡的大门口,那时,他们已是再也没有前途
的人了,小敏一看到他们,就想起来“病树前头万木春”这句诗。妈妈在农村度过
了整个青春,现在看上去比外婆还要老。

而小敏,从来就觉得自己是属于外婆家的。她不愿意承认,在心里她嫌弃自己
的亲生母亲,她只是在偶然回到青浦的家里,看到妈妈时,惊奇她身上没有一点点
外婆的风韵,好像她是自己和外婆之间的外人。在她借口晚上读英文,准备考海外
护士培训,从外婆家搬出来以后,妈妈像木头一样浑然不知,倒是外婆,三天两头
跑来查,小敏心里明白,外婆是怕自己随便和什么人同居,浪费了自己的大好青春,
将来反而嫁不到好人家。

小敏从床上跳起来,到外婆家去。

外婆正在家里的窗前拣绿豆,拿眼睛瞪着小敏,说:“你身上怎么有一种风尘
气息?像坐台子的舞女。你到底在做什么事情,忙得不好回家祝”小敏从橱里拿了
饼干箱出来,在沙发上抱着吃。翻了外婆一眼,说:“就是去做舞女了么,有什么,
现在这样的小姑娘最有钱了,人家才是自力更生呢,用不着像我这样,只求嫁个好
人家。”

见小敏这样说,外婆好像断定小敏没做什么,所以她又低下头去捡绿豆子,嘴
里说:“现在的小姑娘,真粗。”

“就是,现在没有一样东西是好的,所以要重振上海雄风嘛。”

小敏伸手进去翻了翻饼干,说:

“上次我告诉你去买的沙利文呢,好吃吗?”

“什么东西,一点点从前的味道也没有的,还敢叫自己是沙利文,脸皮是厚的
。”外婆摇着头,“现在的人,真正是下流。”

“现在,你们那时候的什么东西,都是时髦的了,你从前梳的那种向外翻的头
发,是今年小姑娘最时髦的。样样都跟着你们学。”

“那种头发,是从前结了婚的女人式样,现在小姑娘学什么,十三点兮兮。现
在的人,纵使是学,也不三不四。我们那时候是什么,上海滩是东方巴黎,你们现
在是什么,还不是赤膊带领带。”说着外婆自己笑起来。

小敏最恨外婆说这样的话,听得一颗心哗哗地往下沉去,好像从前在学校长跑,
看到人家往前跑过去了,可自己永远也跑不到,看上去一样是在一条路上跑,其实
差得远。她沉下头去大吃饼干。

“怎么不去上班?”外婆说。

“有什么好上的,我一看到病房,心里就烦。龌龊死了,一个一个人,又难看,
又腻心,全是穷酸相的。现在的病人,才是下流的呢,和外公不好比了。”小敏说


“没有去成外宾病房也用不着这样的恨的啊,这是你的吃饭家什。多少要供奉
着它。女人心里不可以恨得太多的,心里大恶了,脸就要难看起来。”外婆说着打
量了一下小敏。

小敏心里一惊,将身体直起来,恼着说:“外婆你不要吓人,说这种话。我在
夜校读英文,医院里有外派的名额,可是要考外文。我累也累死了,自己要拼出一
条路来。”小敏盯了一眼外婆,说,“我又不像某些人,可以打打针,打出一个好
老公来,养着自己。只好苦呀。”

外婆听了笑出来,她点着小敏说:

“你这种脸上急吼吼的样子,好老公也要吓走。”

小敏说:“外婆,和你换换好哇,我最好现在已经老了,不要再想什么短命的
终身大事。”

这时,她看到外婆的脸上又得意起来了,外婆清清爽爽的脸上,那种占了上风
头的得意,让她的整张脸像玉一样发出光来。小敏心里气不过外婆她们这一代上海
人,对真心要学习他们的,追随他们的,再现他们的自己这一代,说着自己过去的
日子,像握着一只小彩球逗小猫小狗一样,来逗弄他们,让他们眼热,又提醒他们
够不着。

小敏马上说,“可是我又不甘心啊,我想要找一个比外公还要有钱的老公,我
要找一个真正的美国人,买一房子的美国货。不要一盏灯用一辈子,像供菩萨一样
供着,有本事的,不要两手货呢。”

外婆的脸上僵了一下,小敏高兴地笑出来,她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拉平衣服,
说:“我要走啦,晚上要上课。”



第二天,小敏一到办公室就接到了安安的内线电话:“我马上要进手术间,今
天开个盲肠,小意思。”安安又急又快地说,“你知道怎么样,”“怎么样?”小
敏问。

“那个神经病的灯连亮都不亮,小陈开了半天。今天早上爬到床底下,才发现
是放箱子的时候,把床底下的电源碰掉了。你说丧气嘛。”

“那小陈有什么反应?”

“他又没看见,在床上摸到了,说,你发奖金啦,买这么多花边穿着睡觉,说
摸起来像鱼鳞。他神经病啊,还说,我到底没白去抗灾第一线。”说着,安安笑起
来,“你说说这个人神经吧。”

“那他说你性感了没有?”小敏问。

“没有,灯也坏了。”安安说着,急急地向什么人应了一声,“我要进去了,
中午我来找你一起吃饭。”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敏和安安坐在上次的老地方,安安用吃饭的长柄勺子在脸
前比划着:“灯也坏了,大家看不见大家。”

小敏说:

“这么倒霉。”

“我被小陈这么一说,自己摸着,真的有点像鱼鳞。”

“那你今天检查检查灯。不过,被他说一句鱼鳞,总也不大灵了。”小敏说。

“其实是彼此没有什么感觉了,他才这样的。换一个新人,要是换到你,他早
气喘嘘嘘的了。”

“你要死,这种玩笑开到我头上,换了人家,请你吃耳光。”小敏发急地说。

可是,安安并不在意。安安的脸被透过玻璃的中午阳光照得花花的,眉间的神
情,好像有一点惊奇的笑意,那是人猛丁被闪了,心里的茫然。小敏想,一个老老
实实过日子的女人,碰到了变心,是要想不通。现在这个社会,真的没有一点点安
全感。

然后,她想到了在那里自作多情的小陈,在吧里看多了乱采野花、忠贞是玩笑
的男人,小敏几乎从来没有想到,还有境过事不迁的人。小陈枉自怀念她,把自己
的日子生生破坏了,他和她怎么可能有什么结果呢!现在这个社会,真的一个不当
心,就要一败涂地的。她可不想把人家一家子弄成这样。对她,没有一点点的好处


小敏恨不得打自己几下,她怎么就做下了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她决定一定
要帮助安安。

安安自顾自地说:

“昨天,我就想,还是后面有一个女人,那女人在,反正我在不在也无所谓的
。而且,他说鱼鳞的时候,我发现他是故意的,他并不是不知道我换了什么衣服,
而是他故意恶心我。要不是有一个妖怪在后面,他这种一没事就要上床的人,才不
会不要我。就是有一个妖怪。”

“说得那么吓人。”小敏低下头去,专心地动着舌头,把嘴里的鱼刺和鱼肉分
开,然后张开嘴,把已经拨到一边的鱼刺取出来。

“我敢肯定他没有那么一个女人天天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安安看着她。

小敏呆了一下,她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可是,她想自己再也没看到小陈了,他
当然没有女人暗地里陪着。可是,她又怎么能这么说呢。她心里怪小陈太古典了。

她知道安安等着她,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好。只好装着嘴里还有鱼刺,把
手指在嘴里伸着。

然后她说:

“你们小陈,那么小心的一个人,好不容易做到了现在的位置上,怎么会随便
弄一个女人来。再说,他又没有多少钱,现在玩第三者的,就是在玩钱。他的钱,
都是你管着的对不对?他没有钱,哪有女人这么纯情,死跟着他。”

安安看着小敏不说话。

小敏说:

“你先不要管他这么多,就算他有了女人,换了我的话,我也要把他争回来,
那时候再甩也来得及。要是真的争不过一个什么女人的话,真的面子也没有了。”

“大家离婚算数。不过到了法庭上,警察总有法子把那个第三者找出来的,让
他们去结婚好了,他们倒也没有什么光荣。”安安说。

“你神经了,把自己的男人拱手相让。”小敏坚决反对地说,说着,她看看,
然后说,“你好奇怪,你口口声声要离婚,是不是你真的想离婚啊?”

安安的眼睛里突然装满了泪水,她委屈地看着小敏,说:“你想得出来!”

安安的眼泪把小敏吓了一跳,她看看四周的人,幸好没人注意她们。她把自己
胸袋里装着的消毒纱布拿出来递给安安,说:“我说错了,我说错了,你不要这样
子吓人,人家看到了以为我们出了什么事。”

安安负气地说:

“老公不要我了,这样倒贴也不要,还不是事情,什么才是事情?你哪里知道,
到了早上,他看看我,就像上次你在你床上的那种样子,翻一下死白鱼眼睛,你知
道他说什么,他说,还是黑鱼的鱼鳞嘛。你说说看,我的自尊心不是被他摔成了十
八瓣!”

“你哭有什么用。”小敏说。

“我不哭也没有用。”安安索性捂住眼睛抽泣起来。

她们草草吃了饭,找了医院花园里一个安静的角落,坐定了,开始讨论怎么对
付变心的男人。

照小敏的说法,从前女人用的那种一哭两闹三上吊,都是现在行不通了的。你
越撒泼,人家越有理由。现代女性,要收男人的心,让他心甘情愿地在后面跟着你
。杂志上有对男人的调查,问他们什么样的女人在他们心里是有魅力的,许多人都
说,男人要刚,女人要柔。这种柔,就是要顺从,委婉。女人要给足男人面子,在
暗地里控制住男人就行了。

安安说:

“那妇女还怎么解放法?”

小敏对安安挥挥手:

“什么时代了啊,你以为还是要抓生活腐化的时候啊,现在,只要男人说一声
你不像是个女人,你就没戏唱。别说是我们,那些自己可以挣大钱的白领小姐,不
是一个个也把嘴涂得像吃了死人一样的红。”

最后,安安咬着牙说:

“我倒不相信我就温柔不来。我又不是丑八怪。”

小敏说:

“就是。老实说,你真的做的好,去花小陈这样一个人,还真委屈了你呢!”

她们决定再试一次。

分手的时候,小敏跟在安安后面盯了一句:“你今天回去,记住带一瓶酒,酒
是色媒人。”

深夜,从酒吧回来的小敏在灯下面用纸巾擦着眼睛边的眼影,擦净了的脸,没
有了从前的疲惫之色,看上去年轻而愉快。

桌子上的小录音机里,轻轻地放着轻音乐。

她看了一会镜子里的自己,从包里翻出一个长长的小红盒子,打开,从里面拉
出一根嵌满了假钻的项链。那是今天石先生给她的礼物,石先生回了一次台湾,把
他的表弟也带来上海。他的表弟瘦高的,看上去很斯文的样子,说着一口台北的国
语,让小敏听了觉得像是琼瑶小说里的人。听石先生说,他的表弟比他有钱多了,
新近离了婚,不想在伤心地住,所以要想在上海开厂。

小敏看他把酒小口喝着,不多说什么,安安静静的,他握杯子的手指,粉红色
的指甲修得干干净净。一般上海人,说起国语来,有一种免不了的地方音,好像是
咧嘴在说,乡气得很,而北方人说的国语,又太过霸气,像是土匪。这是小敏都不
喜欢的。听着他说那种陌生又熟悉的国语,小敏心里有一点动。可是,他并不多和
她说什么,对她很客气。看到石先生给她首饰,在走的时候拿了五十美金给她作小
费。

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小敏也不敢多想什么。

她把项链放在自己的胸前比了比,它在灯下也晶莹闪光,像真的一样。她找到
了搭扣,打开,自己带上,项链有一点长,她把自己的衣领往下拉了拉,让那个坠
子露出来。她重新打量镜子里多了一根项链的自己,好像是有点什么不同,她微微
抬起了下巴。

还是有点不对。

是她身上的黑色紧身衣,它和看上去追求古典的项链不配。

小敏站起来,在那一排衣服架子里翻,翻到了一件红色的,从衣架上取下来,
脱掉黑的。

这时候,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停下来,听。

静静的,整个楼都睡着了,窗子外面,从远远的大街上,传来夜行的大卡车驶
过的隆隆声。

她听到了指甲剥多剥多弹她房门的声音。

小敏一跃而起,抓起衣服遮在胸前,去开了门。

真的是小陈,满身酒气地闪进来。

“你怎么来了?”小敏慌忙扣上自己的衣扣,可是她的心里并不为自己在一个
男人面前衣冠不整而有什么害羞。他们有过肌肤之亲。

“我想你呢。”小陈往前走了一步,像是要来抱小敏的样子。小敏忙向后退,
远远地指着桌子前的一把椅子,说:“你坐那里好了。”

小陈过去坐下,说:

“我在你家门口等了一夜。我想你。”说着,小陈把手里的东西拿出来,这时
候,小敏看到灯下,小陈手里拿着一支包好的玫瑰花,红色的,用一小束白色的满
天星围着。

“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么,不要这样,像中学生一样。”小敏说。

“是说好了,可是我没想到,她回来以后,我再也不能和她在一起了,一碰到
她,我就想你来。我要你。她去什么地方买了和你一样的黑色的衣服,我只有把她
当做你,才可以和她在一起。可是她没有你的那种酒吧间的气味,我喜欢死那样的
气味了。”

“你怎么这样!”小敏气起来,“从前你死追安安的事情,都忘记了。”

“我告诉你,我心里明白,看上去是我追她,其实是她一局一局都布好了,让
我上钩吧。这个女人,心思太多了,床上就像木头一样。她现在比那时候还要恶形
恶状,会假装高潮。我一看就看出来了,和你没有法子比。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现在她一到晚上就色迷迷地看着我,要吓死我。”

“你说出来就出来了?”

“我说去办公室等一个Fax,从美国来的传真。”

“我是不可能跟你再有什么关系的。”小敏拉下脸来,说。

“就因为你们是要好朋友?”小陈也拉下了脸。小敏看到,他一拉下脸来,脸
上的两块颧骨突然高了起来,看上去像是营养不良的样子,那么穷,那么无耻。小
敏想,她最好从来就没有和他有过什么瓜葛。

“人总要讲良心的。我不要你们家破人亡。”

“又不是你来抢我,是我要你。”

“我不要你。”

“你怎么忘记的那么快。”

“我还要做人。我和你在一起怎么做人?牺牲也太大了。”小敏说。

小陈在灯影子里盯着小敏看,“现在这样的事多着呢,人家顶多说几句,像你
这样咖啡店的小姐,为了几句闲话,怎么就不能做人了?也许,你从来就是和我玩
玩的,是我自己自作多情。”

“我真的不行。”小敏缓了口气说,“不说我可不可以做人,就说安安和我。
安安比我要好看多了,哪一次来进修医生,都有一两个看上她的。你都不知道吧。
我这种人,在酒吧里时间长了,没有定性了的,给你作老婆,就是给你准备好了绿
帽子,你有什么开心。”

小敏从道义上、容貌上、性情上说了大堆的话,要小陈死了这条心。可是最后,
小陈把手里已经开始蔫了的玫瑰花放在桌子上,放下一句话,他说:“你再想想吧,
反正我是要定你了。你不和我结婚,我们做地下情人也行,你不能不要我。”

这时候,小敏真的觉得,自己的大麻烦来了。一个口口声声要找出妖怪来,一
个在自己门前拿着玫瑰花等到半夜;一个一动就说要离婚,一个连老婆的身体都不
要碰。没有一点,是对自己有利的。

这时候,小敏感到,自己是万万不嫁小陈这种人的,连青春都不会为他浪费一
天。她怎么知道小陈是这种猪油要蒙心的人呢,如此的不自量力!



小敏和安安在街上慢慢地走着,手里拿着冰淇淋舔。像所有的上海女人一样,
她们小口小口地、快而不忙地、滴水不漏地吃着,小小心心地把撕下来的包装纸向
里面包好,她们连口红都不会破坏。

小敏说:

“下次我们去吃南京路上的美国冰淇淋,比国产的好吃多了,不粘的。”

安安唔了一声。

安安穿了一袭紧紧绷在身上的长袍裙子,新作了发式,把本来齐齐的留海用发
胶粘成一个冲式。她别别扭扭地在小敏身边走着,一面笑,一面偷眼看着过往行人
的脸色。那种小心又正式的样子,是因为对自己身上的行头不确定,穿着又不舒服,
可是又怕人家看出来,就一路走一路拧,活像是从小城市刚刚出来跑码头的小姑娘


她咽下嘴里的东西,把嘴唇嘟起来给小敏看,通通红的一张嘴:“我没用过它,
也不喜欢这种口红,红得像吃了死孩子。”

小敏安慰地说:

“酒吧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小陈不是嫌你木头么,我们坏一个给他看看。你只
在那个角落里坐一晚上,头发里就全是酒吧的味道了。那还是他不敢去的地方呢。
他这种国家干部,一肚子坏水,也不敢到那里去的。可是他就是吃这一套。”说着
她看了安安一眼,安安的大眼睛在路灯的黄光里,兴奋得闪闪发光,整个脸都生动
起来。小敏用自己的手肘拐了安安一下,“你这样子,比那种陪谈小姐不知道要好
看多少。你这羞答答的,说不定真迷住了一个大老板呢。酒吧里的女人,都是不知
羞耻的厚睑皮。”

“我说,你现在怎么什么都会算了?你怎么知道小陈喜欢你们酒吧的味道?”

“不是我们酒吧的味道,是坏女人的味道。他这样子,是想坏女人,又没那个
胆子。就算小陈有了什么女人,我谅她也不会是酒吧里出去的。他那种混官的人,
最不能做的就是这个了。人家都说,女人不坏,男人不爱。你坏一个彻底的,给他
看看。不把他那女人比下去。”

安安吃吃地笑。

小敏说:

“要是你一次钓到了大鱼,和这种男人离婚也蛮好。这样,是他先弃你,你是
跌交拾到元宝。新生活开始了呢。”

安安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泪水,她说:

“我们这种女人,为了抢回自己的男人,什么事都咬着牙做,你还要来取笑,
罪过的。”

小敏吓得马上安慰她,把自己大骂一顿,帮着安安把手里的冰淇淋盒子扔了。

小敏说:

“我们这一招,叫诱敌深入。让他自己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追着你跑。”

“你说他真的会?”

“当然。”小敏指指拐角,“到了。”

暗而安静的酒吧,小桌上的蜡烛都还没有点亮,时间还早,上海的夜生活还没
有开始。安安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站在小酒馆的中央东张西望。小敏熟练地啪达
啪达地翻下椅子来,她的动作里,有一点夸张,就像人们通常向自己的亲朋展示自
己的生活时会做的那样,她希望让人看到自己在选定的生活里如鱼得水。

安安吸吸鼻子说:

“原来你头发里有时候有的怪味,是从这里来的,怪不得你专门要一大早到医
院里去洗澡呢。是什么味?”

小敏说:

“酒,烟,男人身上的香水,都混到一道去。”

安安攀到高凳上去坐好,看小敏一只一只擦酒杯。

“这就是坏女人味道埃”

酒杯在灯下,像小敏脖子上的假钻项链一样闪着光。安安看了看小敏的新项链,
她想和小敏讨论,可集中不了精神。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来酒馆,打扮成这种样子
。四周暗暗的,只有她的头顶上有灯,那种气氛,像是梦里一样。

小敏干着手里的活,翻起眼睛来打量了一下安安,扑地笑起来:“你还真像。
等一下你就能看到红杏出墙的女人。一到十点以后,这种人通通出动,像老鼠一样,
一来就往最黑的地方钻。”

安安低头看了看自己,也乐起来。乐完了,又担心:“我一个人到暗角落里去,
我怕的。”

小敏说:

“我又没让你去,你放心好了,这里做皮肉生意的人有的是,人家找她们,还
讨价还价呢。谁会动手拉,又不是乡下。”

“等下你们石先生来,我怎么办?我又不好当电灯泡的。”

“哪你也用不着让开,挑好的要,让他买单。”

安安唔了一声。

小敏看看她,安安仰着头在看墙上贴着的客人的名片。

她看到安安的手下意识地,不停地划着十字,安安一紧张就忍不住要划十字。
小敏说:“他要有良心的话,还要想想你为了他和你妈妈闹翻了,你这么个千金,
跟着他住了三年乡下,好容易才有了房子,做上海人。”

安安说:

“你最好不要说这种事情,我血也吐得出来。我抢了户口本出来登记的时候,
我妈就说,有我哭的时候。还说,到时候有种气的,不要回娘家来。我现在真正叫
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你说是吗。”

“没有这么严重,说得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样。”小敏摇摇头。

安安并不理会她的劝慰:

“有时候想想,我真想骂人,骂下流话。”

“想骂就骂,有什么。”小敏说。

“骂什么?”安安在桌子上搓手,“要骂,就骂最下流的。”

小敏说:

“骂操你娘的,好不好?”

安安笑起来:

“好,”

可她笑着,张着嘴说不出来。

“骂呀,又没人听见。”小敏说。

安安停了又停,张着嘴,就是骂不出来。

小敏说:

“我教你外国人怎么骂的,也是我在这里,有一次和一个英国的烂水手学来的,
你说,flick。”

“什么意思?”安安问。她还想试试刚才的那句话。

“就是操你娘的意思。”

“fuck。”安安试着说。

安安大声叫起来:

“fuck!fuck!”

那一天,安安一直跟在小敏的身边,像一个小女孩子一样,好奇而害羞。石先
生又带着他的高个子表弟来了。小敏对表弟的感觉越来越好,这一天,表弟换上了
短袖的恤衫,在吧台的灯下露着两条被阳光晒得黑黑的手臂,他的皮肤细腻而柔软,
小敏想起,一定是蒸惯了芬兰浴的人,她感到她的理想正在接近,经过这么多时间
的等待,她心里要的那个人终于被命运送到了自己面前。她被这种感觉刺激得两眼
放光,妙语连珠。连琳达都看出来,她有时候走过吧台的暗处,向小敏挤眼睛。

表弟还是那种尘埃落定的样子,不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冷淡,看到安安浑身的
不自在,就和安安说说话,安安脸红红的,一派纯情女的样子。更显得小敏出挑。

那一天,两个好朋友分手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本来小敏只做上半夜,这一天,
小敏和安安直到下半夜才走,还是最后表弟看到安安在高凳上因得摇摇欲坠了,主
动对小敏说的,他拍拍安安的手臂,对小敏说:“小姐像个孩子啊,坐着也可以睡
着。你带她先回去吧,让我们看着都不忍心。”

小敏把安安送到路灯下,已经没有公车了,她为安安喊了一个出租车,看到安
安像跌到床里一样跌进去,她把自己手里的钱放到司机手里,对安安说:“钱已经
付了。”

安安在里面说:“我自己会付的埃”

说着她伸出头来,在路灯下,安安的脸上有两朵睡眠中的红晕。小敏突然过去
抱了安安的肩膀一下,她身上软软的,香香的。小敏说:“我真的是希望你们能好
。我这样,天天熬夜。不也是为了一个可以拿得出去的家么。”

灯光下的吧台,小敏护养有素的、白白的、灵活的手向前递过一罐啤酒去。

“怎么一个人来了,你那表弟呢?”小敏问。

“他看中了青浦的地,去看地皮了,要在那里盖个厂。”

“乡下地方有什么好,一到晚上,连鬼都看不到一个。他就这样,连晚上的空
也没有了?”

“小姐真关心他啊,到底是自古嫦娥爱少年哦,我们老头子,有钱也没人要的
。”

“好啊,我们老朋友了,你吃什么干醋。我就来关心你了,你这样的大老板,
关心的人不要太多了。”

“我真给你们这里弄得快死了,像二十年前的台湾一样,路堵得要死,人贪得
要死,一个头两个大噢,晚上回去,对着墙壁,这种日子,有什么过头。”石先生
摇着头。

小敏说:

“你哪有说的这么可怜,三妻四妾的,不要太开心。”

石先生从口袋里又摸出一个长长的首饰盒,放到小敏手里:“店里拿来的,专
给我的三妻四妾的。和上次的一套,是捷克钻呢,世界有名。”

小敏打开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根钻石手链来。在灯下那手链灼灼闪光,照亮
了小敏的眼睛,小敏把它套在手上,看着,然后说:“你喝酒嘛,这种样子看着我,
定洋洋的,我吓也吓死了。”

石先生倒了一小半,罐子里倒不出来了,他摇摇罐子,里面哐哐地响,可是,
倒不出来。小敏看到了,拿过来,摇了摇,把眼睛凑到易拉罐口上,往里看。她笑
出来,看了石先生一眼,递给他说:“正好给你,老天要我给你喝的。”

石先生接过来,也凑上去看,这罐啤酒冰得久了,里面冰成了一坨冰。

“小姐好心计啊,你是存心拿它给我当回答,我知道啦,要我想法子弄它出来
吗。”说着他把那罐子擦了擦,一张腿,夹到自己的裤裆里:“放在这里,化得最
快。”

小敏用手遮着嘴笑:

“你真是的。”

石先生说:

“还有戒指呢,戴上我看看。”

小敏笑了笑,把盒子里的钻戒拿出来,从手上抹下蝴蝶戒指,把新戒指戴上。

门铃叮地响了一声,琳达在门边说:

“这位先生一个人呐?”

小敏往那边看了一眼,从门口往里面走的,是穿着白色西装的小陈。他东张西
望的,是在找她。

隔着石先生像新鲜面包一样又香又暄软的肩膀,小陈的脸浮在暗暗的,闪烁的
烛光里,像夜里守在窗外面叫的野猫。

小敏笑着看住灯下的石先生,看到他眼睛里的亮光,她在他眼前挥了挥手,说
:“告诉你不要这样子看着我,像老狼。”

“什么老狼。”石先生继续那样看着她,说:“你漏了一个字呢,你们大陆从
小学偷工减料的简笔字,你现在居然连重要的字都敢漏,今夜定要罚酒。”

小敏半惊奇半不禁地笑着:

“什么什么?”

“你少说了一个色字,是给我面子呢。”

小敏笑着摇头:

“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石先生笑着喝酒:

“对对,我自己说的,小姐的手段高,做我秘书,都太委屈。”

小陈的脸,像一小条在冰箱里被缩得又干又硬的青菜,挂在脖子上方。小敏的
眼睛刚对过去,就让小陈的眼睛接住了。小敏先用手挡了一下,转而揉着眼睛大声
说:“那个日本人又抽雪茄了,我眼睛吃不消,什么也看不见。”

“我给你揉揉?”说着石先生把自己肥嘟嘟的手伸到小敏的脸上。小敏本想把
他的手拂开,可是她又忍住了。石先生的手正靠在她的鼻子上,她闻到他指间的香
水气味,也感到了他手指像老太太一般的柔软。她想到了他的表弟,他的手一定不
是这样老态的。她想。

她听到琳达招呼小陈的声音,她的声音闭着眼睛听的时候,真是淫荡,好像她
把他引到里面的暗角里去了。琳达一定会电住他的,那样,她就解脱了。

想着,她眼开眼睛,把石先生的手推开,似笑非笑地缩进脸去说:“你这种人,
吃我们豆腐呢。”

再一看,琳达也站在灯下,看着小敏笑,她说:“梅波今天的桃花运不得了,
那边有一个先生要你去一下。”

小敏走下吧台的时候,真恨不得把他杀了。可是她还是倒了一杯啤酒,为他端
过去。一路上,她想像着这是毒酒,或者,这是一把刀,一把枪,而自己并不是自
己,而是安安。这比较安全。想着,她走到暗处小陈的桌子前,把酒推到他面前,
扶着椅子背,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你真的有一个秃男朋友?”小陈说。

“这不管你什么事。”小敏说。

“那样了,好像要把你包起来一样。你要想让他包,我不争,我这种经济实力,
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你为什么说你是为了安安的缘故?你这才叫是又要做婊子又
要立牌坊呢。”

“这不管你的事。”小敏说。

“我再问你一句,你为什么不要我。你告诉我真话,我永远不来找你。”

“你没有钱。我不是看不起你,可是,你自己也说了,你这种经济实力,不是
他的对手,我不一定要他,可是不可能要你。好了,说完了,有什么开心呢,一定
要把脸皮撕撕破。”

“怎么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不要脸了?”

“你怎么不说说,你们这种男人,连小姑娘都捉不住,好看的都往外跑,你们
有什么面子。人要有自知之明呢。”

小敏说完了,见小陈张开嘴要说话,连忙摇摇手说:“好了好了,不要争了,
有什么意思。我要去了,你已经来了,就在这里玩一下。不要和小姑娘动手动脚的,
那都是收费服务。”

小敏离开小陈的桌子时,琳达像个鬼一样从暗处升起来,看着她笑。小敏打了
她一下,说:“笑什么笑,那是你的客人。”

小敏回到了吧台上,继续和石先生胡说。

她没有再看到小陈。到午夜的时候,石先生回家睡觉,她送他出门的时候,往
里面张了一下,发现小陈的桌子上已经空了,上面放着一个杯子,里面满满的啤酒,
一动也没有动。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小敏感到院里的人,看到她,神色好像有点怪异。一路
沿着在夏天都绿不起来的大雪松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就看到人们小心而激动地打量
着她。他们神情里大片大片的怜惜里藏着一点点笑意。小敏以为那是人们为了掩饰
心里熬也熬不住的幸灾乐祸的神情。他们的公德心要求他们不要耻笑人,可是他们
的本性忍不住要为别人的落马而发笑。他们想要知道更多的内幕,可是他们的修养
不让一个都市人这样乡气,所以他们的眼睛假装平静。她因为晚上到酒吧去兼职的
事,总是在心里有一点虚,所以马上就想到是酒吧东窗事发。小敏一点也不想为了
这个而影响到自己的职业,她喜欢做事十拿九稳。所以,她特别谦虚地向平时不大
看得起的人停下来打招呼,给人家创造说话的机会。可是,他们还是对着她看,那
眼光很特别,可不多说什么。

一路走着,小敏自己都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像小时候看的电影里的汉奸,吊着
个下巴,无耻极了。

到了办公室,同事说院办来了电话,让她马上到院办去一次,小敏转过头去,
假意换衣服,不让精明的同事看出自己的慌乱。她只看着办公室墙角里的一张废纸,
好像是一张尿液化验单,在昏昏然的时候,她居然在心里想,怎么这东西会到她的
办公室里来了,然后,还继续有心思想,怎么到了这时候,自己还有心思在想单子
的事,在心里,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相。

想着,她说:

“这么急,干什么?”

同事说,是安安的事。

小敏的心一荡。她没想到安安这里也可能出事。小陈昨天大败而归,也许就怀
恨在心,对她来一个鱼死网破,借安安的刀来杀她。安安被最好的朋友这样拆了墙
角,怎么能放她过门!这样,小敏算是完了。

同事问:“小陈怎么是这样的人?”

小敏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同事又说:“安安也是没有用,这种事,一下子闹得全院都知道了,自己有什
么面子呢。她打电话来的时候,院办还没有上班,夜班总机是小于,她的嘴多少臭,
大家都知道的呀,她会让她带口信给院办的,真是糊涂埃”小敏心想,安安是最知
道小于是烂嘴巴的,她们有时候上班打电话的时候,安安还常常提醒她,是小于值
总机班,不要多说。她怎么会糊涂,她定是成心要让她小敏出丑啊,用了这个省时
省力的办法。小敏从心里冷笑一声,到底是开战了。

同事还在问;“怎么她没有先告诉你,你们是那么好的搭子。”

小敏是何等的聪明,她听出来那话里有一点意外,就转过身来扣扣子。她说:
“我家里没有电话。”

同事点了点头:“我倒把这事忘。”

小敏老着脸皮问:“小陈到底出了什么事?”

同事说,安安一早打电话来说,小陈昨天晚上没有回家,她以为出了什么意外,
就到警察局去报失。一回到家里,就接到通知,说小陈昨晚上嫖妓,被酒店里的警
察抓到了,昨天正好是静安区警察的夏季严打,一下子打到他头上,现在被关在警
察局。

小敏瞪着同事,只看到同事脸上纹过的弯眉毛,像小时候看到的死蚯蚓一样,
圈缩着。她说不出话来。

然后,她想起来,小陈昨天不见了以后,琳达也不见了。

同事说:“听说安安在电话里哭得要死,真是罪过。”

这时候,电话又响起来,是院办来问小敏到了没有。院办的一个大姐和小敏一
起去安安家,说安安在电话里说到自己再也没有脸见人了,安安那样娇小脆弱的人,
院里怕她出什么意外。

这时候,小敏已经飞快地把事情想了一遍,她暂时找不到会把自己牵连进去的
地方,心就比较地安了下来。然后,她开始内疚,要不是她,安安家大概不会出这
样的事。继而她又后悔,当时如果小心注意小陈的话,就会用更缓和的说法来打消
他的想法,让他不至于和琳达出事。在疚和悔中,她对小陈怀着鄙视,她没想到这
男人这么霉,她从来不要看倒霉的男人。

小敏重新走在医院里,到院办的时候,已经不在乎同事们的那种眼光了,她在
那里看到了一种兴奋,安安的事,基本在同事眼里就是社会新闻,他们高兴有奇怪
可是不那么严重的新闻发生。小敏后怕地想,要是她们三角关系的事让他们知道了,
不知道他们要兴奋成什么样子!

她不再和人议论安安的事,她沉了脸走上楼去,觉得这样的脸色,才是一个朋
友应该的。

然后,她们到了安安的家。这是好多个星期以来,小敏再一次走上这里的楼梯,
楼下的人家已经装修好了,现在不再门窗洞开,连厨房的窗子,都下了白色的百叶
窗帘,一副保护私人空间的样子。小敏走在楼梯上,想到那时候飞快地跑上楼梯,
去上小陈的大床,真的恍若隔世。

安安嘴上,只一夜之间就烂了一个大泡。她手扶着门框,眼泪就下来了。

安安的身后,是小敏从前买的大花窗帘,它们整整齐齐地拉开着,满屋子都是
夏天热烈的阳光。猛一看,真的是喜气洋洋的呢。

这一整天,安安说的只有一句话,就是:“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等小陈一出来,安安就和他离了婚。开始,双方的单位工会还去劝,安安只对
来的人说一句话,她说:“要是你家的人,去和妓女睡了,你能让他再上你的床?”
就这一句话,就把来的人堵回去了。

人家设身处地地想想,是也不可以。也就不劝了。

那一段日子,安安瘦得厉害,一个人穿在手术间的蓝色大袍子里,好像风能把
她吹上天去一样。到食堂吃饭,大菜师傅都要多给她一勺肉汁,看着她真可怜。也
有年轻的医生来怜香惜玉,可是安安只是拉着小敏一起,一点也不给人单独的机会
。有时候小敏说:“我不要做电灯泡。”

安安就说:“就算你救我好了。”

小敏说:“他们不是蛮好。”

安安说:“那你自己怎么不找他们。”

为什么不找他们呢,他们现在是穷人了。就是这样。小敏想着,夸了安安一句,
“你现在的思路很清楚么。等缓过来了,就也找一个酒吧,高级一点的,去打工,
找一个真正又合心意又有钱的,这才是塞翁失马,不知道是好是坏呢。”

那时候,安安就哀怨地看她一眼,像言情小说里的弃妇那样。

然后说:

“我哪里有心思去那种地方。”

小敏那时候,还真的为安安出了不少力,安安一到晚上,就给小敏的酒吧打电
话,小敏总是尽量陪着她说话。有时候,石先生和他表弟来了,小敏不想敷衍他们,
才把安安的电话挂断。

然后,把安安的事情说给他们听。

她说这话的意思,是男人真的只能给女人带来不幸。说着,她也用眼睛飞飞地
瞟着他们。本来,她不大学那些陪谈小姐的样子,看上去像是老板娘一样,温柔里
有种杀气,像是马上要翻脸就不认人似的。可是,真正看到了自己喜欢的,她一时
不知道怎么做可以罩着他的心,于是,也做出小姐的样子来。她想,这种行为,就
叫作打情骂俏吧。

那时候,小敏在心里想,自己的骨子里还不是个现代女人,对喜欢的人,居然
还会手足无措。对这一点,她心里很有一点吃惊,她以为自己学得刀枪不入了呢。
她有的时候把自己的手伸过吧台来,拍拍表弟放在上面的胳膊,就是想把自己的那
种羞涩气盖掉一点。

那一天,安安又打电话来,老板不高兴了,他说,不如吧里再开一个热线电话,
专门让小敏管着。小敏向他解释,老板说,要是小姐真的那么无聊,不如到酒吧里
来,有的客人就是喜欢这种悲情故事,说不定还能在这里找到知音了呢。老板大方
地说:“是你梅波的朋友,我不要酒钱,等她上了路再说,算够朋友了吧。”

小敏即刻就给安安挂了电话,把安安动员来了,安安在电话里说了一句:“我
们这种残花败柳,怎么去这种地方呢。”

“好了好了,不要自己灭自己的威风。”小敏安慰着她,“你来吧,这里有人
就喜欢你这样的不幸美女。你是梨花带露呢。快来快来。”

那时候,石先生和他的表弟又来了,石先生真的看中小敏了,而小敏看中了表
弟,如果石先生不来,表弟也不来这里。看上去,他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小敏想,
这样的人比较牢靠一点,要不然也不会轮到她的手上。所以,她一直要稳住石先生,
直到表弟会自己来这里为止。

安安过了一会儿,到了。她站在灯影子里,穿着那件从前她们在外滩的衣饰店
里看到过的大花连衣裙和白色的皮鞋,小敏打量了一下安安的身体,她断定安安穿
了她们当时为了花住小陈而去买的内衣,只有那样的内衣,才把女人的身体约束得
这样精致和得体。她身体的成熟和清丽与脸上的哀伤寂寞,配在一起,真的像是从
三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里走下来的人。

石先生最先反应过来,他在高凳上张开短短的手臂,说:“悲情美人来了。”

安安看着他们,像是要笑,可是眼睛却红了。

表弟走过去,扶住安安的手肘,像要保护她一样,说:“让小姐先静静心。”

说着,他把她引到下面的一个小桌子上去,还为她拉开了椅子。

那里暗暗的,像一条河一样。小敏上班时候点起来的小红蜡,像是河水里的莲
花,一点点地在暗中摇曳着,照亮它四周的一小块桌面。小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向
那里走去,在落座前,安安向她看了一眼,她那美丽的、发白的脸上充满了女人被
人疼爱时候的娇柔神情,不用再看表弟,小敏就知道一切了。

安安很快就有一辆白色的奔驰车在下班的时候接她。小敏假装不知道这事,从
来不问安安,也不再叫安安一起下班。这样,自己可以不直面懊丧。安安也不说这
事,也不来叫小敏下班一起去,好像她们从来就不曾在下班的时候一起走过一样。
她们也从来不谈酒吧里的事。她们之间,就这样一团和气地冷了下来。

小敏还是每晚到酒吧去,石先生回台湾去了,没有什么人老是和她说话,她有
时在夜深的时候支着下巴,想想这个夏天发生的事,老觉得是一个梦,一个让人想
半天,它到底预示着什么的梦,它抓不住,可也放不下,老是在心里藏着,时不时,
就冒出来。

又是一个星期天,妈妈爸爸到外婆家来过,小敏也去了,她睡得晚了,到外婆
家时,妈妈已经坐在外婆用长沙发隔出来的小客厅里,妈妈就坐在那盏小敏为安安
的新家买的一样的落地灯前,可是,小敏感觉像家里来了一个保姆。

妈妈也像知道小敏的心思一样,她从来不对小敏先笑,总是先看着小敏的脸色,
看到她对自己笑了,再笑。在小敏的记忆里,妈妈从来没有抱过自己。

妈妈正在对外婆说她怎么不适应上海现在的繁华,她说路上花花绿绿的,走了
一会,头都晕了。

小敏看着妈妈,看她一副自甘下风的样子,又看外婆一如继往地对重新花花绿
绿起来的上海的不屑,觉得自己和她们全都远远地隔开了,和她们没有话好说。她
坐在一边想自己的心事,她坐的地方靠近房间里套着的浴间,是上海西式公寓房子
的式样,门开着,浴缸上挂着外婆洗好的湿衣服,从小敏记事开始,外婆洗了的衣
服就是这样在浴缸上阴干的,她说好衣服一晒太阳就不好,料子坏的衣服,一晒就
太寒酸。其实,小敏不想像外婆那样苦苦挣着一个面子,她是想要真正的富裕的生
活,外婆的过去吸引着她,而她想的是要在外婆的过去上面再锦上添花。

她在外婆的湿衣服的水气里想,这是她的时代,哪怕就是让妈妈头晕、让外婆
骂下流作伪的时代,也是她的时代,她要抓住它,过上好日子。

她想到外婆,她想要是外婆晚生六十年,未必就不欲望横流。

而妈妈,要是她晚生三十年的话,说不定这样温柔的样子,就是安安,戆人自
有戆福气。

她想到安安,要不是小陈迷上自己,和她闹个不停,她也不能离了婚又傍大款,
她的日子也没有这么好过的。

要不是小陈要自己而不要安安,安安也不能到酒吧里来,也就看不到表弟,那
坐车的,也许就是自己。

要不是安安到外地去,她也不会和小陈有什么事,认识那么多年了,要有事早
就有了。

要不是自己,小陈也不会到这种地方来,也没这胆子和琳达去开房间,就也不
会有安安的离婚理由。

要不是从小看着外婆那样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生活的点点滴滴,大概自己也不会
心里从小就有这样的生活目标。

她想啊想啊,觉是自己今年实在是霉透了,谁和自己在一起都要倒霉。可是在
心里,她自己知道霉是一个借口,其实,是自己做下了错事,老天报应了。

她是个利己的上海女孩子,看上去锐不可当,寸土不让。可是她喜欢的是利己
而不损人,只是把利己放在了不损人的前面而已。

所以最让她沮丧的,是自己竟然不当心做了损人而不利己的事。

有一天,又是下班的时候,又是马路上人和车挤作一团的时候,小敏独自在路
上走。突然有人碰了她一下。在上海拥挤的马路上,被人碰一下本不算什么,所以
小敏不介意。她继续往前走,那时候夏天已经要过去了,台风开始多起来。正好是
一场台风过去,小马路上积着黑黑的雨水,下班的人都挤在比较干的地方走。她在
耳朵里插了一副耳机,在听电台的音乐节目,她把音乐开得挺大,听着王静雯用气
声唱着“我真的愿意,我真的愿意,我真的愿意”,她唱得小敏一颗心都荡起来,
小敏想,我也真的愿意,可我愿意的事情,离我有十万八千里的远。这样听着,心
里就伤感起来了。

这时候,又有人碰她。

她回过头去,正想说:“走路看看好。”

可是,她看到了小陈。

小陈的头发好像湿露露的,一个人变得像阉过的菜,又穷又湿又皱,让小敏一
下子都认不出来。小敏的脸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干什么?”

“我要你赔。你毁了我的前途,我的家,我什么也没有了,你要赔我。”小陈
说。他说着这些的时候,小敏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什么?你疯啦?”小敏说。

“我就是要你赔。”小陈说。

“那是你自己和女人做下的臭事情,还要来恶心我。”小敏把自己的衣袖从小
陈指甲乌黑的手里拉出来,用手抹抹平。

“就是你,没有你,我们家好好的,你来了,我们就坏了,我当然要你赔。”

旁边有人边走过向他们看。她涨红了脸。

这时候,正好有辆红色的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里面的人在结账,她看到
一只手举着钱,从包着司机座的脏脏的有机玻璃座上方塞过去。小敏站定下来,看
着小陈冷笑。她说:“你说,赔什么。”

“你和我结婚。”小陈眼睛也不眨地说了出来。

小敏气得笑出来。

车门打开来了,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走出来。这时候,小敏飞快地趁车门还
没关上的当口,闪身进去,把小陈甩在路上。她对司机说:“我飞机要误了,你快
开。”

这一次,小敏是把小陈甩了,像在电影里一样。可是,她不是在电影里生活,
她还得每天去上班。

小陈已经从原来的地方被调到了工厂,工厂正好要工人下岗,小陈这种人,就
被第一批安排下岗,要他下岗的理由很奇怪,说,他是能人,下了岗可以挣到大钱,
是为了他好。下岗的小陈整天没有事做,就到路上去堵小敏。他说,他是对不起安
安,所以他祝安安生活幸福。可是他自己也要生活,所以要小敏陪他一起。他不能
自己苦下去,再祝小敏也找到一个大款,也生活幸福。

他自己觉得自己是天下最讲理的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小陈就这样,在每一棵树,每一个街道拐角等着小敏。

小敏真的在心里有一万遍杀过他了。她一直不敢声张。你想,本来已经随着安
安和小陈的离婚,他们之间的私情也不再有威胁了,现在被人再旧账重提,除了多
笑料以外,还有什么。怕是安安也要和大家一起笑小敏,小敏想起了安安一句话,
是她早先无意中说的:“你这种聪明人,好退休了!”

那一天,小陈又来缠小敏。

小敏忍无可忍,把他往后一推。

他本来就站在马路边上,被冷不丁一推,一下跌到了马路上,已经乱作一团的
马路上,一片刹车声。小敏以为他被压死了。可是,她看到他从自行车的洪流里又
冉冉地站了起来。

这时,小敏看到很近的地方有一辆白色的奔驰车,它一直在缓缓地贴着他们这
边路开着。小陈往后一倒的时候,都撑在它的车身上。小陈没有在意,可是她看到
了。她看到司机座旁边的车窗正被缓缓升起。在没有来得及挡住里面的时候,她看
到了车里的安安。

她美丽的脸,从前是美好的,现在可以说得上是华丽的了,她的耳朵上,钻石
大耳环在闪闪发光。那锐利的钻石光芒,照亮了她脸上的笑意。笑意一点也不明显,
可是它像一个已经通体燃烧了的煤球一样,浑身是红色的,没有一点火焰,只散发
着喜气。

小敏不相信似地看着从前的好友,那茶色的窗子关严了。车子缓缓地绕过站在
路上的小陈,加了马力,向前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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