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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宅活寡

 撞开了。

  谁也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包括少东家命旺在内的所有人,一刻间,全都吓在了门外。

  真正吓啊。

  就见让阳光罩住的南院里,雾腾腾的,似乎漫着一股水汽,弥着一层青烟,不,是云,紫云。紫云谁见过啊,那是祥云,有时,又是骇人的阴魂。总之,沟里人是没见过的,只在半仙嘴里听过,说这紫云会变,会因地气、脉气、还有人气变。变来变去,它不是仙气就是鬼气,人是万万沾不得的。一沾,准死。

  天呀,就听谁个先喊了一声,立时,南院门前乱做一团,少东家命旺和儿子马驹差点让逃命的脚步踩死,若不是草绳和三杏儿拼了命地扑到跟前护,没准,这一天的下河院,就要连着发几场丧。

  慢,就在人们拔腿跑时,那笼罩在南北二院的紫云哗地没了,真没了。散得极快,也极干净,等少奶奶灯芯闻声赶来时,院里,白光光一片,除了院正中那口鼎还在冒着呼呼的青烟,院里四处,寂静得能让人背过气去。

  一股杀气腾地升起来,令人头皮发麻。

  下河院关了两辈子的南北二院,就这样被人蛮横地撞开了,随着那一声响,这南北二院的秘密,便彻底暴露在了天日下。

少奶奶灯芯硬着性子,在南院门口立了片刻,又折身到北院,北院的景致跟南院不差一二,院里除了森森寒光,望不见别的。

  那些带头撞门的人,早已吓得四肢发软,有一个竟神模鬼样的在院里跳起大神来,口中还念念有词,仿佛真在片刻间成了神,跑不多远的众信徒全都停下,因为他们听见了少奶奶灯芯的话。




  谁个敢跑,这院里的冤魂,专追那些跑的!

  难道,院里真的有冤魂?

  一个念头嗖地跳到少奶奶灯芯脑子里,莫不如……

  要说,少奶奶灯芯对南北二院,也是存了不少疑惑的,自打嫁到院里,她还一次也没进过这两座小院子,每次跟公公提起,总要挨上公公一声骂,你提这做甚,那不是你一个女人家提的!

  少奶奶灯芯决计要彻底解开南北二院的谜,也是这个正午突然做出的决定。俗话说人多势众,怕是鬼神都要怕三分,再者,越贱的人命越硬,这院,怕是真得让他们去给冲一冲。这么想着,主意有了,索性就让他们去南北二院闹腾,看他能闹腾出个甚?

  但真把话说出来,却没一个人敢进,全都缩着脖子,站后院里发怔。仿佛,一踏入这南北二院,命就真没了。

  少奶奶灯芯寻思了一会儿,突然跟管舍饭的草绳说,今儿个你们把锅抬到南院,就在南院放。

  这一天,就在草绳几个狠着心将舍饭端进南北二院时,南山庙里突然传来悲绝消息,惠云师太圆寂了。

  惠云师太坐化升天的那一瞬,正是众信徒撞开南院院门的时辰。那一声响,算是让她彻底解脱了。

  阿弥陀佛!

  六十八岁的惠云师太端坐莲花,将她一生的苦难还有下河院南北二院的秘密一同带了去。其实除了东家庄地和死去的老管家和福,怕是整条沟里,没人知道她就是当年温柔娴淑的下河院二婶林惠音。包括少奶奶灯芯,也是在事后若干个日子才顿悟到这点。

  土匪麻五拿长矛挑死老东家庄地两个弟弟的晚上,二婶林惠音和三婶一道,被土匪麻五掳了去。当日晚上,她们被掳进北山通往沙漠的二道子沟里,二道子沟阴森恐怖,险不可测,土匪麻五在那儿有临时歇脚的据点。土匪麻五早就闻知下河院的二奶奶林惠音貌如天仙,贤惠端庄,垂涎她的美貌已非一日两日,这下可好,一家伙掳来两个,喜得麻五当下都不知咋个办才是好。就有手下跑去跟林惠音提话儿,若要活命,乖乖跟着麻五,做压寨夫人,若不然……咔嚓一声,说话者做了个砍头的手势。二婶林惠音尚处在极度惊吓中,对来人说出的话没做一点反应,倒是三婶,当下便将麻五手下大骂一通。

  二日,土匪麻五携着两房奶奶又往前走,这次他要去的地儿是平阳川,麻五在平阳川有座宅子,宅子里还有他三房夫人。两房就是掳来的。也合该老天帮忙,半道上突然起了大风,狂风卷着沙尘,打得众人睁不开眼。穿过黄花岗时,沙尘弥漫了整个天空,路被严严实实遮挡了。黄花岗是有名的黑风滩,也是马帮和驼帮最怕的地儿,这儿不但天象险恶,大风一起,飞沙走石打死人是常有的事儿,更有各路土匪神出鬼没,岗上也常常发生黑吃黑的事儿。

  土匪麻五合该不走运,做了土匪几十年,还从没遇上过敢跟他下黑手的对头。孰知狂风恶沙中,岗上突然冒出一股土匪,也不问青红皂白,就冲麻五下手。麻五当下毙命,连同他手下一个不留地葬到了黑风滩。厮杀声响起时,二婶林惠音知道没命了,便奋力挣开手上的绳索,撕去嘴里的棉套,刚要扑过去解三婶的绳子,风沙中就见一把刀朝她劈来。当下,二婶林惠音双眼一闭,等死。孰知刀在眼前唰地停下,就听有一个声音穿过沙尘,朝自个响来,我不忍杀你,你逃命去吧,但要记住,这辈子,千万不可再回菜子沟,不能让东家庄仁礼看见你!

  隐隐中就觉这声儿有点熟悉,等睁开眼,果真就是平阳川的刀客、人称华一刀的华老五。此人只要收了人的银子,必是一刀取其仇家性命,绝无二刀之说。二婶娘家跟华家有点交情,加上在下河院也曾见他出入,算是相识。当下,二婶林惠音便对下河院突遭的这场血光之灾心中明了。可恨的庄仁礼,先是借土匪麻五除去两个弟弟,然后又让华一刀杀人灭口,他做得真是狠毒啊——一路的猜测一旦得到证实,二婶林惠音顿时万念俱灰,对下河院,对庄家,包括对小他三岁的侄儿庄地,心中顿无半点眷恋,甚至连恨也不再有,伸过脖子说,你了结掉我吧,甭让我带着这深重的仇恨苟活在世上。华一刀刀起刀落,接着丢下一句话,你可以留,她不能留!说完,风一样掠走了。
这场灾难,就因了三婶一句话。有天老三打油坊回来,许是累了,偏巧又身子不舒服,就当着老二一家说了句怨气话,这么没明没夜的,为了甚,挣的家业将来都还不是老大家庄地的,我们图个甚?

  老二刚要张口斥责,就听三婶说,咋,你是嫌我们留不下后还是嫌挣的家业太大了,没准你还想分家不成?




  本是一句玩话,偏是让老东家庄仁礼听了去,自此,下河院原有的平静不再,等林惠音带头阻止老东家庄仁礼娶偏房,老二老三合着劲阻止纳妾的事在下河院发生,仇恨,就在老东家庄仁礼心里越种越深。他终是没阻止住心头的罪孽,干下这天理不容的事!

  等沙尘彻底褪去,黄花岗再次出现太阳的光泽时,已是三天以后,二婶林惠音三天里跌跌撞撞,不知道是逃命还是寻死,一双脚完全是下意识的乱走。她真想就这么走死,径直走进地狱,走进已经死去的男人怀里。可她偏是死不了。家没了,男人没了,就连一同落难的妹妹三婶也没了,她还有甚活头?想着,一头栽进枯井里,再也不想在这血淋淋的人世上多活一秒钟。

  二婶林惠音是让一个老羊倌救下的,老羊倌打枯井里救出她时,她已不知晓日子过去了几日,或是几十年。反正,她又从阴间回到了阳间,回到了这个再也不留恋的荒唐世界。

  枯井里留下了一条小生命。

  二婶林惠音自个都不知晓,她竟有了身孕。天呀,她竟有了身孕!

  要是远在百里之外的老东家庄仁礼听见这个信,没准就得一头撞死在黑柱上。他还咋活,白白地害去一个后人,他还咋个活?黑柱是甚,八又是甚?八是数字中最最吉利的呀,黑色又是所有颜色中最最能镇得住鬼神的。当初庄家祖先立这八根黑柱,可是煞费了一番苦心哟。

  谁知道,谁能想得到!

  等想得到时,迟了,老东家庄仁礼只能在南北二院悄悄供起两个弟弟的灵位,逢初一十五,烧香磕头,祈求宽恕。

  罪孽一旦植下,又有谁能宽恕得了?下河院南北二院涌进抢舍饭的饥民时,东家庄地一头撞在了黑柱上。

  他没能替爹守好二位叔叔的灵位啊……

  灾荒还在持续,下河院真的没一颗粮食了,就连大病初愈的东家庄地,也断了锅。

  万般无奈中,灯芯跟草绳男人去了趟油坊,油坊早已关闭,包括马巴佬在内的巴佬们年前就打发回家,自个活命去了。油坊尚有不少油渣,丰收年间用来喂牛喂猪的东西这时派上了关键用场,一沟人能否活命全指望它了。

  少奶奶灯芯指挥着将油渣一一粉碎,按沟里人头每人每天半碗分下去。院里上下,也都靠油渣度日。少奶奶灯芯又去了趟后山娘家,从半仙手里硬是缠了五升麸皮,还有二升面,让公公和马驹吃。东家庄地却不顾一家老小反对,天天坐太阳下嚼油渣。这时他才明白,当初媳妇做主卖掉牲口的举动多么富有远见。对媳妇在大灾面前表现出的仁义和宽怀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主动舍弃麸皮啃食油渣算是对媳妇无声的支持。孙子马驹一拿到油渣就表现出惊人的好食,扔开命一般金贵的馍,抢着跟下人争夺。

  下河院孙子马驹大口吞吃油渣的举动着实令全院人惊讶,放着馍不吃却吃这比毒药还难咽的油渣,真是令人费解。少奶奶灯芯望着三年里身子蹿出老高的儿子,无不悲哀地叹息,兴许天生就是吃油渣的命。

  院里大小牲口全都杀尽,惟一的枣红走马数次犹豫中侥幸活到现在,此时它的口粮已成问题。这个秋日的后晌,少奶奶灯芯到沟里走了一趟,狼一样发着幽幽蓝光的大小眼睛再次戳痛她的心,回来便断然做出一个决定。

  院里的屠夫一听要宰枣红走马,吓得连油渣也拿不住,眼睛里透出的光简直比杀亲爹娘老子还恐怖。少奶奶灯芯无奈地叹口气,让草绳男人去沟里问问,看谁做得了这营生。没想饿红双眼的沟里人一听要宰下河院至高无上的走马,全都哆嗦着逃开了,宁可饿死也不吃这一口呀。

  这时候就有一人趾高气扬走进来,手提明晃晃的刀子说,他可以帮这忙。少奶奶灯芯瞅瞅满眼绿光的日竿子,心想他来的真是时候。可眼下她已顾不得忌恨日竿子了,走马多活一天,人的希望就少去一天,便不假思索点了头。见日竿子兴冲冲提着刀扑向走马,又说,杀了赏你一副下水。

 太阳将要落下的一瞬,日竿子在中医李三慢和二拐子女人芨芨的帮忙下终于将马放翻,昔日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如今饿得皮包骨头,居然连挣扎一下的心思都没,仿佛要成全这三人的好事。明晃晃的刀子照脖子一捅,枣红走马眼皮挣弹着朝东家庄地的方向巴了巴,嘴唇朝西厢房呶了呶,便幸福地闭上眼。一阵忙乱,血淋淋的肉挂在了案子上,下河院唯一的象征终于在大灾年间离开它的主人。日竿子提着下水出门,草绳男人打身后叫住他,指着血淋淋的肉案说,你把它全拿去。日竿子惊讶地盯住草绳男人,不相信草绳男人会这么大方,你 


能做主?草绳男人很有把握地点点头。日竿子和中医李三慢高兴疯了,立刻唤来家里大小帮忙,这可是凝聚了富贵大院精气的生灵呀,吃起来定比人肉还香。走时当然没忘给二拐子女人芨芨留一口。

  日竿子和中医李三慢害怕沟里人哄抢马肉的事情终于没有出现,这让他们既兴奋又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眼下还有比这好食的?

  大灾终于过去。靠了后山半仙刘瞎子和中医爹的数次救济,一沟老少总算活了下来。次年春天天降甘霖的正午,一声雷电划过,下河院发出婴儿的啼哭,少奶奶灯芯顺利生下她和命旺的头个儿子牛犊。这个弱小的生命是大灾三年里全沟上下惟一新添的生灵。

  接连几场透雨浇遍了沟沟谷谷,老天像做了亏心事似的恨不能一夜间让整个沟谷绿起来。雨过天晴,从饥荒中走出的沟里人纷纷下地,没有牲口,人拉犁铧种起了地。牛犊满月,少奶奶灯芯出门这天,一沟两山的菜子全都吐了绿,晶亮晶亮的绿立时让她傻了眼,今年的菜子比往年苗出得齐出得早呀。

  下河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尊严。三年大灾救下的不只是全沟人的命,更是下河院至高无上的神圣地位。菜花再次开满沟谷的这一天,下河院少奶奶跟新管家二拐子的矛盾暴发了。

  起因是芨芨打了一只碗。灾荒过去,沟里人重新恢复昔日生活秩序后,芨芨并没搬出下河院,而是目中无人地越发在院里骄横起来,她敢擅自闯进下河院东家庄地的灶房,而且公然从草绳手里抢过勺子,争夺东家庄地的饭食。这一举动令东家庄地和少奶奶无法容忍,先后两次向二拐子发话,要她媳妇走。二拐子倒是跟芨芨真的干了一架,两口子在北院打得鸡飞狗叫,哭丧声整整响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他黑青着脸跟东家庄地说,这女人他不要了,原水退到原沟里。东家庄地知道他跟女人合不来,便说,先缓一着吧,她爱住就让她先住。嘴上说着,心里却充满了对女人芨芨的厌恶。灾荒虽过,下河院的日子却仍然紧巴,这天芨芨端起碗,一看又是糊糊,眉头一横就冲凤香发火,喂猪呀咋的,顿顿吃这让人活不活了?凤香早就对这女人厌烦透顶,见她不干活还挑三拣四,没好气地说,你忘了饿死人的时候了,不吃给我放下。一听凤香拿这种口气跟她说话,芨芨顿觉管家夫人的脸面让她剥了,叭地摔了碗说,烂凤香你听好,往后跟我说话懂点规矩。两人在厨房吵了起来。少奶奶灯芯进来说,哪来的狗撒野呀,叫这凶,怕没人知道你会咬人么?

  凤香要跟少奶奶告状,少奶奶灯芯止住她说,谁摔的碗谁给我捡起来。芨芨立着个身子,双手叉腰,凶巴巴瞪住少奶奶灯芯。下河院住的这段日子她受够了眼前女人的歧视,已经掌握婆婆跟东家丑事的她更觉有理由给下河院一点颜色瞧瞧,逼急了她把丑事端到沟里去。遂跳起来说,偏就不捡,有本事你把我们一家都撵走呀。这话分明带了某种味儿,少奶奶灯芯再是明白不过,这女人不单心胸狭窄,更有股居心叵测的歹毒,白吃白喝不干活倒也罢了,趁她坐月子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扭着风骚屁股在命旺眼前骚来骚去,软嗲嗲的声音猫叫春般早已让院里上下恶心透顶,今儿个若要不把她调教下来下河院就没了规矩。

  去呀,唤二拐子跟仁顺嫂过来。少奶奶灯芯不愠不躁地跟凤香说。很快,新管家二拐子和奶妈仁顺嫂站在了厨房里,两个人一看又是芨芨惹事,羞臊得抬不起头来。

  今儿个当你们面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下河院还没落到让下人骑脖子里屙屎的份,这碗饭要不趴地上舔干净你们谁也甭离开厨房。说完立到门口,背对着屋里的人,强抑着一腔怒火不让喷出来。

 屋里响起二拐子暴怒的声音。女人芨芨先是犟着还嘴,挨了两巴掌后歇斯底里叫起来,好啊,既然你们六亲不认,甭怪我抖出屎来臭人,下河院什么地儿,老的霸着老的小的霸着小的合起来欺负我是不?我叫你们屎盆子扣翻天臭上八辈子。

  奶妈仁顺嫂脸赤一道白一道羞臊得没处放。二拐子除了拳脚没一点办法,只能由女人长长短短把知道的不知道的全倒了出来,这些话,都是三年里她从中医李三慢和日竿子嘴里听 


到的。少奶奶灯芯掉转身子,目光在芨芨脸上上上下下扫了几扫,冷冷地问,野完了没?女人芨芨看到少奶奶灯芯比狼还蓝的目光,忽然打了个哆嗦。

  我今天帮你把家丑都扬出来,下河院是不干净,不干净的地儿还多着哩,就你婆婆那点事,我都不新鲜你还新鲜,亏你还花了那么多心思打听。少奶奶灯芯顿了下,再次盯住芨芨,你想听么,耳朵给我。说着凑过身子,脸贴住芨芨脸,还想知道甚,我都告诉你。芨芨让她怪怪的声音吓得不知所措,神态怪异的少奶奶灯芯喷出来的鼻息更令她抖颤,正要扭开身子,少奶奶灯芯猛地伸手扭住她耳朵,手指上尖利的铜指甲锥子般刺进芨芨耳坠,疼痛立时让芨芨猪一般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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