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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说爱

张文

但如果将来来讲今晚的故事,有可能会很丰富、生动,如他们今晚讲过去的故
事那样。

——摘自小说《我想说爱》



余宏那天晚上本想等着看电视里播出的影片《逃离索比堡》(这部影片他以前
曾在电视里看过一遍,印象至深),没想到会有什么故事发生。就是当他的朋友洪
远意外地来造访他时,他也没感到这个夜晚有什么特殊。洪远是余宏十多年前下乡
插队落户时结识的朋友,年龄相仿,性情投合,当时关系很好。但离开乡下后,两
人之间却没什么来往,直到不久前的一天余宏偶然在街上遇见了驾着摩托的洪远,
彼此才续上了中断了很久的友情。洪远现在是当地税务局的“税管员”,和余宏一
样,已经结婚,有一个儿子。那天他们俩如梦似地在城里邂逅,彼此含笑相望,都
显得十分意外和高兴,恍若时光倒回了十多年。洪远告诉余宏,他们俩虽然分别了
这些年没见面,但他一直很注意有关余宏的一些消息。洪远说,他有一个朋友,知
道余宏,读过余宏的小说,当洪远有一次说起自己和余宏的关系时,那个朋友曾表
示很希望和余宏认识。洪远说,那个朋友以前也写点儿东西(诗歌、散文),现在
是本地一家叫作“梦的海”的舞厅的经理。余宏友善地回答,什么时候有机会,我
们一起过去坐坐。那天他们俩停在路边,在洪远的那辆黑色的摩托车旁,就这么容
客气气地寒暄了一阵,最后互相交换了名片、互相关照“多联系”,才分手。

过了几天,余宏差不多把这次邂逅忘记了,所以那个夜晚他在自己家门外猛然
见到笑容满面(开口说话时又带一些酒气)的洪远时,感到非常吃惊。

洪远因为喝了酒,并未注意到余宏脸上的表情,笑嘻嘻地就说:“余宏,晚饭
吃了没有?”

余宏答:“吃过了。怎么?”

洪运问:“去跳舞吗?”

余宏问:“去哪儿跳舞?怎么回事?”

洪远答:“去‘梦的海’,一个朋友包常”余宏说:“‘梦的海’?就是你说
有一个经理要见我的那个舞厅?”

洪远说:“就是。他现在也在。”

这时余宏的妻子小岚和儿子一起从房间里走了过来,和洪远打招呼。

余宏为他们作了介绍,问洪远:“你不进来坐一会儿?”

洪远说:“不了,我们现在就过去吧。请她也一起去(他指余宏的妻子小岚)
。”

余宏说:“她不方便去,有孩子。”

洪远说:“太遗憾了。我来是想请你们一起去的。”

余宏说:“没办法,孩子没人照看。”

小岚也抱歉地说:“这次太匆忙了,以后吧。”

儿子却在一边响亮地要求:“我要去。”

余宏笑问:“你去做什么?我们是去工作。”

儿子说:“你们是去跳舞。我也要去。”

余宏说:“就算是去跳舞,你没有舞伴,去做什么?”

儿子说:“你们也没有舞伴。”

余宏问:“你说,我们没有舞伴,怎么去跳舞呢?”

小岚微笑着,像她惯常所表现的那样,平静、温和、有分寸地劝说了儿子几句,
把儿子拉开。余宏就和洪远走了。

无怪乎余宏没有听说过“梦的海”这个舞厅,原来它并不在城里。余宏坐洪远
开来的一辆“长安”小车到了那儿,几乎可以嗅到郊外田野的气息。舞厅设在一座
相当气派的宾馆里,高敞的空间给余宏舒适的感觉,虽然它装修得有些不伦不类
(俗艳)。余宏随洪远进入里面,到了一个包厢那儿,和洪远的几个朋友见了面,
坐下。偌大的舞厅里人似乎很少,余宏朦朦胧胧地看去,至多三十来人,而其时在
舞池里的,只有几对,在幽暗的光线里如影如幻。在所有的运动中,余宏恐怕最喜
欢跳舞这一项,可是他显然并非着迷于这项运动方式本身,所以虽然十多年前当这
项运动开始在大学校园里风行时余宏就是比较积极的人员之一,但直到如今他的舞
技仍然平常。这使余宏在相当一个时期里一方面内心对这项运动心向神往,另方面
它的技巧性又压抑了余宏的欲望,梦幻般的舞厅同时却使余宏产生强大的自卑,好
像它又是和自己格格不入的。有许多次余宏和朋友们进入舞厅,其结果他总是跳得
很少,甚至根本不跳。他对朋友们解释说,在这儿坐一会儿,听听音乐,观赏别人
跳舞,比自己跳舞更有意思。余宏原以为他的障碍是舞技,自己在这方面缺乏天赋,
但事实证明他要对付的只是自己的心理问题;他还是不能把这样一种和异性交往的
方式看作是简单的和平常的。大约一年前,余宏在写一部长篇小说期间,向妻子小
岚提出晚上想独自去舞厅活动活动,散散心。小岚不解,余宏向他解释:如果和小
岚一起去,儿子没人照看;如果去找个舞伴:一,自己没有舞伴,二,小岚不会容
许;所以独自去舞厅是最合适的,或许有女孩子也没有舞伴,可以去邀请她们,如
果没有这样的女孩,就在那儿听音乐,观赏他人跳舞,也是一种消遣。小岚或许觉
得余宏言之有理,或许体谅余宏白天写作的辛苦,或许是出于她对人对事一贯的宽
容温和的态度,同意了余宏的要求。在这个阶段,余宏独自在舞厅里、在陌生的人
众里,渐渐从舞技的压抑下挣扎出来,融入心向神往的梦幻之境。

他从每晚只邀请两三人次、到每晚邀请十几人次,从只邀请看上去较为普通的、
甚至有些丑陋的女子,到敢于随心所欲地邀请任何一个女子和自己共舞。孤独的状
态、陌生的人众使余宏消除了心理上的拘谨(矜持)和怯懦,体验到交谊舞这种形
式技巧之上的意味,而这原本就是余宏所沉湎和渴望的。可以说这许多年来,余宏
一直在梦想一种方式,和女性发生优雅而又有效的接触,若即若离、端庄沉默而又
刻骨铭心。当余宏在大学校园里见到了交谊舞这项活动,不加思索地发现这正是符
合自己梦想的那种方式,可是经过十多年断断续续的操练,余宏才有可能拥抱自己
的梦想,为自己因长期与女性交往的正常途径被封锁而产生的一些非正常的途径找
到一个堂皇的方向。现在,余宏进入舞厅,已经能有一种如鱼得水的自如松快的感
觉(大体上是这样),他的眼睛和情绪很快就能适应舞厅里的光线和氛围,安置自
己。即使是洪远那晚带他去的那样的场合,余宏也不再介意什么。他安详地、甚至
有些心不在焉地接过小姐端上来的茶水,一边慢呷细品,一边和洪远的朋友寒暄。
当他们进来时在舞厅里袅绕的一支曲子尚未结束,余宏已经站了起来,意欲邀请包
厢里坐着的一位小姐跳舞,可是,他的手还没有伸出去,洪远忽然在他旁边叫了一
声。原来余宏没注意,洪远刚才离开了一会儿,带了一个面容黝黑、瘦削的男子过
来。洪远把那个男子带到余宏面前,向余宏介绍道,这位就是这间舞厅的张经理。
那个男子忙说,什么经理,我叫张跃,久闻余先生大名,早就想认识你了。

余宏这时心在舞池,应道:“不敢,你太客气了。”

自称张跃的那个男子就双手向余宏递上了他的名片。

余宏接过名片,凑着微弱的光线看了一眼,抱歉地说:“我没带名片。”

张跃说:“没关系,余先生大名鼎鼎,我知道你的。”

余宏重复道:“不敢,你太客气了。”

张跃就请余宏重新入座,自己和洪远也一起坐下,面带微笑,欲言又止似的。
余宏这时才有些回过神来,困惑地望着他们俩。

洪远说:“余宏,张经理也喜欢文学,写过一些诗歌和散文。他读过你的作品,
听说我和你是朋友,对我说过几次很想有机会认识你。”

余宏说:“是吗?很荣幸。”

张跃说:“今天能够认识你,是我的荣幸。我多年以前就读过你的作品,最近
也读过一些。”

余宏说:“我的小说写得不好,还要请你多指教。”

张跃说:“你抬举我了,我哪有资格。我是抱着学习和欣赏的态度拜读大作的
。以前我也做过文学梦,只是天赋不够,早就不敢奢求了,但对文学的兴趣依然很
浓厚,对像你这样成功的作家更是非常钦佩和羡慕。”

余宏说:“客气话,不敢当。”

张跃说:“这是真的。”

余宏说:“我们这一代人有你所说的这种文学情结是不奇怪的,像你这样能够
早些摆脱它、重新对生活作出自己的选择,是明智和幸运。我们周围有那么多的作
家,是不是都比你更有天赋呢?

也许这只是我们自己的想法。这有什么可值得羡慕和钦佩的呢?”

张跃笑,回答:“我拜读过你的大作,你当然是比我更有天赋,我怎么能和你
相提并论。”

余宏也微笑了一下,说:“也许这只是你个人的一种想法。”

张跃显得很诚恳地答道:“这是真的,你太谦虚了。”

他们停了片刻,然后话题从这儿离开,聊了聊有关这间舞厅的事和张跃的工作


在两支舞曲的间隙,张跃站了起来,对余宏说:“你玩一会儿,不打扰你了,
以后请常来这儿散心。”

余宏也起身说:“我会来的,谢谢你。以后我还想向你请教对我小说的意见。”

张跃说:“倒是我想向你请教阅读大作时遇到的一些问题。”

又说:“今天初次见面,很高兴。”

余宏答:“我也是。”

张跃就离开了包厢,往吧台那儿过去。余宏和洪远重新坐下。

余宏温和地一笑,说:“你这位朋友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像个舞厅经理的样子
。”

洪远问:“你是不是觉得他说话酸溜溜的?”

余宏答:“没有。他人不错。”

洪远说:“他平时很喜欢读书,以前也写过诗歌和散文,在我们这些朋友中文
化程度最高,是才子。当然,和你是不在一个层次上的。”

余宏道:“你说话也酸溜溜的。”

他们笑,一时没再说什么。

这时一支“恰恰舞”的乐曲在空中回旋起来,如一泓清泉在细雨中激荡似的。
余宏向舞池转过脸去。他这时注意到黑黑的舞厅一侧有两个人影正向池中央舞过来,
转眼间就到了那儿。在余宏的感觉上,“恰恰舞”是交谊舞中最轻快的一种,柔美
明朗,节奏欢畅,令人赏心说目。和这样的舞姿相应和,舞池中央的光线也明亮了
些,天花板上的一只球形彩灯旋转起来,把那两个人影呈现了出来。光线、舞姿和
节奏使他们显得绚烂缤纷、奇幻非凡。这一刻,除了他们俩,没有其他人进入舞池
。舞厅里一般总是人满为患,空间很小,很少能见到这样的奇景。余宏不禁注意地
看着他们,有些出神。他们俩配合默契,动作熟练。不仅是熟练,而且相当流畅,
富有韵味,仿佛乐曲是从他们身上演奏出来的,和他们的形体、姿态、神情融合一
体,化为一片霓虹似的光晕,在他们周身环绕。余宏更多地注意那个女子。在那样
的场合估摸不出她的年龄,只见她眉目清秀,神采飞扬,头发盘了一个髻,身穿一
袭红底白花的连衫长裙;她的皮肤看来相当光洁白皙,身材也匀称和谐,动作轻盈
。余宏印象很深的除了她的一张生气勃勃如油画似的纯粹的女性脸庞外,还有就是
遮掩了她的灵动的身体的飘舞的长裙。每当她的身体旋转如飞、长裙的下摆如喇叭
花似地飘扬起来时,璀璀晶莹的光亮似乎把裙子的色彩融化了,使它显得薄如蝉翼、
玲挑剔透,她的苗条白丽的大腿,甚至她的臀部就影影绰绰地显现了出来。在余宏
的感觉上,她的臀部相当灵活柔韧,丰满精致。余宏不禁在心里为之惊叹。

这一刻,余宏几乎没有听见洪远正在旁边问他:“这个女的你还记得吗?”

余宏没有马上回答,好像有些惊诧似的。

过了片刻,余宏才说:“不记得。她是谁?”

洪远答:“哦们插队落户时,她是那个小镇百货店里的营业员。”

余宏说:“是吗?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洪远说:“她现在在供销社工会。”

余宏答道:“她舞跳得可以。是你请来的?”

洪远说:“不是。可能是张跃请来的。她常到这儿来跳舞。”

余宏似乎有些感慨地重复(自言自语):“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他们继续看那两个人跳舞。也许舞厅里没有人会跳“恰恰舞”,也许他们俩又
跳得太好了,许多目光都汇聚在那儿,使他们的自娱变成了一种表演。最后,“恰
恰舞”的乐曲在一个高潮后收尾,结束在她的一个漂亮得有些令人感动的造型上,
意犹未荆下一首曲子是“慢三步”节拍。洪远起身跳舞去了。余宏犹豫了一下,也
起身往坐在舞池对面那个女子走去。在那个包厢里,除了她,还有四五个男女。余
宏不看别人,径直走到她面前,向她伸过手去,表示邀请。她显得有点儿热,脸红
红的,捏着一块手帕在拭汗,毫无表情地抬头看了余宏一眼。那一瞬间,余宏几乎
要以为她会拒绝自己,所以当她起身接受邀请时,余宏多少有些意外,受宠若惊似
的。可以说,“慢三步”舞是余宏掌握得最为娴熟的一种,他很快就在这种舞步里
进入了状态,感觉良好。那个女子确实舞艺高超、乐感灵敏,余宏几乎感觉不到她
的身体的分量,甚至感觉不到她的柔软和丰满;她的灵巧敏捷使她和余宏的姿势一
致,虽然身在余宏的怀抱里却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这使余宏的动作充满了梦
幻感,仿佛在追逐着一个影子,又被那个影子所牵引,情不自禁,身不由己。

在那样的时刻,余宏忽然听见自己在说:“我好像认识你的。”

她答:“是吗?”

余宏说出了他以前下乡的那个地名,问:“你以前是不是在潘王公社的百货店
里做过营业员?”

她答:“是的。”

余宏说:“这就是了,我以前在潘王公社插队落户的。”

她显得有某种兴趣似地身体向后仰些,看看余宏,道:“是吗?

(又看余宏)我好像对你没有印象……”余宏说:“你本来就不认识我。那个
小镇上就你们一爿百货店,我买东西常去那儿,所以记得你。”

她说:“这也是,营业员就像是挂在店里的半身像。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
你还能认出我来,说明你的记忆力相当好。”

余宏说:“刚才你在跳‘恰恰舞’,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她问:“你是什么时候在那儿插队落户的?”

余宏答:“1976年到1978年。”

她说:“十六年过去了,你的记忆力真是不简单。”

余宏微笑,道:“这有两个原因,一是我刚才说了,那个小镇上就你们一爿百
货店;二是可能你给我的印象比较深刻。还有一个原因,你刚才在说‘十六年过去
了’这句话时,我心里感到很惊讶,好像这是不可能的,在我的感觉上,我好像回
到了过去的环境里,虽然这个舞厅、你的打扮和过去不同,但你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

她也笑了一下,答:“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不过十六年过去了,我的变化还是
很大的。等一会儿舞会结束后,你可能就认不出我了。”

她差不多是在说一句玩笑话,但余宏还是认真地回答:“不可能的。”

他们刚开始的谈话很快就因舞曲的结束中断了。余宏和她分手,退回自己的座
位。洪远和他的舞伴也回来了。余宏以为洪运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就等他开口。

洪远果然问:“你想起她来了没有?”

余宏问:“谁?”

洪远说:“就是那个女的。”

余宏答:“我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回忆。”

他们都笑。

后来余宏又邀请了她一次,一支“慢四步”节奏的舞曲。舞地里的灯差不多都
熄了,只剩吧台那儿有一些光亮。几乎所有的人都起来跳舞了,冷清的舞池顿时显
得有些气氛。

他们俩移到舞池的一角,续上了刚才中断了的谈话。

她问余宏是做什么工作的。

每当有人这么问余宏,不知为什么余宏总是感到难以回答,好像不能告诉别人
自己是干什么的。不清楚是觉得自己的工作太神圣了,还是相反,有些酸溜溜的,
刺耳(眼)。

余宏回答:“不做什么,在家里。”

她说:“不可能的。在家里做什么?”

余宏说:“保密的。”

她半真半假地:“不告诉我就算了。”

余宏顿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她。

她告诉余宏她是在供销社工会工作的。

余宏说:“是领导。”

她似乎做了一个动作,将余宏轻轻推了一下,说:“什么领导,我是打杂的,
你不要嘲我。”

洪远和他的舞伴这期间在离余宏他们几步远的舞池边上。

余宏示意她看了看洪远,问:“这个人你认识吗?”

她答:“好像不认识。他叫什么?”

余宏答:“叫洪远。”

她说:“不认识。”

余宏说:“他以前和我在一起插队落户,现在在税务局。今晚是他叫我来的,
我还以为你也是他叫来的。”

她说:“不是,我和这儿的经理比较熟。(问)你认识他吗?”

余宏说:“不认识。刚才洪远介绍他和我见过一面。”

她说:“他也喜欢文学,在报上发表过文章。”

余宏说:“洪远也是对我这么说的。他叫什么名字?”

她答:“叫张跃。”

余宏说:“洪远说他看过我写的小说,想和我认识。”

她顿了片刻,说:“你写小说,以后我可以向你提供一些素材。”

余宏答:“好埃我还没有请教芳名。”

她似乎又轻轻推了余宏一下,说:“又嘲我,我叫王芳。”

余宏答:“我叫余宏。以后怎么和你联系呢?”

王芳答:“你可以打电话给我。(把电话号码告诉了余宏)记得住吗?”

余宏重复了几遍,回答:“记住了。”

舞会结束后,张跃又过来,和余宏握手道别,十分诚恳地邀请余宏以后随时过
来散心。

张跃显得有些感动:“我一直很喜欢你的小说。我以前不知道你是本地人,今
天能够和你认识,真是荣幸之至。希望以后能够有机会经常向你请教一些问题。”

余宏答:“你这么客气,以后我是不敢和你见面的。”

张跃似乎有些困惑地笑了一下,说:“我不是客气,我是真心实意地这么想的,
请你接受我的一片诚意。”

余宏被他这么说得也好像有些感动了,道:“朋友之间请不要这么说。”

张跃回答:“好的,以后我不再这么说了。”

张跃把余宏和洪运送出舞厅。在宾馆大堂,余宏让洪远等一下,自己上洗手间
去。他解手后出来,恰巧在过道里碰见了也刚从洗手间出来的王芳。他们相视一笑,
一起往外面走。在明亮的灯光下,余宏注意到王芳明眸皓齿,气色很好,白皙的脸
颊上红艳艳的。

余宏问她:“你是怎么过来的?”

王芳回答:“我骑自行车。你呢?”

余宏答:“我是坐朋友的车过来的。”

到了大堂,余宏走在前面,和洪远一道出去。余宏钻进洪远的邪长安”时,王
芳也和她的朋友们从大堂里出来了。余宏摇下窗户向她微笑,并且抬起一手摇了遥
王芳也报以一粲。



余宏回到家时,已是深夜十二点。小岚和儿子早已上床就寝。

余宏进房间看了看他们,替儿子掖好毯子。洗完澡后,犹豫了一下,独自在小
房间躺下。

那晚余宏没睡好,早晨起来,有些头重脚轻。见到小岚,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小岚问他昨晚怎么样。余宏回答,不怎么样,人太少,没有气氛。想了一下,告诉
了小岚关于王芳的事情,以及舞厅经理张跃的事情。

余宏说:“几乎只有那个女的跳得比较好。我估计洪远昨晚本来是想请你去,
那儿男女比例失调。”

小岚一笑:“没想到你抢在前面,他就不好意思说了。”

余宏说:“那个张跃倒像是很想和我见面,反复对我说以后到他那儿去跳舞。
那个女的据洪远说和他很熟,常到他那儿去跳舞。

以后我们也去。”

小岚说:“谁和你去。”

余宏说:“那你和别人去,我介绍你们和张跃认识。”

小岚说:“你是想说你要和别人去。你不是说那个女的舞跳得很好吗?”

余宏说:“是啊,而且彼此还是老相识。”

小岚答:“就是。”

余宏说:“小岚,你是真的不想和我一起去吗?我是很想和你一起去的。”

小岚说:“和你一起去有什么意思。和别人一起去有意思。”

余宏说:“你什么时候想去,和我说一声,我和张跃打个招呼。”

小岚答:“我们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余宏提出一个问题:“儿子怎么办?”

小岚答:“这你不用操心,我会解决的。”

余宏不禁拍了拍小岚的脸颊,说:“那就一言为定。”

小岚上班去后(儿子由小岚送幼儿园),余宏就像每日那样独自呆在家里了。
大约九点左右,余宏想给王芳打个电话。但他有些犹豫,几次坐在电话机前又离开
了。大约到了十点,余宏不想再打这个电话了,心想过几天再说。不过他还是拨了
一下号码,电话不通。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余宏决定再打这个电话。这回余宏几乎没什么犹豫。电话
通了,很顺利,接电话的正是王芳。余宏报了自己的名字,王芳即说,你好,果然
没把电话号码忘了。余宏回答,怎么会忘了呢?前两天忙,不然会早些打电话给你,
向你问好。王芳答,谢谢你,还记得我。

余宏不禁冲着话筒一笑,问:“你是指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和你跳舞的事,还是
指我没有忘记你以前在那个小镇上当过营业员?”

王芳在电话那头也笑了,答:“当然是指这两件事。”

余宏说:“并不是每一件事都是值得记住的,所以我还要感谢你。”

王芳说:“你这么说,我又要说谢谢你了。”

他们在电话两头寒暄了一阵,余宏打算说一句结束语:那就先这样,今天没什
么事,主要是向你问个好,以后再联系。

余宏说后,王芳答,好的,以后再联系。

王芳告诉余宏,以后如要买什么东西,打电话给她,她在供销社工作,可以提
供一些方便。

余宏表示感谢。

王芳接着想起一件事,说:“今天下午我要去百货公司批发部。

那儿最近进了一批新款式的皮鞋,你如有兴趣去看一下的话,你过来。”

余宏问:“可以买吗?”

王芳答:“可以。”

余宏问清了百货公司批发部的地址。

王芳说:“我整个下午都在那儿,你来的话,先给我打个电话。”

王芳把批发部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余宏。

中午小岚下班回家,吃饭时,余宏把这件事告诉了小岚。余宏说,我刚才给那
个老朋友王芳(和余宏相识的女性,小岚常戏称她们为余宏的“老朋友”)打了个
电话。小岚问,是约她去跳舞?余宏答,不是,她那天晚上不是说要向我提供一些
小说素材吗?看她的样子,估计会有生动的故事,所以我想应该和她保持联系。小
岚问。

你们约时间了没有?余宏答,没谈这事,随便聊了几句,她说她今天下午要去
百货公司批发部办事,问我有没有兴趣过去看一下,那儿最近进了一批皮鞋。小岚
道,能按批发价卖给你吗?余宏答,我想她就是这个意思。我告诉她可能和你一起
去。小岚道,还是你一个人去。如有合适的,给我买一双。余宏说,我不知道你喜
欢什么样的。小岚答,今天怎么谦虚起来了?(摸了一下余宏的脸颊)你喜欢的我
也喜欢;再说你可以让她给你参谋参谋。余宏道,这也是;她的身材也和你差不多,
我可以让她先穿着试试。

他们俩相视一笑,很温情的样子。

午后,小岚照例会上班。余宏睡了一会儿,就去百货公司批发部。出门前他给
王芳打了个电话,找到那儿时,王芳在门房等他。这天王芳似乎变了个发型,头发
放下了;衣服也换了一套(不过这一类的细节余宏能记住的不多)。和那晚相同的
是,王芳看上去年轻漂亮(好像比余宏要小些,事实上她大余宏两岁)。余宏见到
她时,本来想把自己对她的这样的印象告诉她,而不只是朝她微笑一下。

倒是王芳对余宏说:“你看上去好像比那天晚上高一些、也瘦一些。”

余宏答:“是吗?可能是衣服式样的原因吧。”

王芳问:“这儿来过吗?”

余宏答:“没有,第一次。”

王芳就带余宏进去。穿过一条窄的走廊,来到一栋楼前。他们一起上了二楼。
王芳问余宏,先去看皮鞋,还是坐一会儿?余宏答,随便的。王芳似乎踌躇了一下,
说,就先去看皮鞋吧。王芳就带余宏去了走廊西侧的一个大房间,里面围墙而立的
一圈鞋架上果然摆满了各式男女皮鞋。房间中央有几只办公桌。王芳对余宏说,你
自己先看一下。她自己过去和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几个人说话。余宏走到鞋架前,慢
慢遛了一圈,但这一遍好像没看清什么,有些视若无睹似的。大房间里没有空调,
虽是九月中旬,仍感觉到热,汗水从余宏的头发里渗了出来,往额头、脸颊和脖子
上淌。余宏掏出手帕,一边擦,一边又往回走。这一遍他看得仔细了些,但皮鞋不
少,式样各异,使他眼花缭乱。最后他迟迟疑疑地站在一架乳白色的休闲鞋前。

王芳走了过来,似乎从他侧面看了他一眼,问:“你这么热?要不要坐一会儿,
吹一下电扇?”

余宏说:“不用。我是这样的,不热也会出汗。过一会儿会好的。”

王芳说:“这个房间没有空调,是比较热。”

余宏一笑,解释道:“主要是皮鞋太多了,都很漂亮,心里没有方向,汗就出
来了。”

王芳笑起来,说:“反正有时间,你不要急,慢慢眩”余宏指着那一架皮鞋中
的某一种式样,问王芳:“你觉得这种样子好吗?”

王芳说:“这是女式的。你想给谁买?”

余宏说:“我想自己买一双;如有合适的,给老婆也买一双。”

王芳说:“是这样,你没叫她一起来?”

余宏答:“她下午有事,走不开。”

王芳说:“这种样子是今年最新潮的,销得很快。我自己也买过一双。”

余宏说:“我老婆和你身材差不多,我想请你穿一下可以吗?”

王芳表示同意,弯下腰选合适的尺寸,问:“她穿多少码的?”

余宏答:“23码。”

王芳说:“和我一样。”

王芳找到了一双23码的乳白色的女式休闲皮鞋,在余宏面前换上,退后几步,
让余宏看。然后侧身,走了几步。

余宏赞道:“你穿这双鞋很好看,舒适、精神。”

王芳回答:“不好意思,你不要说我。”

王芳弯腰把鞋换下,放回鞋架上,直起身子,瞟了余宏一眼。由于弯腰两颊绯
红,冒着热气。她微笑着对余宏说:“你是在说你的那位吧?”

余宏:“是在说你。”

余宏买了那双鞋,又给自己买了一双浅咖啡色的。然后随王芳去一间办公室。
王芳告诉余宏那间办公室是批发部接待客人、洽谈业务的。当时办公室里有一人在
写什么东西,他们进去后不久,那人写完了,和王芳打了个招呼,带着那份材料走
了。王芳和余宏各坐一只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一只茶几。王芳指着茶几上一杯凉着
的茶对余宏说,这杯茶是给他泡的,刚才余宏给她打电话后就凉在这儿了。余宏说
谢谢,就喝那杯茶。那杯茶已经凉了,很醉,爽口。余宏喝了几口,王芳又给他续
上。这回水是烫的,余宏搁在一边,舒了一口气,仰起头,眼睛望窗外下午的天空
。天空十分晴朗,万里无云,一片瓦蓝;一架银白色的飞机闪烁着阳光在高空静静
滑行,几乎听不见它的声音。余宏出神地看它,直到它最后的一个白点在浩渺的天
色里消融。余宏几乎收不回自己的视线。

王芳正在对他说:“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在想过去的事情?

你还记得什么?说实话,过去的许多事情我自己都不太记得了。”

余宏顿了一会儿,回答:“我对你的记忆也并不是很具体的,虽然我对你印象
比较深……那时候我常到你们店里,有时还是从你手里买的东西。你好像不太说话,
有些漫不经心的,但对待顾客态度还比较和蔼。我看出你不是当地人,又心想你虽
然没有插队落户,但分配到这个偏僻的小镇上来当营业员,也是够倒霉的了。有时
我也在小镇的街上看见你,不瞒你说,你的身材和走路的姿态我觉得很好。我从小
受到我的一位大朋友的影响,在欣赏女性的容貌和身材方面比较早熟。小学高年级
时我欣赏纯苗条型的女孩,初中阶段和高中阶段我比较倾向于欣赏像你这样的形象,
直到现在。可能这也是那天晚上我见到你时,你的形象一下就唤醒了我的记忆的缘
故。我感到惊奇的是,你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余宏停下看了王芳一眼。王芳睁大眼睛认真地听着。

余宏说下去:“如果要说我是否注意过你的什么具体的事情,我倒是想起了一
件事。但我不能肯定那个人是否是你,因为这件事好像是发生在我第一次在店里见
到你之前。那是在我刚去乡下后不久,有一天晚上,我跟我们队里的一位老知青去
小镇上看电视。

那是个什么地方我不太清楚,好像是属于你们商业系统的。我们进去时,电视
已经开始了,那间屋子里灯都熄了。借着屏幕上的光亮可以看见屋子里有几排板凳,
人并不是很多。那位老知青和我就在后面的一排板凳上坐下。电视内容我现在没有
印象,记得的是坐在我旁边和前面的几个人影。我旁边是两个男青年,他们前面是
两个女的,其中之一我后来猜想是你。她当时穿着一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衫,一
点儿都没有感觉到在她背后所发生的事情。那两个男青年一边抽烟,一边用手指捏
她衬衫的下摆,后来一个男青年好像无意地把手放下去,指间的香烟闪烁了一下,
在她的衬衫上灼了一个小洞。我起先还真以为那个家伙是无意的,我不能相信这样
的事情,这不仅是因为在当时一件‘的确良’衬衫价格昂贵,还因为这样的恶作剧
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可是转眼间另一个家伙也如法炮制,在她的衬衫上灼了一个
小洞。面对这样可怕的事实我目瞪口呆。他们两个家伙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眼睛望
着前面的电视机,在电视快要结束时悄悄离开了。因为这件事发生在我的这一边,
所以坐在我另一边的那位和我同来的老知青没有注意到。电视结束后,在我们一起
回村的路上,不知为什么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也许是这件事情让我感到一种
莫名的恐惧,我不能把它说出来;也许是我为自己刚才的沉默感到羞耻,故意要回
避和遮掩它。后来我在商店里见到你时,虽然那天晚上我并没有看清那个女青年的
容貌,但我觉得那个人就是你。那天晚上我本来很想看一看她的脸,但又怕被她注
意,会以为是我干的恶作剧,所以电视一结束我就起身往门外走,那位老知青也被
我撇下,到了外面街上才和他会合。所以第一次在店里注意到你时,因为觉得你就
是那个人,心里有些紧张,怕被你认出来似的。后来才渐渐平静下来,觉得你也未
必就是那个人。”

余宏说到这儿,王芳才微微一笑,说道:“我不是那个人。”

余宏停下了,显得有些困窘,过了一会儿,不相信似地问:“你不是那个人?”

王芳回答:“不是。”

余宏自嘲地笑笑,说:“那我感觉错了。”

王芳顿了一下,说:“不好意思,你说得很生动,我几乎要以为我就是那个人
。如果我现在不告诉你,我可能就说不出口了。”

余宏说:“你应该告诉我,不是就是不是。”

又问:“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王芳没有回答余宏的问题,她显得有些犹豫不决、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下了
决心似的,说道:“余宏,有一件事我想要问你,可又不好意思。”

余宏问:“什么事?”

王芳说:“如果我问了什么使你生气,你能不对我表示出来吗?”

余宏答:“可以。”

王芳就问:“你对我说的这些事情,都是真的吗?”

余宏如王芳所要求他的那样,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问道:“我对你说
的什么事情?”

王芳作了解释,说:“十六年前,在那个小镇上的百货店里,是不是真的有一
个女营业员,你认为是我?”

余宏回答:“是的。”

王芳笑:“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想和我套近乎才这么说的。过了这几天,
这件事在我的感觉上好像已经有点儿弄假成真了。”

余宏问:“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王芳答:“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在那个小镇上当过营业员。我以为你是在和
我开玩笑,就像你们男人喜欢的那样。可你说得这么认真,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就想有三种可能:一,你是真的;二,你是一个特别有幽默感的人;三,你是
为了写小说才这么说的,你爱幻想。”

余宏说:“但我的朋友洪远也说认识你。”

王芳说:“这件事真是有些奇怪。我只能说对不起。”

余宏说:“你现在不是在和我说笑话吧?”

王芳笑:“你这么想,我无话可说。”

小岚下班回家后,余宏把新买的皮鞋拿给她看。他们俩都试穿了一下。小岚还
满意。余宏告诉她,确实是按批发价买的。

晚上睡觉时,说起这件事,小岚表示非常想知道余宏在乡下插队落户时和小镇
上的女营业员之间的故事。小岚说,是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不用担心什么,我能正
确对待。余宏说,恐怕未必吧?这样的故事如果让你知道了,你会觉得和现在发生
的没有什么两样,不可能是过去的情形。小岚说,我不会把过去发生的事情当做现
在发生的,老实说,我也不会对你这么痴情。

余宏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微笑,说:“你这么说,我就更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小岚像是有些着急了,半真半假地说:“你再不说,我真的要生气了。”

余宏说:“我不说你都要生气,说了,你还能不生气吗?”

他们俩这么闹了一阵。儿子已经在一边睡着了。后来小岚像是真的不高兴了,
余宏才告诉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故事,他和王芳可以说认识,也可以说不认识,只
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起在那个小地方呆了几年,有点头之交而已。王芳虽然没有
插队落户,但在那个地方当营业员,也和插队落户差不多。同时部编版语文网沦落人,相逢
何必曾相识。那个时代,城里下去的学生彼此相见,都会不由自主地点头打招呼,
将来在城里重逢,也会有特殊的亲切感,即使互相并没有什么交往。那天晚上跳舞
时他和王芳相认、今天王芳又热情邀他去批发部买皮鞋,都是缘于这样的原因。

余宏这么说,小岚自然不会感到满意,甚至更加勾起了她的兴趣。小岚固执地
认为,余宏和王芳之间肯定是有故事的,不论余宏现在怎么为他们的关系辩解。

余宏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一件事,其实谈不上是我和她之间的故事,但我
也只好讲给你听,希望你听了以后不要再叫我讲了。”

小岚答:“可以。”

余宏就一五一十地把下午对王芳说过的那个故事原原本本对小岚说了一遍。

小岚问:“后来呢?”

余宏说:“后来那两个家伙溜走了,电视还没有结束。电视结束后,我没有马
上意识到她可能会把我当做搞恶作剧的人,没有马上离开,想看一看她究竟是谁。
我在她身后站了片刻,等她转过身来,然后我的目光就投在她脸上。她似乎感觉到
了我在看她,也扭过脸来瞥了我一眼。在我们的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间,我才感到此
时此刻被她注意可能会蒙受不白之冤。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在那个小地方,陌生的
面孔是很少见的,彼此看一眼就会互相记祝后来我很少再去那个百货店买东西,就
是因为有些怕她。虽然去过几次后彼此也会点点头,但我总感到有些心虚。她对我
的距离也是明显的。

倒是这次相遇,反而显得亲热些,像老朋友似的。其实在乡下期间我们没有说
过话。今天下午在买皮鞋时我忍不住问了她这件事:在乡下期间是不是有一次一件
‘的确良’衬衫被人用香烟烫了几个洞?她回答有这件事,问我怎么会知道的?她
的语气和神情使我感到那天晚上她恐怕并没有特别地注意我,那一切都是我自己心
情紧张造成的。我就回答,我是听人说的。十六年之后,她以一种平淡温和的口吻
表示了她的惋惜和遗憾:那件‘的确良’衬衫是新的,穿了没几次,不知道是谁恶
作剧。我说,谁坐在你后面,谁可能就是搞恶作剧的人。她说,当时我不知道衬衫
被烫坏了,所以没注意。我忍不住笑了,告诉她,那天晚上我也坐在她后面,我看
见旁边的两个男人先用手指偷偷地捏她的衬衫的下摆,然后用香烟在它上面烫了几
个洞。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碰见这样可怕的事,惊呆了,没有想到阻止他们。我不
认识他们,也不认识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后来我发现他们溜走了,才
明白这纯粹是一场恶作剧。

不过我也没有胆量去抓他们。以后我从未在乡下再见过他们,他们可能不是当
地人吧。我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她,她笑笑,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问,你现在是
不是对我的看法改变了?是不是觉得我很胆小?她说,有点儿;要是当初知道的话,
就不是有点儿了。我问,那要是当初我演出了一幕‘英雄救美人’的惊险剧的话,
又会怎么样呢?她显得难以回答似的,踌躇了一会儿,说,你不会这么做的。

我说,当初我是没有这么做,但要是历史能够重演的话,我就会这么做了。她
不相信似地摇了摇头,重复道,这是不可能的,你不会这么做;我也不是美人。虽
然她现在似乎已经对十六年以前的事情不怎么介意了,但我在她面前重提这一件往
事,她看上去还是有些不高兴的。我就说,既然我当初没有做一个英雄,现在就不
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你,她又笑笑,说,没关系,我从来就没有期待过别人为我充
当英雄好汉。她虽然这么说,但我感觉到她的意思是:你是不会成为英雄的,所以
我也无所谓失望和遗憾。其实我从她的语气里可以感觉到,她对我是有些失望的,
这即使不是针对我告诉她的这件事,也是针对我的叙述(方式和态度)。我就进一
步说,你是不应该期待我成为英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什么时候能成为英雄,还
是永远也不能成为英雄。她像是摸不透我的意思似的,困惑地笑了一下,一时没有
再说什么……”余宏说到这儿,似乎不打算说下去了。

小岚等了他一会儿,然后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应了他一句:“这么说你让她失
望了?”

余宏说:“可能是的。”

小岚说:“为什么呢?本来机会难得。你不是常说要扩大自己的生活体验吗?”

余宏说:“我也不知道。”

小岚默然片刻,想到了一个许多女人恐怕都会想到的问题:“如果换了我,你
会怎么样?”

余宏回答:“我会挺身而出,奋不顾身。”

小岚说:“你吹什么牛。”

余宏在小岚肩膀上拍了一下,说:“难道我会不管你吗?”

小岚说:“差不多吧。”

余宏说:“这你就不理解我了,也不理解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并不是说,如果
现在这样的事情在我们之间重演,我帮助了你,我就是英雄。我这么做是下意识的、
不由自主的,是我们这么多年来朝夕相处的、同甘共苦的家庭生活的结果。如果发
生在我们恋爱时,我还做不到,虽然那时候我们曾经山盟海誓,感情要比现在炽热
得多。”

小岚说:“谁和你山盟海誓。”

余宏感兴趣地说下去:“我以前读大学时听说过一个故事:我们有两个同学谈
恋爱,关系可说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有一天傍晚,他们俩在学校的一个花园里
散步,非常富有意味的是,他们刚巧走到左右两边各有岔道的一个路口,前方不远
处出现了一条蛇。

他们俩本来是互相勾搂着,这一刻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抛开对方,分别窜入
靠自己那边的岔道,直到前面两条岔道汇合时,他们才重新走在一起。但这时候他
们俩都有些尴尬,想起了刚才互相抛开的那一刻。我想这个故事的意味是:一个人
在危急关头不可能按照他生命之外的原则行事;英雄和懦夫之间并没有我们所想象
的差距……有一个相反的故事也可以说明这一点:我们单位以前有一位同事,去年
我在街上碰见他,他腿上上了石膏,手上和头上都绑着纱布,脸上也有擦伤和淤血,
惨不忍睹。问他怎么回事,他告诉我,是骑车掉的。他有一次送儿子去托儿所,因
为儿子只有一岁多,不会坐自行车,他把儿子抱在怀里,单手骑车。结果路上遇到
非常事件,他从车上翻了下去,这一刻,他的两只手牢牢地把儿子举在上面,自己
的身体毫无保护地摔倒在路边的几块石头上,摔成了那样,而儿子安然无恙。我当
时不由得对他说了一句客套话,你可真够伟大的。他回答我,这没有什么伟大,换
了你,你也会这么做的。”

小岚问:“你会这么做吗?”

余宏说:“当然会的。”

小岚重复了刚才问过的话。

余宏在黑暗中摸了摸小岚的脸颊,问:“我对你说了这些话都白说的?你不明
白这两个故事?”

小岚说:“不明白。”

余宏:“不明白不要紧,我会有机会做给你看的。”

余宏不由得把小岚抱过来些,似乎想要和她做爱。

小岚说:“谁要你做给我看。”

余宏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岚说:“这个我也不要。”

小岚扭动身体,同时伸手胳肢余宏……

他们闹了一阵才安静下来。虽然余宏已经解除了小岚的武装(胸罩和内裤),
但他们没有做爱。这多半是因为余宏的手碰到小岚的乳房时,小岚痛叫了一声。这
并不是第一次。在这件事情上,他们俩可以说都有些讳疾忌医。余宏当初和小岚谈
恋爱时,在那个“初夜”第一次抚摸小岚的乳房,就觉得小岚的乳房里有一些筋筋
络络的东西,但因为那以前余宏从未接触过女人的乳房,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小岚的乳房相当丰腴饱满,乳头小巧玲珑,其美妙之处远远超过那些筋筋络络可
能给予余宏的某些不适和疑惑,令余宏如痴如醉。那以后他们俩每次幽会,余宏的
一只手、甚至两只手总是自始至终伸在小岚怀里,如婴儿贪恋母乳似的。有时他们
俩一起过夜,余宏就把小岚的内衣脱去,整晚拥抱着她。这曾使幸福甜蜜的小岚有
些不习惯,在和余宏做爱后,总想把衣服穿上。小岚告诉余宏,在和余宏认识以前,
她平时睡觉从不解开胸罩,更不用说脱内衣了,这会使她睡不着。余宏当然不同意
小岚的说法,他告诉小岚,他曾多次看报上说,人睡觉时最好赤身裸体,这样有益
于血液循环和新陈代谢;而且小岚躺在他的怀里,比独眠多了一层安全感,做爱之
后人又舒坦慵倦,应该是更容易入睡的。不过当时从报上了解到“裸睡”好处的余
宏却并不知道,像小岚以前的那种睡眠习惯,会给她的身体带来何种影响,或者说
已经带来何种影响。小岚那时候使用的胸罩都偏小,这一方面是由于她的无知,另
方面也是出于她的羞怯心理,担心自己的胸脯太显眼。那么多年来,小岚一对丰满
美丽的乳房一直被这么自卑地、毫不留情地束缚着,除了每星期洗一次澡外,从不
放开它,那种绷紧的窒闷感甚至为小岚所习惯了,小岚甚至很少有机会抚摸它,都
不知道它应该是怎么样的,那些筋筋络络的东西是原来就有的,还是后来滋生的,
除了热恋的一个阶段小岚在余宏的坚持和怂恿下经常和余宏一起裸睡外,婚后不久
小岚还是又恢复了以前的习惯,就是做爱后也还是要把内衣穿上。当然这时候小岚
不再把乳罩绷紧了,她不仅逐渐体会到了松胸睡眠的舒适,而且在余宏对自己双乳
的痴迷态度中多少克服了一些羞怯的心理。婚后三年,小岚的右乳左上角出现了一
个指头大小的硬块,这时候她差不多快要分娩了。当时余宏曾有些紧张。但小岚分
娩后,那个东西就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从小岚的乳头里如愿以偿的流出了奶汁。为
此余宏曾多次在医院的产妇房里吮吸小岚的乳头,而小岚的邻床,一位来自农村的
年轻女子却不得不经常当着余宏的面掀起衣服将胀鼓鼓的乳房里的奶水挤掉一些。
和那位邻床相比,小岚真是白长了一对丰乳。因为奶水太少,四个月就完全给儿子
喂奶粉了。大约儿子两岁时,小岚的乳房开始经常出现隐痛,余宏的抚摸必须小心
翼翼才行。尤其是两只乳房的外侧,靠近腋窝那儿,显得胀鼓鼓的,有些发硬的感
觉。余宏含吻小岚右乳时,还觉得口中有一股橡皮似的气味儿。他们俩不能不面对
这个问题,这实在是他们每天都无法回避的。小岚去医院作了检查。余宏照理应该
陪小岚一起去,可是出于某种性格和心理上的原因,他让小岚独自去了,自己宁肯
心神不定地守在家里。

那天小岚在“乳房专科门诊”那儿差点儿临阵怯场,因为她看见门诊室里的两
个医生都是男的,一个60岁左右,一个50岁左右。门诊室的一侧挂着一块天蓝色的
布帘,后面有两张床。小岚看见那两位男医生有时让就诊者在座位上解开胸怀,检
查她们的乳房,有时带她们去那块布帘后面。这样的场面令小岚不寒而栗、情绪紧
张,但同时也使她像被梦魔压住了似地去模仿别人的行为,内心有些恍惚。那位50
岁左右的男医生态度和蔼,慈眉善目,半白的头发有些自然卷曲,戴一副眼镜,看
上去是一个有学问的、有风度的、中等身材的男子;那位60岁左右的男医生则是个
矮胖子,相貌粗俗,圆圆的大胜有些发红,头发半秃,说话大声大气。比较而言,
小岚对那位年轻些的医生抱有好感,但她还是选择了年老的医生。

轮到小岚就诊时,她不知不觉地已经像平时面对医生那样情绪变得虔诚纯净,
对医生有一种不由自主的依赖和信任。小岚告诉了医生自己的情况,顺从地随医生
到了那块布帘后面。医生让她躺在床上,说,把衣服解开。她就把衣服解开。在解
胸罩时,小岚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医生,似乎想从医生那儿得到进一步的明确的指
示。但是医生并不看她,混浊的目光落在床边的窗台那儿,心不在焉似地等着她。
小岚把胸罩解开后,医生仍然抬着头,不看她,显得心不在焉似的,只是把一只肉
嘟嘟的肥大的手伸过来,在小岚的乳房上捏了几下,并让小岚抬起手臂,在她的腋
窝里接了按,就让小岚穿好衣服,回到外面。医生最后告诉小岚,她的乳房确实有
问题,是患了一种叫做“小叶增生”的妇科病,而且是比较严重的。小岚从未听说
过“小叶增生”这个词,她愣了一下,但没好意思问,只是问道:“比较严重”是
怎么回事?医生简单地回答,你的两只乳房都有小叶增生,而且面积比较广。小岚
不禁问,要紧吗?医生没有马上回答她,俯首在病历上写了一会儿,才说,你右边
乳房的外侧有一个块比较大,可以开刀,也可以先吃药看看情况,你考虑一下。小
岚听医生这么说,不禁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脸色由红变白,嘴里说,要开刀
啊?我不知道的,你认为应该怎么办?医生说,对我们外科医生来说,任何肿块最
好都应该割掉,但是你的小叶增生面积比较广,就算割掉一两个大的,也不解决问
题;你还很年轻,又不能把乳房全部拿掉。还是先吃药看看情况吧。小岚问,会不
会有危险?医生说,对我们外科医生来说,这个问题是无法回答的,对我们来说,
每个人的身上都存在着危险,不管它是不是已经表现出来了。医生从病历上抬起头
来,看了小岚一眼,问,是不是先吃药?小岚踌躇了一下,向医生点了点头。医生
给小岚开了处方,嘱咐小岚吃完这些药再来作一次检查,小岚就离开了。回家后,
小岚把情况告诉了余宏。

余宏正如临大敌、忐忑不安地等着小岚,听了小岚的叙述,余宏虽然心里的疑
虑和惶惑并没有消除,但毕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余宏在这方面和小岚同样的
无知,他反复要求小岚叙述这件事,特别注意医生的言辞和态度,以此来判断小岚
所处的境况究竟有多糟。最后他们多少有些互相安慰、自我安慰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像那样一个经历了很多的外科医生(那位医生多次对小岚强调自己外科医生的身
份,后来也证实他退休前曾是外科主任医师,退休后作为专家被该院聘请,开设
“乳房专科门诊”,必要时也为乳房疾病患者开刀),说话必然比较冷酷,缺少温
情,他是用看惯了不幸和痛苦的职业目光看待每一个前来就诊的病人,这对于大多
数普通患者来说,肯定是夸张绝对的,虽然他的“医嘱”和态度所暗示的某种最坏
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的;他对自己所操的手术刀的偏执的信奉(外科医生大都如此,
何况他是一位外科主任医师),可能更加加剧了这种情况的发生,使渴望得到安慰、
又缺少医学知识的患者不寒而栗,好像末日来临了。其实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事情并
没有这么糟。

余宏还告诉小岚,自己在这方面是有过切身体会的。医生的话应该重视,但医
生由于种种原因,说话总是比较夸张,言过其实。余宏说,他在读大学时,有一个
时期肠胃不舒服,每天大便几次,不成形,有黏状物,而且便后总是感觉不干净
(后来得知中医称为“里急后重”)。吃了许多黄莲素、香莲丸、正气片等都不见
效。大学毕业后,医生说最好做一次肠镜,检查一下。当时余宏并不明白做肠镜是
怎么回事,但他根据医生的态度和她所采取的这一新的医疗措施判断,自己的病情
似乎有些复杂。那天早晨,余宏遵照医嘱空腹来到医院接受肠镜检查。多年以后,
余宏有机会对那个早晨的情形作了如下描绘:……我赤脚跪在一只高台上,松开皮
带,褪下裤子,上身下俯,趴在台上,臀部撅起,等着医生将一根粗如红肠的尺把
来长的银白色的空心金属管从我的肛门处插进去,再将一个安装在一根细钢丝顶端
的微型灯头伸进管内。管子刚插进肛门时由于医生事先在肛门口涂了润滑油,感觉
还好,再进去一点儿就有些受不了了,但医生却似乎没完没了地还在往里推。那时
候我的感觉是简直有一个巨大的屁憋在肚子里放不出去仿佛要把膨胀的肚子炸了;
我的感觉是我的肠胃受到从肛门处钻进来的一股蛮力的冲击被挤到胸部并将要从口
中涌出;我的感觉是我多么想朝那个被突入的放大了的洞口撞击,喷射而出。我相
信这时候医生即便以最夸大的语气惊呼我肠子里有恶性肿瘤,我也难以更加痛苦了
。我甚至没注意自己是否在叫,尽管这是毫无疑问的。要不是给我做肠镜的是个年
轻和蔼的女医生,我会更加控制不了自己……就这样总算熬到了头,总算盼到女医
生将管子慢慢从肛门里抽出来,总算获得了那个未知数的答案:直肠三寸处有一个
米粒大小的息肉。这时我的肛门还在火辣辣地疼,走路必须叉开两腿歪着扭着,但
总算可以松快地放一个屁了……肠镜结束后,医生除了给余宏开了一些药外,还嘱
咐余宏三个月到半年再来作一次检查。余宏曾问医生息肉会不会消失?可能会有什
么结果?医生说,一般不会消失,会有什么结果不好说,需要经常检查。余宏问,
那现在是不是需要开刀?医生说,不需要,你的息肉还很校回家后,余宏曾翻了一
下辞典,给“息肉”的解释是:因黏膜发育异常而形成的像肉质的突起,多发生在
鼻腔或肠道内。余宏最终没有遵照医嘱,于三个月或半年后再去医院复查,这固然
是害怕那种检查方式,受不了它的折磨,但更担心的还是检查可能出现的结果。余
宏心怀侥幸,甚至假装忘记它,但实际上这件事在他心里形成了一种隐忧;再者他
的肠胃久不见好,也在时时提醒着他。两三年后,在他和小岚相恋之前不久,有一
件事促成了他下决心再去医院:他母亲单位有一位40来岁的“科长”患肠癌死了。
据母亲说,那位科长有一阵子经常感到小腹内某个部位疼痛,便血,有时腹泻,有
时又几天不大便,后来去医院作了检查,已是肠癌晚期。死得很痛苦。余宏虽然没
有那些古怪可怕的症状,但他这几年来大便情况一直没有好转,而且小腹左侧有时
也有一阵阵隐痛。如果现在不去检查,等出现了那些症状再去,岂不是晚了吗?还
有一个情况也让余宏不能不面对自己的疾病:传说公费医疗制度即将改革。这样余
宏就去了医院。曾经给余宏做过肠镜的那个女医生不在那儿了,不知何时设立的
“消化系统专家门诊”室里是另一位有些年纪的女医生。就诊的病人很多,排着数
米来长的队伍。这也是和过去不同的。轮到余宏时差不多快中午了。那位女医生看
了余宏带来的病历和以前的那份肠镜报告,简单询问了余宏目前的病情,就如余宏
预料的那样建议余宏再作一次检查。余宏同意后,女医生就和余宏约定了时间,并
给了余宏一些医嘱:从约定的日子前三天起不吃粗纤维食物;在约定的日子前一天
的晚上服用她开的一帖中药(泻药);约定的那个日子早晨空腹,先去注射室接受
排便措施,然后再去肠镜室。

那天早晨,余宏带着三天不吃粗纤维食物、并于前一晚服了泻药的空空的肠胃
来到医院。余宏遵照医嘱先去注射室,将医生开的肠镜检查单给一位护士(在余宏
看来是两位护士中年龄较大的,但也不过二十五六岁)过目。那位皮肤黝黑、在白
色的护士帽下长着一对大眼睛的护士就戴上口罩(余宏记得护士的这一动作,因为
这使余宏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带余宏到里间去。这时余宏明白,医生所说的“排
便措施”也就是“灌肠”(余宏问护士,要给我做什么?护士回答,灌肠)。护士
在一只白色的搪瓷缸里配好了灌肠的药水,然后将那些药水吸了一半到一只余宏从
未见过的硕大的针筒里,吩咐余宏侧卧在床上,褪下裤子。护士戴上透明的医用手
套,一手操着一根皮管(和针筒相连),一手的两个指头将余宏的肛门向两边扩大
些,皮管的一端就插了进去。虽然并不怎么难受,但余宏还是受惊似地叫了一声。
皮管只是插进去了一小截,就停下了。余宏看不见护士在做什么,但知道她正在把
针筒里的药水推进肛门。过了一会儿,护士说,去厕所大便,然后再过来。余宏问,
还要再灌肠一次?护士说,是的。余宏拉上裤子,又问,这样起来,药水会不会漏
出来?护士说,你自己当心,屏祝余宏小心翼翼地起身下床,感觉到肛门有些沉重,
胀胀的。护士给他几张手纸,余宏表示自己有,就小心翼翼地如厕去了。到了厕所,
发生了一点儿小意外:每个位子部有人占着。余宏站在一边,全神贯注地控制住自
己的肛门,屏住呼吸,汗流浃背。为了让别人注意自己的急迫和难堪,余宏甚至不
顾面子和气味儿,站在一个坑位旁,陪着(目视)一个中年人大便。

当余宏终于获得了那个坑位,蹲下的那一瞬间,在他的感觉上真是刻不容缓。
残存在肠子里的星星点点的金黄色的粪便掺和在灌肠的药水里从肛门一泻如注。紧
接着又是一阵。又是一阵。差不多把肠子里的粪水都喷出后,余宏甚至有闲情逸致
欣赏面前一块墙壁上的一些黄色图案和文字。

两次灌肠后,余宏在医院病房区大门外的一栋白房子的二楼找到了肠镜室。这
已不是余宏第一次做肠镜的地方。房间的门开着,一个和注射室里的护士同样年轻
的白胖胖的护士坐在里面。余宏过去告诉她自己是做肠镜的,并把手里的单子交给
她。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是在等你,医生现在走开了,马上就过来。护士让
余宏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问了几个有关医嘱的问题,余宏一一作答。余宏这
才有机会打量了一下房间。除了余宏和护士坐着的椅子外,还有一张医生的工作台,
窗边有一张床和一台仪器,估计就是做肠镜用的。余宏注意到那台仪器的铁架子上
绕着一圈和仪器相连的长长的黑色的皮管,约有手指粗。

余宏沉默了一会儿,问护士:“做肠镜难受吗?”

护士说:“总归有些难受的。”

余宏比划着说:“我以前做过肠镜,是用一根这么粗、这么长的金属管做的。
是这样的吗?”

护士说:“那是直肠镜,里面看不见。现在是用这个做的(指了指那台仪器)
。”

“这个皮管是插进去的?”余宏问。

“是的。”

“大概要插进去多少?”

“这要看情况。”

“一般要插进去多少?”余宏还是问。

“一米多吧。”护士回答。

余宏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吃惊地问:“一米多?”

护士看了他一眼,笑笑。

余宏这时有些坐不住了,他看着那一圈皮管,有一种窒闷的、喘不过气来的感
觉,口中不知不觉、自言自语地在说,一米多?这怎么行呢?护士仍然看着他微笑,
目光中似乎有一种宽容和怜悯的神情。余宏不禁求救似地对她说,我上次做肠镜医
生说里面三寸处有一个米粒大小的息肉,那这次只要复查一下那个息肉不就可以了
吗?护士说,这怎么行?说不定里面也有息肉呢?

医生来后,见到了余宏,便嘱护士作准备,给余宏打一针(做肠镜前的准备之
一,余宏没注意是什么针)。护士笑着告诉医生,余宏见到了这台机器很害怕,想
打退堂鼓。医生说,是吗?这台机器有什么可怕的?这台机器很好,是从日本进口
的,在日本也是最先进的。余宏说,这我知道,只要是把这么长的皮管插进去,我……
医生说,每天都有许多人到这儿来做检查,别人都能忍受,就你不能吗?

今天很巧,上午只有你一个人,时间宽裕,我们还可以给你做得仔细些。

余宏吸了一口冷气,问:“是很难受吗?”

医生避实就虚:“年轻人怎么这么胆校”余宏又把对护士提过的那个要求提了
出来。

医生说:“你以前做的只是直肠镜,现在这个可以看到你肠子的整个情况。如
果只看直肠,检查的价值就不大,还不如不做。你自己决定。”

余宏说:“我是诚心诚意想做的。这三天来,我听你的话,没有吃过一点儿粗
纤维的东西;昨天晚上把你开的中药喝了,一晚上拉了好几回肚子,死去活来;刚
才又在注射室里灌肠两次,很难受。”

医生赞道:“表现不错。这些你都过来了,想前功尽弃、半途而废吗?”

余宏不好意思地说:“请让我再坐一会儿,定定神。”

医生说:“你自己去考虑,是要健康,要生命,还是要别的什么。

我这儿不是自由市场,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你今天实在不敢做,那就回
家去,等以后便血了再来做。那时你总不会再拖吧。本来你就应该半年做一次的,
已经拖了几年了。”

医生的这几句话给了余宏很深的刺激。难得在那样的时刻余宏还能作如下的考
虑:如果我现在回家去,医生的这几句话会不时地在我脑子里撞击,使我疑神疑鬼、
忧心忡忡;如果我现在做了肠镜(我相信我的肠子里不会有什么问题),那我就解
脱了,生活会变得无限美好。

余宏没有再多想,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似地站了起来,告诉医生自己决定现在做
肠镜。余宏也许期待医生会朝他赞许地一笑,但医生脸上并无表情,只是起身说了
一句,好的。就让护士给余宏打针。

打完针后,坐了片刻,护士让余宏在床上躺下。余宏穿着长裤,在护士的指令
下,脱去一条裤腿,拉下内裤,脸朝里侧卧。然后护士好像夹了一块酒精棉花,在
余宏的肛门处擦了擦,凉丝丝的。

即使是余宏已经怀着如此紧张、恐惧的心情等待肠镜检查,结果给他的难受和
痛苦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和准备。护士站在他身后(屁股那儿),两手控制皮
管;医生站得远一些,通过一个窥视镜观察探入余宏肛门的皮管顶端所显示的余宏
肠子里的情况,一边向护士发出指令(“进去”、“停”、“往后一点儿”),有
时为了看得清楚些,还利用仪器的功能给余宏的肠子充气。当皮管进去相当一截后,
余宏肠子里的痛苦和难受也许只能用“翻江倒海”这个词语来形容。不只是肛门,
余宏感觉到整个小腹都被扩大了,膨胀欲裂,而在这样持续不断、忍无可忍的痛苦
之上,每当医生指示护士“进去”时,痛苦还要再加剧一层,再加剧一层,不断地
突破余宏心理和肉体承受的极限。余宏尽着嗓子大叫(医生警告他:别叫,外面人
家听见了,还以为我们这儿在杀人);余宏身不由己地抖动起来(医生警告他:这
样会把肠子震裂的,后果是去手术室开刀);余宏咬紧牙关,下意识地攥紧身体下
面护士的手,像是要把肛门里的皮管拔出,又像是不幸的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
(护士尖叫起来:你要把我的骨头捏碎了。余宏难堪地松手后,护士又说:你这个
人怎么这样的,手被你捏得发青)。

事后余宏想起来,医生在那个过程中显得比平时温柔得多,她除了向护士发出
简短的指令外,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在像哄孩子似地安慰余宏,并且反复地向余宏提
到中国女排的故事、张海迪的故事,鼓励他。也许这只是医生的一种职业习惯,但
仍然使余宏受到感动(事后),觉得和医生之间、和那个护士之间不知不觉地有了
什么不寻常的东西。那种感觉是很难淡忘的。以后余宏再在什么地方碰见医生或那
个护士,那种东西就会在心里涌动起来,欲向她们微笑。但她们显然已经不记得他
了。

检查的结果很荒诞:余宏患有轻度结肠炎,但肠子里并无息肉。

有意思的是,做肠镜以后,余宏还是服用那几种药,但他的肠胃情况却日渐好
转。当他和小岚认识时,他已不需要服药了。

余宏把自己的这段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小岚,希望小岚能够从中得到安慰;同
时这也是余宏的一种自我安慰。

那以后小岚服用了一个阶段医生给她开的药,诸如天冬素片、乳癖消、逍遥丸
之类,其中还有一种很贵的进口药。但疗效似乎并不明显。医生替换着把这些药开
给她,嘴上安慰她不要着急,告诫她不要幻想药到病除,要有长期治疗的准备,但
实际上医生自己显得缺乏耐心,不仅在各种药物之间“浅尝辄止”,而且时不时重
弹开刀与否的老调。几个月后,医生在给小岚作检查时,摸到右乳外侧的那个硬结,
又自言自语似地说,这个块割掉它怎么样?小岚问,是不是有什么变化?医生说,
这倒没有。小岚忐忑地问,是不是有什么仪器可以检查一下?医生说,有的,不过
说老实话,任何仪器的检查都不如我这只手摸一下灵敏。后来有人告诉小岚,今年
医生的这只手,已经检查出了三例乳房病变。那天小岚回到家,显得心事重重,情
绪抑郁。但面对余宏的询问,她还是勉强笑了一下,用一种轻淡平静的口吻告诉余
宏,没什么事。余宏再三缠问,她才说,真的没什么事,不过是那个老头子又说起
开刀的事。余宏问,怎么又说起开刀的事,为什么?小岚说,不为什么,我想他是
外科医生,看病没有耐心,对他来说,开刀最省事吧。余宏疑惑地问,他有没有给
你作检查?小岚说,作了。余宏问,你的小叶增生有什么变化吗?也许余宏的样子
显得有些可笑,小岚过来拍了拍他的脸颊,温和地、有些嗔怪地说,不要瞎说,没
有什么变化。余宏仍问,医生说要怎么开?全部拿掉?小岚说,你还瞎说。医生是
摸了我右边的乳房的这个块,说,这个块割掉它怎么样?他并不是说得很认真的,
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当然,医生是最好我同意开刀,这样他就
省事了,又能为医院创收,自己也多拿奖金——现在医院也讲究效益。余宏问,那
你没同意开刀?小岚说,医生并不是非要我开刀,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余宏看了一
下小岚配的药,不再说什么。

这天白天余下的时间他们避开了这件事情。到了夜里,小岚难得十分主动地和
余宏亲热(余宏一般独自睡在小间,小岚和儿子睡大间。在房事上,小岚向来含蓄,
一般总是余宏表示在先)。这种亲热很快就升温为做爱的欲望。余宏在做爱时,对
小岚乳房的下意识的回避和刻意的抚摸使他有些不知所措。小岚则像无所顾忌似的,
和平时一样袒露胸脯,在情酣爱热之际,还将内衣和胸罩脱下了。

事毕,他们俩相拥着躺了一会儿,赤裸的身上汗津津的(已是初夏季节)。余
宏覆在小岚乳房上的手忽然在那儿摸了几下。这已不是欲望的抚摸,余宏和小岚都
能感觉到,那像是有些戏滤和故意。小岚怕痒似地抓住了余宏的手。

“你做什么?”

“那个老头是不是这样摸你的?”

“是这样的,怎么样?”

“是不是摸得很用力气?”

“不用力气怎么能摸到里面的东西?”

“没有女医生?”

“没有。”

余宏笑,不再问下去,像是不知不觉地收回了那份戏谑之心。

或许,他本来就没有戏谑之心,只是想以此进入和冲淡一个话题。

“你说他以前是外科主任医师?”

“是的。”

“那你是怎么考虑的?开不开刀?”

“不开。开不干净的。”

“你不想把这个大的拿掉?”

“不解决问题的,还有许多。”

“还是先把这个大的拿掉吧。”

“乳房会瘪进去许多,怎么办?”

“在胸罩里填一些海绵。”

“去。”

要不是那个暑假小岚参加了单位组织的夏令营活动,她或许会去和医生讨论开
刀的事,或许真的会开,谁知道呢?半个月后,从夏令营回来的小岚,人瘦了些,
皮肤黝黑,精神饱满。她除了给余宏讲了许多夏令营的故事,还高兴地告诉余宏,
自己乳房的情况有所好转。夜里余宏抚摸小岚的乳房,感到它们确实柔软了许多,
右乳外侧也不像以前那么胀鼓鼓的,虽然那些块还在。看来药物的作用开始显示出
来了。此后一个时期乳房的情况进一步好转,疼痛感也变得有规律起来,一般总是
出现在月经来潮时。小岚就不再去医院作检查了,只是偶尔去找她认识的内科门诊
的一个女医生开一些药。主要是逍遥丸,因为天冬素片等她吃了胃不舒服。就是逍
遥丸,小岚也服得时断时续,后来干脆不服了。其实小岚的病并没有好,乳房里那
些筋筋络络的东西仍在,只是病情稳定了,不再发展。时间一长,余宏和小岚也习
惯了,有意无意地不谈这个话题。偶然余宏问一句:“现在感觉怎么样”时,也显
得有些漫不经心。小岚总说,没什么。余宏平时和小岚亲热时,更多地抚摸她的左
乳;如果和小岚同床共眠,也习惯于睡在她的左侧,含吻这边的乳头。不知是否由
于这样的缘故,小岚的左乳不知不觉地似乎长大了些,和右乳相仿(原本右乳大于
左乳)。如果抚摸右乳,余宏会很注意手势,不至于碰疼它。这一切差不多已成了
余宏的一种无意识,常常想不到自己是故意这么做的。

但有时余宏仍会不小心碰疼小岚。

每当余宏碰疼了小岚,小岚的呻吟既像是给了他意外的一惊,又像是在他的意
料之中。这时候,余宏会感到一阵透心的寒颤。

“对不起,这么疼?”

“是的,可能‘老朋友’要来了。”

“最近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

“不去检查一下?”

“不去。”

“还是去检查一下。很久没去了,忘了这件事了吧?”

“这么关心我?”

“什么意思?”

“我问你。”

“我问你。”



事后余宏记不起王芳给他打电话是在他去她那儿买皮鞋之后多久。虽然余宏在
思想上对这个电话有所准备,但接了电话后心里还是略有些怔愣。王芳在电话里告
诉他,自己由于工作关系,经常有人送舞票给她,她现在手上就有几张,不知道余
宏是不是有兴趣和她一起去。余宏问什么时候去。王芳说,今天或者明天,是不是
有空?因为这几张舞票就要过期了,过期的话,可惜了。余宏踌躇片刻,像是考虑
了一下,然后回答,他现在还不能确定今天晚上是不是有空,他下午给她打电话;
他当然是非常高兴能够和她一起去跳舞的。王芳客气地应道,她也是,所以冒昧地
来打扰他。

“那我下午给你打电话。”

“好的,我等你电话。”

当时是上午十点左右,余宏独自在家。中午小岚回家后,在吃饭时,余宏说了
这件事,告诉小岚,上午那个“老朋友”王芳打来电话,请他今天晚上去跳舞。小
岚颇感兴趣地问,是她一个人请你吧?

余宏说,不会的。她没有具体说,但听她的口气,是他们单位的人一起去的,
舞票是人家送的。她说他们那样的单位,常有人送舞票。小岚问,她没说请我一起
去?余宏说,没有。小岚撇撇嘴:她就是请我去,我也不会去的。余宏含笑说,照
理她也不会请我去;她请我去,我也不会去。但你没有插队落户的经历,不理解这
种关系。在这样一个物质化的冷漠的社会里,“插兄”之间的感情是独特的,彼此
见面,会有一种故人重逢的感觉,好像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伤感抒情的年代。她虽
然没有下乡种地,但命运和体验也是和我们一样的。

小岚又撇嘴:你不要说得这么好听。余宏说,我们看吧。

吃过饭后小岚上班去。余宏午休了一会儿。大约三点左右,余宏给王芳打了一
个回电,告诉王芳,今天晚上有空,很荣幸可以接受她的邀请。王芳说,好的,我
也很荣幸。告诉了余宏时间和地点。

他们就挂了电话。

傍晚小岚回来时,余宏已经把晚饭的米淘好,把菜切了,搁在灶台上。小岚见
了,多少有些夸张地说,今天怎么表现这么好?余宏回答,我晚上要去跳舞。小岚
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余宏微笑,说,虽然这件事你没有反对我,我心里还是有些
不安的,好像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对不起你。小岚也许觉得余宏这么回答(不
真不假的)很有趣,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学说道,这是因为你是第一次,以后
会好的,习惯了就好了。余宏问,你没有不高兴吧?小岚说,没有。人家女人邀请
你跳舞,那是人家女人的问题。

小岚做好饭后,一家人坐下吃饭。饭后余宏想要洗碗,小岚表示不用他洗,他
可以去准备自己的事情。余宏站在那里,摊开两手,问,我有什么好准备的?又不
是女人出门。小岚说,难道你不想把胡子刮掉吗?

余宏就去卫生间刮掉了胡子,去房间看了下时间,换上衣服,出去问小岚,这
样可以吗?小岚瞟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很好,年轻了五岁,可以做人家的小弟
弟了。余宏说,你不要寻我开心了,我已经很紧张了。小岚问,是对我紧张,还是
对人家紧张?余宏说,你这么问我,我想不去了,给她打个电话。小岚过来对他说,
要去的,怎么可以不去呢?我只不过是和你开开玩笑,逗逗你。我也希望你能够有
时间出去活动活动,不要老呆在家里。我不说什么了,你去吧。不要迟到了。

小岚宽慰似地又在余宏的脸颊上拍了拍,催他换鞋。余宏说,你不要这样,好
像是你赶着我去和人家女人跳舞似的。你什么意思?小岚说,世上是有我这样的女
人。余宏说,我不会因为你说了那样几句话就像小孩子似地撒赖不去的,我也是和
你开开玩笑。小岚说,我知道,要说的话其实很简单。余宏又自我辩解似地说,但
这也并不是说我十分想去。小岚说,我知道,你其实是想和我一起去。

余宏说,就是。

余宏弯腰换了鞋,在小岚含笑的目光的注视下离开了家。

余宏步行到了叫做“云雾”的舞厅那儿,当余宏站在门边一棵伞形的松树下的
暗影里等候王芳的到来时,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是不是一定要到舞厅里去?余宏
早就注意到自己有一种和舞厅有关的情结,它似乎是和小时候的一种“影剧院”情
结有关。余宏默默地注视着一些比他年轻得多的男女三三两两地进入“云雾”,就
像置身事外,在考虑一个故事似地自问:能不能不去舞厅?虽然这时候余宏仍然很
想进入舞厅,但他同时又很为自己的这种情绪困扰和苦恼,感到这种循环往复的情
景的单调和滑稽。难道自己真的乐此不疲?自己的想象和行为、愿望和体验只能被
禁锢在这儿?当王芳在街对面的路灯下出现时,余宏对自己说,是到了改变这种状
况的时候了。

王芳一时没有看见余宏,走到“云雾”门口,朝两边看看,又转身向街上扫了
一眼。

余宏叫了她一声,王芳才注意,向他走来。余宏没有走过去,站着不动,心里
不禁有些踌躇和困惑,向她微笑。

王芳来到他面前,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你等了很久了吧?”

余宏回答:“没有,我也刚到一会儿。”

即使在树影下,余宏也能注意到王芳额头上散发着淡淡的热气,脸颊有些红晕
。她穿着长袖T恤和裙子,身上或头发上或耳垂后面像大多数赴舞会的女人那样洒
了一些香水。看上去容光焕发,比余宏印象中的样子要显得柔和一些。

她说:“我本来应该早些到的,但临出门时发现那两张舞票找不到了。我记得
很清楚是放在手袋里的。我又找了其他几个地方,也都没有。真是奇怪。”

余宏脸上露出了隐约的笑容,说:“不要紧的,我去买两张。”

王芳说:“我去买。”

余宏在她背后叫住了她,做了个手势,让她回过来。但余宏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王芳疑惑地抬起眼睛看他。

“你怎么了?”

余宏说:“你别去买。”

王芳说:“今天是我请你来的,应该我去买,你不要客气。”

余宏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刚才告诉我票找不到了,我心里产生了一个想
法:我们是不是别去跳舞了?这种商业舞厅里其实环境很差,人多,音乐声音太响,
有些乌烟瘴气的。”

王芳迟疑了一下,问:“不去跳舞?那我们回家去。”

余宏说:“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散散步;或者找个安静地方坐一会儿,聊聊
。”

王芳问:“如果我不同意呢?”

余宏说:“那我们还是去跳舞。”

王芳问:“你不是不喜欢那种环境吗?”

余宏笑,说:“是不太喜欢,不过我还是能够习惯的。”

王芳也笑:“算了,不去了。其实我也觉得那样的环境不太好,乱糟糟的。”

余宏朝影影绰绰的大街上瞥了一眼,说:“我们往哪儿走呢?我平时不太出门,
对这儿不熟,尤其是到了晚上。”

王芳也表示她对这儿不太熟悉。

余宏说:“那我们就随便走。也许周围有些陌生,感觉会更好一些。”

他们就离开了那棵松树,沿着街边的黑幽幽的人行道缓慢前行,作散步状。一
路上他们说得很少。时值夏末秋初,星空寥廓,气候宜人。当他们渐渐把“云雾”
抛远后,街道上显得越来越幽寂,少有行人。余宏至少两次向王芳表示了这样的意
思: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夜晚的街道上漫步,不由得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同
时又有一种新奇感(因为王芳走在他旁边),真是心旷神怡,无拘无束;在这样的
时刻,可以交谈,也可以缄默不语,都是愉快的,都可以体会到彼此的感觉和周围
的环境融会在一起。

余宏最后一次表示这样的意思是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处。那儿有一座新盖的体育
馆,相当漂亮。体育馆被环抱在花草树木间,那些花木在静谧的夜空下散发出沁人
心脾的芬芳气息,清凉温馨的感觉如沐甘霖。他们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仰起脸
。不知是谁主动,他们走过体育馆向左拐了弯,走上了一条通向城外的道路。这条
道路新近修整过,开阔整洁,更加幽静。几乎没有行人,偶尔有一两辆自行车驶过
。这时余宏在发表了那样的感慨后一笑说,当然,也许我这属于自我感觉良好,你
并没有这样的感觉。王芳说,也有的,我也感到现在很悠闲(“悠闲”这个词她是
用普通话说的)。

他们就像他们所表示的那样,沉默起来,不说话。不知不觉地,他们走上了一
座叫做北城河桥的大桥。河水在桥下静静地流淌,河道里弥漫着清洌洌的水汽,夜
风把它轻拂到水面上来。这条河过去叫护城河,是城乡的分界线,过了桥,就算是
出城了。余宏主动招呼王芳在桥上站下,凭栏远眺。这一刻,天空显得有些阴沉,
月亮被云朵遮住了,星星也稀疏黯淡。深深的桥下的河水只见一条灰白宽阔的长带,
两岸漆黑的暗影依稀可辨:一些堆积如山的建筑材料和一块一块的小树林;河面上
远远近近地泊着一些船只,没有动静。小时候,这条河是余宏十分熟悉的,他不仅
在这儿游过泳,在河边捉过蟋蟀、玩过某些游戏,还知道一些和它有关的稀奇古怪
的故事。

余宏现在来到这儿,扶栏而立,他的情绪就像空空的桥下看不清的河水那样向
幽暗的远处淌去,就像天上稀疏的星眼那样暧昧怅惘。

他不由自主地轻叹一声,问王芳,你对这儿有什么感觉?王芳说,没有什么感
觉,就是觉得很舒畅(她仍用普通话说“舒畅”这个词),还觉得有些害怕。要不
是和你一起来的话,我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到这儿来的。我好像从来也没有到
这儿来过,只是偶尔有时候坐车经过这儿。余宏说,那我们今天都没有白来。你这
是初游,这个地方对你来说是陌生新奇的,你不妨感觉一下它的气氛。虽然河水常
流常新,但这儿其实是我们这座城镇最古老的地方,桥的下面还有旧城墙的遗迹,
你坐车经过是看不见的。王芳说,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儿有旧城墙的遗迹。余宏
笑,说,虽然你知道这个地方,但如果在夜空下把你抛在这儿,你恐怕不会认出它
来。王芳说,那肯定是认不出的。余宏说,如果把我抛在这儿,我估计我不用睁开
眼睛,用鼻子、耳朵和皮肤,就能够感受到它。王芳显得惊讶地说,你对这个地方
这么熟悉?余宏说,中学毕业后我还是第一次来,但小时候这个地方是常来常往的
。也许这儿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但在夜空下这些变化都被笼罩了,看上去和以前
没有什么不同。如果用鼻子、耳朵、皮肤来感觉的话,故地重游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余宏一登上这座大桥,就条件反射地忆起了一件当年轰动全城的旧事。余宏在
和王芳说话时,心里一直在思忖把那件事情告诉王芳(他忽视了一个情况:王芳作
为本城的一分子,完全可能像他一样了解那个故事。其实这也难说是他的“忽视”,
因为余宏记忆中的那个小城,在他的感觉上总是和别人无关的,好像那是他个人的
小城,尽管里面活动着形形色色的人众)。可是余宏又觉得不太好说。

现在余宏沉湎在他向王芳吐露的那种故地重游的感慨里,心里很想说一说那件
事。他在沉默时(眼睛望着桥下若隐若现的河面)暗自思惴:像他们俩现在这样,
偶然有一个机会一起出来散步(还是第一次),除了沉默和各自说一些即景或即兴
的故事,还会有其他什么方式来表达彼此的交流呢?对于这次夜游来说,除此之外
还会有其他什么细节值得一提呢?

这么考虑时,一句话就从余宏的唇间滑了出来:“你听说过以前发生在这儿的
一个故事吗?”

王芳问:“什么故事?”

余宏说:“那是发生在我读初中二年级时候的一件事。有两个学生在这儿投河
自荆”虽然余宏这话说得轻淡平静,事情也是发生在很久以前,但是在当下的氛围
里这么说,却不能不使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触,仿佛事情在眼前发生,就像电影
里的画面那样,这一刻,四周格外寂静,时间仿佛停止了转动,星星不再眨眼,河
水不再流动,夜风也不再吹拂。某种余音在耳畔袅袅不散。

王芳显得有些发怵:“是吗?我没有听说过。”

余宏停了一下,像是在回忆某些细节,选择适当的开场白,然后说:事情是发
生在那年的暑假。那时是春季升学,我正在读初中二年级。那两个学生比我大两岁,
是我们学校高中二年级的。当时中学学制只有四年(毛主席语录:学制要缩短;教
育要革命),他们还有一学期就要毕业了。我后来才听说了他们的故事。他们俩家
都在附近农村。班级里没有几个农村学生,城里学生一般不和他们交往。他们俩出
身又不好,男生是“富农”家庭出身,女生是“地主”家庭出身,学习成绩也很差,
所以在班里是孤立的,受到大家的歧视,就是其他几个农村学生也不太搭理他们。
他们俩之间原先也没有关系,虽然家住在一个公社,好像还是一个大队,上学和放
学走一条道,但是形同路人。谁也没有想到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会导致那样的结果
。有一回上音乐课,音乐老师点名叫一些学生起身唱他前一堂课教过的一首歌。点
到那个女生时,她站起来,满脸通红,一声不吭。音乐老师问她为什么不唱?又问
她到底会不会唱?可是她还是那样,一声不吭,既不说不会唱,也不说会唱,神情
显得非常紧张、羞耻,无地自容似的。这时候不知由谁起头,教室里忽然哄堂大笑,
一些学生在下面起哄:她会唱的,她会唱的。音乐老师本来瞪着那个女生,谁也没
有想到他喝了一声,安静!目光一下子落在了那个男生的脸上。教室里顿时安静了
下来,大家都不知所措地看着音乐老师。音乐老师的目光继续停在那个男生的脸上,
神情极其严厉。那个男生被他看得局促不安起来。音乐老师问他,你起哄什么?

他被音乐老师这么一问,脸发白了,说不出话。其实他并没有起哄,他只是在
大家哄堂大笑时忍俊不禁,跟着笑了一下。可是不知为什么音乐老师认定他是起哄
者之一,而且揪住他不放。音乐老师又问,你怎么知道她会唱的?他这才嘀咕了一
句,我没有说。音乐老师声色俱厉,叱问,你没有说?你没有说我怎么会找到你头
上来?是我吃饱了饭没事干?他不敢再吭声。音乐老师火辣辣地盯了他一会儿,令
他站起来,唱那首歌。刚才其他学生唱歌时,音乐老师用风琴给他们伴奏,现在音
乐老师不给他伴奏,就站在他面前听他唱。

在他唱歌时,音乐老师打断了他几次,纠正他的走调,叫他提高音量。他唱完
后,音乐老师问,他唱得怎么样?刚才他唱歌时,其他学生都大气不敢出,现在听
音乐老师这么问,都如释重负地嘻笑起来。音乐老师说,既然你说她会唱这首歌,
你就必须教会她,下一堂音乐课唱给我听。他这时想辩解什么,但音乐老师已经回
到风琴那儿,不再理他,继续上课,甚至没有让他们俩坐下。他们一直站到一下课
。当时男女同学之间都不说话,怎么让他去教她唱歌呢?那天音乐老师布置给他这
么一个回家作业,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呢?那个女生心里又是怎么想呢?后来的故事
中有许多细节估计不会有人亲眼目睹,可是在人们绘声绘色的传播中,一切都是那
么具体,仿佛整个过程都在人们的窥视之下进行似的。

那天下午放学后,他们俩像平时一样一前一后地回家。他们俩都没有朋友,放
学后除了回家无处可去。他们到了城外后,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缩短了。他们走的
就是这条路,过了桥,向那边拐。那个女生走在前面,男生走在后面。女生仿佛在
前面放缓了步子,男生好像在后面加快了速度。当男生几乎要走到女生的背后时,
他们的一边是正在吐穗的青青的麦田,一边是一片风声瑟瑟的竹林。女生忽然回过
头来,男生这时也正好在从侧后面看她,他们的目光就相遇了。和在学校的状况不
同,在这个他们生长的温和平静的环境里,他们没有互相躲避,很自然地相视一笑
。这可能大大地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也许以为初次的接触会很困难。在这么一笑
的鼓励下,男生走了上去,差不多和女生平行。但是他们一时又说不出话来。后来
还是女生首先小声说了一句,你打算怎么办?男生答非所问:我没有起哄。女生似
笑非笑:你没有起哄,老师怎么会抓住你?

男生气愤地说,那个猪头三(音乐老师姓朱)脑子有毛病的。女生重复那个问
题:那你打算怎么办?男生问,你会唱那首歌吗?女生停了一下,回答:会唱几句,
但是唱不全。他们说话时都有些脸红,不知女生这时脸颊是否更红了些。男生也停
了一下,说,下一堂音乐课那个猪头三要叫你唱的,你能唱吗?女生说,不知道。
男生说,你回家好好练练。女生说,我不会的,老师不是叫你教我吗?

不论女生是怎么说这句话的,在当时男生听来,这句话真是说得千娇百媚,使
男生的心不能自己地蹦跳起来。男生一下子怔住了,呆若木鸡,无言以对。

男生在自己平静一些后,才嗫嚅着说道:“我也不会唱的,怎么教你呢?”

女生说:“你上课时不是唱得很好?”

男生说:“我乱唱的,那个猪头三不是恨不得跳过来打我吗?”

女生问:“你怕不怕?”

男生说:“我就是不想和那个猪头三多罗嗦,怕他什么?有的地方我是故意乱
唱的。”

女生笑,说:“那你还说不能教我。我不管,反正到时候我不会唱,老师骂的
是你。”

男生说:“也会骂你的。”

女生问:“那你到底教不教我?”

男生顿了一下,问:“你真的不会唱?”

女生说:“真的不会。”

男生说:“那我教你的话,我们到哪儿去唱呢?”

这个问题使他们俩颇费思量。到家里是不行的,何况这不是一般的做作业,而
是要放开喉咙唱歌的。那么到哪儿去呢?后来他们商量不回家,在外边唱那首歌。
他们的家就在这儿附近(余宏向王芳指了一个方向),对这条河边的情况比较熟悉
。当时河的两岸树木成林,连绵不绝,百米之内没有人家,在这儿唱歌十分隐蔽。
他们就决定到这儿来。他们钻进一片杉木树林,到了河边,坐在一块石头上,在春
日暖洋洋的目光下一遍一遍地唱了那首歌。

虽然下一次上音乐课时音乐老师并没有如他所警告的那样检查布置给他们的回
家作业,虽然他们在庆幸之余又有些失望,但对他们俩来说,这已经是不重要的了
。从那以后,他们经常找一些理由,放学后一起到河边他们唱过歌的那块石头上坐
一会儿。他们又在那儿唱过几次音乐老师教的新歌,互相抄过一些作业,交谈过一
些学习上的事情,显得对学习很热心。但很快他们的这份本来就不属于学习的热心
不知不觉地转移了方向,他们不再需要寻找借口就一起到河边来,彼此闲聊到太阳
落山、河水的阴气开始弥漫上来时,才逃也似地奔回家去。肯定不能说那个女生长
得漂亮,她个子矮孝皮肤黝黑,还经常穿打了补钉的衣服。但是她有一双水汪汪的
大眼睛和一对柳叶般细长弯弯的眉毛;那年春天,她的卸去了冬装的十六岁的少女
形体也显示出了一些无法掩盖的女性意味。这既吸引了那个男生,也使她在男生的
目光里看到了自己的渴望。两个孤独者不久就将各自的那一份“热心”作了交换。

到了第二年快放暑假时,他们的秘密被人知道了。首先对此作出强烈反应的是
他们的班主任。班主任在班会课上点了他们的名。

然后在全校大会上校长也措辞严厉地公开批评了他们。接着他们的父母被召唤
到学校,告知了此事。他们的父母对此事作出的反应远胜于校方,不仅把他们带回
家去狠揍了一顿,而且互相之间也大吵了一常女生的父母绝不愿意女儿将来嫁给一
个富农的儿子,他们寄希望于女儿通过婚姻改善她的命运;男生的父母也同样反对
儿子娶一个地主的女儿,雪上加霜,他们情愿儿子将来娶一个清清白白的外地穷姑
娘为妻。当时本地的“地富子女”的婚姻出路大都如此。

如果当时校方和他们的父母获悉还有更为严重的情况发生了,他们又会如何呢?
学校是否会把他们开除出校?他们的父母是会把他们往死里打,还是会绝望地顺水
推舟,成全他们的好事?

余宏沉默了一会儿,俯视着桥栏下面深远的、阴沉沉的、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
粘稠不动的河水,接着说:“我以前写过一篇小说,是讲述一个女生赤身裸体地投
河自尽的故事的。有一个和她的故事有关的男生亲眼目睹了那一幕惨剧。当时他没
有喊叫,只觉得那个女生飞起来的身体‘如一条湿漉漉的大鱼似地在太阳底下泛出
耀眼的白光’。他甚至没有看见它的坠落,也没有听见它坠落的巨响。‘它的坠落
变成一圈一圈的虚线很快在我眼前隐去,它的坠落的巨响也化为一串串气泡被河水
吞没了’。直到这时他才疯了似地奔跑起来。但其实当时和那个女生一起鱼跃凌空
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男生。我在那篇小说里没写,故事也和我现在说的有很大
的出入。这件事发生在那年放暑假后不久。暑假前那个男生已经被转到了另一所学
校,校方和双方父母都绝对禁止他们继续来往。真不知道那天他们是怎么传递消息
的,大约上午10点左右的样子,他们俩奇迹般地悄悄来到了这儿,在他们第一次幽
会的地方见面了。他们拥抱了一会儿,哭了一会儿,互相亲吻,然后脱下衣服近乎
疯狂地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爱。做爱后他们也不穿衣服,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泪眼相
对。有一会儿他们呜呜咽咽似乎在讨论什么。可惜这已是永远无法了解的秘密。后
来他们又做爱。大约两三个小时后,他们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令人恐怖的事情,
他们脱在一边的衣服不见了:男生的一件汗衫、一短一长两条裤子,女生的一件背
心、一件衬衫、一条裙子、一条内裤,还有他们的两双凉鞋。他们恐惧地张大了眼
睛,下意识地用手掩住身体,向四面树林里张望。

由于发生了这样一个意外的事放,事后人们无法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下了
投河自尽的决心的,是早就有了这样的打算,还是那个事故迫使他们走上绝路的?
他们裸露的尸体于次日早晨被人发现。他们的四肢互相纠缠在一起,化了很大的工
夫才把他们分开。

人们在河边想找到他们的遗物,但一无所获。起初警察还怀疑有他杀的可能,
对尸体作了检查才发现那个女生已经怀孕四五个月了。

警察曾试图揭开衣服失踪的秘密,但一直没有结果。当年在城里这是一件骇人
听闻的大事,而在我们学校,有几天连上课都不能正常进行,所有的人想起这件事
就感到毛骨悚然。”

余宏停下,用眼睛的侧光扫了王芳一下,向黑暗中河北岸的某处指了指,告诉
王芳,那两个学生就是在那儿跳河的,他们的衣物到现在还没有下落。

王芳似乎打了一个寒颤,笑了一下,声音宛如水面上拂起的轻风似的,凉凉的,
带着一层潮湿:“你不要说了,我现在也感到毛骨悚然。今天夜里会做恶梦。”

他们安静了一会儿。身体依然倚着桥栏,目光空茫地落在桥下的水面,似望非
望。桥上是风口,虽然风很小,但时间久了,也会觉得风似乎大了起来,身上有了
寒意。

余宏忽然笑了一下,问:“想不想离开这儿?”

王芳说:“好吧。”

余宏说:“我刚才在想,我们怎么会走到这儿来的?也许是我不知不觉地带你
到这儿来,要把这个凄楚的故事告诉你,给我们这次散步增加一些内容。可是讲完
了这个故事,我反而觉得我们呆在这儿显得很空洞……”王芳不解地说:“你怎么
会这么想。这个故事使我非常感动,心潮起伏,好像它就在我的身边发生。我不知
道说什么好。”

余宏说:“我讲的时候也是很感动的。”

王芳微笑,说:“我感觉你像是在讲自己的故事……”余宏说:“是吗?你这
么说有些可怕。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王芳说:“好的。(两边看看)往哪儿走呢?”

余宏扭头往桥的北边望去,说:“我想起过了桥,就在路的那边有一家很清静
的酒店,去年有一个朋友过生日,请我去那儿吃过饭。不知道现在还开不开。我们
过去看看怎么样?如果还开着,我们进去坐一会儿,吃些点心,喝杯茶,暖暖身子
。”

王芳说:“好的。”

他们就一起过了桥。桥的那头是环城公路,本来没有人家,但如今桥头西侧盖
了一些汽车饭店。余宏所说的那家酒店在桥头西侧,和其他酒店相比可说是鹤立鸡
群,估计是属于那种“集体所有、私人承包”性质的。酒店共有两层,楼上包房,
底层一间大堂,另一间设的是车厢座。余宏有意带王芳上二楼包房,但一者对这种
环境不熟悉,有些尴尬,再者对王芳的态度也毫无把握,因此当迎宾小姐问他要什
么位子时,他指了指车厢座。那儿光线调节得很好,不像普通饭店那样明若白昼,
也不像舞厅里那么幽暗;那是一种适合于闲聊冥想(当然也适合于进餐)的光亮,
不刺激人的眼睛,也不使人觉得压抑。车厢座的椅背很高,看上去像一个个包厢似
的。大约有两三个座位有人。余宏选了一个比较靠边的位子,请王芳入座,自己上
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后在王芳对面坐下。他们点了几样点心,王芳要了一杯绿茶,
余宏则要了一听啤酒。

他们一边慢慢享用,一边轻轻地聊了起来。

王芳说:“刚才你讲完那个故事后,我感到很惊讶,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故事?”

余宏说:“我也忘了,你是本地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故事呢?”

王芳说:“这个故事是哪一年发生的?”

余宏说:“是我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73年的暑假。”

王芳说:“哪时我还没有毕业,在读高中二年级。你是哪一所学校的?”

余宏告诉她:“城区第一中学。”

王芳问:“那两个学生当时在读高中二年级?”

余宏点头称是。

王芳面露惊讶之色,说:“我当时也在城区第一中学读高中二年级。他们俩是
几班的?”

余宏说:“这我不清楚。”

王芳说:“我们那个年级一共六个班,我在(4)班,年级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情,我怎么会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呢?就算是不同级,也不可能不知道吧?”

余宏说:“也许你当时在忙自己的事情,对他人的事漠不关心,所以没有印象
。对我们夹说,身边发生的事情并不全是存在的。”

“这么大的事情,可能吗?”王芳像陷在这个问题里不能自拔了,漂亮的眼睛
里显出一片迷茫和执拗。

余宏笑笑:“我无法替你回答这个问题。”

王芳说:“我件事真是不可思议。而且这个故事我觉得你讲得也怪。你在讲到
这个故事的结尾、就是那两个学生(王芳这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们叫什么名字?
余宏回答:不知道)在河边的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就想问你: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
道的?好像这些事情都是在你的眼皮底下发生的,你体会很深……”王芳要求余宏
原谅她这么说。

余宏不忙着回答,喝了口酒,吃了个鸽蛋般大小的玲珑剔透的水晶包,抬起酒
后有些湿润的眼睛瞅了王芳一会儿,然后微笑着说:“哦没有什么好原谅你的。谁
都会想到这个问题。我怎么会知道那些事情的?就像你说的,那些事情好像是在我
的眼皮底下发生的。也许你还想问我,那些衣服到底是怎么回事?除此之外还有一
种可能,那些事情是我听来的,或者是我想象的。最后还有一种可能——你想过没
有?”

余宏忽然停了下来,不胜酒力的脸上挂着一种有些古怪的、晦涩的、害羞的笑
容,注视着王芳。王芳的身体没有动,但感觉上似乎往后缩了一下。

“什么可能?”

“那个男生是我。”

“开玩笑吧?”

“你会说,那个男生不是已经死了吗?可你还活着;你中学毕业后插队落户去
了,可那个男生本来就是农民,有什么必要插队落户呢?

“但也许这个故事不能这么理解,也许我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把我过去的故事告
诉你。

“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有什么必要?是吗?”

“我不知道。我感到很奇怪,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那个男生到底是不是你?
你不能明确地说吗?”

“我已经说得很明确了。”

不知道王芳是否以为自己明白了余宏的意思;也不知道余宏要让王芳明白什么
。也许这个话题使他们俩都觉得有些困窘,一时沉默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王芳自我解嘲似地一笑,说:“可能是我太笨了,听不懂你这个
作家的话……(王芳不知不觉地转移了话题)我从小也很喜欢文学,作家对我来说
是很神秘的。就是现在我和你面对面地坐在这儿,我还是摆脱不了这样的感觉。恢
复高考时我也曾想过去考大学。那回要是去考的话,我肯定是去考文科。后来由于
我爸爸的一些问题没能去考。这是我终身的遗憾。老实说,我现在虽然在做这个工
作,但心里还是非常向往读书,非常崇拜有学问的人……有一件事我现在必须告诉
你,请你听后千万不要生气。”

王芳的眼睛探询地、期待地望着余宏,等候余宏答复。

余宏表示:“我不生气”后,王芳说:“你的那位朋友洪远其实我早就认识了
。他经常在我和那个舞厅经理张跃面前提起你。一方面,我想认识你,另方面,洪
远很热情,也想要介绍我和张跃与你见面。后来洪远就把你请来了。”

也许余宏用微笑掩饰了他的惊讶,不过从他脸上确实看不出什么。甚至他的脸
上显出一种饶有兴趣、意味深长的神情,眼睛看着王芳。

“你和洪远是你在乡下当营业员时认识的吧?”

可能由于喝了热茶和谈话的缘故,王芳白皙的脸颊也显得有些红润,她笑嘻嘻
地回答余宏:“是的,怎么样?”

余宏说:“洪远也是对我这么说的。”

王芳仍含笑问:“他还说什么了?”

余宏说:“他说你们三个人,你、洪远以及那个张跃很熟,平时常有联系,也
常去张跃那儿跳舞。”

王芳纠正道:“不是常去,一个月两三次。”

余宏说:“你今天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兴趣出来跳舞,我还以为你是要请
我去张跃那儿。”

王芳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城里有那么多舞厅,为什么一定要去张跃那儿?
其实最近一个阶段我很少去那儿。除了那天晚上,我大约有两三个月没去了。”

余宏说:“我还以为你们平时跳舞都是到张跃那儿去的。没有什么问题吧?”

“没有。”

余宏忍俊不禁似的,想起了什么:“你觉得张跃这个人怎么样?”

王芳问:“为什么问我这个?”

余宏说:“那天晚上洪远介绍我和他认识时,我觉得他这个人很有意思。你们
不是很熟吗?”

王芳说:“其实我和他并不熟。我也是洪远介绍和他认识的,后来在他那儿跳
过几次舞——你笑什么?”

余宏说:“不笑什么。”

王芳显得有些迟疑,说:“不知道你听说了什么……是不是洪远对你说了什么?
其实洪远也不知道什么。”

余宏善解人意地、体谅地说:“其实没有人对我说过什么,只是我那天晚上注
意到张跃站在吧台那儿看你跳舞时的神情,我就猜想你和他多多少少是有些故事的
。”

王芳微笑,顿了一下,说:“是有些故事……不过……”余宏鼓励王芳说下去,
王芳才说:“你注意到那天晚上我和他没有跳舞吗?……其实早就这样了。那天晚
上如果不是洪远说要介绍我和你认识,我也不会去。我已经很久没去那儿了。张跃
这个人我最早也是在洪远那儿听说的,后来洪远介绍我和他认识。当时我对他的印
象比较好。他给我看过他写的一些诗歌和散文,有的发表在报纸上。我不知道那些
东西写得怎么样,我只是感到新奇。在我看来,他差不多就是作家或者诗人了。在
我生活的这个环境里,他的谈吐也确实有些与众不同,没有第二个。你也许在笑话
我,到了这样的年龄,还像小姑娘那么天真。我其实是很天真、幼稚的……我们认
识以后,我有时就到他那儿去跳舞。你看得出,我喜欢跳舞,但也不常跳,基本上
每星期一次。起初我一般和几位同事一起去,他有时过来和我说说话,也和我跳几
个舞。后来他单独邀请我去跳舞。我记得那回我们跳得很少,基本上坐着说话。现
在也不记得说了什么.大概是谈谈各自的情况吧。他这个人说话有一个特点:不紧
不慢的,不论说到什么话题,他脸上都不会有明显的表情,语调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他最多只是这么笑笑(王芳学了一下)。他听别人说话时,这种样子就显得有些
心不在焉,不知道他是否在注意听,心里是怎么想的。有时他会长时间地沉默,有
时又会不停地说下去。和他说话我有一种感觉:比较安静,也比较累;好像不会有
激动人心的时刻,但也决不会昏昏欲睡,放松不下来。和他跳舞时,我也越来越感
觉到他的这种奇怪的态度。他跳舞时从不说话;如果我对他说了什么,他也就应一
句,不再吭声。可是他又不喜欢跳一些动作感、节奏感强的舞,而喜欢跳慢三步、
慢四步。一般的人跳舞不说话,尤其是跳慢四步时,灯光都暗了下来,感觉上总有
些别扭。

这还不算,他和我跳慢四步时,总把我勾得很近。到后来,他甚至让我靠在他
的身上。可是这时候他还是不说话,好像他丝毫也没有感觉到什么。虽然我的身体
轻了许多,但我觉得很沉闷,哪有飘然欲仙的感觉……”王芳这时有些失语似的,
不知如何往下说,停了下来。

及至余宏轻轻地问,后来呢?她才接着说下去:……后来有一天上午,是星期
天,我正在家里搞卫生,他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家里干什么?我说在搞卫生。他问
我下午做什么?我说下午大概不做什么。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到他家去坐一会儿,他
想和我聊聊。我以为他是想请我去跳舞,没想到他请我到他家去。不过我从没到他
家去过,也想去看看。我就说好的。那天下午大约两点钟,我到了他家。家里就他
一个人,老婆和孩子都不在,我猜想肯定是这样。他家房子很大,自己买的,三房
两厅。装修得也很考究,据说花了十多万。他带我在他家转了转,回到客厅,他家
的那个客厅大约有二十平方米,中间摆了一圈真皮沙发。他请我在沙发上坐下,给
我倒了饮料,又端来一盘削了皮、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水果。这显然是他事先准备
好了的。然后他又打开音响,放音乐,把声音调到不影响说话。铝合金百叶窗也已
被他调节过。他起先坐在我对面,但不一会儿又觉得这样说话不方便似的,坐到了
我旁边。其实他并没有对我说什么。他那天请我到他家去时说是想和我聊聊,他家
的那样的情调也使我以为他有话要和我说。但实际上他几乎什么也没说。他的那种
态度是很奇怪的,殷勤周到,郑重其事,可我又觉得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若有所
思。到底怎样,从他脸上仍然是看不出究竟的。起先我以为他有些为难。他沉默不
语,使我也很尴尬。后来我才发现他恐怕并不打算和我说什么,甚至本来就没什么
要说的。对我的无话找话,他只是简单地应一两声。可是正当我这么想时,正当我
不知道再怎么和他呆下去时,他却忽然扭过脸来,露出笑容,对我说,有一句话我
一直想对你说,但我又猜想这句话肯定有不少人对你说过,所以我没有重复它,以
免显得俗气和无聊。这句话对你来说也许是老生常谈,对我来说却完全不一样,每
次见到你都想说。我现在告诉你实话——不怕你笑我,从你刚才进门到现在,我已
经有许多次差点儿脱口而出。我可以说出来吗?

我脸红了,有些紧张,自以为明白他要说什么,一下子无言以对。但是他没有
等我回答,或者他把我的沉默和脸红当做默许——他说下去:我第一次见到你时,
可以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平时并不注意女性的年龄,可是你的容貌和年龄之间
的显著的差距不能不引起我的惊奇。我想你是一个中年女性,和我差不多,没想到
你看上去这么年轻,至少比你的年龄年轻七八岁。我想也许是我在舞厅朦胧的灯光
下看花了眼,但事实上后来我每次见到你感觉都是一样的。

这样的话平时确实有许多人对我说过。我的长相是不大显老。

你不是也对我说过吗?其实我听别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时,并不像别人所想象的
那样会很感到高兴,相反有些伤心,因为这样的话等于不时地在提醒我不要忘了自
己的年龄。这样的话也可以倒过来说:虽然你看上去不年轻,但实际上你已经老了
。我如果早知道他要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宁可不让他说。所以我在听他那么郑重其
事地说那几句话时,心里不仅没有受他恭维的感觉,反而难免还有些厌倦,“黯然
伤神”,一句话也不想说。

但是他心里可能不这么想。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虽然他也说他的话对我来
说也许是老生常谈,他的态度却又像是另外一回事。他好像显得有些紧张,可又看
不出他是否真的紧张。

他见我不说话,也不再说话,恢复了沉默。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理解我的。他朝
我坐过来了些,一条手臂放在我身后的沙发靠背上。我看不见那只手,注意力却不
由自主地集中到了那儿,所以当他的另外一只手忽然出乎意料地轻轻合在我搁在自
己膝盖上的手背上时,我非常吃惊。也许我的错误在于我没有马上拿开自己的手。
事实我也反省自己,这是为什么?是由于吃惊?好奇?害怕?

还是由于我心里并不反感他这么做?我刚才也告诉过你我那时对他的印象。可
能这也是使我吃惊的一个方面。况且他的动作开始时显得很轻柔、温和,小心翼翼
。他只是轻轻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好像没有想到别的什么,只是向我表达他
的某种友好愉快的心情。他还是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指才有些动起来,
像是在我的手背上抚摸。我还是没有把手拿开。也许这是我犯的又一个错误。我不
了解他。也许我那时并没有想到他是在抚摸我,以为他只是做了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也许我还在等候他对我说些什么。所以当他的动作和力量忽然加大起来、搁在我背
后的那只手也一下子落在我肩膀上时,我才意识到事情真正有些不妙了。还没等我
作出反应,他的身体已经靠过来,那只手同时也把我的身体往他那儿挪过去。我抵
制了他一下,但是没有能够摆脱他。他把我勾得很紧,我的手也被他牢牢地捏祝他
仍然一声不吭.一边的脸颊已经贴在我的头发上。我又抵制了他一下,想把头挪开,
但是我还是没有能够摆脱他,反而被他更紧地控制住了。他的脸颊不仅仍然贴在我
的头发上,而且还在我的头发上摩挲起来。我都不知道那种发烫的感觉是从哪儿来
的。我现在告诉你这些事情也不顾难为情了。

他那时的动作和开始时完全不一样,带有明显的强制性。我起初还有些反应不
过来,当他的嘴巴伸过来,要和我接吻时,我才下意识地用力反抗他,一面用空着
的这只手挡住他,一面鼓起勇气,睁大眼睛瞪着他,尽可能用大声问他:“你做什
么?”

但他只是愣了一下,没有回答我。

他好像困窘地、自我解释地对我笑了一下,他的手仍捏着我的手,另一只手仍
勾住我的身体,他的上身仍有些抬起,向我俯冲着。

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并不显得十分尴尬和慌乱,虽然脸颊发烫,但也并不显得十
分忘情;好像在这一切的背后,若隐若现地有他的一个冷漠、狡黠的微笑,好像他
十分清楚他在做什么,并不打算停下来。

他的这个表情给我很深的印象。

他果然没有停下来,很快就又继续他的动作。我的力气怎么能和他比,但是他
每一个动作都只使用稍大于我的力气,好像要让我在慢慢失去抵抗时不至于觉得他
太粗暴,好像是我对他半推半就。

他就这样移开了我的这只手,将我的两臂一起抱住,强制性地把嘴伸过来和我
接吻。我只能低下头,避开他。他并不罢休,也仍然不说话。我忽然抬起头,像刚
才那样瞪着他,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说话?”

他脸上仍然是那样的一种表情,似笑非笑。他好像很用心、又好像视若无睹地
看了看我,一只手忽然伸到我的脑后,抓住我的头,他的嘴就伸过来吻我。我没有
防备,身体不禁后仰。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一刻他顺势把我推倒在沙发上,
他的身体也倒了下来,压在我身上。我心里有些害怕,也有些恼怒,可能对他的行
为也更好奇。我一面往上推他的身体,一面又问他:“你做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
做?”

他这时脸埋在我头边,身体不动,这一回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我推不动他,
但还是竭力挣扎,想从他的身体下面脱出来。可是他的手臂把我勾得很紧,没有停
顿多久,马上又抬起头要吻我,而且他的手这时突然摸到了我的胸脯上,要解我的
钮扣。他在这么做的时候,两条腿也用力夹住我的腿,让我无法动弹。他这时候显
得越来越可怕,力气用得很大。我根本无法抵抗他,我的两只手腕被他捏得骨头都
要碎了。我不敢大声叫喊,不知怎么地突然朝他脸上啐了一口。也许我并没有想到
要啐他,只是想把他弄到我嘴里的那些唾液吐掉。但既然啐了他一脸,这也是他该
得的。他愣住了,支起上身,看着我。趁这工夫,我猛地推了他一下,从他的身体
上面挣脱了出来,滚到地板上。我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没看他,马上跑到他家的卫
生间去。我在卫生间洗了把脸,整了整衣服和头发,待了一会儿,出来时,见他端
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眼睛含笑望着我,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我不看他,走
到门边换鞋。他突然问我,你要走了?我说,要走了,他说,再坐一会儿吧,还早
了,如果你肯赏光的话,我想请你一起出去吃晚饭。我说,谢谢你,我家里还有事


我换了鞋,就要走,他又问我,以后什么时候再来?我没想到他还会这么问我,
有些吃惊,扭过脸去看他。他也正侧着脸微笑地看我。我也朝他微笑了一下,说,
以后再说吧。就离开了他家。

以后他给我打过一两次电话,但只是在电话里简短地和我寒暄几句,既没有提
那天下午的事,也没有再邀请我到他家去。不过他还是继续邀请我到他舞厅去跳舞
。我没去。

王芳结束了她的故事,望了余宏一眼,两颊由于说了许多话显得有些发亮。在
讲故事时,她早忘了吃东西。

余宏说:“你去过一次。”

王芳承认:“就是你也去的那次。”

余宏问:“你们的关系就变得这样了?”

“是的。”

余宏显得不解,摇了摇头,说:“怎么会这样的呢?怎么回事?”

王芳也显得不明白余宏的疑问似的,张大了眼睛望着余宏:“你是说他?还是
说我?”

余宏告诉王芳,他是说这件事情。这个故事听起来很有意思,他不明白这是怎
么一回事。

王芳说:“是我讲得不好。”

余宏做着手势回答:“我不是指这个。这个故事你讲得很好,很生动,也很明
白。事实上你刚开始讲这个故事时,我就预感到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们每一个人的
身边都有许许多多诸如此类的故事。

说实话,它们大都是大同小异的。这我很明白。不过在它们的核心里却往往会
有各不相同的内容。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症状相同的人所患的很可能不是同一种玻
所以我们对这样的故事总是百听不厌。我对你讲的这个故事也是如此。”

王芳笑,说:“我也是这样的。”

余宏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斟酌了一下似的,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其实只有一个问题,你可能也想到了——你是不是爱那个张跃?”

王芳回答:“我并不爱他。你是不是认为我爱他?”

余宏说:“我以为你可能会说你是爱他的。老实说,你刚才在讲这个故事时,
我心里其实也在不由自主地和你一起讲。虽然那天下午你在他的家里拒绝了他,但
是我有一种感觉,你们之间当时很有可能会出现另一种结局。你是不是认为,这是
不可能的?”

“是的。”

余宏问:“为什么呢?是因为你不爱他?”

王芳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应该拒绝他?”

余宏说:“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见怪,我只是想问你一个你可能会觉
得愚不可及的问题:那天下午如果你不反抗的话,张跃会和你做爱吧?如果你感觉
到自己非常爱他,或者感觉到张跃非常爱你,你会不反抗吗?”

王芳说:“这是不可能的。”

余宏耐心地问:“你是说你不可能感觉到自己会非常爱他,还是说不可能感觉
到张跃会非常爱你?”

王芳说:“都是不可能的。”

余宏还是耐心地问:“为什么说不可能呢?难道你没有这么希望过吗?”

王芳看着余宏,不能回答似的。

“你认为我希望过没有呢?……没有,我们之间根本谈不上这个。”

“可是你如果用心地想一想这个故事,你可能会得出相反的结论。”余宏说,
“你们之间是不是谈得上这个?你也许可以替自己回答,但是你并不能替他回答。
这个故事最大的问题可能就是你感觉不到自己非常爱他,也感觉不到他非常爱你。
他究竟是不是非常爱你?你怎么知道呢?你为什么感觉不到他非常爱你?可是如果
他告诉你他非常爱你,你相信不相信他呢?”

王芳仍睁大眼睛困惑地看着余宏,不知所措似地笑了一下。

“你怎么会这么想?”

余宏显得很有兴趣地继续问:“你相信不相信呢?”

王芳摇头:“我们之间根本谈不上这个。你是不是认为我爱上了他,或者他可
能爱上了我?”

余宏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对你的这句话感到疑惑和好奇:我们之
间根本谈不上这个。我知道你是说谈不上爱。可是爱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
们既有可能对任何一个不讨厌的异性使用这个词,也有可能在任何情况下都说不出
口。它是最清楚也是最模糊,我们肯定证实不了它。我们只能凭借感官接触到某些
和它相关的症状。可是它究竟隐藏在哪儿呢?是在情人们山盟海誓的承诺后面?还
是在他们如痴如醉的动作和表情后面?我们同样也证实不了:它和那些症状之间究
竟有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密切的联系。也许我们可以作这样的设问;什么样的爱
是存在的,什么样是不存在的?什么样是长久的,什么样是短暂的?如果说我认为
你爱上了他,或者他爱上了你,我是指什么呢?你说,我们之间根本谈不上这个。
你说了几次了,但也许你没有想过,谈不上什么呢?”

王芳粉红的脸上似乎隐约地笑了一下:“你还是认为我和他是相爱的,是吗?”

“我没有这么想。”

“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你是怎么想的呢?”

他们不再往下说,仿佛不约而同地一起想起了时间……随即他们惊讶地抬起头
来。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已经深夜十一点了。

余宏招小姐过来结了账,和王芳离开了那儿。

在返回的路上,他们沉默寡言。只是余宏显得有些感慨地几次表达了这样的想
法:今晚可说是他们之间的初次交谈,虽然各自讲的故事和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但这显然是一种很有意义的交往方式,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来说是“很好的”;就他
们之间来说,今晚过得很平淡,连舞都没跳,但如果将来来讲今晚的故事,有可能
会很丰富、生动,如他们今晚讲过去的故事那样。

余宏先送王芳回家,然后自己回去。

和王芳分手后,余宏有些激动、伤感。和他自己所表达的不同,他感到这个尚
未过去的夜晚很精采,仿佛发生了许多事情,不必等到将来,关于它的故事就很值
得一讲了。

余宏的心房涨得满满的,心潮起伏地回家去。



到了家,余宏像平时习惯的那样,先洗手,然后去卧室看儿子和妻子小岚。儿
子自从升幼儿园大班后,听老师的话,晚上和爸爸妈妈分床睡,独自睡在一张小床
上。余宏替儿子掖了掖被子,没有开灯(小岚睡觉时最讨厌灯光),借着外面厅里
的光线,见小岚俯卧在大床上,头侧向里面,一蓬乌发这在她腮帮子上。小岚睡相
不好,两只脚露在外面,余宏过去把被子往下拉了拉。多年来,小岚睡眠一直不佳,
少眠、多梦,且容易惊醒,小岚这时虽然毫无动静,但余宏知道她没有睡着。余宏
在床边的地板上跪下,手伸进被子,摸到了小岚的手臂。小岚果然动了一下,身子
往里挪进去些。

小岚的声音显得睡意朦胧,但很清楚:“你的手脏的,不要碰我。”

余宏说:“我刚洗过手,干净的。”

小岚说:“没有用的。”

余宏笑:“我用肥皂洗过两遍。”

说着余宏的手仍伸进去,碰到小岚。小岚又动了一下,忽然转过脸来,看着余
宏,眼睛里似乎有些笑意。

“玩得开心吗?”

余宏回答:“还可以。”

小岚问:“是她一个人吧?”

余宏承认:“是她一个人。”

小岚撇嘴一笑,说:“我知道她肯定是一个人,不可能邀请你去参加他们单位
的集体活动。”

余宏也笑:“是我理解错误。”

小岚很懂似地说:“她是故意让你这么理解,好给你一个惊喜。”

余宏说:“什么呀,我倒是感到有些惊奇。当然,她这么做可能没有什么特别,
外面都是这样的,也许在她看来很正常,但对我们这样深居简出的人来说,难免有
些不太习惯,也许还会想入非非。”

小岚问:“想入非非?你是说你自己?还是说我?”

余宏回答:“我想入非非,但有什么可想的呢?我早就认识她了,不是一见钟
情;她也不是青春少女。”

小岚问:“真的?”

“真的。”

小岚一条腿从被子里伸出来,像是要用膝盖抵余宏一下。

“你小心吃不了兜着走,她那样的女人是很不简单的。”

余宏注意到小岚的腿裸着。余宏的手触摸着小岚的手臂,这时它往上移动了些,
碰到了小岚的肩膀和后背。

虽然小岚平时也常裸露着身体睡觉,但此刻她却像被余宏发现了一个秘密似的,
笑了起来,身体扭动,欲摆脱余宏的手,口中说:“你做什么?”

余宏一面应道,不做什么,一面他的手随着小岚的身体往里面摸过去,仍合在
小岚的后背上。

小岚依然俯卧,后背上仿佛有一弘温泉荡漾。余宏的手心情不自禁地滑了下去,
然后又被水波涌了上去似的。

小岚问:“你的手放在哪儿?”

余宏回答:“在这儿。”

小岚说:“把你的手拿开,脏的。”

余宏重复了他刚才的回答。

小岚扭摆身体,说:“没有的。拿开,脏的。”

“如果你觉得还不干净,”余宏说,“那我再去洗一遍。”

余宏说着手就从被窝里抽出,起身离开房间,到卫生间去洗澡。

余宏很快洗了澡出来,光着身子回到卧室。他仍把厅里的灯留着,使卧室显得
若明若暗。

小岚已换了姿势,朝里侧卧。但她的眼睛显然睁着,余宏刚想上床,她说:
“把厅里的灯关了。”

余宏上床,钻进被窝,回答:“过一会儿再关。”

小岚问:“你还不想睡觉?想做什么?”

余宏身子有些哆嗦地贴在小岚后背上,说:“我想睡觉。”

小岚用脚后跟踢了余宏一下:“睡到你自己的被子里去。把灯关了。”

余宏说:“我想和你一起睡。我已经洗干净了。”

小岚忽然转过身来,冲着余宏,两条腿蜷起,膝盖几乎抵在余宏胸前。

“你做什么?”

余宏说:“我想和你睡觉。”

小岚啐了余宏一口,将一些唾液星子溅在他脸上,说:“不行,我想一个人睡
。”

余宏说:“我不反对你睡觉,你可以闭上眼睛睡觉。但是你的身体也是我的。”

“放屁。”小岚说了一句粗话,“想得美。”

除了双膝,小岚的手也抵在余宏身前,她的身体一直那样像一只大肥虾蜷曲着
。余宏无奈,只好回到自己被子里。但是他的一只手依然留在小岚那儿,也没有起
身去厅里关灯。

有一段时间他们没有说话。在这沉默的时刻,余宏的那只手却几乎没有静止过
。它先是和小岚的手相触,然后轻轻放在小岚的臂膀上,又沿着小岚腰际的曲线移
到小岚胯上,最后终于找到了它的归宿:小岚上下重叠的两条腿间。它伏在那儿,
只是安静了片刻,又不由自主地暗暗向外使力。小岚的腿起初绷紧着,像是被石膏
固定了似的,然后渐渐有些松软。最后,一条腿终于被它从另一条腿下面拉了出来,
小岚的身体也随之往里面翻过去——和刚才相比,它简直就像失去了知觉似的,有
些不可思议。

那一刻余宏的身体毫不迟疑地回到了小岚的被窝里,并且卧到了小岚身上。小
岚的脸侧向一边,眼睛阖着,浓密的长头发仿如一团乌云似地堆在枕巾上。余宏轻
轻吻了吻小岚的脸颊,并且把它捧在手心里,把它转过来,面向自己。

小岚仰卧的身体使余宏感到温暖如春。

小岚忽然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余宏,神情同样有些不可思议,黑幽幽的眼睛
使余宏忽然产生了怪诞如梦的惊悸。

“你现在舒服了?”小岚的声音。

余宏看着她微笑,由于身体的姿势,表情显得有些僵硬。他的额发落下来,触
着小岚的额头。他的动作使那些发梢在小岚的额头上拂动。

“你觉得你现在像什么?”小岚的声音。

余宏作了简单的猜测。

小岚面露笑容,又阖上眼睛,脸侧向一边。

余宏说:“小岚,我……”

小岚嗤之以鼻:“不要脸,皮厚,猪猡。”

……

和小岚做了那件事后,余宏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很快就睡着了。在睡着之前,
余宏心里有些懊丧的情绪。就像小岚所说余宏洗不干净,余宏自己心里也有一种龌
龊不洁的感觉。当然这和小岚所指并不完全相同。余宏刚才在情热缠绵之际对小岚
说:“小岚,我……”并不是因为他对小岚难提“爱你”两字,而是因为这些年来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几乎总是在和小岚性交时才这么说,既像是情不自禁
(表达欢乐的情绪),也像是一种故意(增强体验),这种表现越来越遭到小岚的
嗤笑。小岚甚至经常似真似假地用“猪猡”这个字眼贬斥余宏,不能不使余宏颇感
羞耻——不仅是对自己这么说,也是对自己的情欲:在多数的情况下,做爱好像是
余宏单方面的欲求,小岚很少表达,虽然小岚并不厌恶做爱,其结果也常常是好的


余宏有时就给自己提出两个问题:1,自己经常在性交时对小岚说:“小岚,
我……(爱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2,自己是不是一个性欲旺盛之人?

第一个问题似乎可以简化为余宏“爱不爱”小岚。但这个简单的问题对余宏来
说却是几乎回答不了的,答案更是无从简化。余宏有时会不由自主地调过头来对其
本身发出疑问:可以这样问吗?为什么要这样问?男女之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
情?如果原来就不该提出这样的问题,自己又为什么乐于和小岚性交时这么说呢?

如果问余宏爱不爱他的儿子,任何时候余宏都会毫不迟疑地回答,可是面对男
女之爱……其实在我们周围,亲情的倾述远不如男女之爱那么泛滥。可是被我们那
样频繁地挂在口上的,究竟是什么呢?

余宏有时这么想,也许应该给这个字眼某些“说法”:一,它应该是无私无欲
的(不伤害对方);二,应该是排他的。其实这样的说法是余宏从自己对儿子的态
度中延伸出来的,也许别人也说过,不算真知灼见。不过和别人的说法略有区别的
是,在余宏看来,男女之爱既不是排他的(不排斥其他异性),更不是无欲的(正
是出于一己的私欲)。有一句俗语说:“儿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他人的好。”

正可以作为佐证。

不过这句俗话用在余宏身上也并不见得十分合适。老婆是不是他人的好呢?对
余宏来说这实在是值得商榷的。结婚十年来,余宏确实从未起过离婚另娶的念头。
这既可以看作是婚姻本身的成功,也可以认为是和余宏这个人的心境、某些想法有
关。即使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想离婚,也总还有不离婚的;即使大家都想结婚,也
总还有不结婚的。余宏可能只会成为这两种人中的一种。也许初恋时的想法不一样,
余宏现在不再认为世上有一个女人需要自己去寻找。夫妻之间的选择不是唯一的
(“天造地设”),婚姻的质量也并不是婚姻本身带来的,和其他任何事情一样,
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看见效果,臻于完善。也许小岚生来缺点不多,也许相
反,余宏在小岚身上体会到了女人所有的那些致命的弱点,因此在余宏看来,那些
少妇们越来越庸俗贪婪,而少女们又显得幼稚空洞。余宏经常会发现自己像个旁观
者似地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越过她们的体貌而透视到她们的另一重形象。那一重形象
有时也会不由自主地(是指她们而言还是指余宏而言?)从她们的鼻孔和张开的口
腔里显现出来。这究竟是因为余宏对她们的认识深刻了还是余宏自己变丑了?究竟
是因为她们在这个世界上显得越来越薄情寡义,还是余宏自己不知不觉地丧失了激
情?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异在余宏眼里除了容貌和年龄变得越来越微不足道,小岚
也在这样苍白的景观面前不知不觉地失去了她恋爱中的独特和异常。

余宏对此是抱什么态度呢?

是灰心丧气还是平静自得?

由此余宏又进一步作了如下考虑:如果说这个时代的男人和女人已经不再有互
相选择的诗意和激情,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是靠什么维系的呢?有三种答案:1.
物欲(金钱和性);2.人情(道德感、责任感、内疚感、报恩感、依赖感、愉悦
感等);3.亲情。就纯粹的男女关系而言,“人情”是可能达到的最好的状态了
。一般男女所轻易挂在口上的“爱情”,其实最多只有这一份“情”的因素,而没
有“爱”的实质。而“爱”是属于“亲情”的;“亲情”则是一种超越于单纯的男
女关系的情感;“亲如姐妹”、“情同手足”表明它又有可能超越于“血缘关系”


余宏就此为自己和小岚的关系找到了一种看上去合情合理的“说法”。小岚作
为自己人是不可替代的。可是余宏对小岚的情感又不同于对儿子的感情,并不具有
排他性。这听起来似乎有些荒诞,但还能找到什么别的说法呢?

这儿的荒诞在于:按照这样的说法,那么余宏和小岚之间的“男女之情”还剩
多少?如果说仍很强烈,就不会有这样的说法;如果说比较淡漠,这样的说法又是
基于什么成立的呢?所说的“亲情”是一种装饰,还是果然铭心刻骨?如果只是装
饰,怎么会有“不可替代”的说法?如果铭心刻骨,这种深邃的感情又是如何产生
的呢?也许余宏试图在各种关系之间找到一种平衡和对应,终究是徒劳的。

况且还剩下一个问题:余宏是不是一个性欲旺盛之人?如果说是,他自已知道,
这不符合他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如果说不是,他又为什么总是频繁地要求和小
岚做爱,显得情绪亢奋、乐此不疲?是小岚的身体具有如此持久不衰的魅力和性感,
还是余宏自己的生活方式(简单、平静、刻板、沉闷而又富有想象)造成了这种状
态?这样的问题是否暗示余宏存在“性的压抑和苦闷”?是否暗示余宏和小岚的做
爱具有“象征的意味”?是对生活阙如(这并不是小岚的过错)的泄愤,还是对现
实之外的景象的寻求,甚至是对这种寻求本身的了结?——可是这么说,是否有些
牵强附会呢?

某人曾在一篇题为《你和我跳过一次舞》的小说中对这种状况作了闪烁其辞的
描述。征得某人同意,转引如下:(标题略)晚饭后,我坐在电视机前,电话铃响
了。小圆去接电话。我问个圆谁打来的。小圆回答,是乔英,说要过来坐一会儿。

我问:“她怎么会想到过来坐一会儿?”

小回答:“不知道呀,她说她先生上夜班去了,一个人在家里很无聊。”

我说:“她无聊,也不能浪费别人的时间吧。”

小圆走到我面前,笑嘻嘻地看着我的脸,说:“你不要笑。你不是对她印象很
不错吗?你不是说她气质很好,人又苗条又丰满,非常性感?”

我说:“这是两回事。”

小圆说:“可能她是想来和你聊聊吧?我们在单位里天天见面,她来找我做什
么呢?”

我问:“她干吗要来和我聊?我和她又不熟?”

小圆说:“你们不是跳过舞吗?”

我说:“我算什么,我都忘了。我觉得她长得有些像你,身材、体态、容貌,
都有些像,和她跳舞,就像和你跳舞似的。”

小圆道:“那你和我跳舞,不也像和她跳舞吗?”

我笑,说:“这是不一样的,”

小圆仍说:“这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拍了拍小圆的腿,不再说什么。小圆离开了房间。

门铃响时,我喊小圆。起身去开门,她已经站在门口,微笑地看着我。未及我
说什么,她问我:“可以进来吗?”

我答:“请进来。”

她进来,朝房间里张望,问:“小圆呢?”

我说:“她不在家,出去了。”

她显得有些意外,问:“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我答:“她没说,估计不会早。”

她踌躇了片刻,说:“那我以后再来。”

我挽留她,道:“既然来了,就坐一会儿,喝杯咖啡,可以吗?”

她说:“好吧。”

她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她穿着一条淡绿色的牛仔裤和一件粉红色的衬衫,
头发未束起,散在脸颊两边。她挺直着腰,坐姿十分端正,两手放在膝上,胸部显
得很醒目。我给她冲了一杯咖啡,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我自己喝茶,在她对面坐
下。

我指了指她那一身简洁而又妩媚的衣着,说:“小圆也有你这样的衣服。”

她说:“是吗?我好像没见她穿过。”

我说:“她刚才就是这样打扮的。”

她显得有些惊讶,说:“这真是太巧了。”

我说:“有一句话不知可不可以说?”

她答:“说吧,什么话?”

我说:“我和你虽不熟,但你此刻坐在这儿,我对你有一种很温情的感觉。你
感觉到没有?”

她笑,问:“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说:“可能我把你当做小圆了,又把你当做……”她又笑,问:“这是什么
意思呢?你的想象太丰富了。”

我说:“我也觉得自己的想象太丰富了。不过,如果缺乏想象,人之间的关系
就会显得很平常,也很拘谨;如果想象丰富,就会完全不一样。你说是吗?乔英?”

她答:“你别叫我乔英。”

我说:“我还是叫你乔英吧。”

她脸红艳艳地说:“随你便。”

她把咖啡喝完了。

我问她:“你记得吗,你和我跳过一次舞?”

她答:“记得。”

我说:“你舞跳得很好,姿势优美,步态轻盈,像一朵云彩。和你跳舞特别富
有情调,给我印象很深。”

她答:“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我说:“其实我不太会跳舞,可是和你跳舞时却不由自主地自我感觉良好,那
是你的动作、姿态、神情给我的一种奇妙的感觉。和你跳舞时我觉得你的身体非常
柔软、甚至有些空幻,若隐若现,我的身体便也融化在了你的这种体感里了,融化
在了音乐和舞态里了。这样的情景至今栩栩如生,历历在目。”

她答:“你说得这么动听,干吗呢?”

我说:“你千万不要怀疑我的真诚,我并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她望着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是不是想再邀请我去跳舞?”

我答:“我是这么想的。”

她问:“这算是你的邀请吗?”

我答:“当然,算是。”

我们就欣然决定去跳舞。起身离开家,来到街上。

那个舞厅有个俗号,为“情侣舞厅”,里面只播舒缓柔情的曲子,灯光也格外
幽暗,侧重于玫瑰色。舞厅很大,由一个正厅、几个侧厅构成,显得有些诡秘奇谲
。我们在跳慢四步舞时,我俯脸瞥了一眼她的高耸饱满的胸脯,她的两边的乳峰和
我的身体若即若离;她的腹部也和我的腹部若即若离,脸侧在一边。

我问她:“这儿情调怎么样?”

她答:“还可以。”

我说:“好像全城的恋人都来了。”

她笑,不答。

我朝周围瞟了一眼,说:“你注意到没有,我们在这儿好像有些不合时宜?我
们是不是也靠紧些?”

我话音未落,身边有一对舞伴把我们撞了一下。

她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或者有些发愣,不响。

我问:“你听见我的话没有?我们也像别的舞伴那样靠紧些,可以吗?”

她这才答道:“我们不是已经靠得很紧了?”

她虽没表示什么,但她的身体和步子都很松弛。我就勾着她的腰让她靠上来些;
我自己的身体也迎上去些。她的胸脯和腹部就贴在我身上了。她胸脯中间的那一片
天空使我有一种坠落的感觉,感到晕眩和窒闷。我把脸俯下去埋在她的腮边,她的
头发夹在我们腮间,有些清凉和芳香。她不动,也没有说话。我把嘴侧过去些,将
她的发丝移开。她好像笑了一下。她的笑意从她的胸间浮起,弥漫到她的肩膀和脸
颊。我悄声问她:“你笑什么?”

她答:“没笑什么。”

我仍问:“你笑什么?告诉我吧。”

她答:“是没笑什么,我只是觉得有点儿痒。”

这回轮到我暗笑了一下,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的?”

她把脸移开了些,魔术般的发丝又落在我脸上。她将披着头发的腮在我脸上轻
轻摩挲了几下,问:“难道你不觉得痒吗?”

我说:“我不觉得痒。”

她说:“可能你这方面的感觉比较迟钝。”

我说:“并不是感觉迟钝,这是心境的缘故。在这样的时刻,如果我觉得痒,
就说明我的心还不纯,还没有完全沉醉在这样的情景里,还没有到境界。”

她不响,手忽然伸下去在我的腰间摸了摸。我仍没有反应。

她笑,问:“那你现在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你的感觉是什么呢?”

我嘴凑在她的耳边答道:“我现在到了这样的一种境界:既在这个环境里,又
超越了它;周围仿佛是一片虚空,只有你和我在一起。你仿佛也并不存在;作为一
种实体,我自己也仿佛并不存在。我们的存在,以一种默契的、互相融会的体感呈
现了出来。在你的体态里,我最强烈地感觉到一片天空,或者是一汪水波,我像云
彩似地飘浮在里面,无限膨胀,又无限空幻,非常想抓住点儿什么。”

她问:“你想抓住什么呢?”

我没听清似的,反问她:“什么?”

她再问:“你想抓住什么呢?”

我一只手从她身后伸起,答:“我很想把手放在这儿,你会介意吗?”

她答:“这是不可以的。”

她这么说,但并没有把我的手挪开,只是将自己的手臂放下些,遮住了我的那
只手,有些把它夹在腋下。

我说:“我这样有一种踏实的、稳定的感觉,在你的天空里飞翔起来了;在你
的水波里,我像一条鱼儿来去自如。”

她说:“你不要把你的手描绘得这么诗情画意,好像你还是一个纯情少年,第
一次抚摸女人的乳房。”

我说:“我感觉到我真的是第一次抚摸女人的乳房。你的乳房给了我一种非常
新奇的印象,那是我无法描绘的一种印象。它们是那么饱满、丰腴、温软,高高地
耸起,如脂如膏。无怪乎它们的中间会给我天空般的空旷和晕眩的感觉。”

她问:“你是第一次抚摸我的乳房?”

我答:“当然。”

她问:“你喜欢它们吗?”

我答:“当然。”

她问:“告诉我,你以前想过它们没有?”

我答:“当然想过。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你是一个非常性感的女人,你
的胸脯不仅饱满,而且特别美丽,特别富有表现力。以后我每次见到你,虽然不看
你,但我的意识都被你的胸脯吸引了,无论你穿什么衣服,我都觉得你的乳房非常
显眼,它们含苞欲放,活灵活现,我都忍不住想抚摸它们,让它们从衣服里面显露
出来。

我觉得它们肯定是非常白皙的、壮大的,散发着暖融融的乳香味儿,乳头又圆
又红。”

她问:“可是,你怎么知道你现在是不是在想象中呢?”

我说:“如果是在想象中,环境应该更遂人意:灯光应该更暗些,音乐也应该
更加轻柔一些。”

她说:“灯光现在不是已经很暗了吗?”

我这才注意到周围几乎已经漆黑一片,只有乐队那儿还有一些儿若隐若现的光
亮。音乐也显得温软轻柔,如诗如画,如泣如诉,无始无终似的。

我问她:“灯什么时候熄灭的?”

她答:“我也没注意。”

我问:“我们现在是在哪儿呢?”

她答:“是在……(你的想象中吧)?”

我说:“我可以问你,我能把手伸进去吗?”

她答:“你自己去想吧。”

我就问:“可以吗?”

她答:“你自己去想。”

我说:“你抓住了我的手臂。”

她并没有把我的手拉开,只是五指用力地掐住它,似乎她忽然受了刺激,非常
激动和紧张,身体绷紧了。过了一会儿她才渐渐恢复了松弛和柔软。她的背显得非
常光滑,细弱而又丰腴,软窝窝的,柔若无骨,任我勾住她的腰肢,把她的身体向
后仰去。她的乳房出来了,在黑暗中发出一层月晕般的朦胧、晶莹的光泽,依稀可
见,像一颗满月似的。

我笑了一下,说:“你的乳房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

她问:“想象中的是什么意思?”

我答:“是一种状态。”

她问:“现在是什么呢?”

我答:“也是一种状态。”

她笑了一下,不再问我什么。

我就埋下脸去。它在我的口里显得很大,胀鼓鼓的,似乎有些颤抖。

她说:“灯亮了。”

我说:“不会的。”

她说:“有人看见我们了。”

我说:“不会的。”

她顿了片刻,说:“你不会把今晚的故事搞糟吧。”

我说:“不会的。”

她说:“我们离开这儿吧。”

我问:“到哪儿去呢?”

她说:“我们回家去。”

我欣然说:“好吧,我们回家去。这儿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我们就离开那儿,一起回家去。

到了家,脱下衣服,我在音响里放了一盘舞曲带子。当音乐响起时,我们继续
互相拥抱跳舞。我们没有开灯;窗帘敞着,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对面的房子及晴朗的
夜空,星星和月亮。月色如雾,弥漫在房中,我们的皮肤如沐浴在水汽中似的,晶
莹润泽。我的皮肤黝黑,她的皮肤格外白润如脂。我两手勾在她的腋下,把她抱了
起来。

夜深了,轻盈的舞曲像月光那样在星空里流淌,夜显得那么宁静和幽邃,我们
俩都有些飘浮起来,恍若隔世似的。她抬起脸看我。

她问:“你跳过这样的舞吗?”

我答:“没有。”

她问:“你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的?”

我答:“第一次和你跳舞的时候。”

她顿了片刻,又问:“你想和我做爱吗?”

我答:“当然。”

她仍问:“你什么时候……?”

我答:“第一次和你跳舞的时候。”

她问:“你和我做爱过没有?”

我答:“没有。”

她问:“到底有没有?你告诉我。”

我答:“没有。”

她问:“现在呢?”

我答:“没有。”

我两手托住她的臀部,探头过去。她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把腿抬起,勾住我的
腰,坐在我手上。她问:“现在呢?”

我答:“没有。”

这时我们俩都听见了门铃声,一时都愣住了。

我说:“是乔英。”

她问:“谁?”

我说:“是……(小圆)?”

她问:“谁?”

我默然片刻,问:“要去开门吗?”

她好像没有听见,不响。她好像也并没有听见门铃声。门铃响了一会儿,不响
了。我抱着她到床边,把她放倒在床上。她的身体化作了水似的;她的乳房、腹部、
大腿,都化作了不同形状的水涡似的。我伏在她身上,沉在她的水涡里拼命地、也
无奈地打转,直到她叫了起来。

她说:“你做什么?”

我不动,答:“做爱。”

她问:“几点了?”

我摸到床头灯拉亮了,看了一眼表。我也看了看她的脸。灯光下她的脸显得昏
昏沉沉,苍白憔悴。她眯缝着眼睛,说:“把灯关了,睡觉吧。”

我说:“我把它结束了吧。”

她说:“你已经结束了,睡觉吧。”

我仍说:“我把它结束了吧。”

她睁开惺松的睡眼看了看我,给我一个困倦的、妩媚的笑容,没有表示什么。

我问:“你刚才……”

我没有说下去。她也没有反应,眼睛又闭上了,脸歪在一边。我一时不知道是
把它结束了呢,还是不要。



余宏的另一次约会是在一两个月之后。因为余宏忙于工作,这段时间在他的感
觉上过得很快。在这一两个月里,余宏几次半真半假地对小岚说,他想请王芳跳一
次舞,还上次王芳请他跳舞所欠的人情。小岚也半真半假地回答他。在这一两个月
里,小岚也去跳过一两次舞,是和她单位里的一位女同事一起去的。那位女同事可
以说是个舞迷,不过由于各方面小岚了解不周的原因(小岚如是说),她似乎并没
有固定的舞伴,常邀自己的女同事一起去。小岚也受她邀请过几次。在趣味上小岚
是爱去舞厅的,不过舞厅的现状又常令她失望,和她的趣味不甚吻合。小岚否定舞
厅里邀请她跳过舞的男人有令她满意的(具有“绅士风度”),他们不是形象欠佳,
就是举止粗俗、谈吐可笑,或者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儿。有的男人上述三者兼而
有之。不少男人和她跳舞时总想往她身上靠。她用左臂抵住他们,他们就会不悦地
说,你不要这么紧张,放松些。小岚直截了当地回敬他们,你退后些。他们会厚颜
无耻地说,靠得近些感情好,否则像陌生人。小岚嗤之以鼻:笑话,我们本来就是
陌生人。有的男人甚至想和她跳贴面舞。由于她的不合作态度,她每回去舞厅邀请
她的人总是不多,她坐冷板凳也觉得没趣。和她不同,她的那位名叫曹欣欣的同事
和舞厅的气氛十分相融,跟每一个邀请她跳舞的男人都像相处很熟,显得“感情好”
。可是即便如此,舞厅的诱惑对小岚依旧存在。小岚还想在舞厅里寻找什么呢?是
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如小岚语)风度翩翩的高贵绅士?小岚说,什么呀,我不过是
想去活动活动。

有一天午饭后,余宏和小岚一起睡午觉。由于平时他们俩的作息时间不一致,
他们常在午后的这段时间里做爱。那天他们俩也做了这件事情,之后睡了一会儿,
小岚去上班,余宏也起床。那个阳光明媚的温暖的下午他们俩心情都不错。由于他
们的住房在那个住宅区的最前面,他们午睡时没有拉上窗帘,阳光直接透过窗户照
在他们床上。他们俩都习惯于这样拥有天空和阳光的睡眠,他们做爱时身体沐浴在
白晃晃的阳光下,会有一种不同于一般(黑暗)的感觉。

余宏不由自主地又对小岚说,今天晚上他想去跳舞。

小岚说,随你,我不管。

余宏说,我要征得你的同意。你同意吗?

小岚说,关我什么事,你去好了。

余宏说,你没有生气吧。我想她请我跳过舞,我也应该请她一次,礼尚往来。

小岚问:“她”是谁?

余宏脸红耳热地说,你不要嘲我了。

傍晚小岚下班回来,余宏告诉她已经打过电话了,晚上去。看不出小岚是真是
假,她惊讶地说,你真的要去埃余宏说,是真的,下午不是和你说过了。吃晚饭时
他们没谈这件事。饭后余宏洗了碗,换下衣服,准备去了。上幼儿园大班的儿子忽
然在一边大声问,爸爸,你要去哪儿?未及余宏哄他,小岚说,你看爸爸打扮得这
么漂亮,要去哪儿呢?儿子说,肯定是去跳舞,我也要去。余宏在儿子脑袋上拍了
一下,说,别上妈妈的当,爸爸不是去跳舞,是去一个朋友家谈点儿事;就算爸爸
是去跳舞,你小孩子也不能去。儿子说,我就是要去。说着儿子就跑到鞋柜那儿去
取鞋。这时余宏在换鞋,对小岚说,别开玩笑了,快拉住他。小岚只作没听见,继
续怂恿儿子说,跟他去。儿子找到了他的鞋,有些兴奋地对小岚说,妈妈,我们一
起去。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换鞋。余宏换了鞋,直起腰用鞋尖朝儿子屁股杵了一下,
对小岚说,你这是干什么?犯什么病啊?小岚仍装作听不见,对儿子说,好的,我
们一起跟他去。红扑扑的脸上挂着笑容,也去鞋柜那儿取鞋。余宏说,好吧,你们
跟我一起去吧。就出门下楼去了。

余宏也许心里明白小岚是不会带儿子跟他去的,但他还是心慌意乱地走得很快,
一溜烟似地在街道昏暗的拐角处消失了。余宏走得那么快,即使小岚和儿子想跟他
去也不可能跟得上,但在另一个拐角处他还是又心怀鬼胎地回头看了一眼。

余宏这才放慢脚步,看了一下表,朝汽车站那儿的一个公用电话房走去。

在电话房门口,余宏似乎踌躇了一下。

电话房里的几部电话都有人在用。轮到余宏时,他显得有些紧张。

打完电话,余宏回到街上,站在电话房旁边的一棵梧桐树下。

过了大约十五分钟左右,有一个穿风衣(夜里看不出颜色)的女人来到他面前
。他们互相打了招呼。

王芳说:“等了很久了吧。”

余宏回答:“没有,你来得很快——给你打电话不要紧吧?”

王芳说:“不要紧。”

余宏说:“我今天晚上感到特别无聊,就想约你出来一起走走。

但愿你不是勉强出来的。”

王芳说:“哪儿的话。我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你会打电话给我,不过我很高兴。”

余宏瞟了一眼旁边的街道,问:“我们往哪儿走呢?”

王芳说:“随便的。”

余宏说:“待在家里,老想出来走走;出来了,又觉得没有一条街道清静。本
来有一条街道很好,又宽又干净,最近也被菜贩子糟蹋了。”

王芳也随着余宏的目光瞟了一眼旁边的街道,说:“你有没有兴趣到我家去坐
一会儿?”

余宏说:“方便吗?”

王芳说:“很方便的,家里就我一个人。”

余宏笑道:“你刚才在电话里怎么不说?”

王芳回答:“刚才是你邀请我,我接受了你的邀请;现在是我邀请你。”

他们到了她家。王芳脱下风衣(现在可以看出是墨绿色的),余宏也脱下外套,
一起挂在门边的衣帽架上。王芳请余宏到房里去坐。她家是中套,两房一厅。但厅
比较小,只摆一张小餐桌和几只圆凳,沙发在房间里。

房间里醒目的是连成一片的窗帘、床罩和枕套,同样的蓝底粉红色的大玫瑰花
图案。沙发在窗下。

王芳倒了两杯茶水,取了些零食过来,搁在两只沙发中间的茶几上。

王芳先说话:我告诉你一件事,我真实并不是姓我现在这个姓。我也姓余,和
你是同姓——你没有想到吧?

王芳人坐得端正(正襟危坐),神情和语调都显得郑重其事,不同寻常。

余宏一面呷着茶水,一面问,你现在姓什么?不是姓余吗?

王芳问,你不知道我现在姓什么?

你现在不是姓余?余宏还是那么说。

王芳说,你和我开玩笑。

王芳似乎觉得十分可笑,笑了起来,说下去,我是小时候被自己的亲生父母送
人的。我父母共生了十个子女,从第五个起都送了人,我是第六个。我先是被送到
一家姓刘的人家,后来那家人家又把我送了人。我到我后来的养父家时大概是五六
岁,那时起我才算安定下来,在我养父家一直长到成年。

王芳停下,问余宏,我对你讲我自己的事情,你不会嫌烦吧?

余宏说,怎么会呢?

王芳一笑:可能是因为在我自己家里,我很想对你讲讲我自己的事情……她往
下说,我养父自己没有孩子,待我还好。实际上我养父没有结过婚。他是码头上的
搬运工人,苏北人,没有读过书。由于长年累月露天作业,我养父模样也比较显老,
皮肤被太阳晒得乌黑。

不过我养父身体很壮,人长得高大,我小时候觉得他力大无比。我被我养父收
养时,他大概35岁。是35岁。我和我养父一起生活了十年。我小时候虽然经历了这
些事情,但我天性还是比较活泼。不过我也很听话,所以在那十年里我养父几乎没
有打过我。他脾气其实是不好的。我养父不喜欢说话,也不会说话,他喜欢干活儿、
睡觉,不抽烟、不喝酒。我们家当时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那个院子里有七八户人家,
我们家只有一间房,另外在那间房旁边我养父自己砌了一个四五平方米的小间,里
面摆一张小床。读小学时我睡在那儿,读中学后我养父让我住大间,他自己搬进了
那个小间。我养父平时对我学校的事从来不闻不问。不过我那时读书很认真,成绩
不错,如果像现在这样有高考的话,我肯定也能考上大学的。

在我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里,我养父搬出了家,住到码头上去了。事情是由我
引起的。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我们班的一个男生悄悄地跟踪我,到了我家。那一阵
子那个男生一直在向我献殷勤。我之所以感到他在向我献殷勤,是因为他平时在学
校里总是偷偷地看我,我注意到他时,他就向我微笑。有一次下乡学农,摘棉花,
他正巧排在我旁边的一垄,他故意经常手伸到我这一垄来帮我搞棉花。那天下午,
他本来是想叫我放学后跟他到他家去的。我没去。

我没想到他会跟在我后面,一直跟到我家。他说要对我说几句话。

他胆子很大,有些异想天开。我想不让他进来。但当时他的做法确实有些感动
我,而且他站在门外不走,我也怕被邻居看见。结果我还是让他进来了。说实话,
我当时也有些好奇和虚荣。他进来后,我就等他说话,可是他又好像不想说什么了,
两手插在裤袋里,在我家里走来走去,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
的。我站在那里也说不出话来,满脸通红地看着他。就在这时,我养父忽然意外地
回来了。平时这个时候我养父还在码头上干活儿,总要到五点钟才能回家,那天却
神差鬼使地提早回来了。他开门后看见了我们。当时我们俩都站着,也许在我养父
看来,我们是听见他回家的声音后站起来的,也许我养父还认为那个男生想躲起来,
但来不及了(老实说也没地方可躲)。我养父那么看我们是有道理的,我们俩的样
子肯定都显得很怪;我们还没有说上一句话,本来就很尴尬,我养父的突然出现只
会使我们更加慌乱,局促不安、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怎么应付这样的局面。特别
是当我养父沉着脸叱问一句:“你们在做什么?”这时候我差不多感觉到我们真的
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非常羞耻。那个男生这时候不声不响地溜了出去。

这就更加深了我养父对我们的猜疑。那个男生离开后,我养父走到我面前挥手
就打了我一记耳光。我养父以前几乎从没有打过我,我猝不及防,他用的力气又大,
我一下就跌倒在地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养父又上来踢了我几脚。我还从来没
有像这样亲身领教过我养父的力量,我被踢得在地上打滚,滚到床底下。然后我养
父让我从床底下爬出来,站在他面前,他抓住我的一只胳膊,问我,他怎么会到这
儿来的?我委屈得哭了起来。我养父喝道,不许哭。我尽力抑制住抽泣,回答我养
父,不是我叫他来的,是他自己硬跟来的,说要对我说几句话。我养父问,他对你
说什么了?我回答,他刚进来,还没说。我养父问,你们做什么坏事了?我说,没
有。这个问题我养父又连续问了我几遍,一面把我的手臂捏得很痛。我忍不住又哭
出了声,回答,没有。我养父吼道,不许哭。虽然我那时已经长得像我现在这么高,
也差不多有我现在这么重,但我养父居然一下子就把我抓了起来,扔在床上。

第二天,我养父打了一个大包裹,搬到码头上去住了。那以后直到我毕业参加
工作,他没有回来过,和我的养父女关系明存实亡。我参加工作后,也搬出了那个
家,住在单位宿舍里……余宏不解,问:“你养父为什么要搬到码头上去住?为了
那件捕风捉影的事?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至于吗?——那天晚上是不是还发生了
什么别的事?”

王芳迟疑了一下,答:“是的。”

余宏要求王芳说下去。

王芳低下头,垂下眼帘,两腮酡红,欲言又止,好像过了很长时间才迟迟疑疑
说道:“那天晚上,确实发生了一件我一辈子都难以启齿的事情……你可能猜想到
了,不过,也许并不完全像你想象的那样……我养父打了我后,我忍着羞耻、委屈
和身上的疼痛,做了晚饭。我自己没吃,就躺下了。我在被窝里痛哭了一场,用枕
头捂住嘴。我也不知道我养父吃饭了没有,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惊醒过来,感觉到身边有一个人。当时我非常害怕。夜好像
已经很深,房间里漆黑一团。我显然是被那个人弄醒的。

我明白那个人是我养父。我的身体好像失去了知觉,无法动弹,也不敢动弹。
我养父从不和我睡在一张床上。我小时候也是他睡大床,我睡小床。何况那天晚上
我养父不仅和我睡在一张床上,还和我盖一条被子。在那骇人的一刻,我好像怕被
我养父发现醒了似的,马上又闭上眼睛。可是我养父已经觉察到我醒了,在我耳边
说了一句什么。我养父的声音依然粗重,但已经不再像刚才那么恶狠狠的。也许我
被那个声音打动了,没有注意它的意义。我养父的手也动了一下,我这时才感觉到
我养父的手不仅裹着我的身体,而且两只巨大的手掌伸在我的衬衫里面,直接贴在
我的皮肤上。”

王芳停了一下,好像有些难受,或者是在斟词酌句似的,然后再往下说:“我
无法描绘当时的具体情况,我的记忆被两件事情纠缠了。一件事情是我养父断断续
续对我说的一些话。那些话的大意是:他当初收养我是打算等我长大后给他当老婆
的;他收养我后,并不是没有机会结婚,但他不愿意;他也知道他那么想是不行的,
但没有办法,他从一开始就是那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养父对我说这些话时脑子是否
清醒。第二件事情是我养父在我睡着时就已经把我衣服的扣子都解开了,他后来把
我衣服脱下,把被子掀开,跪在我旁边,借着窗户上幽暗的月光看我……然后我养
父下了床,回到他自己的小间。有一段时间,虽然我养父已经离开了,我还是那样
躺在床上,裸着身体,不敢动一动。”

第二天我养父就搬到码头上去了。王芳说。

事实上我虽然没再见我养父回来过,但我知道他每个月都回来一次,把给我的
生活费压在我的枕头底下。

我高中毕业前听说了我养父的两件事。一件事是我养父不再当装卸工了,领导
上照顾他的身体,让他到码头门房间去看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养父的身体很好
。其实已经有一个时期我养父经常感到腹胀、腹痛,浑身乏力,头昏眼花。他那天
下午就是提早回家休息的。第二件事情更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简直无法想象。这件
事情是码头上的某个领导来通知我的,他告诉我说,我养父已经被“隔离”起来,
监督劳动,罪名是“现行反革命”。我养父祖上三代都是码头工人,“苦大仇深”,
这怎么可能呢?后来我才了解到原来是我养父用一张毛主席宝像包了一双鞋。我养
父这么做肯定是无意的,但在当时他的这种行为马上就被“上纲上线”,定性为
“现行反革命”,刚刚给他的照顾也被取消了,他又回到码头上去当装卸工。

因为他现在是“管制分子”,所以最苦最累的活儿都由他干,比以前更辛苦了


这件事也影响到了我的毕业分配。照理我作为我养父的独生女,可以得到一份
比较好的工作,一般可以进市属工厂。

我参加工作后不久,终于传来了我养父病倒不起的消息。由于得不到起码的治
疗,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我养父究竟是患了什么病死的。我猜想他可能是患了肝癌


我养父最后的日子我陪着他。

那些日子我心灰意冷……我从小自卑,习惯于独自一人面对空无一人的昏暗的
屋子。不过这种自卑的情绪有时被我活泼的天性掩盖了。但在那些日子里,我的性
格再也活泼不起来,自卑到了极点,甚至想我连一个会虐待我的“后妈”都没有。
我感到空虚,经常想到死。但死又显得那么困难和可怕,我也怕死。就是在这样的
情况下,我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和我现在的丈夫结婚了。

我们是别人介绍认识的。当初可以说我是高攀他,因为他是市属工厂的工人。
我可以给你看他那时候的照片(取照片给余宏看)。

皮肤比我还白,年轻时是算比较漂亮的。和他认识我始终是处在被动的状态,
有一种似真似假的感觉,直到和他结婚。他后来总说我变了,说他和我谈恋爱时我
是多么温柔、文静、含蓄,哪像现在这样。他总爱说那时候他对我的印象多么好,
所以他不嫌弃我穷,不嫌弃我死去的养父的政治问题,不顾他的家庭的反对,执意
和我结婚。

“哪想到你现在会反过来嫌弃我。”他总爱这么说。

“那是你瞎了眼睛。”哦就这么回答他……余宏见她停了下来,一时半会儿说
不下去的样子,就问:“你现在是不是嫌弃他呢?”

她没有回答,眼里淌出两道泪水,眼睛红了。她没去擦,只是稍稍把头侧向一
边,任泪水在脸颊上淌过。她的面容仍旧显得平和,但其中似乎有一种揪心的东西,
回答了余宏的问题,或者是对余宏的问话作出的一种更为剧烈的反应。

这样的场面伤感得令人困惑。余宏不知道说什么,怎么做,局促不安。但他的
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梦游似地将搁在茶几上的一块毛巾(她取来请余宏擦手的)递
给她。那只手仿佛想到她会不接似的,只是若即若离地碰了一下她的肩膀,又捏着
毛巾伸到她脸颊上去轻轻抹了抹。

两道泪水被抹去了。她好像没有感觉到,可是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她依然向
另一边侧着脸,任泪水淌过脸颊,也任余宏替她抹脸。因为他们是分别坐两只单人
沙发,中间隔着茶几,余宏不由自主地欠起身,站了起来。她对余宏的关怀作出了
反应,抬头看了余宏一眼,握住了余宏的那只手。余宏弯下腰,一边和她相握,一
边搂住她的背,轻声说:“我没有想到你经历过这样的苦难。”

她的泪水仍在涌出,也沾湿了余宏的脸颊。余宏情不自禁地做了一个动作,把
脸转过来些,以这个动作表示自己内心至深至烈的感动,表示对她的宽慰和体贴;
也像是要用这个动作去吮她脸上的泪水似的。

余宏弯腰站了一会儿,想起手里的那块毛巾,再次伸过去给她抹脸,也在自己
的脸上擦了擦。他们的脸部都显得湿亮、润红。泪水还在她的脸上流淌,甚至她的
喉咙里发出一些嘈杂的呜咽声,双肩也在哆嗦。余宏放下了毛巾,两手伸到她的腋
下,像是要把她扶起来。她的身体显得软绵绵的。也许那晚她没有时间像习惯的那
样把头发髻起来,那些长发飘飘扬扬地垂在脑后。余宏重复了他刚才的动作,但是
他没有再去吮她腮帮子上的泪珠,而是把湿热的嘴唇移到她的口边。

也许他们俩都没有想到他们就这样接吻了,没有想到过一会儿他们俩会一起
(当然是在余宏的主动之下,他把她抱了起来)轻而易举地在床上躺下。她家的那
张大床就在他们身后。在床上,他们继续接吻和拥抱;而另一件与此相关的事情也
显得轻而易举地发生了:他们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了下来。当时正进入冬季,
他们每人身上都穿了不少衣服。他们像平时睡觉那样脱剩内衣,钻到被窝里。

在被窝里,余宏欲把手伸进她的内衣,但是她忽然紧紧捏住了余宏的手,使余
宏不能得逞;余宏退而求其次,想隔着内衣把手放在她圆圆隆起的胸脯上,也未能
如愿;余宏想把一条腿跨到她身上,也被她阻止了。她用手和眼神让余宏侧卧在她
旁边,和她面面相觑。

她已经不再流泪,但眼角仍留有泪渍。她的苍白的脸颊此时艳若桃子,眼神显
得认真而又飘忽、平静而又幽邃。

……

余宏问她:“你是不是想和我谈什么事?”

她不响,两眼不眨地看着他,点点头。

余宏问:“想和我谈什么呢?”

她让余宏猜,嘴边若隐若现地飘着一丝微笑。

余宏说:“我知道你想和我谈什么。”

那个笑容问:“什么?”

余宏说:“……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她显得很高兴,说:“讲吧,我是希望你给我讲点儿什么。是真实的还是虚构
的?”

余宏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是关于我的故事。”

“在我的感觉上,”余宏说,“这个故事已经发生很久了……那时候我刚结婚
不久。肯定已经结婚了。那年暑假,我和几个老师带一批学生去青岛参加夏令营活
动。别的我就不讲了。有一天下午,自由活动,部分人到海滩上去。我也随他们去
了。那天是个阴天,风大,气温比较低,海滩上不像平时那么热闹,没有多少人。
当时大家都在近处的沙滩上玩,脱了鞋,跑来跑去,疯闹,只有几个体质好的下水
去游泳。有一个名叫刘琴的女生独自一人跑到沙滩的里面去,那儿空无一人。黄澄
澄的平展的沙滩、蔚蓝的大海、远处灰蒙蒙的山脉把她的身体衬托得轻盈柔美。她
身穿红白相间的花裙,凉鞋拎在手里,一双白亮的光脚踩在细软的沙子里,在身后
留下一行歪歪斜斜的脚樱这个女生我没上过她课,平时和她毫无接触,直到那一刻
还没有和她说过话。我本来坐在沙滩上,沉浸在大海恢宏的气象里,心旷神恰,可
是那一刻我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朝那个女生的方向走过去。应该说,我欣赏她
的那种散漫的、自由自在的走路的姿态,欣赏她的舞蹈般的足迹所呈现的一派赏心
悦目的图景。那一刻,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而我感觉到的却并不是我和她关系里
应该有的那一份陌生和疏远,而是一种接近她的、也可以说是亲近她的情不自禁的
愿望。我径直朝她走过去,直到赶上了她。

她注意到我在朝她走过去后,几次停下脚步回头看我,面带笑容。

我走到她身后,她显得喜气洋洋地叫了我一声。我回身朝我来的方向指了一下,
对她说,我在那儿看你往这儿走,这儿本来空无一人,阴沉沉的,可是你越往这儿
走,这儿越显得明亮和生动起来了,我就不由自主地跟了过来。我没有打扰你吧?
她有些脸红地说,怎么会呢,老师?我感到很荣幸。我问,能和你一起走走吗?我
看你一个人在这儿十分悠闲、沉醉,像在梦里似的,可能你不乐意有人走在你旁边
。她说,不会的,我很愿意和老师一起散步,只怕老师不愿意。平时就是想和老师
散步也没有机会。轮到我说,不会的,我很愿意和你一起散步。我们像是在说一些
有趣的话题似的,相视而笑……“我们就一起往前走。

“一路上我们安安静静地说话,也安安静静地微笑。

“在那样空旷的、起伏着大海潮湿而又深远的呼吸的环境里,我们的声音就是
再响,也显得静悄悄的。

“我也脱了鞋,但不像她那样提在手里,而是把鞋尽力往前方扔去,然后走过
去。有时她走在我身后的脚印里;有时她绕到我前面去,让我走在她的脚印里。我
把她的那些脚印踩大了。有时我们倒着走。那些脚印看上去很有趣。海水漫上来,
把它们浸湿了。远处的脚印在渐渐地消失。

“我们不知不觉地走得很远,还在往沙滩尽头黑色的礁石走去;身后几乎已经
望不见人影。我们没有想到害怕和孤独,没有师生之间、也是男女之间单独相处
(何况是头一回)的沉重的困窘。我们不时地在沙滩上找到一些乳白色的小贝壳。
她显得对它们颇感兴趣。

“我们差不多走到了礁石那儿。她在那儿跑来跑去,找到了几颗鹅卵石,往海
水里扔。她的裙子在风中飘舞。有时她旋转身子,用一个通俗的比喻来说,她的裙
子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我对她说,把头发松开吧。这其实也是一个很俗的建议,
但她还是接受了我的建议。一阵风顿时把她的头发吹起,她弯下腰,头发披覆下去,
发梢拂在沙地上。

“她后来在前面的礁石那儿捡到了一根硬树枝,像是有人把它当拐杖带到这儿
来的。她跑动着,用那根树枝在海水边湿淋淋的沙地上划一些长长的线条。我跑过
去看,原来她在划我的名字。那两个字被她划得起码有两三间教室那么大。她划完
后,扔下硬树枝,跑得远些欣赏她的作品。我拾起那根硬树枝,也跑动着在那两个
字旁边划她的名字。我划完后,过去和她一起欣赏那四个字。

“后来我们往回走时,仍不时地回头看它们。我说,我们把它们留在那儿,好
像我们自己也没走似的。她回答,我也有同感。我说,不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她笑,
问我,在说什么呢?我说,它们说的肯定和我们不一样。她问,为什么?我说,因
为它们还留在那儿,我们已经走了。过了片刻,她还是很感兴趣地问我,它们在说
什么呢?我们不禁都站住,再次回头看它们,像是要倾听它们的交谈。这时一阵很
大的波浪涌上来,海水几乎把他们淹没了。海水退下去后,我说,现在身上都湿了
。她问,谁身上湿了?我说,它们。她又笑,说,是我们,不是‘它们’。

“我同意她的说法,低头看看身上的水。我问她冷吗?她说不冷。我问,想不
想下海去游泳?她说想。我告诉她,我已穿了游泳裤,问她穿游泳衣了没有?她说
她也穿了游泳衣,今天本来就是准备来游泳的。我们就决定下海游泳。我们跑到沙
滩上面去,把衣服脱在那儿,用干燥的沙子将它们压祝“海水很冷,我们必须不停
地划动,使自己暖和起来。我没有想到她很会游泳,姿势不错,速度也快。她变换
着蛙泳、仰泳和自由泳,和我并驾齐驱。

“在我们游泳期间,天气不知不觉地转好了,甚至出了太阳。我们游得尽兴后,
从海水里出来,想在沙滩上躺一会儿,晒晒太阳。我们跑到上面干燥的沙滩那儿。
由于浑身是水,身上一下粘满了沙子,直到太阳把它们晒干了,沙子才纷纷落去。
我们做了一些那几天看来的(以前在银幕上也见识过的)游戏,我把她埋起来,或
者她把我埋起来,或者我们互相掩埋,一直可以埋到只露出两只鼻孔。

后来我们又想出一个新花样,在沙滩上面掏了一个很大的坑,我们两人一起躺
在里面。

“那时候气候变得更好了,天空晴朗,阳光灿烂。虽然上面的沙子是干燥的,
但是掏到下面,沙子是潮湿的。我们躺在坑底,身上又温暖又凉爽。几乎看不见周
围的景象,只能面对像大海一样蔚蓝的天空。它有时显得很高远,无边无际,有时
又显得很临近,像海水一样流淌荡漾,把空气和我们都融化了。那种空旷虚幻的感
觉真是令人头晕目眩。我们都闭上眼睛,作深呼吸。

“我不禁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她笑了一下,不响。我按照一种流行的方式
又问,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渺孝孤独,她回答,有这种感觉。我感兴趣地问,如果现
在你一个人在这儿呢?她说,你不要吓唬我,我不敢这么想,这是不可能的。她这
么说时,说不出是她往我这儿缩了一下,还是我往她那儿靠过去了些。其实只是臂
膀和臂膀相碰。我们依然仰面而卧。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转过脸来看我,问,那
么你呢?我说,我也会很害怕的;可是两个人在一起,就一点儿害怕的感觉也没有,
虽然你只是一个柔弱无力的女孩子……“说到这儿我一条手臂伸过去,让她把脑袋
枕在上面。我们都向对方转过身去,互相拥抱。她的背心刚从潮湿的坑底翻过来,
凉丝丝的,还粘了不少沙子。我们互相抚摸,把沙子从背心上抹去。我俯在她耳边
轻声问,冷吗?她回答说不冷。

“她平时穿着衣服看上去偏瘦,我和她拥抱时感觉到她并不瘦,可能是骨架比
较校我把这个感觉告诉了她。她说,你怎么会觉得我瘦?我都觉得自己太胖了,需
要减肥。我说,减肥还远没有必要,我只是觉得你比看上去的要丰满些,尤其是你
的背心和腰肢,柔若无骨似的。她好奇地说,是吗?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我先是在她耳畔吻了一下,然后就和她接吻,在她裸露的背心和腰肢上抚摸
。她的被海水泡过、被沙子磨过、阳光晒过的皮肤在我粗糙的手底下依然柔嫩光滑
。她的嘴唇和舌头都很小,但也有一种特别的丰润饱满的感觉。她的身上粘了一些
沙子,尚未用清水冲洗过的皮肤和头发上也有一些沙土味儿,但是我从她的嘴唇和
舌头上、从对她的柔嫩丰润的身子的抚摸中,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洁净和清澈,
它像一汪温水似地在我心里洋溢,把我的心房涨大起来。

“我早就有些激动了。我一边和她接吻、拥抱,一边不由自主地想把她泳衣的
两根肩带拉下去。我的手指不时地摸住那两根肩带,又触电似地、无奈地移开。按
照通常的说法,这时候我的身体和脑子分别担任了两种不同的角色;其实无论是我
的身体还是脑子这时候都在向我提供互相矛盾的信息,既热烈、投入,不顾羞耻,
又冷漠、回避,不得不掩盖羞耻。这使我不知所措:是和她做爱,还是不这么做?
前者和后者都有简单充分的理由。前者的理由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后者的理
由是:她是学生,我是老师。

“在这样的时刻,也许我的手在不知所措的盲目的移动中快要把她的肩带拉下
去了,她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两只眼睛看着我。

她的脸上似笑非笑,若嗔未嗔;她的手也不知道是无意作出了一个条件反射,
还是存心要拉开我的手。这虽然使我害怕,但也给了我一种刺激和鼓动,我的那只
手不禁有意用了一点儿力,把一根肩带从她肩上拉到了她臂膀那儿。她几乎没有抵
制我,只是又瞪了我一眼。当时我非常恐惧她抵制我,以致丝毫没有想到她可能也
像我一样不知所措。其实肯定是这样的。我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与其说是对她的
宽慰,不如说是一种暗自庆幸,甚至是对她的感激。我让她仰卧,轻轻挪开了她抓
住我手腕的那只手,将它从泳衣肩带里抽了出来。她仍然睁眼看着我。我也睁眼看
她,想把她的另一条手臂也从肩带里套出来。可我没那么做,只是把泳衣的那一边
掀开了些。她这才闭上眼睛,脸绯红。她的乳房细白、小巧,由于结实,仰卧时依
然形状挺拔。我的手这时又有些不知所措,既想将她另一根肩带也拉下来,又想将
她裸露了出来的这只乳房遮掩好。顺其自然。她是学生。我不知道该倾听哪一种声
音。

“我没有准备的是,她这时忽然做了两件事:一,她自己把那根不怎么雅观地
挂在臂膀那儿的肩带拉了下来,富有弹性的泳衣上片往下缩,露出了另一只乳房;
二,她又睁开眼睛看着我,欲言又止,问我,你怎么不说话?

“我问,说什么呢?

“她反问我,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我有些莫名的紧张。

“她的布满红晕的脸颊在我面前亮得晃眼,双眸执著地盯着我看,显得非要我
回答不可。

“我说,你呢?想对我说什么?

“她说,是我先问你。

“我说,你不要这么……我并不要你说什么……“我想了一下,问,你是不是
认为这是很重要的?

“她点点头。

“我说,其实我也不是不想说什么,而是……拿你来讲,我知道你也不能给自
己的心情某种说法;或者与其说你想这么做,不如说你更想别人给他的态度一种说
法。当然,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回答你,我可以对你说,我这样,是因为……什么什
么的。可是我这样说的话,感觉和心境就全乱了……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她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说了一句,我知道你不会说的。

“其时我们的动作都有意无意地停下了。也许别人会说这是不可能的,但事实
是,在我们谈话时我不仅没去碰她,反而像是怕她着凉似的,或者像是要遮掩一种
令人难堪的景象似的,将她泳衣的上片拉了拉,盖在她胸上。我确实一直感到有些
隔膜和困窘。在我事后的回想中,我觉得她的反应也有一种我难以表达的‘冷静’
。但是她的状态和我的状态又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我说,我觉得现在发生的事情在我们的关系里是非常特殊的,所以也可以把
它看成是一篇虚构的故事。我指了指我刚才过来的方问,说,我们既不能把那儿的
故事带到这儿来,也不能把这儿的故事带到那儿去……我好像是患了失语症,无法
说清楚在那儿也许可以说清楚的事情。

“她看着我忽然眨了眨眼睛,说,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这祥的话,我很生气。
不过,你说得很聪明。你其实没有必要对我说这些话,你应该知道,女孩子是最不
喜欢听这种话的。

“我不解,也可以说是作不解状,问,我说了什么女孩子最不喜欢听的话?又
怎么说得聪明呢?

“她回答,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们一时无语……

“那一阵子我们学校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凶杀事件,死者是一年级的一个十
六岁的女生,凶手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事情发生在那个学期结束前夕的一个星期
六的晚上。那天夜里是那个副校长值班,他在半夜时分带着学生宿舍楼的钥匙摸到
了一间女生宿舍。因为是星期六的晚上,留宿的学生很少,那间宿舍里只有那个女
生一人。副校长事先了解这个情况,他把宿舍门打开后就开了灯,对被他惊醒的那
个女生和颜悦色地说,你躺着别动,我有几句话对你说。那个女牛睡意朦胧中可能
以为是同寝室的谁突然回来了,待她撩开蚊帐,才看清是学校的副校长。因为平时
晚上也常有值夜班的老师‘突袭’女生寝室检查作息情况,所以她并不感到十分惊
奇,只是尴尬地朝副校长笑了一下,放下蚊帐,重新躺回床里。

那时已进入夏季,那个女生身上穿得很少。副校长也不再把灯关上,就朝女生
走过去。在他对女生强奸时,他怕女生叫喊,把一只枕头捂在女生脸上。强奸完后,
女生看上去已经窒息而死。副校长去学校车库拎来一桶汽油,倒在女生身上和那间
寝室各处,用打火机点燃了,想焚尸灭迹。自己回到值班室睡觉。这场火很快就被
迅速赶来的消防队扑灭,除了那间寝室,也没有造成更严重的损失。那个女生被烧
成焦炭一般。起火的原因被查明后,有人认为是他杀,但也有人认为还不能排除自
杀的可能。由于现场所有的物品都被烧毁,这件事好像很难调查清楚。结果帮助警
察破案的是两封匿名信。原来那个副校长并不是第一次强奸女生,以前他也如法炮
制过多次,那些被他强奸过的女生由于恐惧和羞耻都忍气吞声不敢说出来。这次才
有两人写了匿名信,将警察调查的视线引向了这位谁也不可能怀疑的学校领导。等
到案情大白了,有一个细节让全校师生震惊:那个被害的女生应该是躺在床上的,
可是她的被烧成焦炭的尸体却是倒在寝室门边的水泥地上。这也就是说,她在着火
后曾经挣扎过,想离开寝室。这一事实意味着,那个副校长等于杀死了她两次。我
们去青岛参加夏令营活动时副校长已经被逮捕。新学期开学后不久,法院在我们学
校召开了公判大会,副校长被押到学校来,人看上去又苍白又虚胖,和以前西装革
履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被宣判死刑,立即执行。会场上死者所在班级的全体女生嚎陶大哭;其他班
级的许多女生也和她们一起哭,既是为了死者,也是感到恐惧。连一些男生也陪她
们掉泪……“那天我们在沙滩上不知不觉地谈起这事。我相信不是我提起的。她好
像问了我一些问题,其中有一个是问我会不会这么做?我当时不理解她的意思,反
问她,怎么做?她告诉了我。因为存在谈话的前提,我就又问她,像蔡家福(那个
副校长的名字)那样采用暴力和凶杀的手段?我想她不是这样的意思,但是她却问,
你会吗?我说,当然不会。她感兴趣地问,如果是在正常的情况下,你会吗?我仍
然不加思索地回答,不会。她问,为什么?我慷慨地说,我应该对人家负责,不能
害了人家。她问,什么叫对人家负责呢?她的眼睛盯着我看。我不回答。她却忽然
显得很激动似地对我说,我喜欢你这么说。

“虽然这时她裸着上身躺在沙滩上,只要将她的泳衣轻轻往下一拉,她就全裸
了,我也只穿着一条泳裤,四周空无一人,阳光明媚,涛声缠绵,我的一只手甚至
放在她一侧的胸脯上,但是,我和她的故事好像要结束了,至少该告一个段落了……
“那个下午,我的身体受到了极大的折磨,它在兴奋和抑制之间不停地摇摆,到那
时已经显得精疲力竭、无可奈何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感觉到身体像退潮似地沿着沙滩滑了下去。也许过一会儿
它还是会涨大起来,但是我没有信心了。我俯过脸去在她的乳房上吻了一下,替她
将泳衣的肩带重新套回肩上。我说,我们过去吧,他们可能要找我们了。她表示同
意。我们就一起起身,拍掉身上的沙子,穿上衣服。

“……我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终于和它告别,往回去。

“可是走了片刻,她又不死心地问我,你说,他们现在在说什么呢?

“我回答,不知道。不过,他们说的肯定和我们现在说的不一样。

“她又想转身。我勾住她的肩膀。她笑,说,你不应该勾住我的肩膀。她又回
头,想要跑过去似的。一阵很大的波浪涌上来。海水退下去后,我说,现在身上湿
了。她问,谁身上湿了?我说,他们。她又笑,说,是我们,不是‘他们’。我不
由得低头看‘我们’身上,确实被海浪打湿了。我们朝那儿深深望了最后一眼,终
于离去……”余宏说得有点儿自言自语。也许他只是说了一点儿……;也许余宏甚
至睡着了一会儿(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虽然他有时合上眼睛)。

余宏现在迟疑地、恍惚地问她:“我们做什么呢?这么躺一会儿?讨论一些事
情?还是做什么?”

她说:“我们不是已经讨论了一些事情吗?”

余宏问:“躺一会儿?”

她点点头。

余宏问:“是不是觉得没有情绪了?”

她说:“有点儿。”

余宏问:“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

余宏表示:“可以重新开始。”

轮到她问:“为什么?”

余宏说:“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互相增进了了解,难道反而不能继续下去了?……
我们还想找到什么样的情绪和感觉、找到什么样的状态呢?”

她不回答。

余宏说:“是不是我们之间的关系还不够完美?……老实说,你知道我想要什
么,我想和你肌肤相亲;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也许对你来说,听我说一些铭心刻
骨的话比和我肌肤相亲更为重要,而对我来说,则相反。也许女人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如男人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呢?为什么我不能对你
说一些那样的话——即使哄哄你也不行——可还是想要和你肌肤相亲?是不是因为
我不爱你?——你肯定是这么想的。可是你是不是爱我呢?你是因为爱我才希望听
到我同样的表白,还是因为不爱才心怀好奇,想听我能不能对你那么说?你是怀疑
爱情还是渴望爱情?如果爱情不存在,或者高不可攀,我们之间是不是还有其他基
础呢?如果我们放弃对爱情的猜疑和期待,我们的关系会显得很庸俗吗?男女交往
应该是单纯愉快的,还是应该像生活中普遍存在的那样折磨人?”

她一直不说话,这时忽然一笑,说:“我知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余宏有些怔愣地问。

她说:“你自己心里有数。你不过是为自己不爱我、又要和我做爱辩护,你不
过是替自己的情欲做文章。”

余宏说:“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她说:“我没有误解你的意思。你不能说爱我吧?”

余宏不响。

她又问:“你不能说不想和我做爱吧?”

余宏不响。

她说:“我没有误解你的意思。”

余宏说:“你误解了。”

她说:“你可以对我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的,不会感到太失望。否则我也不
会这样……”她一只手反到背后去解胸罩的扣子。

余宏仍有些怔愣:“我恐怕不是……我不能说爱不爱你,并不是说不爱你——
不是这样的说法……”她将内衣和胸罩一起往上脱去,将内裤褪到脚下,一根食指
竖在嘴前,示意余宏不要说话。

可是她自己却向余宏提了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有事和我谈?”

余宏不响。

她说:“我知道你想和我谈什么。”

“什么?”余宏的神态问。

她说:“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余宏笑:“我不想听。”

她问:“为什么?”

余宏说:“现在没有必要讲故事。”

她的裸露的身体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完美,并不如她平时着装时那么匀称。不
过她的臂膀和腿都很好,丰润光洁;她的柔韧细长的腰肢也令人振奋。当然余宏并
没有细看,他只是把脸和一只手埋在她的胸脯上,另一只在下面抚摸她的臀部。她
的臀部比她着装时显得丰厚得多,乳房则显得要小一些,而且略有些松弛。他们很
快就做爱,一面接吻。也许对余宏来说,接吻起初是敷衍性的,但不一会儿就不由
自主了,因为她的口中毫无异味儿,甚至可以说清香袅绕,从她的呼吸和口水中散
发出来。他们的动作都做得很大,好像急不可捺。她阖上眼睛,口中不时地发出哼
哼的声音,腰肢和臀部不时柔韧有力地摆动,两腿一会儿伸直,一会儿勾在他身上
。余宏也不知所措似地进行得很快,没有对自己的身体和动作进行适时的控制和调
节,甚至没有充分地注意做爱时和她“肌肤相亲”的“铭心刻骨”的震撼(也许这
样的感觉不仅需要“注意”,更需要寻觅、想象和挖掘),当然也没有充分地注意
她的身体的变化。这仿佛不是一次做爱的经历,而是某种事件和故事的终结。最后
的时刻,他下意识地压抑住自己的呻吟。当他气喘吁吁地躺在她旁边时,他甚至对
自己这一刻产生的孤独的悲哀的情绪感到羞耻和丑恶。这一刻余宏对她肉身的排斥
不仅是生理上的,这也使他感到自身的污秽和可怕。

做爱后他们几乎没有说什么(他们的喉咙也确实被粘液堵住了)。余宏起身穿
上衣服,和她吻了一下,就离开了。



是夜小岚告诉余宏她的乳房感觉不太好,右侧的那个肿块和周围的组织似乎有
些粘连。余宏问小岚什么时候发现的,小岚回答不了。小岚已经好久没去医院作检
查了,平时服药也不正常。余宏疑疑惑惑、心悸胆战地伸过手去揉摸小岚的乳房。
他问小岚痛吗?

小岚说不太痛。余宏恍惚记得在哪儿见过肿块没有痛感不好。余宏抽了一口冷
气,手指冰凉,头脑有些晕眩。

余宏从小就有一种自己无法控制的习惯(也可以说是瘾好),就是想象(他成
为小说家后也可以称之为“构思”)家庭成员的死亡。他越是害怕他们的死亡,关
于死亡的假想越是成为不可抵挡的诱惑。余宏想象的死亡越是离奇、悲惨、触目惊
心,令他感到痛苦、恐惧、绝望,他也就越是为这样的想象殚精竭虑、感动不已。
余宏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直至他的父母和唯一的妹妹的相继死去,一次又
一次地刺激了他的想象,也使这样的想象显得越来越恐怖无常。事实上除了妹妹,
余宏的爷爷、奶奶等其他亲人都是平淡无奇地被疾病夺去生命的,可是余宏曾经想
象爷爷跳崖自尽,小脚奶奶被火烧死;曾经想象外公死于舅妈的殴打,外婆离家出
走;至于父母,余宏在成长的过程中不知想象过多少种他们死于非命的结局。自从
余宏意识到父母总有一天会先他而亡,他越是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越是身不由己
地要往痛处和绝处去想,就好像他热衷于做这样的白日梦:看见父母掉在河里淹死、
被同事谋害、被打死或枪毙(“文革”时余宏的父母均因“历史问题”被抓)、自
杀、互相殴斗致死等等。

所有的这些梦魇中,关于妹妹的“死亡臆想”几乎和事实吻合。

余宏和妹妹相差六岁,余宏成年后,尤其是在他上大学后,他总是臆想妹妹出
了这样的事故:被一伙流氓劫持、强奸、贩卖到外地。一个老头占有了她。后来妹
妹终于逃出了魔窟,可是却精神失常了,经常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腰间箍一圈铁
丝,一边在外面奔跑,一边唱着说:你们谁也别想解开我的裤带……1983年妹妹的
死亡也许比余宏的臆想更为残酷。当时妹妹19岁,中学刚毕业。那个暑假妹妹和同
学一道外出旅游,有一天妹妹却神差鬼使地独自迷路了。时值傍晚,妹妹在郊野的
一片西瓜地旁见到了一间小木屋,就过去问路。小木屋里住着一个身高体胖的看瓜
老头,正在喝酒吃饭。老头让妹妹进屋坐一会儿,说等自己吃完饭后,给妹妹带路
到车站去。老头还客气地剖了一个西瓜请妹妹吃。妹妹正口干舌燥,就无所顾忌地
坐下吃了。老头酒足饭饱后露出了狰狞面目。在和妹妹的搏斗中身躯庞大的老头表
现得力大无比。他用搭在肩上的一块脏乎乎的毛巾堵住了妹妹的嘴,同时恐吓妹妹
如果叫喊就马上杀死她。老头把妹妹的手脚绑在床板上,撕开她薄薄的夏衣,就强
奸她,直到凌晨时分才放她走。可是当妹妹衣不遮体地(衣服都被老头撕烂了)刚
走出不远,老头又去把她拖回来,一面继续强奸她,一面丧心病狂地勒死了她,把
她肢解后的尸体弃在河边的一条废船里……多年来余宏一直有剪报的嗜好。在他的
一个大信封里,有两幅他从晚报上剪下来的照片,图边的文字说明分别是:“愤怒
的群众把人贩子吴丽红扭送派出所”;“小勇勇回到了父亲的怀抱”。从照片上看,
那个人贩子吴丽红是个35岁左右的矮胖女人,齐耳的短发,圆脸,大嘴、大鼻子、
大眼睛。她的身体呈前冲状,两臂反绑,脸可能被“愤怒的群众”打肿了,当她由
于被揪住头发不得不仰起时,额头显得又尖又小,肥厚隆起的两颊丑陋不堪。在另
一幅照片上,父亲抱着儿子,两人面对着面,彼此相望,脉脉含情;在男孩的身后
另一个男人在为他整衣服……那篇报道是这样写的:“11月8日,成都市5岁儿童邱
勇突然失踪。邱家立即报告公安机关,并迅速与亲戚、领导数十人组织起来,分赴
省内各地车站等处守候、寻找。终于在14日将小勇勇从人贩子的窝藏点解救出来……”
余宏自己有了儿子后,他的心不知不觉地被对人贩子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仇恨
纠缠住了。余宏虽然无数次幻想过儿子被人贩子拐走,也无数次从晚报上读到过诸
如此类的报道,但是,那张照片上的“吴丽红”还是他所见到的第一个真实的人贩
子。余宏曾经多次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照片上她的形象,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对久别
重逢的父子,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照片旁边的文字说明和报道,心里有一种说不出
的惊颤和晕眩,就像是在阅读自己的梦呓似的。那个女人被反绑两臂、揪住头发的
模样显得痛苦不堪,可是在余宏的感觉上,她的闭着的眼睛和张开的嘴巴里面有一
种深不见底的阴暗和冷笑,而她身后的那一群战胜了邪恶的“愤怒的群众”、以及
那一对含情脉脉的父子,则显得那么虚弱悲哀,令人怜悯;在余宏的感觉上,这样
恐怖的厄运随时随地都会降临到他自己身上,甚至可以说已经发生——有一回,如
果不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巡警发现了两个牵着一个本地男孩的行迹可疑的外地男子,
上前盘问,余宏在楼下玩耍的儿子可能就被拐走了。那两个外地男子撒腿就跑,余
宏没有能够见到。

余宏结婚后,在有关小岚的死亡臆想中则不知不觉地出现了疾勃—乳房癌……
是不是最终也会有不幸的“真实”和余宏的臆想照应呢?如果小岚得了乳房癌,如
果小岚死了,余宏会怎么样?

余宏的手战战兢地触摸着小岚的乳房,内心一阵阵触电般的惊悸。这一刻,余
宏对自己内心极度的惶恐、悲凉、空虚和混乱,感到说不出的厌恶。

他不由得想,还是让我先死吧。

他对这样的想法也嗤之以鼻。

余宏在自己的小房间躺下后,听见小岚在隔壁开了灯,看电视。余宏似睡非睡
。然后听见小岚跑到厅里,声音很响地把厅里的窗户打开。余宏毛骨悚然,还没有
定下神来,小岚已经来到小间,把余宏身上的被子全部掀到地下。

余宏问:“你做什么?犯什么病?”

小岚回答:“我是犯病了,怎么样?”

余宏问:“犯什么病?”

小岚回答:“精神病,怎么样?”

小岚跑回大房间去。

余宏下床把被子抱起来,重新盖在身上。

过一会儿余宏到隔壁去看一下小岚。小岚端坐在床上,灯仍亮着,电视也开着
(没有声音),儿子躺在一边。余宏让小岚把被子盖好。小岚不干,说她现在很热,
不用盖被子。

余宏忍不住又问:“你到底犯什么病了?”

小岚回答:“精神病,怎么样?”

余宏过去替小岚盖被,小岚掀开。

余宏就也上床坐在小岚对面,表示:如果小岚不盖被,他奉陪到底。

然后余宏听见小岚跑过来,声音很响地把一些窗户打开。余宏毛森骨立,跳了
起来,黑暗中见小岚正往敞开的窗户上爬。余宏张开两臂跑过去,抱住小岚的腰,
声音发抖地问:“小岚,你做什么?”

小岚回答:“你走开。”

余宏问:“你为什么要把窗户打开?为什么要爬到上面去?”

小岚回答:“不关你的事。”

余宏结巴地说:“有什么事不能……要这样?快回房间去躺下。”

小岚回答:“我喜欢。你走开。”

余宏想把小岚从窗台上拉下来。但是小岚两手抓住窗框的边缘,表现出了意想
不到的力量,不仅余宏无法控制她,而且余宏的手甚至抱不住她光滑的腰部。

余宏哭了起来,叫道:“小岚,你不要这样。”

小岚说:“你现在哭有什么用?已经晚了。”

余宏说:“你生了病也不用这样埃”

小岚说:“笑话,我生什么勃—你不用咒我。”

小岚转过身来,白乎乎的身体这时显得丰满壮大,在冰凉的夜空中散发出团团
迷雾月晕般的气息。

她的乳房像是从那儿浮现出来的一个温婉而又惨淡的笑容。

余宏虚弱地又想去抱住小岚,但他伸出的双手如水中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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