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死过两回，所以关于死谁也不能作试验而有经历。

可是事实却不然。

最近一个共党被捕，定罪，而枪毙了。他的罪的问题，我们不敢讨论。但是， 据一般人的意思，似乎把他枪毙倒便宜了他；照他的罪应该砍头。这种推理—— 因为未经实验，只可作推理——枪毙比砍头便宜，却值得讨论一下。

一种意见，枪毙比砍头便宜，就是因为枪毙是“全尸”；砍了头就身首异处 了。这似乎把死倒看轻，反注重到死后之尸。犯罪的人应该身首异处正和子孙把 祖先的遗尸保存得标本一样完美的意思相同。我们要生儿子，就是要他来保存我 们的尸骸，我要生孙子，就是要他保存我们的儿子的尸骸；于是我们只见遍地的 尸海其实，单把头砍下来，又何如把四肢都砍下来来得痛快，何况凌迟本是中国 的国粹。然而，一般的意思却以为凌迟太野蛮了。凌迟的不如砍头文明正如枪毙 比砍头太文明。文明的进化确乎是迂缓的！

其实，枪毙便宜的话，意思还不在全尸。请听一般的口气：“枪毙！倒让他 死得这样舒服。”

枪毙原比砍头舒服。于是我又想到《封神榜》了。假使我们能先将头砍下来， 品品它的滋味，然后再学申公豹，喊声：“头来，头来”，而头居然跃到颈上， 复归原形。然后再砰的一枪。然后再念念有词，吹口仙气，从新活转来。然后把 两种死的经验比较一下，然后定两种死刑轻重，列入律法。

岂不妙哉？假使不能，这结论又从何处得来？

其实，还是隔壁账。一般人希望看砍头，还是因为砍头比枪毙好看；至于说 罪该砍头还是世故话。你看，砰的一枪，头一低，就完了。杀风景哉枪毙也！

中国人确乎是个艺术的民族。他对于一切都具艺术的眼——杀人当然也在内。 凡杀一人，大家总有艺术的评话。老年人谈杀人，总缕缕不绝地称赏他年轻时候 见的某某刽子手的手段高，大概可和庄子的“庖侗比美了。因此我记起故乡的一 个屠户。一般人称赏他的手段说，人家向他买半斤肉，他只用一刀砍下，钩起一 称，决不会七两九钱，也决不会八 两一钱。现在四海升平的时代，犯人虽然多， 却不大见砍头。

这确乎使艺术的民族失望而且悲哀——悲哀这杀人的艺术要从此失传了。

然而，拉出去枪毙者“相望于道”也足使我们餍饫了！

一九二九，二月。

原载《语丝》１９２９年３月２５日第５卷第３期（署名虞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