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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宅活寡

父女俩在里屋坐下,丫头葱儿知趣地退了出去。简单寒暄几句,话题落到命旺上。爹问了情况,就出来给命旺号脉。

  后山中医刘松柏这是第一次给自己的外甥现在又是女婿的命旺号脉,他包给女儿灯芯的那些药其实是靠经验和猜测开出的方子,凭的就是人们对下河院少东家病情的描述。现在他的手握在了命旺的脉搏上,顿时神色凝重,一脸肃然。灯芯望他的目光也紧张起来,连呼吸都屏住了。中医刘松柏用了足足一袋烟的工夫,才松开自己的手,这时他的额上已有细碎的汗渗出来。他又掀开被子,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回到里屋,刘松柏好久都不开口,屋子里的气氛因了他那张脸愈发沉闷,空气压得灯芯抬不起头来。很久,他开口说话了。

  脉络紊乱,气血甚虚,不是一般的病症呀。他长长地叹口气,目光一下子阴郁。

  女儿灯芯的心随之提紧,不敢轻易问出什么。

  中医刘松柏沉思良久,又说,气血两虚,肾精过亏,按说不是他这年纪得的呀。

  你是说……没治了?女儿灯芯怯怯问。

  也不。中医刘松柏忽然扬起脸,百病总有一医,只是他这病症实在是怪,我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你也知道,中医之理,重在对症下药,百病总有起因,因便是关键。就他这病,因怕不在一处,或者在病外,我也困惑得很。

  难道真是泼鬼缠了身?灯芯又问。

  这也难说。你知道中医并不完全排斥此说,有时气脉两旺,但人就是胡言乱语,天地博大得很,有些事我也只是一知半解。

  灯芯忽然惊骇至极,爹的困惑让她坠进深谷,表情接近僵死。

  后来她忍不住又把昨夜的事说了一遍,爹说的这么可怕,为啥他又能自己吃?

  这便是反常。人在久病中总有一些反常,切不可拿它当好症状对待。你要记住,久病之人不在于一时表现,得一步步调理,所谓日月之病还得拿日月来医,犯不得急。和血养精,肾才能积聚原气,原气足而病自除,他这病,没个三年五载的,怕是见不得转机。

  爹真的能医好他?

  这便是爹来的目的,虽说爹没百分的把握,但也不至于让他等死。只是……

  只是什么?

  苦了你哇,爹的话你一定要记牢,切不可让他沾你身子。你得忍。

  一个“忍”字,引出了女儿灯芯一串子酸泪。不过她还是挺起了身子,说,我忍。

  爹又说,你先把药停了,等我回去想好方子,再给你把药带来。期间有啥反常,你要想法儿告知爹。

  灯芯点头。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爹忽然转过话题,问,管家六根呢,咋没见他走动?

  灯芯便把管家六根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爹默思片刻,说,你也不能心急,他树大根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搬倒的,定要从长计议。灯芯说,我明白。爹进一步安顿,千万不可打草惊蛇,蛇不死反咬一口,会要你命,他是个狠毒的人哪……

  中午时分,中医刘松柏跟亲家公告辞。女儿灯芯没去送他,爹说免得她路上啼啼哭哭,惹人笑话。其实灯芯知道,爹是不想让公公有啥猜疑,爹说,只有他放心了,爹才能常来看你。

  一个“看”字,又让灯芯怔想了半天。

  中医刘松柏走后一个时辰,东家庄地悄无声息地进了西厢房。儿媳灯芯坐里屋缝棉袄,庄地摆摆手,示意不必理他。他是来看儿子命旺的,打昨夜听了奶妈报的喜,他就一直盼着看这一眼了。站在炕前,东家庄地的眼立刻懵懂成一片,儿子的睡相接近贪婪,梦里也没忘巴唧嘴唇。望着这不是睡着就是傻着的脸,东家庄地的心再次悲哀起来。昨夜里他跟亲家喧至半夜,期间刘松柏也曾拐弯抺角提起过中医,不是他自己,是他结识的凉州城名医吴老中医。有一瞬庄地的心扑闪着动了,甚至都要点头了,可二房水上漂惨死的脸相又跃然眼前,他果决地摇了头。二房水上漂让一服中药药死的事实粉碎了他对中医的全部信任,到现在都没法恢复。可眼前的儿子瞬乎间又让他动了这个念头,不是说已经好转了么?这段日子可没请过道士跟和尚呀,难道那个一直藏在他心底的泼鬼压根就不存在?一系列的念头让他陷入了片刻的混沌,有什么办法能让儿子真正好起来呢?难道真得要照后山半仙的话等着冲三次不成?

后来他把目光移到里屋儿媳的身上,泻满阳光的屋子里儿媳干活的表情近乎专注,一点也没让他打扰,丰润的脸上染着太阳的色泽,屋子里的薰草香浓浓地包裹着她,让人觉得她的生命是那么的可爱,一点也不比儿子轻贱到哪里。东家庄地又想起了自己死去的三房松枝,儿媳眼里有松枝一样的水状的东西,她要是哼曲儿说不定也能哼出一山的野风花香。这一刻他眼里禁不住多了东西,那是近似于怜爱的父亲般的关怀和温暖。对于儿媳灯芯,他忽然就心软了,湿了。




  事实上自从儿媳拿着算盘在各场上奔走时,这东西就开始有了。他从各种渠道得来的消息证实了他对儿媳的猜想,她是要跟管家六根斗法儿哩。儿媳的这个举动尽管幼稚得接近于鲁莽,但还是给了他某种希望。有时心里不免要替儿媳隐隐担忧,难道他不知道管家六根在做什么,难道多收了菜子就一定能多榨油?儿媳毕竟是女人呀,管家六根能骑到自个头上还怕她不成?这么想着他把目光又转到儿子身上,所有的希望只能寄托于他了。

  东家庄地最后果决地摇了摇头,在下河院所有的人当中,他是最不愿想管家六根的。

  冬季眨眼就到了。

  一场铺天盖地的雪在夜间落下来,次日早起,一眼的白耀过来,世界凝固成一片。沟里的白跟后山不同,后山长满了松,雪落下后立刻让高大的松化成了碎片,那白是一点一滴的,连不成片的,倒像是松挂了彩,或是戴了孝,世界在眼里凄凉得很。沟里的白竟是茫茫无顾的,山不见了,沟不见了,河不见了,世界连成一片,皑皑白雪盖住了一切,天地顿然纯净一气,找不见一丝儿瑕疵。那白是透心的白,是煞人的白,是叫人喘不过气的白。

  灯芯穿了棉袄,戴了棉手套,拿把扫帚,掺在扫雪的人当中。二尺厚的白雪带给下河院一片忙乱,雪是要扫的,房上的扫地下,地上的扫堆拉出去。东家庄地是不容许院里有一把雪的。厚厚的白雪看起来壮美,扫起来却相当费劲,不多时,灯芯就累得喘不过气。停下扫把,忽然就觉好日子不是蹲着过的,它能蹲掉人的力气。

  雪一落,沟里就要生火了。一时间,沟里人家吆了驴车,来下河院拉煤。

  在沟里,下河院就是一切,吃的,用的,穿的,戴的,没一样它不备着,没一样它不为沟里人操心着。

  煤是早备好的,南山的煤窑早早就把一沟过冬的煤送来了,不仅备好,还抹成了煤块。沟里人只需按自家要的数拉了去烧,账记着,等来年菜子收了一并算。因了管家六根要榨油,这道活计每年都由东家庄地亲自做,还未落雪,他便将各家的账簿订好了。

  煤在后院里码放,后院还开了西门,平日锁着,这些日子便由驴车进出。东家庄地一大早就站在后院里,穿着灯芯新做的棉袄,戴一顶棉毡帽,统着手。他的样子不像个东家,倒像是这院的大管家。从早起他就吆喝到了现在,这些下人越来越不像话了,东西绊倒脚也不知挪一下,煤块上落满了积雪,却没人去扫,只得亲自拿了扫帚扫。

  灯芯吃完早饭也赶了过来,知道人手少,便穿了一身干活的衣裳。见公公正在扫雪,忙过去要了扫帚。边扫边跟公公说话。一进了冬天,公公跟她突然随和起来,有时还冷不丁冒出一两句玩笑,反把灯芯弄得尴尬。灯芯这才想公公原本不是个古板的人,言语里却也能透出不少鲜活的乐趣。扫完雪,又摆顺东西,拉煤的驴车便从西门进来了。

  这一天过得非常的紧凑,公公在一边写票,灯芯在煤垛上付煤。碰上人手少的人家,灯芯便要帮着装车,码煤,样子非常利落。沟里人的赞叹便像雪融化后的水汽在后院荡漾开来,听到这些溢美之词,东家庄地会不时地停下手中的活,冲儿媳望上一眼,目光里溢出赞许和默认。如果不是中医李三慢,这一天应该是个很好的日子。

  东家庄地跟中医李三慢的吵架到了后晌,其实写票的庄地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煤垛,他知道手脚不好的人会钻灯芯空子。中医李三慢偷煤的时候庄地并没吭声,毕竟李三慢是有点脸面的人,当众辱他显得自己小气,可中医李三慢的臭架子惹恼了庄地,他是见不得别人冲他端架子的。中医李三慢傲慢地走过来说,这冷的天你不歇着,不怕天爷冲撞了你呀。庄地并没说话,他在等李三慢说下句,果然李三慢跟着说道,钱在世上,有人有挣的命却没花的命,有人有花的命却没挣的命,你就悠着点儿吧。庄地抬起头来,悠他一眼,不打算跟他吵。可这一悠让他瞥见了东西,是李三慢手里的洋火。那洋火一看便是下河院的,庄户人家用不起。沟里的洋火都由下河院供,惟独李三慢手里拿的那种洋火不供,那是东家庄地自己用的,凉州城也很少见。

只一眼庄地便明了,管家六根拿了他的洋火,还送了人。管家六根绝不是一个轻易送东西给别人的人,定是有什么事儿求李三慢。庄地怔想半天,没想到。就听李三慢慢悠悠地说,这院里终日漫着股子药味,好像我把药铺开过来了。庄地知道这是李三慢在报复他,李三慢是第一个上门提亲的人,想把自个的丫头嫁进来,这话分明又是在咒他,他忍不住了,起身冲下人说,把驴车吆过去,煤卸下。




  一听这话李三慢慌了,这是下河院的规矩,卸下便是全罚了。李三慢先是死活不承认偷了煤,还说世人有偷煤的么,有么,你不怕倒霉我还倒霉呢?东家庄地也不跟他强辩,只说,卸下来数,要是我冤枉你,这一院的煤,你全拉走,白送!李三慢知道抵赖不过去,口气软下来说,多装的给你,掏钱的凭啥也要给你?庄地冷冷道,你要我把驴子也拴下么?就有下人走去解驴套。李三慢这才彻底服了软,毕竟驴子跟煤比起来,还是重要得多。

  夜饭后天幕及时掩住了大地,麻黑的夜空下灯芯揣着心思去见公公,白日里的事让她背着包袱,都是自个不上心,才让小人得了手。东家庄地的屋里亮着灯,油灯的颜色跟主人的脸色一样昏黄而又捉摸不定。待媳妇连责带怪把自个贬一顿,东家庄地才明白似地掩去脸上的愁色,强笑着说,他要是真偷,你盯了又顶啥用?斜倚在门框里的灯芯一时辩不过,公公避开她而谈及别人,分明是用一种穿透黑夜的光儿给她浑沌的心打开世理之路。她在公公的话里上下游走了几个来回,最后才从油灯掩着的那双眼里看到了答案。她释然一笑,紧绷着的心瞬间轻松下来。公公接着说,按说偷啥也不偷煤,他是故意跟我找茬哩。下河院不吃他的药,他发不了财,有气。公公自然没提提亲的话,媳妇白日里一连串的举动完全超出他的预想,他像是在麦田里意外捡到西瓜般的振奋。

  一待媳妇转身离去,他振奋的心立刻回到现实中。白日里惩罚李三慢的快意早已散在了后院里,此刻却是另一番愁绪。连李三慢这样的人都敢跳出来撒野,这下河院的前程真就暗淡到人尽可辱了?

  没等煤拉完,下河院的活又来了。冬日成圈的羊和牛全从山上赶了来,喂草就是件大事。院里的下人本来就少,偏让东家庄地又打发了两个,人手一下吃紧。

  想想下人,东家庄地忍着的火复又窜到头上。下河院的下人,在老管家和福手上,真是没得说,懂规懂矩不说,干活那个劲,恨不得把自个的力气全淌到院里。一到六根手上,这下人,一天天没了样。就说赶走的这两个,一个夜里到厨房偷肉,说是偷肉,却抱住奶妈不放,看见奶妈身上的血口子,东家庄地就觉脸皮让喂肥的狼抓了,那口子到了心上,烂的就不只一个洞。气归气,家丑又不能扬到沟里去,咽了气打发了事。另一个,躺在暖烘烘的草垛上睡觉。本该热火的草院子让庄地闻到了冷清,进去就看见这只懒猪。想想收留他时也这样睡在南山坡的暖阳里,一股子失望便从脚底升起。这头懒猪还争辩说是铡草的黄五病了,动不成,但草院里那么多的活,独独他就看不见,遂给了一把麻钱打发走人。

  下河院不让沟里人进院帮活的规矩在这个冬天里让东家庄地把自个变成了驴子,刚从磨道里下来就得到碾道里。铡草的黄五确是病了,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别的人,铡草不同别的,不是谁也能操住铡刀,稍不留神一铡刀下去,喂草的人双手就没了。没办法,只有他亲自来。灯芯看见公公脱了棉袄,满头大汗铡草的样子像是跟谁赌气。公公的作为在这个冬天以不可想象的速度丰富着她的思维,让她顿悟要撑起下河院绝不是件简单容易的事。遂默默拿了钗,往草棚里钗草。

  夜黑更有夜黑的事儿。

  下河院管家有管家的账,东家有东家的账。大到牛羊布匹,小到针头线脑,凡是沟里人用了的,东家庄地都要记到账上。这绝非一件简单容易的事,凭的不只是耐心,还有对整条沟每一户人家的把握。越是小账,你越要跟人家交待清,免得人家说你偌大个下河院,竟打三分两分的主意。沟里确有那么一些小人,眼睛专盯着这三分两分的事。闹不好,下河院几辈子的声名就要坏到这三分两分上。因此庄地做起来,就格外的用心。

这天他推说眼睛疼,差人唤了灯芯记账,自个却抱了烟壶端坐。油灯勾出两个人的轮廓,算盘声和着水烟壶的咕嘟儿声一直响到深夜。中间奶妈怕一盏灯不够用,又添了盏,没等奶妈出门庄地扑地就吹灭了。

  奶妈心里嘀咕,不就一盏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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