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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悬壶济世》

·星波·


∽∽∽∽∽∽∽∽∽∽∽∽∽∽∽∽∽∽∽∽∽∽∽∽∽∽∽∽∽∽∽∽∽∽∽

◆ 上篇

悬  壶

·星波·


(1)

这是林凯第一次上课,他有些紧张。对于两个星期前才踏上这块新大陆的他
,这属正常。他在走廊里来回踱着,不停地看着表。虽然已经是初秋,穿着衬衣
的他还是感到背上出了粘粘的汗。

最后,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了实验室。

“这是哪里?这是昨天演习过的实验室吗?”林凯有些恍惚。他进教室扫的
第一眼,让他觉得回到了他自己的学生时代。

她,一个东方小女孩,静静地坐在实验台后面。她有着一双不大但很明亮的
眼睛。这正是他大学四年间一直想看又不敢仔细看的深泉。秀气的眉毛,端正的
鼻子,配着白净的瓜子脸,噢,简直太像了。

从这一瞬间开始,他不再紧张,不再冒汗了。因为这里有他熟悉的一切,他
仿佛是在给她辅导实验。

他按着教案顺利地讲解完了以后,学生们开始独立操作。这时,他拿出花名
册,一个个名字的浏览。这实验组上一共有五个有着东方姓氏的学生,她叫什么
呢?“德兰,这是五个里面最美的名字,一定是她了。”他暗暗地想着,跟自己
打着赌。

站起身来,他慢慢地巡视着一个个实验台,解答着学生提的问题。他走过她
身边时停顿了一下。她正用娟秀的字体记录着数据。记录纸顶端的名字是‘德兰
’。“哈,我猜对了”他暗自给自己喝彩,但也不知道输的是谁。他多么希望她
提些什么问题。但她只是默默地操作着,一丝不苟。

完成了实验的学生,开始陆续离开教室。她也收拾好了书包,拿着实验报告
,走向讲台。她把报告交到他手里,没说话,似乎抬眼看了他一眼。他已经呆木
得连一句应酬场面话也没说出口。她转身向门口走去。黑黑的披肩发轻轻地扬起
又落下,带出一股清香。她的步履是那么轻盈。连背的书包都是那么和谐,就好
象是着意的点缀。

“德兰”,林凯猜想着她的中文名字一定是这样写的。


(2)

一个学期很快就要过完了。这学期里,林凯最盼的就是换新实验。他恨不得
能把两星期一换改成一星期一换,这样他就能每周都带德兰一次实验。一学期下
来,林凯一共也就见了德兰六次面。对话也仅局限于最后交实验报告时的‘谢谢
’一类。但他觉得很满足,就像当年他对那个小公主一样的满足。

林凯在大学时情窦初开,暗恋上了班上的一个小公主。他没有给她写过情书
,甚至没有真正说过几句话。这样,小公主一直到被高年级男生娶走带了出国,
她也压根儿不知道在由她的追求者构成的‘分母’里头还有这样一个‘秘密的崇
拜者’存在。尽管当着‘大分母’里面的‘虚部’,林凯也很满足。他认为那是
他最纯真的爱,初开于十六岁的浪漫年华。后来在单位上,尽管有教授、所长、
党委书记的女儿的照片一张张地托人事处老太太带来,但他始终忘不了那一段单
相思,他坚定地认为人事处老太太的照片轰炸是对纯真爱情的亵渎。直到上了飞
机,他才算抵挡住了媒人们出国前的总攻。

现在,另一位小公主闯进了他的感情世界。德兰是那么像他当年的偶像。除
了偶像之外,在现实中,德兰还有着另一重角色--她是他的学生。虽然他已经
长大了很多,但是他的心理还跟七年前差不多。也许他们只是在交实验报告时相
互‘谢谢’一下,也许他只是通过她的实验报告感受到她的文静端庄、细心聪颖
,这些就能足以令他感到很满足了。

这时,林凯刚批改完了最后一次实验报告,正准备综合成绩。德兰的报告总
是写得很整齐,实验也做得循规蹈矩,一丝不苟。同很多东方学生一样,她从不
在操作上别出新裁,或提出一些古怪的问题。

想着德兰文静优雅的动作、脚步,他猜想着她一定是在很有教养的家里长大
的。

成绩综合下来,德兰和那个最爱提问题的海军预备军官并列榜首。

林凯合上了本子,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完成了一学期的任务。接下来该准
备自己功课的考试了。

舒完这口气,林凯感到一阵惆怅。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德兰了。

过了一阵,他又感到很幸运和满足。他在讲台上,德兰在下面使他感到熟悉
,感到镇定。没有德兰,很难想象第一课会讲成什么样……

他就在这一波一波的想象中进入了梦乡。


(3)

科林斯太太正忙忙碌碌地安排着桌上的摆设。今天是复活节。科林斯太太虽
然不是基督教徒,但很爱热闹,碰上个节日她就在家里开聚会,请朋友们过来吃
、喝、聊天。今天也不例外。

科林斯太太个子不高,亚麻色的头发下一对淡褐色的眼睛永远闪现着活泼的
光芒。科林斯先生是一位成功的律师。科林斯太太很早就不工作了,在家专职照
看这一大片房产以及子女。现在最小的女儿也从哈利大学毕业离家工作了。

随着客人们一个个地到来,科林斯太太来回地穿梭于客厅与正门之间,同客
人们寒喧着。

叮咚,又是一声门铃响。

“嗨,凯文!请进,请进。”科林斯太太打开门热情地招呼着。

门口站着的是林凯,他是通过哈利大学的国际学生办公室同科林斯太太认识
的。前些天他接受了她复活节聚会的邀请。

“嗨,凯西!您好!”林凯迈步进屋,与女主人寒喧着。按美国人的礼节同
科林斯太太轻轻地拥了一下,随即把带来的礼物交给了她。

林凯对这层建筑已经很熟悉了。他半年来每星期都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在这里
跟凯西聊天,学习美国的风俗习惯,介绍中国的民风国情。有时还与她讨论时事
。科林斯夫妇都是哈利大学的校友。

林凯不是第一次参加她家的聚会了。同女主人见礼后,他径直走向酒吧。端
了一杯果露以后,他慢慢地遛哒,跟认识的人打打招呼,听听他们聊啥呢。有兴
趣听听唠唠,没兴趣接着向下一个人群遛哒。

突然,他不动了。他看见了她--德兰。

如果不是她转过身来,他一定认不出她来。今天她不象平时上课那样穿着印
着校名的套头衫和牛仔裤。今天她穿着连衣裙。淡淡的鸭蛋青色配着白色的点缀
,合体地衬着她那小巧玲珑的身材,他感到了一种夏日荷叶的清香。

她也看见了他,一怔,然后一笑。怔的是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位认真
拘紧的助教。高兴的是终于在这里见到一位年龄相差不大的人,而且还算认识。

她这毫不掩饰的一笑,使他感到放松。

他快步上前,先招呼道:“你好,德兰。”

“很好,你呢?凯·林。真高兴又看见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德兰回答着


清脆的嗓音,清晰的英语语音,林凯听得很陶醉。

“凯西是我老师,我平时跟她练英语。你呢?”林凯非常愉快地接受着她的
盘问。

“凯西是我朋友,她请我好些次了,总不来也不太好。我爸妈请他们照应我
。”说到这里她做了个鬼脸接着道:“我不喜欢这样的聚会,都是些上了年纪的
人。他们说啥我都听不懂。”

她这种自然的外露让他很喜欢,他也完全地被这种自然气氛所感染。他说:
“我还凑合,只要他们不要聊大萧条以前的事情。另外不要让他们知道你喜欢摇
滚乐,否则他们根本就不跟你说话。”

她调皮地一伸舌头,然后说:“你还能听懂他们?噢,对了,你是我的教授
。”

他俩同时笑了。

这时凯西走过来,说道:“凯文,德兰,你们原来认识?”

德兰接过话头:“我刚才说呢,他是我的教授。”

林凯赶紧更正说:“我当过她一学期的助教。她是我最好的学生。”

凯西高兴地说:“太好了!你们好好聊聊。”

原来,凯西很细心,一直注意着百无聊赖的德兰无可奈何地看着墙上的画。
这下,她那种怠慢客人的负疚感才消失。

德兰和林凯面对面地坐在前窗前的座椅上,谈着各自周围的趣事,谈着学校
里的逸闻。直到凯西来催他俩去取食物。

聊着聊着,他们又找到了许多共同的话题。如对主人家挂在厅里的画的评价
,对现在走红的摇滚歌星的评价。

最后,送德兰回校园的任务也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林凯肩上。女主人高兴地向
他二人道别,看着他两人离去。

林凯看着德兰走进了宿舍楼,看她回头挥了手,这才启动离去。汽车的尾灯
划出了一弯优美的弧线。


(4)

林凯从前对他所钟情的女孩都有一种满足感。那怕那十六岁的小公主只是有
意无意地对他笑一笑,那怕那实验课上的德兰只说句谢谢他,他都会感到很满足
,觉着那就是他的全部所愿。

复活节聚会那天的德兰却给林凯带来一种不满足感。她的语音、笑容是那样
的自然、实在。使他感觉不到从前的满足。他渴望着了解她更多,渴望能够多听
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笑脸。

这种变化,使德兰在他心目中初步脱离了钟情偶像的地位。

那天,他只知道了她从小就来到美国,她读的是特医班。哈利大学特医班的
学生要在六年的时间里拿到医学博士。入选这个班的竞争非常激烈,报名的人多
。因为从家长的角度来讲,读这个班要比按正常途径读完本科再读医学院要省很
多钱。这个班录取严格,入学考试的成绩很高,因为要保证这些学生有足够的天
赋在短时间内学完繁重的大学基础课而在第三年进入医学训练的轨道。

从那以后的几个星期,林凯有意地向凯西寻问有关德兰的讯息。

她父亲是医生,曾治愈过科林斯先生的某种难症。所以两家关系很密切。她
的几个哥哥都是医学院毕业,其中一个也是哈利医学院的校友。她入选特医班时
只有十五岁,当时入学成绩相当的优异。入学后,她很用功,成绩一直都是A。

林凯不禁又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德兰时的情形。

两个月后,林凯收到了德兰的电话。

“凯文,这是德兰。还记得我吗?”

“嗨,德兰,怎么能不记得呢?”林凯答道。他已不似从前那样的紧张无措


“凯文,等过两天我这边的课上完了,我就要搬到医学院的宿舍去了。你能
帮我吗?”

“没问题,德兰。告诉我哪天。”林凯不加思索地答应下来了。

“谢谢你,凯文。等最后定下来我再告诉你。”  

答应了这个直截了当、没有丝毫的做作与无谓客套的请求,林凯不禁心里暗
道:“好一个被爹妈宠坏了的小丫头。”

德兰搬家第一个想到要找帮忙的就是林凯。复活节那天,她觉着跟凯文呆在
一起没有什么拘束。别看这个助教上课时候是那么的拘紧严肃,下来以后居然是
这样的风趣。他看起来最多只有三哥那么大。跟他聊天就象是在家一样。平时并
不是很善言辞的她,那天却讲得那么滔滔不绝,让她自己都感到奇怪。自从上大
学以来,她很久没有象那天那么愉快过了。现在就要转去医学院了,她有些紧张
,非常非常地想家。她毕竟只有十七岁。

在家的时候,她跟三哥最亲近。很多生活常识她是从三哥那里学的。在她还
没有上大学的时候,三哥经常从圣路易医学院给她打电话,给她帮助与鼓励。那
也是一段很迷惘的时间,父母的话几乎是听不进去的。

今年三哥毕业,他自己很忙。而且从德兰上大学后,三哥就已经开始不把她
当小孩子了。他告诉过她,一个成年人,即使是女孩,也要有自己的主见。三哥
自己也知道,进了学校,家里人的话对她的影响力将会越来越弱。


(5)

几天以后,当林凯来到德兰宿舍门口时候,德兰已经等候在门口了。今天,
她把长发扎成了一个马尾巴。一反平日的文静,这个发式给她增添了不少明快和
俏皮。

这几天的天气和林凯的心情一样的好。初夏的气温十分宜人,空气中飘着新
剪过草地的清香。湖风徐徐地吹过,沁人肺腑。林凯刚刚圆满地结束了这一学期
的功课;不,应该说这一学年的功课。从夏天开始,他就要进列维教授的实验室
做研究。明年秋天他也不用再当助教了。在助教的生活里,除了德兰,没有什么
更令他留恋的。

今天,他穿了一件印着关公大红脸谱的短袖汗衫,外面罩了一件夹克。出车
后,他感觉了一下气温,就把夹克脱了扔回车里。

“凯文,你来晚了。”德兰带着可人的微笑抱怨着。接着又说:“你好吗?


“从没有这么好过。”林凯随即看了看天,接着说:“从太阳时来说我没有
晚。”他知道,从夏时制来说他也没有晚。

“凯文,进来吧,这里的事情全是你的了。我奖励你冰淇淋。”德兰边说边
带他上了楼。

德兰的宿舍已经基本收拾好了。几个纸盒子,散放在墙角。一个小小的旅行
箱立在床边。墙上贴着一张雷诺阿的母与子。床上只有一个大白熊。

看着尚未封口的纸箱,林凯问:“你有鸭牌胶带吗?”

“要那干什么?”德兰不解地反问。

“给纸箱子封口呀。这样才好搬运。”林凯向她解释着这基本的常识。又说
:“我车里有,我下趟给拿上来。”

德兰没有再问,她现在还不会去想林凯的车里为什么会备有鸭牌胶带。

林凯给她的纸箱一个个的封口。他指着床上的大白熊向德兰建议说:“你可
以把他放在这个箱子里。”

“不,我不能让他受委屈,我要抱着他走。”德兰摸着熊的耳朵说。

林凯没有笑。他从前经常笑话女孩子们对玩具的情感。他自己没有姐妹让他
体验到这些女孩子的世界,直到今天。今天,尽管他不懂为什么,但他觉得这是
份真情感。

当房子空了的时候,林凯对德兰说:“你把这张画也带走吧。它很美的。”
德兰遗憾的说:“我想过把它摘下来,可是胶布一扯它就要坏了。我想还是
留着它完美地在这里,至少是我还在这里的时候。”

德兰抱着熊随林凯来到车边,看着车里胶带封口的纸箱,她忽然说:“凯文
,这胶带你等会儿可要帮我打开呦。”

林凯看着她笑了。


(6)

医学院座落在城里。这里有哈利大学的医学院、牙医学院、医疗中心以及一
个个的研究所。哈利医学院的学生宿舍,也是这一栋栋高楼中的一座。

林凯提着箱子打开德兰新宿舍的房门后,首先就去把窗户打开,让外面的风
吹进来取代这里遗留的有着清洁剂气味的空气。从窗户向外望去,可见湖面上船
影点点。

德兰还是一直抱着她的大白熊。进门后,先把熊放在了床上。

“凯文,你喜欢这里?”德兰看着陶醉的林凯问道。

“是呀,我也希望我是医学院的。”林凯说着,转身又向门外走去,边走边
对德兰说:“你不用下去了,让这窗户多开一会儿。你想想你的东西该怎样摆。


林凯很快地就把一个个箱子搬了上来。当把最后一个最重的箱子放到地上后
,他说:“德兰,下回最好别把书全放一个大箱子里。你这才两年就那么沉,等
你四年时候再搬家,我可就搬不动了。”

德兰看他挺累的样子,颇有些负疚地说:“我只想放在一起好找一些。”然
后她又转换了话题:“我说过,我要奖励你冰淇淋。走,咱们下楼去。”

这一片很热闹,充分显示着大都市的气氛。沿街高级的商店的橱窗里,一个
个模特叉腰伸手显示着设计的流畅,雍容的体态显示着礼服的华贵。

在大街上走了一阵,他们俩进了一家31冰淇淋店。随着身后的店门徐徐地
关闭,街上的嘈杂也被留在了外面。冷藏机嗡嗡地作响,空气里飘着奶油、香草
、草莓、巧克力混合的香味。

这家店面不大,呈细长条形。冷藏箱和柜台占据了半个店面。另一半沿墙放
着一排桌椅,中间就是过道。现在的客人不多,只有两个桌子上有着一对半客人


德兰先进了门,回头问道:“我知道我要什么了,你要什么?”

林凯说:“还是我来吧。”他觉得让德兰来买不太合适。

德兰摇着食指说:“说好了我奖励你冰淇淋,不许反悔。”

林凯不再争辩了。“我来一个‘石头路’吧。”

德兰对店小二说:“两勺石头路,两勺巧克力片。”

林凯刚想问什么,德兰一伸手说:“咱们找个地方坐下吧。”

这里是一张桌子配面对面的两把椅子。这样的布置就是专给约会的情侣们安
排的。店小二也毫无疑问地认为他俩也是一对情侣。

他们两人找了一个最不影响交通的地方坐了下来。林凯坐在面朝门的那面,
德兰背朝着门。沿街门窗透进来的光线,把林凯的面部照得很有层次。这使得德
兰有机会仔细打量他。他额头很宽,眉毛浓黑,脸部的轮廓很清楚,嘴角透着坚
毅,眼睛里不时地闪出火花。

德兰正在给林凯相面,突然看见他眼睛一抬,嘴巴一动,身子要向上站。她
一下就明白了是为什么,机灵地向他摆摆手,回身,提着她的小钱包,走回了柜
台。林凯也站起来去柜台上把两碗冰淇淋端了回来。他已不想跟她谦让,他知道
她会很聪明地干成她认定想干的事情。

用勺子慢慢括着冰淇淋,林凯终于问出了刚才没有问出的问题:“你为什么
要买两勺‘石头路’呢?”

德兰眨了眨眼睛,答道:“要是我吃两勺,你吃一勺,你先吃完了,你看着
我独吃那多不好呀。”停了一下,她又说:“我看你也需要两勺的热量,今天你
搬了这么多箱子。”

林凯也眨了眨眼问道:“那你呢?”

德兰说:“我怎么吃都不会超重。这样使我很快乐,别人不敢吃的东西我都
能吃。每个人的脂肪转换机能不一样。我看你也差不多。”

“我想,用功刻苦的人是不容易长胖的。工作到半夜,不论有多少热量也烧
掉了。”林凯谈着自己的体会。

“凯文,你说为什么别人不用功,成绩不好,没有人会指责他们;而一个东
方人不用功,成绩不好,别人就会认为你是不应该这样。”说到这里,德兰停顿
了一下。接着说:“有时我很厌倦这种用功,仿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些
不相干的人。”

由于背着光,林凯无法看清德兰的表情,但他听得出她心中的困惑。林凯随
着勺子括取冰淇淋的速度,慢慢地谈着。谈着用功本身是一种美德;谈着用功首
先的获益者的是自己;谈着如何通过世界来改变自己,又如何通过自己来改变世
界。毕竟也是从十六岁就开始拼博的优秀大学生,林凯也曾为了维持这‘优秀’
二字,经历过同样的困惑。寝室里的大哥对他的开导让他终身受用。今天,面对
着德兰,他希望他能像大哥一样有说服力。

当他把最后一勺融化了的冰淇淋吃完。他才发现这里已经很热闹了。一个个
穿着衬衣,打着领带的人进进出出这间小店。现在已是午饭时间,附近大楼办公
室里的人出来吃完饭后,进来过甜食瘾了。

他们出了31冰淇淋店,德兰指着前面的巨大黄色的M说:“凯文,咱们再
去麦当劳吃薯条。我小时候我爸爸总是不让我吃这些垃圾食物,可我总是偷着吃
,那可太香了。”

马路上留下了一串欢笑。


(7)

夏天,德兰回了西海岸的家。林凯开始了他的研究工作。在和煦的海风下,
德兰想起过林凯。在枯燥的图书馆里,林凯想到过德兰,心中有着一两次驿动。


(8)

新年之夜,林凯又一次在凯西家见到了德兰。她刚从家过了圣诞节回来。尽
管离开学还有些日子,她说她还是早早地回来用功的好。

前几次凯西家的聚会,如感恩节,除了凯西向德兰去电话邀请外,林凯也打
电话问她去不去。她都用功课太忙推辞了。

这次是德兰主动问起来的。

别人都以为德兰要过完年才回来呢。三十号那天林凯在家接到了她的电话,
问他去不去凯西家的聚会。他说凯西家的聚会他是有请必去,这次也不例外。德
兰说了声:“太好了!”就挂上了电话。林凯说了句:“疯丫头。”然后忽然一
想不对,刚才那个电话是从哪里来的?德兰总不会从加州关心凯西家的年宴吧?
想到这里,林凯随手就给德兰拨了个电话。占线!她回来了!

按照安排,林凯去城里接德兰。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太阳好极了。只是外
面出奇的冷。上一场雪还高高地堆在路边,冻得死硬。

就近在禁止停车处停下了车,林凯冲进了大楼,拿起了听筒,按下了德兰的
房号。值班的警察百无聊赖地翻着报纸。

嘟嘟,通了。“德兰,是我,凯文。你准备好了吗?”

“我就下来。”德兰回答着。

她下来了。猛地一看,她比半年前长大了许多,也许是今天穿黑呢大衣的缘
故。

黑呢大衣下裹着她那‘怎么吃也长不胖’的苗条身材。黑亮整齐的肩发,均
匀地撒在大衣外面。大衣以下,是黑色丝袜包裹的她优美的小踝。再往下,就是
一双黑色的高跟鞋。

看这她这一身装束,林凯不禁先替她打了个寒战。暗想,“真是刚从加州回
来,连这北方的气温都忘了。”又想着今天都是户内活动,他也就不瞎操心了。

二人并排而行,在出门下台阶的时候,林凯伸手让穿着高跟鞋的德兰扶住缓
行,避开台阶上的那几块残冰。

在德兰上车后,林凯向另一恻车门走去的时候,他觉得他带着手套的右手在
微微地颤抖。

凯西家的新年聚会不是很大。只请了一些要好朋友,加上从外地回来过圣诞
和新年的凯西的大儿子全家。

吃完晚饭后,大家凑在一起随便扯着些闲话,科林斯夫妇和他们的老朋友在
看着电视里播放的老电影。林凯同德兰以及凯西的儿媳、孙子和狼狗罗西围在厅
里的煤气壁炉旁。

蓝色的煤气火苗,烧着一块特殊的大石头。大石头有效地向外散发着热量。
尽管这现代的壁炉有效、卫生和安全了许多,但缺少了那种跳跃的红火苗映人脸
的意境。

在壁炉边的烘烤下,德兰的脸依然白皙。她蜷坐在地上,宽大的白底花毛衣
边拖在地面,暗花色格呢裙盖在膝头。看着她疲倦的神态,林凯过去问她是否要
回去了。

告别了凯西一家,德兰和林凯上了车。车很冷,启动以后,热气一会儿半会
儿也吹不出来。林凯后悔自己没有先出来热上车。看着德兰瑟瑟的样子,他对德
兰说:“你再进去暖和一下,等一下我再来叫你。”德兰默默地摇了摇头。看着
林凯想要把羽绒服脱给她,德兰对他摇摇手后,又按住了他的袖子说:“凯文,
不要。”停了一下然后又说:“我们走吧。”

林凯重新拉上羽绒服拉链时,他触到了羊毛围巾。解了下来,他递给德兰说
:“盖着你的脚。”随后又把羽绒服的帽子摘了下来递给德兰。他也不知道这对
她有什么用。

车子缓缓地行驶在小路上。白色的路灯一盏一盏地闪过,照得车里一亮一暗


用林凯的围巾裹着小腿,德兰感到暖和了许多。随着时间的过去,仪表盘上
的温度计也爬上来了。林凯打开了风扇,温温的暖气吹了进来。

车子在行进中,德兰又一次仔细打量林凯。仪表盘上的微光给他的脸映上一
个固定的轮廓,一闪而过的白色路灯突出着他的一个一个特征。这固定的轮廓象
征着一种稳定持久的性格,这一瞬间的定格就是一个个突出的侧面。每一次注视
不同的地方,体现出的性格就是不一样的。如果没有这一次一次的闪光,这突出
的性格也就无从体现了。

汽车接近了主校园。

汽车开过了林凯给德兰上课的教学楼。

“凯文,开到湖边去好吗?”在接近一个路口时,德兰请求着。

轮胎一阵刺耳地尖叫,代替了林凯的回答。


(9)

车子停在了路的尽头。前面就是黑黑的湖。

这是一片学校拥有的湖岸,平时夏天,晚饭前后,学生们在草地上玩着飞盘
和其它游戏。沿湖的小径上走着一个个锻炼身体的快步者和一个个悠闲的散步者


在湖边的巨石上,一些学生提着油漆桶,把他们的情、爱、信仰乃至愤怒倾
诉在这一块块的湖滨石上。沿着湖岸读过去,能够读到优美的情诗、令人心颤的
海誓山盟、福音书、哲人格言、莎士比亚、愤怒的叫骂、激进的主张、恶毒的诅
咒。也能够看到穿心箭、天使、耶稣、上帝、马克思、大卫星、里根。

巨石承受了一切,湖水洗刷了一切,湖水也记住了一切。虽然越战时候的标
语早已不可辩认,但湖水可以作证!

现在,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的最后两个小时,在这滴水成冰的严冬,湖水倾
听着,倾听着这一年里最后一对朝拜者。

林凯关了大灯,调暗了仪表盘的光度,推上磁带,在发动机的空转的声音之
上又叠加了轻柔的歌曲。

银色的月亮半挂在天上。月光柔和地撒在雪野上,滴挂在树梢尖。月光也从
车窗偷偷的溜进来,在德兰的脸上亲吻一下,然后害羞知趣地赶紧离去。

远处的湖水汹涌地起伏着,把一块块浮冰推向湖岸。冰块清脆的撞击声,伴
随着隆隆的涛声,赋予大湖以生命力。偶尔涌出的一个个大浪,把一块块湖冰留
在了湖石上,构成了一座座自然的冰雕,赋予大湖以艺术性。溅起的水花,千万
次地改变冰雕,使他们处于不停的变化中。在又一次大浪中,他的同类,他那来
自原始的同类,他那充满活力的同类将他击得粉碎……。大湖追求着完美,千万
次的雕琢之后,大湖选择了自然,自然的完美。

在一个大浪打向湖岸之际,林凯和德兰不约而同地喊出了声。一座他们共同
注目的冰雕在大浪中回归了自然。在情不自禁的呼喊之后,二人对视了一眼,都
笑了。这是今天林凯第一次看见德兰那么自然的笑容。就在那叫喊的一瞬,德兰
的左手紧紧地抓住了林凯放在变速器上的右手。大浪过后,林凯翻过手掌,轻轻
地握住那没有离去的小手。

“凯文,你说为什么这湖水不结冰呢?”德兰转过头来,仰起脸来问林凯。

“谁说这湖水不结冰啦?边上不是结了吗?”林凯微笑着同德兰抬杠。然后
接着说:“湖水都是一样的,只是中间的湖水深,热容量大。当热容量大到一定
程度,寒冷的气温就不足以冻住它了。”林凯顿了一顿:“大湖上充满活力的大
浪,也就是这不同深度的水进行热交换的结果。有了这些大浪,湖也就更冻不住
了”

德兰听着他解释,感觉着从左手上随着他语气不同传来的握力。在她的生活
中,她的手还不曾放到过任何一个男性的手里这样久过。当那个大浪拍岸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要也随着那白色的自然冰雕而去。她下意识地用手寻找着安全。她
右手紧紧抓住了车门把手,左手紧紧抓住了林凯的手。在她感觉上,所有安全感
都是同过左手获得的。她不愿松开。当林凯轻轻抬起手时,她害怕他会离去,她
差点喊出“不要动”,但少女的羞怯使她没有启口。当林凯翻掌后轻轻地握住她
手时,她感到了温暖,甜蜜,尽管隔着两只皮手套。她使劲地缩小着她的手,希
望能全部躲到他的大手里面去。当八岁的她从香港移民美国时,父母把天性聪颖
的她送进了很高的年级,她在家里和在班上永远都是最小的。她家境很好,父亲
是名扬一方的医生。母亲对她的管教,给她灌输了东方人的勤奋、认真、律己的
美德。作为家里唯一一个女孩,她又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除了勤奋聪明之外,
她还有着任性的一面。现在,她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也感到了男孩们灼
人的目光。她没有去理会男孩子们的追求。客观上,她很忙,她要用功,用功地
去成为全A生,成为“院长名单”里的学生。主观上,她不觉得一群追求者里哪
一个令她钟情。虽然她自己不知道‘钟情’的心境应该是什么样的,但她知道她
没有,她觉得至少应该是让她感觉着有对父兄一样的亲近。林凯,当她第一次交
实验报告给他时,他是那样一种手足无措的样子。后来跟他的交往,让她感到一
种亲近。31冰淇淋店里的交谈让她到他是一个尊敬的长者。他的眼睛有时也会
闪现出灼人的目光,但更多的时候是深邃的海洋。这次回加州,在中学同学重聚
的圣诞晚会上,她感到了一种迷惑。曾经是极其要好的一个同学,现在会认为她
是中国人。少年的友谊一下就因此感到陌生。而这个问题是她从来就没有想过的
。她是美国居民,在美国上学,长大。她只会讲英语,只听得懂一点广东话。她
一直认为她自己就是美国人。如果路人只凭肤色认为她是中国人,她不会觉得什
么。可那是她同学多年的好朋友。一句“你们中国人”,令她感到了迷惑,深深
的迷惑。带着深深的迷惑,她提前离开了家。她想解开这迷惑,她首先想到的就
是林凯。

德兰认真地听他的一个个词:深,容量,活力,大浪。她觉着这大湖就是林
凯。如同人们对着大湖倾诉,德兰向着林凯谈着自己的迷惑。讲到少年的友谊时
,她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她把手从林凯的手中抽了回去,摘下手套,去小包里拿
取纸绢。当她的小手再次放回来时,她触到皮手套的手缩了一下。林凯赶紧摘下
手套,用他温热的手把德兰的小手紧紧地攥住。

她讲完了。磁带这是也刚刚放到尾换向。车上只听得见嗡嗡的发动机声和隆
隆的浪声。

林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自己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

林凯向德兰讲着人的国籍,人的种族,人的文化都可以把他定位在某一种类
上,而按不同定位方法定出的类别是可以不同的。按国籍定位是官样的,按种族
定位是贫乏的,按文化的定位应该是最有内涵的。讲到这里,林凯不禁为德兰的
父母感到一丝遗憾。他们在给她描绘未来蓝图的时候,却没有替她给文化留一席
地位。她是很聪明和敏感的人,她总有一天会发现她的缺乏因而感到困惑的。林
凯看着德兰月光下那张白玉雕似的脸,接着说:“按文化定位可以是多元化的。
一个人可以在欣赏、认同美国文化的同时,也可以欣赏、认同中国文化。德兰,
你身上有许多东方人的气质与美德。你又有着东方人的肤色与长像,当别人说你
是一个异族人时你没有必要感到自卑。”林凯觉得自己有些激动。他停顿了一下
,缓缓地说:“只是当别人把你归类成东方人时,你自己却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东
方文化。这就是你的困惑所在。”林凯说完了这几句重话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通过她的表情,通过她手上的反应,他知道她在听,他知道她在思索。她动了一
下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透着感激之情。林凯接着说:“东方的文化是广泛的
。等你有时间的时候,你可以回你长大的香港看看,甚至去中国看看。感受那里
的社会与人。”林凯想,当德兰上大学的时候,她的香港姐妹们也许还在追星。
她有着她的优势的同时,她也失去了很多。

这时,车上钟的绿色数字显示刚好是12∶00。林凯对德兰说:“新年好
!德兰。”

“新年好,凯文。”

这时录音磁带上正在唱‘十六根蜡烛……’。

林凯看着德兰想:“今年,她将十八岁。”

“我们回吧。”林凯轻声地建议。

德兰点了点头。

在无人的街道上,林凯的车缓缓地向城里驶去。


(10)

一晃又是快一年。这期间林凯又见了德兰几次面。德兰的心情挺好,只是功
课很紧,忙得她叫苦不迭。他们每次转完城里的名胜,就又去发现一个街头的冰
淇淋店。

四月份去南方开会,林凯给她带回来一个当地出产的挺细致的瓷制小面具。
德兰拿到它,高兴得当时就挂到了墙上。这时候她宿舍的墙上已经又有了一张‘
母与子’。那也是一次路过美术馆时,林凯给她买的。林凯还教她了一个办法。
告诉她如果照着操作,每次搬家取下来都不会损坏。德兰很佩服林凯的这些生活
小知识。林凯开玩笑说:“你要是那时候上我课时多问几个问题,我还能多给你
几分呢。”

他们也去过两次唐人街。尽管美国的唐人街对德兰来说并不陌生,但在这陌
生的城市,她要跟着林凯才会去逛。跟着林凯去她才胆壮,跟着林凯去才有意思
。那些她童年时代的好奇,现在他一一地给她讲明白了。德兰更感兴趣的还是听
林凯讲更遥远的中国、东方的故事。

平时,在功课的重压之下,在枯燥的课本里,德兰难得有欢乐。鹤立鸡群的
优秀成绩能给她自豪,却已经不能再给她以快乐。但她还是要用功的去争取,因
为林凯说过。

和林凯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变得开朗,自然,快乐。她会施些小诡计想让林
凯上当。当她中了林凯的圈套时她可以任性地向他施嗔。她可以问很傻的问题。
她也可以给很离奇的解释。她本来就是一个正在探索世界的女孩,而不仅仅是一
个优等生。

和德兰在一起的时候,他感到愉快,放松,自然。在他生活里,她是一个特
殊的女孩。这个特殊不是因为她是他钟情的偶像,事实证明那样反而会使他自己
很紧张、乏味、苦闷。她的特殊在于在她的身上,他能感到自己,有时觉得她就
是他自己。

九月份,中国民族歌舞团来美访问,在城里有一场演出。林凯从联谊会买了
两张票,请德兰看专业的中国民族歌舞。

那场演出,德兰看得很高兴。每个节目结束,她都热烈地鼓掌,并转头向林
凯谈自己的评价。林凯也尽着自己的所知向她介绍。

在一个由《黄河大合唱》为旋律的舞蹈结束后,德兰告诉林凯:“这曲子很
有点拉赫马尼诺夫的味道。”林凯介绍说:“你说得不错,这曲子的作者在苏联
学习过,他受过俄国音乐的影响。”他顿了一顿,然后接着说:“不论有什么样
的外国音乐影响,无论技巧如何表现,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曲子的灵魂是中
国的。它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之一。”德兰咬着下嘴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天过后,学校中国人的圈子里流传着:“林凯泡上了一个ABC。”  


(11)

林凯又该去给德兰搬家了。

德兰就要开始到各个医院去轮训。教学计划是每三个月换一个医院换一个专
科。由于流动性的增强,她也有了自己的汽车。

尽管德兰现在不乏愿意替她出力搬家的男孩,但她都一一婉言谢绝了。她知
道,搬家出力本身并不是一个美差,但对于她的追求者来说却是一种殊荣。她不
愿把这种殊荣给林凯以外的别人。她也知道,对林凯来说,他不会把这当作一件
公主的赏赐。这本来只是她的一件普通事情。

这间宿舍又恢复了两年多前的模样,不同的是纸箱都已整齐地用胶带封好。

林凯到的时候,德兰正站着跟一个高大的美国小伙子说着话。小伙子很英俊
,深深的眼眶里有一双蓝色的眼睛,端正的下巴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凹坑。

看着林凯进来,德兰伸手介绍道:“凯文,这是约翰,92届的。”说到这
里,她笑着向约翰试探性地核实着:“对吗?”三个人都笑了。她的活泼一下改
变了这陌生的空气。然后她又伸手向林凯:“约翰,这是凯文,我男朋友。”这
是林凯第一次听她这么说。他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女孩的问话:“德兰,你男朋友来了吗?”随即,门
边侧露出一个脑袋,林凯认识那是德兰的同学珍尼。看见林凯,她调皮地一伸舌
头,然后招呼了声“约翰”,她就消失了。林凯这才明白,自己是德兰的男朋友
,这在德兰的同学里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由于多了一个约翰帮忙,这次装车速度很快。和上次一样,她那大白玩具熊
依然不肯受委屈。

德兰抱着大玩具熊对约翰说:“非常谢谢你了,约翰。过去以后,凯文自己
能处理这一切了。”说着,她也侧头向林凯试探性地核实着:“对吗?”


在那以后,德兰和林凯还是差不多一个月见一次面。随着一个个的实习期过
去,德兰有越来越多的内容跟林凯谈。讲病人,讲医院,讲官僚机构,讲她终于
接触到了的社会。

林凯发现,德兰谈到病人时候会很动情,而这在西式医疗训练中是应该避免
的,因为这会影响到诊断的公正。为此,林凯提醒过她几次。看着德兰善良,富
有同情心的样子,林凯自己也怀疑着她是否能做到。即使她能做到,压抑着善良
的天性,林凯也不知道对她的职业是否就好。他们谈着医德上的同情心,医疗上
的非情感化。谈着职业与感情的严格分离。谈着人与机器。谈着东方的医学,医
术,医德。谈到了中庸,谈到了太极图阴阳两极高度的结合统一。林凯最后说:
“这些只是法则。在现实中,只有智者才能运用自如而成为大圣。”

德兰远远地望着天边。


(12)

林凯终于有机会见到了德兰讲了许多次她崇拜的三哥。

德兰的三哥杰夫来城里出差。他已经过了当‘住院医’炼狱般的考验,现在
在南方的一所医院里供职放疗专科。

这天晚上,德兰就拉上林凯去和杰夫一道吃晚饭。

杰夫个子不高,胖胖的圆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仔细看下来,能发现他同
德兰五官上一些细微的相像之处。他已经开始发胖。因为已是职业人士,他穿着
西服。由于不是工作时间,他没有打领带。

这是一间日本餐馆,生意不是很好。门厅的灯笼上画着大肚子佛和武士,柜
台的上方挂着长短不齐的红白纸条,上面用假名写着长短句。柜台里的案厨在熟
练地片着生鱼。柜台前的酒吧凳上散散地坐着两个客人,边吃边看案厨操作。

落座后,他们开始聊天。德兰先问了杰夫一些家里的情况,各处哥嫂侄的新
闻。又问了杰夫的女朋友琳达,他自己的工作,他近来的游历。

侍者走了过来,先来了一句和语。看三人都没反应,然后用生硬的和式英语
介绍了一遍今日的特牌。林凯看他俩光顾说话,还没准备好,就让侍者等几分钟
再过来。

点完菜后,杰夫开始询问德兰的近况。德兰很兴奋地向他讲述着她的学业、
生活,谈着她在各个医院轮训的所见所闻。不时地,她也讲到林凯。杰夫虽然是
过来人,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地听她讲,不时幽默地加以评论。在德兰明显误会的
地方,杰夫也给德兰解释着医院的运行方式。

日本酱汤端上来了,清清的酱汤里面沉着几块豆腐,浮着几叶海藻。内容不
多,但透着一股清香。林凯很喜欢这酱味。

喝着汤,杰夫又问德兰将来的打算。

“那当然是行医啦。”德兰狡猾地回答着。

“我是问你要向哪个专科发展。”杰夫知道她是在抬扛。

“我还没想好呢。也许我哪个专科也不入,我作普科,当家庭医生。”德兰
说。

“普科太辛苦,收入也不高,而且责任太大,保险费高,找病人也不容易。
”杰夫给她讲了一大堆实际的问题。

“可是普科能见到的人多,看的病多。专科太缺乏人情味了。”德兰陈述着
自己的想法。

“普科你是无法提高成专家的。”杰夫看利益上说不通,又从功名下手。

德兰沉默了一刻。

“可是医学发展的结果最终是要通过医生返回到人身上。忽略了人的地位,
医学会是很乏味的。”林凯接上去说。

“是啊,是啊,人是一个整体,普科能接触到这个整体的各个方面。专家的
机器可以分析好一个局部。但人的机体之间是相关的,无论是相隔多么远。”德
兰突然又兴奋了起来。

“……”

听着兄妹二人的辩论,林凯暗自思忖:一些说法好熟悉,虽然是那么朴素。
他不记得他曾经对她具体地讲过中医的基本概念。事实上他是一直有意地回避着
这个题目,主要怕影响她学习现代医学。可是现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德兰
已经开始运用中医思想了。对了,想起来了。上次在唐人街的中药店,看见坐堂
中医,他给她讲过中国名医悬壶济世的故事。后来她在书店买了几本书,其中有
关于中医的。好聪明的德兰!

料理上来后,他们的谈话才停止。

吃饭之后,他们又讨论一些其它的医学问题。

看着德兰成熟的举止,听着德兰有条理的阐述,机敏的回避,聪明的反击,
感觉着德兰清晰的思路,敏捷的思维,林凯涌上一种“新娘之父”的感觉。

吃完了饭,在送杰夫回旅馆的路上,杰夫对林凯说:“德兰现在很敏锐,我
都辩不过她了,她说是跟你学的。”

林凯骄傲地点点头后,又反问杰夫:“你不觉得德兰她自己长大了?”

车里头三个人都沉默着。

这就是家里人的不同。家里人看着她永远是小姑娘。

也就是在刚才饭桌上,林凯才突然感觉到德兰长大了。


(13)

校园里聚集了很多人。这几天是哈利大学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候。明天,这
里将举行每年一度的毕业典礼。家长们从全国各地汇集在这里,使得附近的旅馆
家家爆满。五十年前、二十五年前的老毕业生也回校参加重聚,这一切使得哈利
大学沉浸在一片热闹的气氛中。校园的草地上搭起了大棚子昼夜欢宴。校长,院
长们分布在各处跟家长们握手、碰杯,替学生佩挂功名带。镁光灯闪闪,照下一
张张笑脸。四年的辛苦,终于熬到了头。学生们这样想,家长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呢?

当新生走进校园,他们只是一个个满脸稚气的孩子。数年的磨炼,使他们改
变。今天,当他们穿上了长袍,家长突然一下子对他们另眼相看,不敢相信这就
是那翩翩少年。面对着这样一个重大的成人礼,辛苦又算得什么呢?

对德兰来说,爸爸妈妈都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呢?
六年的辛苦都属于过去,明天!自己属于明天。

对林凯来说,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简单和自然。当把学分和文章凑齐,当把
厚厚的一本论文写完,当三人陪审团作出裁决,他就毕业了。有谁能来参加他的
毕业庆典?父母已不在人间。兄长赴美无缘。默默地,他将学校给家长的邀请信
遥寄苍天。

谁能知道,在林凯今天这简单顺利的背后,融进了多少兄长的血汗。当父母
‘非自然死亡’后,兄长就用他尚在单薄的身体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兄长的作业
本,就是这繁忙的货运场。兄长的字体,就是他留在上面的足迹。兄长的勤劳,
兄长的刚毅,兄长的豁达,兄长的无私深深地影响着林凯。在这成功的今天,领
事先生的大手却使得兄长无法得到完美的心理补偿,这使得林凯深深地难过。

拿着簇新的博士袍,他又一次来到了湖边。坐在湖滨石上,遥望水天之间。

林凯想起了德兰,这一刻,她能否体会他的苦甜。

德兰想起了林凯,这一阵,为何他总是不见。


(14)

林凯参加完自己的毕业典礼,出了体育馆的门,跟同学照了几张像后就匆匆
驱车向城里医学院赶去。

昨天晚上,德兰给林凯打了一个电话。问起他毕业典礼的安排。言谈之间,
德兰一下就明白林凯近来情绪不高的原因了。她感到挺内疚的,怪自己这几天太
高兴,忘记了林凯的孤单。她约林凯明天典礼完了以后到医学院来一起照张像。

医学院的毕业典礼比主校园的要晚开始一个小时。林凯赶到的时候这里刚刚
散场。在约好的地方林凯很容易就找到了德兰和她爸爸妈妈。

黑色的毕业袍更衬出德兰的白皙。和风扬起了她的头发。欢舞的长发,跃伴
着她那欢乐的笑颜。无限多情的湖风,拥抱着她的娇躯,裹紧的长袍,展现着她
那婀娜的身段。

她时而手拿着方帽于身前,端庄文静。时而双手举起,挥舞着方帽,奔放解
脱。正面的娟秀,侧面的典雅,站着的亭立,坐着的潇洒。当她坐在草地上,双
手后撑,扬首向天,摇头抖松她的黑发时,林凯仿佛进入了仙境。

德兰看见了穿着与医学院毕业生服饰不同的林凯。她兴奋地跑了过来,到了
跟前,神情严肃地叫了一声:“林博士”,然后就是开心地大笑。看着她的这调
皮的样子,林凯也用新称谓招呼她:“于医生”。就在这两人最开心的时刻,德
兰的爸爸及时地抓拍下了一张。

德兰拉着林凯的手来到她父母这边给他们介绍。林凯同两位老人一一握手向
他们表示祝贺。他们也向林凯表示着祝贺。“还有我呢。”边上又响起了德兰清
脆的声音。

在这里,他们留下了一张张的美好的记忆。如同他们两个人的博士袍不是一
天就穿上,这美好的记忆也积累了五年。


(15)

送走了爸爸妈妈,德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爸爸妈妈让她早点来加州,她跟
他们说她收拾一下东西她就走。现在,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她知道,她不愿离开
这里的一切,不愿离开林凯。

四年多来,林凯的影子一直陪伴着她。给她以鼓励,引导着她长大,使她变
得成熟。心理上她是那样地对林凯依赖。上一次,她在‘老兵医院’被那些政府
官僚们踢皮球,她是那样地难过。她想哭,她找到了林凯伤心地大哭了一场。林
凯握着她的手给她以安慰。以后,去了她要去当住院医的那个加州医院,在谁那
里她还能那么痛快的哭诉?噢,林凯那温暖的大手。在那个新年之夜,他第一次
握住她的手,是那样地体贴。她能感知他的热烈,她能感知他的温柔。那天,如
果林凯吻她,她是不会拒绝的。那时,他刚刚给她解开迷惑,他刚刚给她治愈创
伤,她是那样地依赖着他。但他只是在开车离开湖岸之前,轻轻地把她的手送回
了她的膝前。至今,她还保存着这个属于他的初吻。那天,她把那条曾给她温暖
的围巾带了回来,她要把这围巾珍藏到永远。他知道吗?他一定知道的,那是带
着他体温的围巾。

现在,她的面前有着学校罗列的搬家公司的电话,打完电话她就能买票上飞
机了。可她又怎么能够?看着墙上的瓷艺术面具,看着墙上的母与子,仿佛他们
都在向她呼喊:“林凯!林凯!”噢,陪我一同长大的小白熊,你说呢?

小白熊眨着眼睛,小白熊挥舞着手,小白熊轻声告诉着她……

她过去紧紧地把小白熊抱在了怀里。


(16)

毕业典礼以后,林凯感到很失落。秋天他将要去位于东海岸的一所学校去做
博士后。那里的研究条件是全美第一流的。他知道德兰将去加州去当住院医。他
明白她应该有着她的前程与追求。现在她真的长大了,她要远飞了,林凯心里有
着说不出的滋味。想到以后就不能经常见到她,不能听到她对问题的那种天真、
大胆、却又不是全无道理的孩子般的解释,不能一起去探寻一个个的街头冰淇淋
小店……。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很多时候他就把她当成
自己。如今她要走了,他感觉失去了很多很多,几乎就是他的一部分生命。德兰
的形象一直在他脑海里,那个认真的学生,那个纯真的小女孩,那个困惑的优等
生,那个有失根感的人,那个要干普科的医生,那个年青美丽的医学博士。那对
清亮的眼睛,那秀丽的鼻子,那经常咬着的下嘴唇。那柔软轻冷的小手,那苗条
的身材。

他拿起了电话,按下了那一串熟悉的号码。

嘟嘟嘟。占线!

他放下了听筒。

电话,一定是她的!林凯猜想着。

“凯文,你再帮我搬家好吗?”听筒里响起了德兰那动听的嗓音。


(17)

这次搬家用德兰自己的车。那是一辆她用了两年的火红色小车。

装车同往常一样地顺利,唯一不同的是大白熊不再坐在德兰的怀里,而是坐
在后座椅背上,从后视镜和梳妆镜中都能看见他。林凯还给他设计了一副柔软的
安全带。小熊似乎非常满意。

这次搬家的目的地是--南加州。

∽∽∽∽∽∽∽∽∽∽∽∽∽∽∽∽∽∽∽∽∽∽∽∽∽∽∽∽∽∽∽∽∽∽∽

◆ 下篇

济  世

·星波·

〔承接《悬壶》〕

(18)

德兰来到这所医院当医生已经快半年了。

杰夫早就警告过她,当住院医的生活是很辛苦的。现在她才充分地体验到。
超长时间的工作,没日没夜的倒班,随时随地的被叫。每一班下来,最后人近乎
于麻木状态。这也不知什么时候设立的规矩,医生都要经过这炼狱般的考验。

体力上辛苦还是次要的,德兰平时刻苦用功习惯了。对德兰来说心理上的冲
击来得更大。医院把形形色色的病痛疾苦全方位地展现在医生面前。对初入道者
来说,不管在学校实习轮训时候怎样地进行心理准备,都不可避免地经历这冲击
,更何况是年仅二十一岁的德兰。

几个月下来,德兰开始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南加州的气候温和,远不似哈利大学所在的北方那样四季分明。这里又是德
兰的“家”州,她熟悉和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在忌妒着德兰的风采,大自
然也充分地向人们展示着自己美丽的容颜。

现在的德兰比半年前的她有着更多神韵。蓝色的职业服装关不住她的丽质。
在医院里,她无可争辩地是年轻的男医生们瞩目的对象。尽管院规里有着“工作
时间,禁止‘非职业’行为”的明文,但德兰还是时不时地在桌上、信箱里发现
“神秘的爱慕者”。

在温暖的气候里,非职业的服装更给德兰增添着姿色。在餐馆里她多次收到
通过服务生传来的字条:“我们认识吗?”“你知道这个电话吗?”或直截了当
地“我想认识你。”更有甚者,一次德兰与同事中午吃完饭在街上走,一个衣冠
楚楚的小伙子,看样子是在附近高楼里上班,刚刚毕业的管理硕士,他边退边问
德兰:“你有男朋友吗?”碰了一鼻子灰后接着再问:“你还想再要一个吗?”
要不是身后的垃圾筒顶了他一个趔趄,他可能还要纠缠下去。

德兰心里有着林凯。

那次搬家他们一共开了二十五天。那是一路热烈,一路的缠绵。当把珍藏了
多年的初吻献给他时,她感到他嘴唇的振颤。在他们的欢乐之颠,她接受着生理
上的改变。为了相爱的凯文,她把一切奉献。在他有力的的臂膀里,她的感觉是
那么的安全。在那灼人的爱欲一刻,她希望世界永不改变。作为女人,她希望他
们能永远缠绵。作为职业人士,她含泪送他上飞机去天边。

她牢记着他们共同写下的誓言:我思,我在,我生,我爱。


(19)

世界上的一切,特别是人生,是这样的不可思议。

那天,德兰和林凯二人各自感觉到相互之间难舍难分时,正是遗憾这一段情
的残缺。他们二人同时拿起电话听筒按下对方号码的时候,是因为他们同时找到
了答案--决定把自己交给对方同时又拥有对方。大白熊给他们安排的旅行,使
得过去的一切是那样的浪漫和圆满。

那个浪漫的旅行,给他们的过去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面对明天,他们所需要的是重新把对方发现。

这也就是为什么情爱会容易死去,这就是为什么凤凰会从烈火中涅般。

在拉斯维加斯那白色的海市蜃楼大赌场里,在他们抵达目的地的前一晚,在
这个充满了欲望、浪漫、冒险、金钱而唯独缺乏理性的沙漠之洲,这一对情侣,
这两位即将开始新生活的成年人,进行了最理性的长谈。

是夜,爱依然是那样的炽热,情依然是那样的绵绵。不需要灯红酒绿、醉生
梦死地营造,他们的爱拥有着明天。

次日,他们拥抱了太平洋海岸。


(20)

秋天,林凯告别了科林斯夫妇,告别了列维教授,告别了朋友、同窗们,告
别了美丽的校园,他启程东行,来到了这所新学校,开始了他的博士后生涯。

他很忙,每天都在实验室工作到很晚很晚。

林凯哪里是在工作,他是用工作把那深深的相思苦排遣。

那是令林凯永生难忘的旅行。当他紧紧地拥住她,轻嗅着从她身上散发出的
初绽兰花香味时,他是那样的陶醉。他多么希望从此一醉不醒,与梦永眠。

现在,在这宁静的深夜,他看着他与德兰临别时共同写下的字条:“我思,
我在,我生,我爱。”


(21)

这是一个难得见到的阴天。

这天,德兰接手了一个癌症患者。老人七十多岁,看起来还精神挺好的。从
病历看他这是第三次发现癌细胞了。前两次是通过手术和放疗处理的。入院后经
仔细检查,造影、化验、分析下来好象癌症转移目标不只胰腺一处。从病人的状
况来看,手术已经不现实。只有通过药物控制和放射杀伤。主任也同意德兰的诊
断和方案。

治疗是相当痛苦的。随着大量的白细胞被杀死,老人一天天衰弱下去。控制
癌症药物又严重影响着老人的食欲。大量液体的补充也挽回不了颓势。一个疗程
下来病情没有好转,癌细胞反而有扩散的趋势。德兰感到了束手无策。老人的身
体看来已经承受不了第二个疗程了。而不作放射,癌细胞势必迅速扩散。主任同
意保守一段,等老人身体略有恢复再行放疗。就在这保守的时间里,雪崩发生了
。癌细胞大面积扩散,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这样的病人,最后要被送到“阳光病房”,用大量的吗啡镇痛,让病人安享
天年。从病历上看,老人没有亲人。老人清醒时候,他总是乐观。他很明白什么
将会发生。在他将被移往“阳光病房”的前一天,这也就是德兰最后一次给他当
班时,他精神格外的好。那天不忙,德兰就多陪陪他。

老人看着德兰,问她是哪里人。她说是美国人。老人解释着。德兰明白了他
的意思,改说是香港人。老人有些失望。但他还是给德兰讲了自己的身世。

老人祖籍是日本。他父亲那辈来到美国,在华盛顿州安顿下来,开小片荒种
地。辛苦下来攒了一点钱,回去娶了日本妻子,在美国生下了他。他是天生的美
国公民。然而,当二战爆发时,他们家被迫贱卖了那一点点能称得上是财产的土
地,全家迁往爱达荷集中营。当时他是美国公民,他有两条路,当兵或进集中营
。他全家被送进了集中营后第二天,就报名当了兵。

这时老人平静的脸上显现出一种矛盾的感情。他接着叙述着:他是美国公民
,他还有这个选择。他至今也不知道他的选择对不对。

“有时候人有选择也挺痛苦的。”老人说。

他走了,留下了父母。自己参加了海军,战后驻扎横滨。退役回来以后就按
”老兵法案”上了学。他父母均已在他回国前去世。

老人干涩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他继续着--

上完学,他有了自己的事业,但是一想起过去他就无法不心痛。他没有结婚
,他不愿意他的后代也是“尼基”。

他解释着:“‘尼基’就是第二代日本人。”  

作为“尼基”是痛苦的,他们心里找不到祖国。老人叹着。

就在前一阵,他找停车位同另一个人相争,那人冲他喝道:“滚回日本去!
”他跳出车去喊着:“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为这里打过仗……”

停了一阵,老人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还能有机会去一趟华盛顿,看一眼
我们原来拥有的土地。去一趟集中营的旧址,凭吊一下父母。”老人痛苦地摇着
头说:“我们是找不到祖先的!”

德兰背过身去,她哭了。

第二天,他被送去了“阳光病房”。

从那天起,德兰不论一昼夜的倒班下来有多累,下班后都要去“阳光病房”
看一下老人。用一次性牙刷给他刷刷牙。开始他还能开口表示一下。后来,睁睁
眼。最后,只是眼皮动一动。虽然看不见了,但他知道,她来了。

每次来,德兰都要从外面摘一朵小黄花,插进她带给他的瓶子里,每次换一
朵。这朵花给‘阳光病房’带来新的生命力。

他从到“阳光病房”这天起就已经不用德兰开处方了。这里的病人有着统一
的处方:每四小时一剂吗啡。德兰感到了作为医生的无奈。

他的腹水已经很厉害了。皮下的癌肿已经连成一片。人瘦得只剩一张皮,两
眼深深地凹进去,宛如骷髅。

在他还能抬手动的最后一天,他把如柴的手放到了她的手里。这只他从换病
房开始就一直攥着的手,这时终于松开了。落到德兰手里的是一枚铜钱,一枚上
个世纪的老钱,这是老人唯一能够追溯上去一代人的遗物。没有子女的老人把它
交给了德兰。

有一天,当德兰再一次地来到他的床前,老人已经不在了,而昨天的黄花依
然鲜艳。德兰仍然同往常一样给他换上了这朵新花,然后连小瓶子一同拿去。

老人去了,但德兰记住了他的名字:滨凇,一个找不到祖先的人。  

公寓门口的楼下摆着的李医生让花店送来的一打玫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小
黄花,她把玫瑰一下塞进了装废弃邮件的大筒里。


(22)

就在那个老人离去的那个晚上,德兰给林凯打了个电话。她谈着刚刚逝去的
那个老人的故事,谈着她的感受,她的难过,她的不解,她的思索和她的看法。
中间有一段时间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在电话的另一端,林凯也被她的叙述所感动,禁不住一阵心酸。他感到,对
德兰来说,这是一次死亡的洗礼,她从中懂得了很多。她与自己分享她的观察,
他也从其中更多地了解了这个社会。

德兰过了那段伤心之后接着说:“凯文,对着病魔,我感到如此的无奈。我
考试得那么多A,却也不能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实现最后的一个愿望。”

“德兰,我觉得老人走的时候并不遗憾。”林凯沉默了一刻接着说:“其实
,他走得很坦然。你使他感到安慰,亲切。他给你讲了他一生‘无根’的痛苦,
这痛苦远胜于他的病痛。他向你讲了,你的存在减轻了他内心里的痛苦。你明白
吗?”其实,林凯没有说出口的还有:“他把铜钱交给了你,他想着这铜钱所携
带的古老生命力会在你身上延续,他还有什么可遗憾?”但在这个时刻,他不愿
再让德兰感到压力。

“他可能一开始以为我是日本人呢。”德兰猜想说。

“我想,那是他最希望的。但后来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你的善良,使他
后来认同了你,你祖先是哪里人已经并不重要了。”林凯说完后先给自己打了个
问号。他不敢肯定如果德兰没有东方人的相貌,老人会对她谈这一切?

“他为什么要去当兵打日本人呢?”德兰天真地问。

静场。

“他也许从来就没有认为过他不是美国人。”林凯给出了这个自己听了都可
笑的答案。这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我也不知道,真的,德兰。如果这
么简单,老人也就不会一生痛苦了。他不是说过‘人有选择也是痛苦’吗?”

“你说,那他假如要选择呆在集中营会是怎么样呢?”德兰继续问着。

“那他的一生就会完全不一样。他会跟他父母生活在一起,他父母也许就不
会那么早地去世,他一定会感到更多的祖先的东西。但他也许就不能进大学,最
后也不会住进你们医院了。”

林凯想着自己人生的种种“选择”和“假如”。假如他不上大学,假如他没
有出国,假如他没有兄长,他的生活就会完完全全是另一个样子,他也就不会遇
见德兰。到这里,他不禁又想着德兰那俏丽的形象。

“德兰,人生是充满选择的,选择之前需要权衡,选择了以后就不要‘如果
’,因为那是没有用的。这也就叫‘青春无悔’。”

“……”

放下了电话,德兰觉得很舒畅。她很久没有这样地与人畅怀交谈了。除了跟
林凯,跟谁她还能这样呢?谁会这样地理解她的心呢?在别人眼里她只是“于医
生”。追求她的男孩只会对她说甜言蜜语。

她心里再一次地呼唤着“凯文!”

林凯手里依然拿着话筒。忽然,他仿佛听见了德兰的叫喊。

他提起话筒一听,盲音一片。


(23)

其实,那几天德兰下班就往“太阳病房”跑,李医生也知道。

李医生是眼科的医生,每周只在医院挂两天班,剩下的时间在自己开的诊所
忙活。他的技术好,病人多,收入高,又刚满三十岁,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他
被誉为本院“最合格的光棍”。他也很会讨女孩子的欢心,知道在什么样的时候
该说什么样的话,该有什么样的表示。通俗的说法就是“很甜”。

李医生是年轻时候从台湾来美国留学的。他们家族在台湾算得上大户,家底
殷实,名冠一方。他本人又聪明伶俐,风流倜傥,一直颇得女孩子们的青睐。这
正是由于这种自负,他到了三十岁仍是立业不成家。

第一次看到德兰,他就被她的美丽所“击倒”。他决定把手上的“短线股票
”全都卖掉,集中力量对德兰进行一次长期投资。

李医生了解到,她身边没有男朋友。这并不奇怪,由于生活的不规律,大多
数的住院医都没有固定的生活伙伴。

从李医生自我感觉来讲,德兰对他似乎是若即若离。德兰换的班次合适的时
候,他也能约到她一起吃顿中饭。但除此之外,似乎她对自己并没有特别的兴趣
。经过仔细观察,他也看不出她特别喜好什么。吃,挺随便,什么都能吃。穿,
不介意,但什么穿上去都是那么地合体。用,她不化妆,但她好象施用一种特殊
的淡香水,自己上街费心找了几次都没找到。

李医生煞费苦心地寻找着突破口。

看到德兰下班往“太阳病房”跑,李医生挺奇怪。那里都是些快死的人,什
么能值得于医生那么大兴趣呢?为了能投其所好,李医生破天荒第一次屏着呼吸
去了一次“太阳病房”。从看护那里知道,于医生每回来都看望一个癌症晚期老
人。

李医生暗忖,难道她对死亡还有着神秘感?

李医生终于又约到了德兰的一次午饭。在餐厅里,他从一个基督徒的角度饶
有趣味地向德兰灌输着基督教的生死观。他自己觉得挺潇洒,但德兰似乎并不很
在意,只是不以为然地随口敷衍。

第一次不成功后,李医生又想,是不是老人有一大笔遗产。

第二天,他又冒着会被院方按“违反医德”处理的危险,不知从什么渠道拿
到了老人的经济情况。后来他漫不经心地向德兰透露着:由于生病多年,滨凇先
生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财产。

从那以后,这位精通“眼科”而对“内科”无知的李医生再也约不到德兰一
起吃饭。


(24)

罗宾逊医生是心血管方面的专家。除此之外,他还号称对东方文化久有仰慕
。一见到德兰,他就为这位迷人的东方女性所倾倒。

他体格魁梧高大,言语幽默诙谐。因为又有过了一次婚姻经历,使他更有着
西方男子成熟的魅力。

由于在美国庸俗文化里的浸泡,他从骨子里头认为,漂亮的女孩都是没脑子
的。在他眼里,这个迷人的于医生,只不过是又一个有着东方人面孔的漂亮女孩


他认为,以他的功名、他的外表、他的口才以及他对东西方文化的了解,要
征服这样一个小女孩简直就是“一块蛋糕”。

最后他发现,他错了。这位于医生有着海洋一般的知识和寒冰一样的感情。
在她面前,他自己那些由十二属相构成的东方文化只是象澡盆子一样浅薄。面对
着这最富挑战性的目标,他耸肩摊手自嘲道:这不是我的错。

德兰的心里珍藏着那片大湖和那湖面上的冰。她就是那冰块,在林凯那湖面
一样宽广的胸膛上漂浮。只有那深深的充满活力的湖水,才能驾驭她。

她盼望着住院医的生活早日结束,盼望着能有一天永远回到林凯身边。


(25)

没有德兰的生活对林凯来说只有两个字--平淡。


(26)

德兰为期两年的住院医阶段就要结束了。这时候她的医术已经相当熟练,心
理也日趋成熟。她激动地,急不可待地等着新生活的到来。

从前,她上学是由父母安排,当住院医是制度所限。现在,她就要象出笼的
小鸟一样了。她会格外地珍重这用自己的聪明才华赢得的自由。她将选择她自己
的生活,她想要去实现许许多多的夙愿。

在西雅图宁静的水边,德兰向林凯描述着自己对生活的安排。

“我要先去一趟香港,中国,去看看我梦中的东方。”德兰停了一下,然后
深情地说:“这也是你早就告诉过我的。”

林凯怎能忘记那个寒冷的夜晚?

“你要去多久?”林凯关心地问。

“三个月,我要充分利用我自由的时间。”德兰毫不犹豫地回答着。然后她
向林凯摇着食指,说:“我自己去,不要你陪着去。你忙,你没有时间。我要自
己感受那里的生活。”

望着这熟悉的动作,林凯又看见了31冰淇淋店里的德兰,他那时就知道她
会聪明地干成她想要干的事情。

林凯岂止是没有时间。他现在正在申请永久居民,学校外国人办公室官员告
诫他,避免离境。就这样,半年前的布鲁塞尔会议他都没有参加。他不是不懂,
只要能同德兰完婚,这永久居民身分将不成问题。但他不愿,他要呈献到他们婚
礼圣坛上的全都是爱恋。况且现在他们形如劳燕。谈婚嫁娶,犹如虚幻。

德兰则对这些官僚手续全然无知。林凯也不希望她知道这些。

德兰接着兴奋地说:“然后呢,然后我就四处行医,象你说过的一样,当神
医悬壶济世。”

这时候,德兰两眼发亮,脸上放着光。

林凯仿佛看见了天使,看见了德兰头上的光环。

这是林凯有生以来感到的最神圣一刻。他眼睛潮湿了。

德兰说完后静静地偎依在林凯的胸前,轻声地说:“凯文,等我跑累了,我
来找你,咱们再永远在一起,好吗?”

没有说话,他们吻在了一起。

星期一,当林凯站在学术会议讲台上时,在西海岸的南端,德兰又开始了她
繁忙的一天。


(27)

德兰完成了她梦寐以求的东方之旅。

对德兰来说,那是一个个难忘的日子。

她回到了她长大的地方。门前的坡路,让她想起了儿时早起上学,大人一再
地叮咛。现在她看起来,那坡一点也不陡,车速一点也不快。她想:现在的家长
还会作同样的叮咛吗?那叮咛也许是世代相传的。

街市上嘈杂的人群,让她感到亲切。叔婶家的粥饭,是那样的可口。

她感到了如此的和谐,因为这里流着和她一样的血液。

她来到了林凯家,见到了大哥大嫂和侄儿。大哥比她想象的要苍老一些。

当德兰把林凯博士帽上的纪念穗子交给大哥时,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德兰
注意到了,他手指骨节很大。

德兰按林凯告诉的线路游览着这片对她来说是那么陌生而又神秘的土地。从
前林凯给她讲过的东西,现在她大部分都能一一找到,甚至包括那个神医。

那是在穿越河西走廊的列车上,同车的一个旅客突然上吐下泄。在大家手足
无措的忙乱之中,德兰在冷静地迅速判断之后,她拿出了自己随身带的应急药交
给病人。没有人看她的行医执照,她也不需要看病人的医疗保险卡。当忙乱过去
之后,有人过来向她表示感谢。虽然听不懂很多,但她感到了真诚。最后列车员
的一个动作让她笑得很开心。那个动作就是她前几天刚刚见到过的,美丽善良的
观音菩萨。

她明白了,何必再费力地寻找。如果身体力行,每一个心善的人都可以济世
。刚才,那悬壶济世的神医分明就是她自己。

她带着这种满足感回到了美国。


(28)

如果不是德兰,林凯怎么也想不到美国还有一批象吉普赛人似的四处流动行
医的人。

七十年代,当美国政府着手解决贫困地区缺医少药的问题时曾经采取过这样
一个方案。政府出钱让一些“有志青年”上医学院。条件是毕业以后他们必须去
政府指定的地区去行医。实行了几年下来,几乎所有的“有志青年”毕业后都反
悔。撕毁合同后,就去发达地区开业了。反正执照是州里的,联邦政府根本没有
精力去追查。结果缺医少药的地区依然如故。几年以后,这个政策就被取消了。
这是一个不成功的尝试,是政府干预失败的例子。

民间上,有这样一些赢利性的机构,他们专门介绍医生临时去这些贫困地区
行医。这些医生的合同一般都只是三个月、半年、九个月。这些机构,尽管收取
佣金,但他们的存在,有效地改善了那些缺医少药地区的医疗条件。

虽然合同医生的短期报酬不比在大城市医院的菲薄,但从长期角度来看,他
们失去的是宝贵的立业时间。

从医生的实际利益考虑,在美国一般的学生医学院毕业就接近二十四岁,再
加上两年住院医实习,出来以后他们大多忙不迭地成家,开业,赚钱还贷款。他
们要到医院挂职招揽病人,还要在社区内建立良好的联系拉住病人,以稳定财源
。有着这样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干,有谁愿意去边远地区工作,哪怕只是三个月呢
?从实际的角度看,这些愿意去的人,都蒙受着巨大的物质牺牲。

在林凯眼里,不管动机是什么,这些下去的医生都是圣者。

德兰也将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29)

从香港回来时,德兰的代理已经将亚利桑那的行医执照给她办好了。

亚利桑那的彩色沙漠之中,就是德兰选择的第一站。

当年德兰和林凯驱车路过这里的时候,他们被这自然的景观所吸引。自然把
一个个沙包涂抹成不同的颜色。他们试图数数一共有多少种颜色,最后,他们也
分不清了。

在那辆疾驶的红色车里,伴着风声,德兰高声地对着林凯耳朵喊:“我以后
要到这里来当医生。”

今天,她将如愿以偿!

德兰兴奋地把这好消息告诉林凯。并告诉他:下次见面时,她就能够说出沙
包一共有多少种颜色了。

林凯细心地叮嘱她生活上应该注意的一个个细节,给她罗列着应该携带的物
品。毕竟她是一个城市女孩。

德兰依依不舍地把那辆留有他俩最美好记忆的小红车抵价给了汽车经销商。
她买下了一部黑色的吉普切诺基四轮驱动。

开着车兜了一圈,她感到了西部牛仔的力量。

这次搬家虽没有林凯来帮忙,但她处处都能看见他的影子。

德兰依然用林凯制作的安全带把小熊捆在座椅上。有着小熊陪伴,她将不会
孤单。

她在心里喊了一声“哑呼!”后,就一脚踩下了油门。

轮胎尖叫了一声,南加州被甩在了后边。


(30)

当德兰把她的决定告诉家里人时,他们全都很惊奇。母亲宁愿她在开玩笑。
在德兰再次认真地强调了几遍以后,他们才都相信。随即他们又认为这是林凯的
主意而不是德兰自己的,言语之间有责怪林凯不付责任的意思。德兰生气了。她
发着脾气,竭力护着林凯说:“这就是我自己做出来的决定,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我自己就不能安排自己的生活呢?”德兰冷静下来仔细地想:如果没有
林凯的影响,她会做出这个决定吗?但这个安排确实又是自己做出的!

德兰现在受着林凯的影响,但确实已经摆脱了对他的依赖。

她这个决定在旁人看来确实是不可思议。

她是哈利医学院的高材生,又是医生世家出身。从她的经历和社会关系来说
,她不愁找不到一份好工作。她不用还学生贷款,收入也不会差。如果她不想行
医,她还可以继续深造。她是那样地年轻,又是那样地聪明。她可以再进研究生
院拿一个哲学博士,凭着这双料博士,她可以谋个教授之职,躲进象牙塔里搞学
术。以上任何一条路都比她现在的选择好。

她到底中了什么邪?

德兰的父亲静静地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

他想着:不管这个结果是自己愿不愿意看见的,她是自己的女儿。


(31)

德兰服务的地方是彩色沙漠边上的卡默县医院。

这是德兰平生所见到最破烂的医院。说设备的缺乏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人
员缺乏。缺医生,缺护士,缺助手,缺辅助人员。当医生有时候什么杂事都要干
,而且要什么都会干。

这里还有一个象德兰这样的女合同医生叫多西。矮胖的身材,长着一头红头
发。一见面她就介绍自己是同性恋。她人很热情,动手帮着德兰很快就安顿了下
来了。

这附近有很多个印第安人保留地,病人里自然有着很多印第安人。他们似乎
很怯于见医生。说出的英语也很费解。

对德兰来说,一切都要适应,一切都要学。

一个月很快地过去,德兰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她过得挺愉快。她的黑色吉普
把她带到过了许多地方。她终于数清楚了沙包的颜色。

多西人很好。她开始还向德兰大力宣传女同性恋的好处,大有要把德兰同化
了的意思。后来听说德兰有男朋友,她只说了一句:“疯了!”从此就再也不来
宣传了。但她对德兰依然很好。她很开朗,同德兰讲了她老家德克萨斯的许多趣
闻。德兰跟她讲着北方的寒冷,北方的大湖。

重复的日子似乎流逝得很快,直到这么一天。


(32)

这天轮到德兰当班。

沙漠里的气温晚上凉得很快。天显得很高,星星很多。

半夜,外面响起了一阵嘈杂。随即一群印第安人抬着一个产妇进来。

德兰一看,病人因失血过多已经昏迷。婴儿心跳虽在,但已经微弱,而且心
率不齐。产妇子宫收缩已经无力。德兰当机立断,对助手们说了一声:“准备剖
腹”。助手们准备去了,德兰这个主刀医生还要负责采血样,测血型。

红色和无色的液体挂在了手术台旁,产妇被推上了手术台。护士把针头打进
了静脉,液体开始补充进了病人身体。德兰这时充当着麻醉师给产妇施行着麻醉


血压、心率都监视上了,德兰用手摸着产妇的肚子,判断着胎位。

碘酒擦上了刀口位置,德兰拿起了手术刀。

里面正在忙碌准备开刀,外面的男人们也在忙着,他们在吵着该不该开刀。

产妇被送到这里来之前,已经在部落里被本部落的术士折腾了近十个小时。
术士用尽了各种招术,婴儿还是没有要出来的迹象。最后,“黄狐”建议送医院
,白马酋长求得上天之意后允准,这才有了这一堆人来这里。来了以后,原指望
医院能给个自然产。谁料一来就被推上了手术台。在白马部落里人们相信开刀为
大凶之兆。所以来人中一派认为如果要开刀也要等白马酋长请示了天意才行。另
一派说先开了再讲,“小白马”最重要。就在双方争执不下时,“黄狐”闭目凝
神了一下后,说:“天意就是开刀,开刀就是天意。”这一句话平息了争议。

手术室里,由于德兰的刀口选得准确,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从下刀到把婴儿
抱出来才两分半钟。护士接走了婴儿,不一会儿,那边传来了新生儿的大哭声。
德兰缝上了刀口。看血压已经回升,她舒了一口气。

助手准备着把母子二人送往病房。德兰脱下手术服,走到了大门外面,望着
苍穹,她感到了一种满足。她想起了观音。

这时候,天上扫过一条流星尾巴。


(33)

这颗流星也被正在望天求意的白马酋长看见了。他对着周围焦急的人说:“
上天显灵,一切平安。”白马臣民们随即就开始击鼓庆祝。

天快亮的时候,“黄狐”开着大蓬车带着好消息回来了。在医院,当“黄狐
”看见女医生的美丽的相貌,镇静的神情,和麻利的动作,他顿时就认为这是天
神下凡。所以当随行的人争论不休时,他说出了那两句决策性的话。现在见了酋
长,他把经过向酋长讲了一遍,着重喧染着他所见的天神。酋长听了‘黄狐’的
叙述,又结合自己的观天所见,他更加确信这是天神下凡救了白马臣民。

几天以后,“黄狐”来接母子二人时,也带来了酋长的邀请。邀请这美丽的
天神去部落视察。德兰一直把能去印第安部落里面去看看作为自己的一大愿望。
现在面对病人家属的邀请,她愉快地答应了。

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多西的时候,多西既羡慕又紧张地告诉她:“你真幸运
,印第安酋长轻易不见外人。但是你可要小心,在印第安保留地里州县法律是无
效的。所以在里面出了事,外面无能为力,警察都不能进去。”随后多西又风趣
地说:“有个印第安酋长作朋友也不错,将来你万一有了麻烦可以跑进去一躲了
之。”

德兰被她猛地一说,还真有点紧张。后来想起前来相邀的人们友好恭敬的样
子,她也就不怎么担心了。相反,她急切盼望着这天的到来。


“黄狐”一行人开着大蓬车领路,德兰驾着吉普相随。他们越过了铁丝网,
进入了这片在外人眼里是无法无天的土地。

由于是大礼的喜庆日子,部落里的人都穿着盛装。男人一个个戴着雉鸡翎,
有些还画着花脸。女人们带着美丽的首饰。他们都为今日能一睹天神的风采而兴
奋不已。

德兰一行人赶到的时候,族人们已经开始击鼓唱歌起舞了。德兰的到来使得
气氛更加热烈。酋长是个很粗犷的汉子。他头上戴着最多最华美的羽毛,脖子上
挂着由动物的獠牙穿成的项练。项练很大,一直垂挂到胸下。这条由不知要猎得
多少头豺狼才能穿成的项练,标志着白马酋长的强悍。他衣服上有着一些古朴的
图案,似乎是一个一个人形在相斗,又似是一些象形文字。

与酋长相见后,德兰被安排落座。“黄狐”向德兰翻译着酋长对她表示的感
激和欢迎。言谈之间,德兰意识到了他们对自己的崇拜和神化,她一下觉得有些
不自在。同时她又非常喜欢这些朴实热情的印第安人。她好奇地向“黄狐”问着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看着他们的舞蹈,听着他们的歌唱,德兰仿佛置身于一个远
古的传说之中。扭动的身躯,坚硬的肌肉展示着狂野的自然美。沉闷的鼓声,厚
实的嗓音表现着原始的音韵。在踏起的尘土中,她看见了狩猎场的厮杀。

圈子里的人们一个个地从她面前舞过,把一件件美丽的饰品放进了德兰面前
的草筐里。酋长送给她了一顶在这里只有男人才配拥有的雉鸡羽冠。他们向这位
美丽的天神表示着崇拜与尊敬。

天色渐暗,族人们熏起了蒿草。在烟雾中,人们的激情更加高涨了。德兰也
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亢奋。

德兰告别了酋长,告别了仍在狂欢的人们,跟随着“黄狐”的大蓬车尾灯,
离开了这神秘的白马部落。

几天以后,德兰在这里的三个月合同期满。她打整行装,告别了多西,告别
了这里跟她一起工作的人们,北上前去她的下一站--蒙大拿。

从那时起,白马部落里就开始流传“一个美丽天神驾临后又飘然离去”的传
说。


(34)

德兰在电话里兴奋地向林凯讲述着她的奇遇和见闻。

他们一起西行的时候,曾想过探险印第安人保留地,但终于没有敢。今天德
兰去了,而且是如此的礼遇,林凯感到羡慕极了。听着她传奇般的经历,有一段
林凯也曾为她担心。听着德兰有声有色的描述,林凯仿佛也置身于其中,感受着
那份激动。他是多么希望自己就在她身边。

他们谈到了印第安人朴素的崇拜。林凯告诉德兰,除了她的医术向印第安人
显示出了她的全能之外,她的美丽,她的黑发,她的东方人的长相也是使他们将
她神化的原因。人们想象和崇拜神的时候,总是先按照自己的模样来塑造,然后
再加上所有的完美。听到这里,德兰明白了许多。她感到非常的甜蜜。她告诉他
,真正完全识得德兰美丽的人,世上只有林凯一个。

讲了一阵情话,德兰又问林凯的近况。林凯说:最近一家大公司有意于他的
一项成果,他想借此机会挤身于工业界。原来,林凯现在的情绪正处于低潮,他
的几次教职申请都受了挫。他想脱离学术界,进入工业界去求发展。

德兰沉默了一阵后,轻声说:“凯文,我觉得你是一个好老师。”

德兰的这句话,让林凯很感动,一下子也给他增添了信心。

这句话出自曾经是自己学生的德兰之口。看着德兰几年来的变化和今天的样
子,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说服力呢?德兰的话使他决定继续在学术界奋斗下去了。

“是的,德兰,我也相信,因为我有你这么一个好学生。”这时,林凯的口
气里已经没有了那种消沉。他接着自信地说:“我会成为一个老师的。”

德兰笑了。


(35)

在前往蒙大拿的路上,她驱车来到了那块曾经是集中营的地方。

作为历史遗迹,这里部分保留着当年的铁丝网。寒风吹过雪野,更加显得这
里凄凉。伫立在铁丝网前,她试图想象着当年的情形。她能够想象得出一群衣衫
褴褛的人在铁丝网的那面生活,但她无法体会到他们的心境。

在雪野上,德兰惊奇地发现了两对脚印伸向前方。沿着脚印望去,远处两个
矮小的身影站立在寒风中。在这样的季节,还有谁来这里呢?

踏着这串脚印走过去,她慢慢地看清了两头花白的头发。

听见德兰的脚步,其中一位转过身来。

“对不起,打搅您了。”德兰抱歉着。她看清这是一位东方老妇人。

“没关系。”老妇慈祥地说。然后她问德兰:“年青人,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的朋友滨凇先生临终时托我有机会时来凭吊一下他逝去的父母。”德兰
答道。滨凇先生没有正式托嘱过她,但她的心里早就把滨凇先生当成了自己的朋
友,他说的话她也就当成了托嘱。

另一位老人也转过身来,这也是一位老妇人。通过刚才那句话,两位老妇一
下就把这位善良的姑娘当做了自己的好朋友。

德兰听着两位这里五十年前的居民讲了许多许多。

望着这两位远道而来的老妇姗姗而去,德兰开始体会到那种心情。经历了国
家对自己的背叛与伤害,他们不愿再让自己的后代成为“尼基”。德兰仿佛又看
见了滨凇老人痛苦的脸。想着这两位也是一生没有结婚,彼此相依为命的姐妹,
德兰明白这集中营对人们心灵的伤害,对她们一生的影响。这些难道是二十多年
后的两万美元能补偿的吗?

两位老妇千里迢迢来寻找的正是她们的青春。


(36)

在这个蒙大拿的医院,德兰又遇到一位合同医生。他的名字叫拉迪西。他一
见到德兰,就滔滔不绝地告诉她:他是印度人,从孟买医学院毕业。到美国后,
他虽然通过了行医资格考试,但找不到任何一个医院接收他。他认为,不接受的
原因就仅仅是因为他是外国医学院毕业的。他来边远地区当合同医生就是为了积
累一些在美国行医的经历,以利于自己将来的发展。

介绍完了自己,拉迪西问德兰是那个医学院毕业的。他原以为德兰也是外国
医学院的毕业生。当他得知德兰是赫赫有名的哈利医学院毕业时,他万分不解地
问:“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德兰只是说她喜欢乡村。

德兰没有解释。这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解释得清楚的。这里面德兰的所有心路
过程,是她自己最珍贵的回忆,只有林凯能够理解,也只有林凯有资格同她共享


她祝愿着拉迪西好运。


(37)

林凯依然做着博士后。在德兰的鼓励下他继续不懈地申请着教职。

通过德兰给他的描述,使他认识到了美国许多地区的落后。经过一段留心之
后,他参加了一个叫作“通过信件学科学”的活动。这个活动的组织者来这些著
名的高校找一些有高级学位的志愿者,让他们同一些边远地区没有条件学习科学
的学生们建立联系。通过这些“科学家”教给这些学生科学知识并提高他们对科
学的兴趣。组织者定期给老师和学生同时寄一些小科学实验的装置。到了一定时
间,学生把完成的实验报告寄给老师。老师自己也要用同一装置完成后,评判学
生们的实验完成情况。然后给学生回信,鼓励他们,并向他们更进一步地解释道
理,告诉他们实验中能够有创造性的地方。林凯觉得这个活动的组织者想得十分
周到,教学方法也很巧妙和有启发性,他就签名参加了这个活动。

几天以后,林凯收到了“通过信件学科学”组织颁发的聘书。从此,他就正
式开始了当“科学教师”的生涯。

又是几天以后,他收到了他的学生的来信。

林凯看着信封上稚气的笔迹,急不可待地拆开了信。他那样地急于想了解自
己的这些学生。

“亲爱的林博士:”

“我叫乔治,我今年十岁。我们家住在格兰阿,北卡罗林
纳州,也就是北纬35.3度,西经82.1度。”

看到这里,他被这个学生故作老成的科学精神引笑了。他接着看:

“我家除了爸爸妈妈还有妹妹和弟弟,外加上罗力和尼皮
。妹妹南希七岁,弟弟格力五岁,小弟弟汤米两岁。罗力是条
狗,尼皮是猫。我喜欢罗力,南希喜欢尼皮。”

读着他介绍着他自己的大家庭,林凯感到一阵亲切感。

“我们家在山里,学校太远,我和妹妹不能去上学。我妈
妈在家教我们认字、算术。我们希望也能够学习到科学知识。
所以我和南希都参加了这个活动。我们很高兴能跟你学科学。


“你忠实的”

“乔治·克莱德曼”

下面是一幅儿童画,画着两个大人,四个小孩,一条狗,一只猫。每个人和
猫狗身上都写着名字。

望着这幅充满生活气息的画,林凯再一次地被感染。

同一信封里的另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林博士:

“我叫南希,我也参加了‘通过信件学科学’的活动。我
妈妈说科学很神奇,所以我想学。

“你的

“南希·克莱德曼”

林凯想,小女孩比男孩的理由更富有浪漫色彩。

林凯给他们两人各自写了回信。

过了两天,林凯又接到了另外一个学生的来信。他是九岁的一个密西西比州
男孩。他们学校的科学教师辞职走了。他实在是热爱科学。他想通过这个活动实
现他成为科学家的梦想。

林凯的另一个学生是肯塔基州的。情况与前一位类似,有学校,没科学教师


面对着这些认真的孩子,林凯觉得担子不轻。

一个星期后,他收到了第一包实验材料。实验目的是要证明(1)有空气。
(2)空气有压力。(3)测气压的方法。

林凯自己认真地用邮包里所提供的材料完成了实验。

半个月后,学生的作业通过邮件交来了。

林凯看着一个个认真的笔迹、充满想象的回答、天真的问题,他自己感到了
一种激情。

他给他们一个个地回信,表扬他们的成绩,回答他们的问题,指出他们的错
误并给以解释。同时,他也给他们介绍当今精密的气压测量技术。这些高精尖的
东西能提高他们对科学的兴趣。

以后,随着一个个邮件定期而来,林凯带着这些儿童神游着科学的殿堂。他
感到了充实,也体会到了神圣。


(38)

在德兰行医的这个医院附近也有一个印第安人保留地。

这个保留地里的印第安人可以说是美国印第安人里面最强悍的一支。他们祖
居南方,在白人的一次次扩张中,他们不愿被圈入保留地。他们一次次地战斗,
一次次地北上,一次次地再次寻找自由的土地,直到最后被顶到了这皑皑雪山脚
下,他们才被安排入了保留地。

这是一个很富有传奇色彩的部落。在多年战斗中,他们部落出了很多英勇善
战的英雄。黑马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

德兰上中学时就知道黑马的故事,因为美国历史上的一位将军曾命丧于黑马
手下,这使得黑马在正统美国历史书里也占了一席。

德兰来这里后不久,医院里就收进来了一个印第安小男孩。

他的印第安名字叫鸣鹿,即会唱歌的鹿。他十三岁,刚上中学。他是那个部
落在保留地外面上学的学生,能讲着比较流利的英语。

鸣鹿晕倒入院后,经检查,被诊断为白血病。在这充满活力的年华,白血病
患者的病情发展也最快。白血病患者只有通过换骨髓才能医治。而骨髓又必须要
合适的才能换。医院通过全国的数据库查找着合适的骨髓。德兰也通过自己的个
人关系寻找着。她自己的骨髓数据早就在数据库里了。德兰让她家所有的医生帮
忙查找。她找多西,让她在南边的印第安保留地地区查找。最后都没有结果。这
是一个印第安男孩,他们又是印第安人里最强悍的血族,当在他的亲友中都找不
到合适的骨髓时,其它的途径的可能性也就可想而知了。

小男孩越来越弱下去了。

鸣鹿很喜欢跟德兰交谈。一天又一天,他向德兰讲着他们祖先的历史,讲着
他们部落从南向北迁移的一站又一站,讲着一场场惨烈的战斗,讲着他们民族的
一个个英雄。

德兰听着,想着。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他能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血
脉,能如此地熟悉自己民族的历史,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强悍的血性能世代相
传。

一天,鸣鹿向德兰讲着黑马的传奇。他叙述得很激动,很投入,仿佛就是他
自己在驰骋着,在拼杀着。随着他的情绪慢慢地平静下去,他说他将来要把这一
个个传奇,一段段历史写下来,留给后人,使之不至于失传。这就是他为什么要
在外面上学,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学好语言。

说完,鸣鹿开始用他们本民族的语言唱起了歌。歌声很美,很有韵律,一段
一段又一段。德兰觉着这就是他们部落里世代留传的史诗,这也就是鸣鹿带着的
遗憾。

鸣鹿随着歌声回到了自己的家园,回到了传说中富饶的祖地。在那里,黑马
和历代的英雄们在迎接着他的来到,他们一同和唱着这首悲壮的诗篇。

鸣鹿看见了自己的妈妈,那个从小就不曾见过的妈妈。她是这样的美丽。黑
黑的头发,黑黑的眼睛。妈妈轻轻地握着他的手。

德兰轻轻地握着鸣鹿的手。

他的歌声嘎然停止。他再次昏迷过去,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

这只会唱歌的鹿,随着母亲唱着歌来到人世,又随着母亲唱着歌离开了人间


德兰含泪送走了这只会唱歌的鹿,送走了自己在这里的六个月时间。

她收拾着行装,把一页页自己写的稿纸仔细地珍藏。这是黑马部落的历史,
这是印第安人的诗篇。尽管是那样残缺不全,这也能部分地弥补鸣鹿的遗憾。


(39)

德兰告诉着林凯鸣鹿的白血病。林凯想到了在那个地区存在的能源部工程实
验室。

德兰告诉林凯黑马的传奇。林凯想起了《格萨尔王》。

德兰告诉林凯这次她从鸣鹿身上充分地感到了历史的力量。同滨凇先生正好
截然相反,鸣鹿是这样的年轻,他又是这样熟悉自己的祖先。他的遗憾是无法为
祖先树碑立传。

德兰告诉林凯从鸣鹿那里她知道为什么印第安人喜欢马。马有马的威严,马
有马的俊美,马有马的力量,马有马的迅疾,马有马的暴烈,马有马的韵律,马
有马的和善。

德兰告诉林凯彩色沙漠是因为天上的彩云落下将其染成。

德兰告诉林凯彩色沙漠一共有十二个颜色。

德兰告诉林凯……

林凯告诉德兰他的那些可爱的小学生们。

林凯告诉德兰他秋天就要去贝克大学当助理教授。


(40)

参加‘通过信件学科学’活动对林凯这次去贝克大学面试的成功有着极大的
作用。

三月份,林凯去贝克大学参加第二轮面试。尽管在专业上林凯很出类拔萃,
这一点上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但系里还希望新招的助理教授,除了能建立起出色
的科研项目之外,对教学也要有经验和热情。林凯的母语是中文。虽然他在美国
生活了快八年,但语言上多少有点口音。教学方面他除了当过一年助教以外可以
说是空白。

吃午饭时,无意闲谈之间,林凯谈到了他参加的“通过信件学科学”活动。
他过具体的例子讲了那些小实验设计的巧妙和富于启发性。他讲了学生们的创造
性,学生们的想象力和学生们的天真。他也讲了自己如何进一步提高他的几个学
生对科学的兴趣。言语之间透露着他对学生的爱和对教学法的颇有研究的见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系主任本人也是这个活动的多年参与者。他对林凯所
讲的体会都深有同感。林凯在教学方法上的见解之处他也颇受启发。

午饭之后,大局就定了。


(41)

就在蒙大拿的雪山脚下刚刚有了些春意的六月,德兰离开了那里,来到了这
贫穷的宾西法尼亚州的山区。

这里居民们的祖先是早年荷兰的移民。他们在这里定居,开荒,挖矿,繁衍
,几百年来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群落。他们就被外面人称作“宾西法尼亚荷兰人”


德兰从前就听说过这一群人。她听说他们与世事无争,有意地封闭着自己,
听说他们信教非常地虔诚,听说他们过着相对集体化的生活。这些都使德兰感到
神秘。

当她沿着山路开进去的时候,她看见了葱葱的山林,清清的小溪,挂川的瀑
布,她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世外桃源。

这里的医院里有一位年纪较大的医生,名叫戴维。他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
在近乎于苦行的生活方式下,他来到这里行医的动机完全是为了上帝。他说话不
紧不慢,态度不骄不躁。他默默地替别人着想,尽自己的努力帮助一切的人。但
从外表看来似乎他并不热情。一副圆形眼镜之后,目光永远带着平静的严肃。

德兰刚来上班的第一天,他就搬着一个病案来找德兰讨论。

这是一个两年前的骨折病人。从病历上来看他被送进医院之前似乎被耽误了
很长很长的时间。记录下来的外部症状是局部淤紫呈黑色。拍片结果表明软组织
已经附着生长在了折骨的截面上了。看着这片子,德兰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不敢
想象在这段被耽误的时间里,病人会受多么大的痛苦。

入院后的处理是戴维做的,他采取了保守的疗法。拆除了石膏以后,病人的
这条腿就残废了。戴维觉得很内疚。德兰一来,他就把病历拿来给她看,问她有
什么方法挽救这条已经残废了的腿。德兰安慰着戴维。从入院的情况来看,戴维
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但她了解戴维的心情。如果不耽误,及时地接好打上石膏,
这本来不是个重伤,这本来不致于残废。戴维心里因此压着重重的负担。

德兰知道用精细的外科手术手段,这一条腿是可以挽回的。但是离开了这个
县医院,有哪个先进的医疗中心会接收这个穷苦山区来的、没有医疗保险的人?

这时德兰翻看着病人的年龄,今年才二十二岁。难道他就永远离不开双拐?
难道他就再不能劳作于乡间?德兰为他难过,为自己无法利用已经存在的医疗技
术来帮助他感到遗憾。他不能享用先进的技术,只是因为没有钱。

德兰想着自己充分的医学训练在这巨大的金色杠杆之前是那样的无力。她想
到她的全A,想着她的母校。

当晚,她给哈利医学院院长写了封信,并付上了病历的复印件和照片。她恳
求他能否想个办法让这位年轻人入院。


(42)

哈利医学院长罗森伯格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开了这封秘书送来的邮件。

他不会忘记德兰·于这个名字。那是前几年每次都在‘院长名单’上的学生
。他又看了发信地址。这是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小县。怀着浓厚的兴趣与好奇,
他读着信。他也极想知道这些高材生的近况。

读完了信后,他起身踱到了窗前,望着窗外夏日里蓝蓝的湖水,他仍无法平
静下来。他曾经倡导过医学面向普通病人多少年,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学生象德兰
这样去实践。她又曾是他手下的高材生,这怎能不使他欣慰。

过来好一会儿,他才回到桌前。他挥笔把病历转给骨科研究所,建议他们搞
一下“陈旧性骨折再康复”的科研,院里可以给拨款。

然后,他给德兰回了一封信,告诉了他刚才的处理方案,让德兰静候两天,
等专家看病历研究了可行性后再行决断。

最后他请德兰多与母校保持联系。


(43)

四个月后,当这位拄了两年拐杖的年轻人竟空着两手回到村里时,人们都不
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再一次地感谢上帝,感谢圣母,感谢耶稣基督,感谢神所
创造的奇迹。

德兰后来才知道,也就是在两年前,他们的祈祷耽误了对年轻人的治疗。这
也就是为什么戴维有着如此大的心理负担。现在拐杖扔掉了,戴维的包袱解除了
,德兰第一次从他嘴角看见一丝淡淡的笑容。

在德兰九个月合同期满将要离开之际,村里人请她去家里看看。

在山边,她看见了古老的水井,废弃的矿井和穿着布衣的乡民。

在村里,她看到了他们的全村公用的两个冰箱和他们的食堂。

在街上,一个美丽的小姑娘仰着头对她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那个中
国医生。”德兰自豪地点了点头,笑着轻轻地亲了一下小女孩那红扑扑的小脸。

他们带她去参观了他们最神圣的教堂。从那即将画完的圣母脸上,德兰看到
了一丝东方人的特征。


(44)

林凯到位于太平洋岸边的贝克大学任教已经半年了。在繁忙的备课、上课、
写研究计划、购买仪器、建立实验室、指导研究生之余,他仍然给孩子们当着
“科学老师”。

两个月前,当活动告一段落时,在他签发第一批证书给学生们时,他的手有
些颤抖。面对着一颗颗充满好奇的童心,他庄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他签
发的第一批证书。将来,他给自己学生的博士论文签字时会不会是同样的心情?

“凯文,你是一个好老师!”林凯的耳边又响起了德兰那轻轻的话语。

德兰在一次次的电话里给他讲那些“宾西法尼亚荷兰人”的趣闻。她讲了他
们虔诚的宗教信仰,讲了他们的愚昧给那个年轻人带来的伤害,讲了他们和睦的
集体生活,讲他们的清苦,讲他们的坚韧,讲他们的耐劳,讲他们对物质享受的
轻视。她也讲到了那个喊她为“中国医生”的美丽小女孩,那个有着东方人特征
的圣母。

还有一次,德兰讲了她去威尔士人村落的见闻。说他们至今还讲着古威尔士
语,他们中间至今还流传着古威尔士优美的民谣。他们还穿着古代的服装,他们
拒绝着现代文明的同化,他们依然保持着古风。

林凯通过电话跟着德兰到处遨游,感受着美国这块土地上丰富多采的文化。

曾几何时,那个因为存在不同文化而感到困惑的她,现在却自己努力地探索
、分析、认识、比较着种种不同的文化,并从中吸取着养份。德兰自身的成长过
程,不正是她对不同文化吸收的过程吗?林凯为她也为自己感到高兴。他们各自
身上有着对方的生命。


(45)

德兰从宾西法尼亚结束以后就径直南下,直插到了肯塔基的深山里面。

她抵达那个医院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的“同志”。

他个子不高,留着的长发在脑后扎了一个揪。当他看见一个漂亮的姑娘开着
一辆野气十足的吉普过来时,站在医院门口的他禁不住吹了一声口哨。

他上前搭讪。当他得知德兰也是合同医生时,他那本来就大大的眼睛瞪得象
鸡蛋。他赶紧收敛起了流气,尊敬地自我介绍说:“我叫布莱恩·欧拉力。我也
是这里的合同医生”

德兰也向他介绍了自己。她知道,作为一个女医生她有一种职业上的威严,
尽管美丽的相貌会被别人认为容易骗。

几天以后,德兰知道了布莱恩为什么来这里了。他是个瘾君子,到这里来是
为了能不受限制地抽大麻。他说这里农村里就种有成片的“庄稼”,自产自销,
其乐无穷。布莱恩一再地向德兰鼓吹大麻对人体一点坏处都没有,抽它以后感觉
特良好,不象海洛因白面。

布莱恩对这么漂亮的德兰到这里来行医深感不可思议。他先是一口咬定她是
因为失恋了才来的,因为他从前见过这样的女人。后来他又认为她是同性恋。

虽然,布莱恩嘴上没遮拦,人真不坏。工作起来认认真真的,什么粗活他都
能干。

相比之下她另一位同事理查德则显得过于斯文。

理查德也是著名医学院的毕业生。他很腼腆的样子,人长得白白净净,眉清
目秀的。德兰觉得他一切都还好,就是太讲究了。该护士干的活他从来不沾。他
口罩整天不摘,手套一会儿一换。但他聪明,医术也挺高明,分析判断能力很强
。他行医的年份比德兰长两年,经验也丰富一些。和他一道工作,德兰很能学到
一些东西。

直到他有一天受风寒,导致了上呼吸道感染,德兰和布莱恩才知道了他的一
切。

理查德是爱滋病毒携带者。当他发现以后,他镇定地选择了这个小城。他要
用自己最后的有生之年,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他不是不知道,在这卫生条件差
的地方,他有更大的机会被细菌感染。

作为医生,他们都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但他拒绝回大城市,他坚持在这里
医治。

当他的肺炎并发症快要致命时,他说:他在这里很快乐,没有人歧视他,即
使知道了他的病以后也是这样。他希望他的病毒没有传给任何人。他为这一阵他
能医治好几个病人而感到高兴。来乡村行医,是他考上医学院时的梦想。医学院
毕业以后,生活却使他留在了城市。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他走了,满足地走了。德兰不知道从道德上来讲,他这样做对不对。对他人
,对自己,这样做都太危险了。这下德兰明白了,为什么他一再避免具体的操作
。她不想为他过去的生活方式和这次的行为的对错作评判,但她知道他也完成了
他自己的梦想、自己的夙愿。


(46)

德兰在替一位产妇接生。

看着母亲叫喊声换来了婴儿的啼哭,德兰作为一个医生感到一种满足。

忽然,她又感到一丝失落,一种作为女人的失落感。

二十五岁的她,在这一刻是如此地渴望着温馨,渴望着家庭,渴望着抚爱,
渴望着成为一个母亲。这种感觉这时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她回到住所,洗完了脸,对着梳妆的镜子,她端详着自己。

回到了卧室,她看着床头柜上那张毕业时的快乐瞬间。她心中涌上一股甜蜜
。看着照片上的二人,自己现在还跟当年一样年轻。可是林凯呢?两年不见,不
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德兰心里涌起一种急于同林凯在一起的冲动。

她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凯文,等我跑累了,我来找你,咱们再永远地在
一起,好吗?”

现在,不正是那样的时候吗?

她现在太需要林凯了。她轻声地呼唤:“凯文,我要回来。”


(47)

林凯此时正在评阅他的小学生们的答卷。

经过了几个分别讲气压,温度,湿度,风,降雨的实验以后,学生这次要交
他们自己制作的天气预报节目。规定节目里面必须用到上面提到的各种概念。

林凯打开录音机,放上第一盘录音磁带后,喇叭里传出了孩子稚气的声音。

“这是气象学家乔治·克莱德曼播报的天气预报……”

这乔治竭力模仿着播音员的口气。就在口若悬河的时候,他突然想不起词来
了,下面妹妹悄声提醒着。

报完了以后,喇叭里传出来噼噼啪啪的掌声。

另外一个学生的作业是交在录像带上的。

林凯把磁带推进了录像机,按了一下放象键,然后他调整着轨迹。

屏幕上出现了教室。这一定又是一个没有‘科学老师’的学校。

一个大头男孩,局促地走上了讲台。林凯想这一定就是我的学生了。这时,
林凯才注意到后面的白板上用磁性软条压着一张大地图。

这个学生抬起了头来,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凝望着镜头,这时他不再紧张,因
为这里有着他亲爱的科学老师。他用手指着地图开始讲着天气预报。

他那略显窄小的西装,那一定是他平时上教堂才穿的。那整齐的头发,一定
是刚刚理过的。鲜红的领带,映衬着他的小脸。微翘的鼻子。清澈的双眼。

光顾打量他了,林凯根本就没有听见他报的天气预报。林凯倒回磁带,再一
次评判着他的作业。

看完了他们的作业,林凯回到了桌前。他现在太喜欢孩子了。他特别想要一
个自己的小孩。

女孩要像德兰,男孩要像自己。林凯在心里勾画着子女的模样。

画着画着,他心里德兰的形象越来越栩栩如生,他越发思念德兰。

此时此刻,他是如此地渴望,渴望德兰就在自己身边。

林凯拿起了电话,按下了德兰的号码。

德兰拿起了电话,刚听出是林凯的声音,她就急切地告诉他:“凯文,明天
我过来。”


(48)

德兰快速地收拾着简单的行装。

她给布莱恩打了电话,拜托他明天帮着告个假,说有急事。

她把手提包扔进吉普。发动,开大灯,松闸,给油之后,吉普的尾灯消失在
茫茫的夜幕之中。


(49)

凌晨三点,林凯收到了德兰从列克星敦机场打来的电话。知道她开了好几个
小时的夜路才赶到了那里。他感到一阵高兴,一阵心疼。高兴着那个就要相见的
时刻。心疼着德兰那经过开车颠簸的身体。他嘱咐德兰上飞机后好好休息,多多
睡觉。

德兰乘坐的航班已经落地了,林凯等在航班的进港的出口处。

不知怎么的,他感到一阵紧张。在这有着中心空调的大厅里,他的背上还是
不禁出了汗。

他不知德兰还会不会再去接着做合同医生。她已经拥有了四个州的行医执照,
可是美国落后的地区还有很多很多,如密西西比的沼泽,德克萨斯的荒原。

他不知德兰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两年之中如此多的生活磨炼,他觉得德兰
会变得比电视剧《昆医生》里面的女主角还要坚强。

就在林凯的胡思乱想的时候,那面,人流开始慢慢地出来了。

就在德兰刚转过弯的那一瞬间,林凯一下就看见了她。林凯就不再紧张,不
再冒汗。林凯充满了自信,就好象是他们在课堂上初次见面的第一天。

德兰同毕业时一样,一点没变。依然是那样白净,依然是那样的秀丽。沙漠
的热风,不曾吹皱她俊俏的脸颜,雪山的严寒,未能冻住她挺直的鼻尖。阿泼拉
其亚山中的山泉,滋润着她那水灵、明快、充满活力的双眼。

她走出来了。清晨的阳光欢迎着她,更增添着她的妩媚。

身材仍是那样的窈窕,仪态还是那样的端庄。

但谁又能说一切都没有改变?两年来她完善着社会,社会也影响了她。这种
改变是人生最本质的一点。

德兰也看见了林凯。她一下子就绽开了笑脸。

林凯比两年前更具有学者的风度。眼神依然深沉有力,嘴角依然透着他的意
志与信念。

孩童们的天真给了他慈父的情感。

他那宽阔的胸膛是为她开放的港湾。  

他张开了双臂。

她快步向前。


--〈全文完〉--


〔1996年3月完稿于美国布拉里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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