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舔犊儿

作者:王树岷


在中国,“继母”、“后妈”不仅仅是称谓,还可以是骂人的恶毒言语,由
此足见“继母”、“后妈”历来在世人心中是多么心狠手辣面目可憎。然而,千
百年来有谁能站在“继母”、“后妈”的角度,去感知并理解她们那沉重的心灵
负荷呢?请读一读《舔犊儿》这篇小说吧,你会让这位继母的慈爱之心和无私无
怨的行为感动落泪……

舔犊儿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作者仅仅是把它原原本本地写出来而已。

母亲死后,我变得非常失落和忧伤,整日如一只生了病的小猫,萎缩于我家
那两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我是一个高度敏感而又十分懦弱的女孩,我幼
小而脆弱的心灵实在承受不起丧母的重创。我不敢出门。失去母亲的孩子最易自
卑,我怕见到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们,他们那一双双清澈如水充满欢乐与向往的
眼睛,以及他们脸上挂着的像春日阳光一样明媚的笑容会深深地刺痛我的心;我
更怕见到那些认识我的阿姨阿婶们,她们在见到我时,脸上总会流露出难以掩饰
的怜悯之情,并且总会说一声,唉,可怜的孩子呀!她们这种发自内心的怜悯之
情和那一声意味深长内容丰富的叹息之声会令我心如碎片、黯然落泪的。人在忧
伤的时候,是不需要怜悯的,那只会让人觉得更加忧伤。

父亲本来就是一个寡言少语、不苟言笑的人,母亲去世后他就更加沉默更加
郁郁不欢了,整天阴沉着脸,就像整个世界都在与他过不去似的,一副三不足四
不足的样子。这不由使我感到更加失落,更加忧伤。我已经不会笑了,我甚至已
经不会哭了。我一肚子的话语无处诉说,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广袤无垠
的夜空喃喃自语。我觉得那夜空上的点点繁星正是母亲的眼睛。

我就是在这种境况之下度日如年般地打发着童年的时光。

我记得那是一个隆冬时节的晚上,铅灰色的天空飘落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儿,
西北风不大,却很冷,吹在脸上使人感到如针扎一般。我家的小屋已经很破旧了,
加上年久失修,因此四面透风,屋内的温度与屋外的温度几乎没有任何差别。我
又冷又饿又怕地蜷缩在床上,内心充满了酸楚与凄凉。父亲不在家。近半年来父
亲经常很晚才回家,而且还经常醉酒。父亲原本就不胜酒力,所以只要喝酒,必
定十有九醉。父亲一旦醉酒,就会夜不归宿,倒在哪里就睡在哪里,直到酒醒或
是被行人叫醒为止。父亲原先是不喝酒的,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在母亲的劝说下少
许呷上两口。而母亲去世后,他却常常醉酒。现在,这个家似乎已经不是他的家
了,而我似乎也已不是他的女儿了。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是无缘无故地发脾
气、耍酒疯,就是唉声叹气地流眼泪,说他这辈子太苦了,不值得。所以,只要
父亲在家,我总是提心吊胆谨小慎微的,我甚至在他面前连走路都怕发出声响,
只好呆呆地坐在屋里的某个角落,睁着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如一
只被吓傻了的兔子。直到他睡觉了,或是出门了,我那颗悬着的心才又重新回到
原来的位置。但是父亲出门久了,我又会非常害怕,浑身不住地哆嗦着,总有一
种不速之客闯入家门的感觉,心悬得比父亲在家时还要高出许多。父亲呀,你只
知道你苦,可你想过没有,没娘的孩子该有多苦吗?那是一个人一生之中最大的
不幸呀!

父亲终于回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我从未见过的,她穿
一身破旧的,已经洗得发白的海蓝色棉袄棉裤,小脚,肥大的棉裤角上扎着黑色
的绑腿,一看就是个乡下人,而且比父亲要苍老许多。

“从今往后,她就是你的妈妈。”父亲将我拉到这个女人身边后说道。

听了父亲的话,我吃惊极了,眼眶里一下就盈满了泪水,内心涌起一股难以
言述的凄凉之感。这太让我伤心了,这真的让我无法接受,她怎么可能是我的妈
妈呢?我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妈妈呢?妈妈已经死了,我再也不会有妈妈了。

“不,她不是我妈妈。”我哭着说。

“大胆!”父亲挥手给了我一个耳光子,恶狠狠地吼道,“你现在就给我叫
声妈!”

“不,”我倔犟地说,“我不叫!”

“叫!”

我最终还是没有叫她妈妈,尽管父亲为此而大动肝火,我的嘴巴也被父亲那
个重重的巴掌打出了血,我还是没有叫她妈妈。我虽然年幼无知少不晓事,但我
深知“妈妈”这两个字的分量和它所包含的内容。

我和父亲就这样僵持着。我平时是很怕父亲的,我也不知道我那天晚上是哪
来的勇气,竟敢向父亲说“不”字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违背父亲的意愿,并且
勇敢地与他针锋相对。这时,陌生女人显得很尴尬,她苦笑了一下后,就将父亲
拉到床边坐下,然后又走到我的面前,从袖笼里掏出一块白洋布手绢,将我嘴角
上的血迹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并轻言细语地说道:“越穷火气越大,把孩子打
成这样。”

就在她替我擦拭血迹的时候,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这是一张苍老、
清瘦、蜡黄的脸,特别是那双满含忧怨的眼睛,浑浊而又枯涩,像两眼干涸的枯
井。和妈妈相比,她显得又老又丑又土。

此后,这个陌生女人就在我家住了下来。她在我家住下之后,我便变得愈加
忧郁愈加沉默寡言。我非常恨她,原先我不敢出门,还可以躲在家里,而现在我
已无处可躲了。我不愿意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之下,我甚至不愿意望她一眼。为此,
我感到痛苦万分,我真想她立刻就死掉。而她似乎并不在意我对她的态度,也不
在意我的存在。她做事的动作虽然迟缓,但却从未闲下过,一天到晚手不停脚不
住地操持着家务,除了常常叹息而外,很少说话,一副心事重重满腹忧怨的样子。
我们俩就像互不相识、互不相干的路人,慢慢地都将对方的存在给淡忘了。这种
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的生活,不知不觉中就将我对她的怨气和仇恨给消蚀掉了,
我的心境也在这种生活的冲刷下渐渐趋于平缓,犹如海浪冲刷沙滩一样。

大约是一年后的一个初春季节,继母一下添了两个女儿,是对双胞胎。父亲
说,小草鸡就是能下蛋,一下就是个双黄蛋。那时,我们国家正逢三年自然灾害,
又加上苏联老大哥拼命逼债,因此各家的日子都过得很艰难。我们家就更不用说
了,一家五口人,就靠父亲那点工资,所以日子就过得更加艰难。而我父亲恰恰
又是一个不理家事的人,每月刚开支的头几天,他几乎天天都要买些诸如猪头肉、
卤狗肉之类的熟食,到家后就一个人自顾自地一边喝着老酒一边享用着熟食的美
味,我们除了闻闻腥荤的味儿,就没有别的份了。至于剩下的日子该如何打发,
父亲是从来不管不问的,就像家里的事与他毫无关系似的。难怪继母常说,我父
亲是个吃了上顿不管下顿,过了今天不问明天的主儿。

我曾暗暗地想,这个家如果没有继母的操持,还真不知会成个什么样子哩。
我从继母的眼神里和言行中清楚意识到继母的心里其实也很苦。

我记得那年清明节的头天晚上,继母将我叫到她的床前。生完孩子不久的继
母显得更加苍老更加消瘦了,而她的两个女儿也瘦得不成样子,整天静静地躺在
床上,似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我望着她们母女三人这孤立无助的样子,心里不
知怎的就涌起一阵酸楚与凄凉的感觉。

多么可冷的两个小生命啊!

“我想求你一件事。”继母有气无力地对我说,“我是为了你两个妹妹求你
的。”

“你说吧。”我说。

于是,继母就将她的想法和我说了。我听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说句心里话,这也是没有办法呀!”继母见我同意后,竟哭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鸡刚叫过头遍,天还很黑,继母将我叫起。我懵懵懂懂地爬起
后,背着个蓝布包就出了家门。这时,灰朦朦的天空正落着细雨。我冒雨前
行,走了大约有十里地,来到被老街人称之为小后庄的一片坟场。坟场很大,长
满了盐蒿,四周一片荒凉一片恐怖,弥漫着淡如薄雾若隐若现的丝丝细雨,使得
远处的坟墓变得轮廓模糊阴森恐怖。时间还早,偌大的一个坟场空无一人。几乎
没有一丝动静,只有远处不时传来的拖着长长余音的狗吠和呜呜咽咽的如鬼哭狼
嗥一般的春风的哀鸣,使人觉得荒凉而又凄凉。我曾经听老街上的老人们说过,
清明前后刮鬼风。莫非今天刮的这风就是鬼风么?我的身上已被雨水淋透,我的
心里充满恐惧,我躲在一座比我还要高出许多的坟墓的后面,又冷又饿又怕,禁
不住瑟瑟发抖心跳不已,就像一只四处流浪无家可归一心只想钻到炉子底下的病
猫,虚空的心如风中的柳叶儿一样颤栗不已。我真想立刻逃离这令人毛骨悚然的
坟场,我幼小而脆弱的心灵实在承受不起眼前的恐怖和凄凉。这时,我忽然就想
到了那两个可怜的小生命,以及继母那双枯涩而又无助的眼睛。我那可怜的妹妹
呀,你们来到人世间已经有些时日了,可你们却连一口像样的奶水都没有吮吸过。
我那同样可怜的继母呀,你今天这么早就将我打发到这个大多数人都不愿涉足的
地方,绝对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那两个小生命。想到这里,我一下子就变
得坚强了起来。

我终于看见一个人,这个人正在向我所在的方向缓缓走来。我透过细细的雨
帘,看见来者是位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她拖着一双小脚,提着一只破旧不堪的竹
篮子,在一个比地面高出不了多少的坟墓前蹲了下来。她一脸凄楚泪眼涟涟地烧
着火纸和冥票,嘴里絮絮叨叨含混不清地念着只有她自己才能明白的话语。末了,
她又从竹篮里取出一碗饺子放在坟前。

老太太走了。

我飞身来到那座比地面高出不了多少的尚在冒着缕缕青烟的坟墓前,以极快
的速度将那碗饺子倒进我的蓝布包里。我的心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激动,我
已经不觉得冷不觉得饿不觉得怕了。我正待飞身逃跑,谁知这位老太太却又折回
了身。我赶紧再次隐身到那座比我还要高出许多的坟墓后面,忐忑不安地窥视着
老太太的动静。

重又回到坟墓前的老太太,在坟头上加了一把土后,见坟前的那碗饺子不见
了,竟一下跪了下来,一连声地说道:“可怜的儿呀,你活了十八年,连一顿像
样的饭没吃过,今天这碗荠菜饺子还可口吗?”

听到此,我的心里酸溜溜的,直想流泪。等老太太一走,我重又将饺子倒了
回去。

我非常失落地离开了坟场,像个贼似的拼命往家里跑,就好像后面有人在追
我一样。我推开家门,看到继母那双焦灼不安的眼睛和那两个嗷嗷待哺的小生命,
突然就哭了起来,像做错了事似的。

继母见我空手而归,吃惊地望着我。我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她听后,长长地
叹了一口气,抹着泪说:“孩子,你是对的。”

第二天,继母没有让我再去坟场,而是让我到药房买了点通心草,她用这通
心草熬了一碗水喝。后来,继母就又有了些儿奶水,但她却越发憔悴了,如一只
没有了水分的黄苹果。通过这件事,使我对继母有了深一层的了解。

家里的日子实在太难打发了,父亲似乎也已经意识到了。于是,他便瞒着继
母,将我送到乡下的舅舅家。那时,城里人都很向往乡下,觉得乡下至少还有土
地,可以种粮食,也可以种些瓜果蔬菜,虽说日子并不富裕,但无论如何也有口
饱饭吃。其实城里人都想错了,他门没到乡下去,去了就知道了。那年月乡下人
全是靠天吃饭,遇到旱涝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地里自己亲手种
的庄稼旱死或涝死。而那几年天公偏不作美,不是旱就是涝,该干旱的时候偏下
雨,该要水的时候偏大旱,弄得庄稼人苦不堪言束手无策。

舅舅家当然也不例外,他们家的日子一样艰难。但舅舅和舅母并未嫌我多余,
他们对我这个没娘的孩子尽其所能地给予了长辈的关爱,他们有时情愿冷落和慢
怠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愿让我受到半点委屈。对此,我感激不已。然而我却并
未因舅舅和舅母对我的无私关爱而忘却母亲忘却家园。我常常有一种寄人篱下的
感觉,我常常被凄凉和孤独所纠缠。思念母亲、思念家园或许是一个人与生俱来
的天性,对于这一点我有刻骨铭心的体验。我觉得,一个人什么都可以失去,但
却不能够失去母亲,失去家园。而我现在恰恰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家园。所以我
觉得我是世界上最最可怜的孩子。我一时一刻也忘不了母亲,我一时一刻也忘不
了我的家园,尽管我的家园并不宽裕,也并不是一个幸福的乐园,但那却是生我
养我之地。正如老街人所说的那样,故土难离,穷家难舍,更何况我的家里还充
满着母亲的气息呢?我仿佛觉得母亲此时此刻正站在家门口翘首以待,正在焦灼
不安地期盼着我如小鸟归巢一样飞入她那单薄的但却不乏温暖的怀抱。

但是,清醒时我也知道,母亲已经死了。人清醒的时候要远远多于不清醒的
时候,所以在舅舅家的日子里,我依然忧伤依然失落。我想,我这辈子也许再也
不会快乐了,失去母亲失去家园的孩子难道会快乐吗?父亲啊,我虽然并不喜欢
那个家,但我却离不开那个家呀,她能让我感到母亲离我并不遥远,她能让我获
得一种虚拟的安慰。

一天午后,正在地里割猪草的我,无意之中看见一头母牛正在慈祥地给一头
模样娇憨的小牛犊喂奶,而小牛犊则跪在地上,酣畅地吮吸着乳汁。母牛一边喂
奶,一边用舌头舔着小牛犊的身体,眼里流露出无比的甜蜜与满足。眼前这幅令
人心动的母子图是多么扣人心弦、耐人寻味啊,人间任何美妙词语在这幅图画前
都会显得苍白无力,都会显得多此一举如画蛇添足。它们那相依相偎亲密无间的
舔犊与跪乳之情,既让我产生无尽的遐想,也让我为之心碎,使我心底油然升起
一股悲凉之情。

我再也不敢正视它们了,我将目光移向了辽阔的田野。就在这时,我远远看
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踉踉跄跄地向我所在的方向走来。我定睛一瞧,原来是继
母。此时,我也不知心里怎么会顿生一股融融的暖意,就如这仲春的天气一样。
我擦干泪水,不顾一切地向她跑去。她也看见了我,也在不顾一切地向我跑来。
当我一头扑进她的怀里时,她将我死死抱住了,我们俩禁不住痛哭失声。一个泪
眼汪汪,一个汪汪泪眼。

“孩子,受苦了。”她泪眼迷离地说,“起先你爸爸只是说你到乡下玩几天
的,没成想……这要让邻居们知道了,不知会怎么骂我哩!”

“我想家呀……”我也泪眼迷离地说。

她用衣袖子擦干我的泪水,将我背在身后,说:“走,咱们回家,就是饿死
也不分开。”

在路上,她也不管我能否听懂,一边走着,一边绐我讲述着她的身世。

继母的老家就在离老街不远的沂河边上,那地方不仅土地贫瘠,水患不断,
而且自古就是个土匪出没之地。她家原本是个富甲一方的殷实之家,祖上留有大
片土地和房产。其父是独子,共有两房老婆,她母亲是小的。在她刚懂事时,母
亲抱病身亡,她便跟着大老婆生活。大老婆是个官宦家的千金,平时骄横无比,
父亲对她也得礼让三分。大老婆与父亲结婚多年,却并未生养,父亲不得已,又
娶了个小的,这使大老婆犹如掉进了醋坛里一样。母亲婚后一年便有了她,这使
大老婆更加怨恨母亲。母亲去世后,大老婆就把对母亲的怨恨发泄到了她的身上,
动不动就打她骂她,还常常不给她饭吃。大老婆常对她说,我不是你亲妈,我对
你再亲也是白搭,打家鸡团团转,野鸡不用打就满天飞,隔着一层肚皮,什么都
是两回事,所以我倒不如对你狠点,这样还能让你记着我。而父亲又是一个生性
懦弱的读书人,拿大老婆一点办法也没有。父亲稍微说她两句,她就会寻死觅活,
闹得全家鸡犬不宁的。所以父亲只能背着大老婆,劝她忍着,这使她从小就养成
了善忍的性格。

她十六岁那年,麦收刚完,她家就遭了土匪。父亲和大老婆为了保住家业和
土匪们殊死相拼,结果双双毙命。那天晚上,她幸亏没在家,否则必死无疑。父
亲和大老婆死后,大老婆的娘家人如狼似虎般地涌到她家,将她家的所有财产给
瓜分了个精光。她在满目皆空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投奔了父亲生前的一个故交,
在当地赫赫有名的潘老中医家。不久,她就成了潘老中医的儿媳妇。又过了不久,
她的家乡便解放了,公公被当地农民的翻身棍打死,丈夫连夜出逃,从此不知去
向。此后,她就在农村接受改造,生活非常清贫。与她同样的女劳力干一天能挣
八分工,而她却仅能拿四分工,而且脏活累活一样也少不了她。

前年家乡发大水,沂河床里的麦子颗粒无收,全都烂在地里。当地不少农民
纷纷跑到城里乞求生路,她也随着人流流落到了老街,靠沿街乞讨和捡破烂为生。
在此期间,她认识了收破烂的李大爷,而这位李大爷恰好又是我父亲的酒友,结
果在李大爷的劝说与撮合下,她就嫁给了我的父亲。

就这样,她讲呀讲,拖着一双小脚,背着我一口气走了近四十里地,直到繁
星满天方才到家。打这以后,我对她产生了好感,同时对她又有了更深一层的了
解。

应当承认继母的种种善良之举如春雨润物一样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对她的了
解也在逐步加深,她已向我的内心深处不断走来,我已渐渐地接纳了她,我内心
的伤口也已渐渐地弥合,我正在一步步走出丧母的阴影,正在一点点恢复往日的
笑脸。

然而就在这时,我却再一次意识到,我和别的孩子仍然是不一样的,我的生
活也并非从此就阳光灿烂红霞满天了。当然这并非全是继母的过错,但却与她有
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我之所以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为我已到了上学的年龄,而我
却并未如愿所引起的。

到了学龄就该入学,对于其他的孩子这是最正常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我虽
然年纪尚小,但我却能够意识到,上学对于我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想想看,
我们家一共五口人,其中光吃饭不拿钱的就占去了四口人,仅靠父亲那点可怜的
工资,能将生活维持下来已经算是非常不容易了,如果不是继母善持家务,精打
细算,或许我们早就将嘴给缝起来了。在这种状况之下,我们家哪还会有余钱给
我交学费买书本呢?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其难度绝不亚于登天摘月。正是因为我
已经充分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一直也没有跟父亲和继母提过有关我上学的
事情。同时,我也肯定,父亲根本也就没想过我上学的事情。他不仅对我不太在
意,对这个家也是如此。家里是他的旅馆和饭店,我们就是他的佣人。他除了饿
时困时能想起这个家、想起我们外,其他一概不管不问漠不关心。

这就是我的父亲,这样的父亲我还能指望吗?如果母亲还在,情形就会大不
相同了,父亲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街坊邻居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们全都背上了书包,他们一天四遍成群结
队如一群羽翼渐丰刚上蓝天的小鸟似的从我家门前轻盈飞过。他们偶尔看见我时,
还会善意而惊奇地问我一句,你怎么不上学?

对此,我无言以对,我真的无言以对。我只能躲进屋内,我只能偷偷流泪。
尽管我非常理解家里的状况,但这件事对我的伤害和打击还是太大了,这种伤害
和打击是我幼小的心灵所承受不了的,所以我的心在滴血,我甚至连死都想到了。
此时的我是多么渴望能有人来安慰我几句啊!可是并没有人来安慰我。父亲仍然
一如既往,整天都是一副醉意朦胧毫不知足的样子,就像别人借了他的大米却还
了他黑豆一样,似乎天底下只有他一人最苦最吃亏。他的心里压根就没有我这个
女儿!而继母不仅对我上学的事与父亲一样漠不关心,而且比平时还显得格外地
忙碌,那几日她几乎每天都是鸡未打鸣就起身,拖着一双小脚不声不响地出门。
中午回来后,火烧火燎地将午饭烧好,慌慌张张地胡乱吃几口后,就又出门去了,
直到四下里除了狗叫便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动静时才回来。为此,父亲反复问过
她几次,她除了笑笑外,什么也没说。父亲骂了声,你看你忙得像只发情的母猫
似的,便也就随她去了。

对于父亲和继母在对待我上学问题上所持的冷漠态度,我感到伤心至极失望
至极。我已对父亲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了,我对继母刚刚萌生的一点好感也
已不复存在了,我已在心田里种下了对他们仇恨的种籽。

学校在我的心目中是个圣洁的殿堂,我对学校充满了向往。为此,我已变得
神情恍惚。我几乎每天都在臆想着,我也背上了书包,这个书包是用母亲的衣服
改做的,我和其他的孩子们一样,端端地坐在洒满阳光的教室里,时而倾听老师
的娓娓讲述,时而童声朗朗地诵读,时而又在操场上嬉戏追逐。这时,我的心里
就会充满阳光,洋溢着无比的甜蜜与幸福。而一旦回到现实,我就会感到分外忧
伤,甚至痛不欲生。哀莫大于心死,而我心已死啊!

继母忙碌了几天之后,在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将我叫到面前。她的脸上充
满了前所未有的倦态,两眼深陷,目光空洞,颚骨高耸,嘴唇煞白,使人不忍正
视。

“孩子,这下你上学总算有点指望了。”她声如游丝地说,“我找了个挣钱
的差事。”

“什么差事?”我兴奋而又吃惊地问。

“替别人家的孩子带带奶。”她说。

“那妹妹们呢?”我问。

“她们也不小了,早点儿断奶还倒省心。”她说。

“这……那以后怎办?”我问。

“再说吧,反正活人总不会被尿憋死,车到山前自然有路。”

费了一番周折后,我总算进了学校门,当了一名插班生。

对于这一刻我已期盼已久了,在我心死如灰的时候,它终于来临了。但它却
来得太不容易了,充满了无尽的辛酸和苦涩的泪水。我曾经无数次假想过,如果
我能上学念书,我一定会高兴死的。而当这一切真的来临时,我却并无半点兴奋
与喜悦,心里却是沉甸甸的,负疚之感时时萦绕心头。特别是当我看见继母依依
难舍泪眼涟涟地走出家门,而将自己的一双女儿抛在一边任其哭闹时,我的心真
如刀绞一般。我真想哭,痛痛快快地哭。

有一天,继母又要出门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扑咚”一声跪在继母的
面前,双手紧紧地抱住她的双腿,声泪俱下情真意切地大喊一声:“妈妈!”

继母听后,一下就愣住了,呆呆地望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竟一屁股瘫坐
在地上,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大哭了起来。她
哭得异常伤心异常痛快,使我深受感动,也深感羞愧。

她哭了很长时间,眼睛哭红了,嗓子也哭哑了。哭完之后,她将我拥入怀中,
哽咽着说:“孩子,后妈难当,你知道吗?”

继母在日出日落无休无止地操劳中越来越苍老了,而我也在春去秋来的四季
更替中由一个流着鼻涕的黄毛丫头长成一个发育正常的大姑娘了。继母这辈子就
是个操心受苦的命,这不,长成了大姑娘的我又一次成了她的心病。

如何才能将我体体面面地嫁出去呢?这是继母经常需要思考的问题,这也是
个令她最伤脑筋最无可奈何的问题。

我们家条件不好,这是人所共知的。如果我母亲还在的话,我就是空身一人
走到婆家,也不会招来过多的议论。但是,继母毕竟是继母啊,她和亲生母亲毕
竟不是一回事,骡子就是骡子,它永远也成不了马。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继
母比谁都更能明白这个道理。假如我将来的婚事太寒酸了,那么街坊邻居、七大
姑八大姨们肯定会说,到底是后妈,就是和亲妈不一样哩,就这么草草了事地将
一个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给打发了。

说真的,我对我将来的婚事到底办得如何并不太在意,量力而行也就行了,
没有必要死要面子活受罪。

当然,这个问题对于继母来说就不那么简单了,这就不仅仅是个面子问题了。
所以继母为了这个问题而整天唉声叹气,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对此,我能
够理解,但我却无能为力。我和继母全是弱女子,面对根深蒂固的习惯势力和早
已深入人心的传统道德规范而束手无策。

一天下午,我因上夜班正在家里睡觉,忽然被一阵谨小慎微的敲门声惊醒。
我开开门,见是一个陌生的乡下人,就问:“找谁?”

乡下人向屋内张望了一下,战战兢兢地问:“潘刘氏家是住这儿吗?”

潘刘氏?没听说过。于是我说:“你找错人家了。”

乡下人一听,不由愣住了,自言自语道:“这就怪了,明明有人看见她进了
这个门的哩。”

我说:“这个人肯定是看花眼了。”

就在这个乡下人正一脸疑狐的时候,继母从里屋走了出来。这个乡下人见了
继母之后,上下打量着继母,脸上不由露出了惊喜之色,兴奋地说道:“你……
你不正是潘刘氏吗?”

继母的脸色在瞬间之内出现了多种复杂的表情,其内容之多变化之快是我用
语言所无法表述清楚的,充满了惊喜、诧异、茫然,最后在痛苦上定了格。

“你认错人了。”继母冷若冰霜地说。

“舅妈,舅舅从台湾回来了,他到处打听你的下落哩!”农村人捶胸顿足地
说。

“你这人也太不像话了!”继母愤怒地说完后,便将门一下关死,转身进了
里屋。

继母在里屋呆了很长时间,直到天黑后,她才幽幽地走出里屋,并心不在焉
地将晚饭做好。我记得,那一晚继母没吃晚饭,她说她心口不舒服,就早早地上
床睡了。

此后,一连多少天继母都是这样,像丢了魂似的,一副坐卧不安的样子,做
事丢三落四,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叫人匪夷所思不得要领。

继母的一反常态,使我隐隐感到我们家即将发生某种变故。毫无疑问,那个
找上门来的乡下人绝对没有找错地方,也绝对没有认错人,潘刘氏就是继母,乡
下人口中的舅舅就是继母的前夫。我不知道继母为何在听到这个信息后会变得如
此失常,我也说不清楚继母此时此刻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
继母的心里一定充满了矛盾。命运往往喜欢捉弄弱者,继母就是生活中最大的弱
者,她的一生充满艰辛,饱经沧桑,一辈子逆来顺受,总是被动地听任命运的摆
布。而今,她会不会主动地选择一次呢?

一天晚上,我们家刚吃完晚饭,继母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对父亲说道:
“我明天一早想出趟远门,回老家看看。”

父亲听后,讷闷地问:“怎么突然想起回老家啦?”

“越老越想家哩。”继母说“这几天我老是心神不宁的,夜里总是做梦,梦
见以前的事,以前的熟人,我也确实该去家乡给那些老人们上上坟烧烧纸了。”

继母的心思我非常清楚,她此行的目的我也非常清楚,我只是不愿意捅破这
层窗户纸而已。我想,我们家的变故看来是在所难免了。不过,这样也好,要不
也太委屈继母了。她与她的前夫毕竟是原配夫妻,而且这些年来在我家生活得并
不轻松并不快乐,她除了与父亲生了两个女儿外,这个家值得她挂念的东西实在
太少,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她是绝对不会嫁给父亲的。

“是该回趟老家哩,要不也太对不起亲人了。”我说。

我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我的心里却非常难过。说实话,我已经离不开她了。
我不能设想,我们家一旦没有她了,会是一种什么样子。这么多年来,她对我恩
重如山情同己出,她不仅将我抚养成人,而且还抚平了我心灵的创伤。在生活中
我既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生活夺去了我的母亲,又赐给我另一个母亲。她改
变了我的生活,也改变了我家的生活。在我看来,她就是温暖的家,她就是一头
舔犊的母牛啊!

第二天天刚放亮,继母就上路了。我陪伴着她向汽车站走去。我们俩肩并肩,
一路默默无语。此时,我的胸中涌动着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继母似乎也
有很多的话要对我说,却也几次都是欲言又止。我在心里默默地说道,走吧,去
和你的前夫再续前缘吧,去弥补生活对你的种种不公吧,女儿祝你一生平安。可
是……可是,你不能走啊,我离不开你,我们全家离不开你!

汽车缓缓地开了过来,我和继母分手的时候到了,继母从我的手中拿过行李,
深情地望了我一眼,转身登上了汽车。我泪流满面地望看即将载走继母的汽车,
哽咽着喊道:“妈妈,再见了。”

继母听后,一头冲出车门,与我紧紧相拥,相视而泣。

泣毕,继母说:“哪儿也不去了,咱们回家!”

我的婚姻大事真是继母的一块难以排解的心病啊!她在为我的嫁妆发愁的同
时,还要为我选择一个怎样的婆家和怎样的夫婿而犯难。她常对我说,男人怕入
错行,女人怕嫁错郎。千万记住我的话,作为一个女人,一生中什么都可以选错,
唯独不能选错了男人。如果选错了男人,就好比掉进了万丈深渊,一辈子都不得
脱身,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我说:“那有那么严重,离了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要真这么简单就好喽,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继母一脸凝重地说。

继母在我选择婆家和夫婿的问题上确实是很严格的。她的标准是,婆家的生
活不能太差,但也不能太好,生活太好的人家不好侍候。夫婿的长相只要说得过
去就行,但人必须老实顾家,没有坏心眼儿。这听起来很好笑,但却包含着继母
的一片良苦用心,我自然也就默认了这个标准。

标准定好后,继母就开始依样找葫芦,她不光自己四处打听,还到处托人帮
忙。信息反馈到她那儿后,她就像个责任心极强、技术水准极高的检验员,对候
选人进行反复地调查,反复地比较,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离我们家百十步远的王二
姨家大儿子的身上。

论王二姨家的条件确是无话可说,夫妻二人全是部队的转业干部,不仅工资
收入高,而且待人也特别和善,没有一点官架子,跟老农民没有什么两样,一年
四季都是布衣布裤。至于说到他们家的大儿子,那当然也是无话可说的,小伙子
下过乡、当过兵,虽然是个经过世面的人,但人却很实在,且不大爱说话,逢人
只是笑笑而已。我和他一条街住了多少年,彼此经常碰面,却并不认识,更未说
过一言半语。其实,我至今尚不知他的大名叫什么哩。

继母将目标锁定后,就问我:“你看王二姨家的大儿子怎样?”

我腼腆地说:“还行吧。”

“这就好办了。”

我至今也不知继母是哪来的这么大能耐,在她不断撮合与牵引下,我和王二
姨家的大儿子在双方父母的允诺之下还真的就处上了朋友。一段时间过后,便约
订了终生。整个过程既简单又快捷,使我恍若梦境之中。

一日晚,继母乘我父亲不在家,就将我叫到里屋,随后又从床底下拖出一只
破旧的木板箱子,打开箱盖后,从里取出一个蓝布包,接着就一脸柔情一脸慈祥
地对我说:“我瞒着你爸,攒了这一千多块钱,你就拿去置办点嫁妆吧。”

一千多块钱不是个小数目,这要顶上父亲二年多的工资。继母既没有工作,
在老街也无亲无故,她是哪来的这么多钱呢?我吃惊地问:“你哪来的钱?”

“这你就不要操心了,鱼有鱼路、虾有虾道。”继母轻松地说道。

“你不说清楚,我决不能要。”我坚决地说。

“你必须拿着,要不然让我如何做人呀!”继母继续说道,“我已说过多少
次了,后妈难当啊!”

“妈妈,我能理解。”我说,“不过……”

“你能理解,妈也就安心了。”说完,她就不停地咳了起来,咳声又嘶哑,
又空旷。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继母,我吃惊地发现,继母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衰弱
得不成样子,而且她的头发已经脱落了很多,两只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一
张脸如同一块被洗皱了的白布,皱巴巴白煞煞的,纵横交错的皱纹里深埋着痛苦
和忧怨。我望着望着,就再也望不下去了,内心涌动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内疚与羞
愧之情。

第二天,继母突然病倒了。她不停地喘着咳着,浑身直冒虚汗,脸烧得烫人。
我见她这痛苦不堪的样子,心里难过极了。我劝她赶紧到医院去,而她却执意不
肯。

“算了吧,盖上被子发发汗兴许就好了。”继母有气无力地说,“我没有工
作,犯不着花那冤枉钱。”

父亲在一旁听后,连声说道:“是啊,发发汗就好了,谁还没个伤风感冒的。”

听了父亲的话,我的心里像燃了一把火似的,冲着他怒吼一声:“你滚!”

父亲听后,冷笑一声,说:“滚就滚。”

父亲走后,继母说:“你不该对你爸耍脾气。”

我听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眼泪一个劲地往下落。

继母直到掌灯时也没到医院去。没有办法,我只得跑到厂里,将厂医请回家
来。厂医给继母看了看眼底,听了听心肺,又将她的两只膀子拿出来看看,什么
也没说,就将我叫到院子里。

“我妈怎样?”我急切地问厂医。

厂医略微沉思了一下后,说:“你妈患有严重的糖尿病。”

糖尿病?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我还从未听她说过身体有什么不适,我也从
未感觉到这一点。这么多年来,我早已忽略了她也是个吃五谷杂粮的血肉之躯啊!

“实不相瞒,你妈的心力已极度衰竭。特别是……”

“是什么?”

“你先不要急,我也是猜测的。”厂医说,“刚才我发现她的两只膀子上扎
满了针眼儿。”

“你是说她……卖血?”

“有可能。”

“天啊,这……”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我除了心痛而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夜,继母就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了人间,她死时,脸已被痛苦所扭曲,
圆睁着两只眼睛,像两眼深不见底的井。

此时,漫无边际的夜空上已撒满了宝石一样的星星,它们正深情地默默地俯
视着人间……

故事完了,现在作者该告诉大家了,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作者的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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