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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得逊河上的落日》

[作者:田晓菲]




“房间不太干净,你别介意。”他一边说,一边掏出钥匙打开单元的门。

他住的是一般所谓的“工作室公寓”,只有一个房间,窗户宽大,高平顶
,附带一个厨房和一个洗手间,但给一个单身男人住是完全绰绰有余的。何况
公寓座落的地点极好,就在曼哈顿区,纽约最繁华也是最代表了都市文化的区
域,离他上班的那家计算机公司也近。更何况他向来喜欢住高楼,而他的房间
恰在这栋广厦的二十三层上,从那扇宽大的窗子,便可以眺望纽约市的鳞次栉
比的建筑群,与远处波光闪烁的哈得逊河。

他打开门,请身后的女人先进。自己随后跟入,顺手带上房门,并轻轻揿
了一下墙上的开关,柔和的灯光顿时映亮了整个房间。呈现在女人面前的,是
一间略微零乱的居室。房间虽不宽敞,但因为没有太多的摆设和家具,所以反
而显得空旷。一只咖啡色的长沙发侧对着西面的玻璃窗,两张同样颜色的沙发
零散地摆在墙角,在乳白墙壁的映衬下,这种浓重的咖啡色显得有些忧郁,低
沉。沙发上,搭着一件皱巴巴的深蓝色T恤衫,上面印有“纽约客”字样;一
副电子国际象棋盘,国王与王后委委屈屈地和士兵纠缠在一起;还有一叠写着
零乱字迹的餐巾纸,随意地摆在一只烟盒下面。 玻璃窗下的写字台被电脑和
电话占据了大半。窗台上,一字摆了二十多个“可口可乐”的铝罐和巴莱啤酒
瓶。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车,一定累了吧?”男人说,“正巧我的同事单
尼尔去度假,我己经和他说好,你在纽约的这些天,尽可以住在他那儿。他的
地方比我这儿宽敞,你今天可以好好休息了。”

女人微笑了,这笑使她本来有些苍白疲倦的脸恍然恢复了她少女时的样子
,有一种动人的坦率和天真。

“我还好。因为心里兴奋,所以倒也不觉得累。”她说。“纽约确实和我
们那里不一样,现在我可知到为什么总也请不动你了---在大都市住惯了,
乍去我们的南方小城,不觉得下监狱才怪呢。”

男人只徽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女人停了停,又说:

“当然,一上了班,也不比学生自由。不过,凡,严格地说,我以经不再
拥有那种自由了。你瞧,上车来之前刚拍了一张毕业照,这几年,好歹混出一
顶硕士帽了。这回,要是能在纽约找到工作,我和你,说不定会成邻居呢!”

男人把一杯加了冰的饮料放在女人面前。他说:

“我们有三年没见面了,可我觉得,你一点都没有变,云青。”

“是啊,”女人说,“整整三年了。大学毕业后,我比你还多工作了一年
才出来。你说我没变,大概是说我身上的学生气吧,凡? 我到觉得你变了,
上大学那会儿,我记得你不怎么爱讲话的,每次次去你们男生宿舍,都看见你
躺在床上戴着耳机听音乐。还有,刚才出租车司机故意弄坏计成表打算蒙蒙我
们,若不是你告诉我,我可一点没注意到,看来,这两年在纽约做事,你算是
把这地方混熟了。”女人恰好看到沙发上印着字的T恤衫,她笑着指指上面的
字迹: “喏,名副其实的'纽约客'了。”

男人又笑了一下。“ '纽约客',”他说,“可不是,一个客人而已。
不过,在这个地球上,我们也许本来就都是客人,所以,是不是 '纽约客'
,也就无所谓了。”

女人默然了。男人也不再说话。停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走到录音机前按
下一只键,一支她从末听过的曲子开始轻轻在房间里回旋。最初的音符极静,
极纯,随后,便潺潺地流动,好象一脉出自深山不染纤尘的泉水,明澈,清凉
,还带着一些梦幻。女人把举倒口边的杯子又放回去,身子靠在沙发被上,入
迷地听着;房间里零乱的什物似乎都变得亲切了。刚才,她看见的那个喧闹拥
挤的纽约在哪里呢? 她嘴角带着一丝恍惚的微笑,抬起头来看他: 他仍是
那个让音乐环绕住自己生命的凡啊……

“凡,这是谁的曲子?”

“巴赫,”男人回答,“人们叫它《金伯格变奏曲》,知道这曲子的来历
吗?”

她摇头。

“当年俄国有位大使患严重的失眠症,于是他让巴赫为他谱写一支曲子,
可以帮助他好好入睡。巴赫便写了这支变奏曲,请乐师在大使卧室的隔壁弹奏
,大使的失眠症再也没有复发过。后来,巴赫的学生金伯格又弹过这支曲子,
并弹得很好,从此,人们就叫它《金伯格变奏曲》。”

“没想到这样一支好听的曲子,是为给一个大使的失眠症写出来的。凡,
你还不如不告诉我这个故事。”她说。

他笑了:

“可是,事情往往是这样的。人生本来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际遇啊,云
青。”

“不管怎样,”她说,“我相信这曲子大概真地是治失眠症的灵丹妙药呢
。你不觉得听它的时候,整个心都静下来了吗?”

“我到觉得,”凡缓缓地说,“这曲子好像一只朋友的手,在冷清的时候
握住它,会感到很温暖,很安慰。每天下班回到家,到了深夜,就喜欢听它。
躲进这支曲子,外头那个灯红酒绿的纽约,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也
许,这是一种逃避,云青。”

她没有讲话,只走到窗前,向外眺望: 夜晚的纽约是一座流动着霓虹灯
光与汽车灯光的城市,虽然己近午夜,但城市的灯光依然亮丽;比火柴盒大不
了多少的汽车匆匆忙忙地来往穿梭,像许多小小的金色流星。她只向瞥了一眼
,便感到晕眩,她转过身,面对着坐在嘿啡色沙发上的男人,面对着因为陈设
简单而显得空旷的房间,一股缓缓的气息,随着巴赫的音乐,在房间里逐渐地
迂回,弥漫,这股气息环绕着她,包围了她的整个心灵。她下意识地抓住身后
的桌子,身体甚至有些微微地后倾,似乎在本能地躲闪着什么 -- 那气息
她是太熟悉了,熟悉得令她心惊。在她度过了两年时光的那座南部小城,在多
少个寂静无声的深夜,无人的街道上偶然驶过一两汽车,雪亮的灯光转瞬即逝
,黑暗仿佛被风吹破的潭水,旋即重新合拢。床头的电话好像死掉了,只有唱
机静静地旋转着,旋转着,小屋里低低回旋着卡蓬特寂寞的歌声: “我该说
些什么,说些什么啊,才能使你回到我身边……”

就在那一瞬间,她简直是闪电般地看见了一种令她难以释怀的景象: 她
看见了凡在多少个寂静无声的深夜,就这样独自坐在沙发里,对着窗外的夜色
与远处的灯光敏丽的哈得逊河,左手握一瓶巴莱啤酒,右手在餐巾纸上随意写
下些分行的句子,他就叫它诗。巴赫的音乐,就像哈得逊河,静静地流动着。
这是一种逃避吗? 逃避些什么呢? 是逃避外面的世界,还是逃避内心至深
处,一点静静悄悄的孤独? 它就像窗外的确夜色,在大都会喧哗的霓虹灯映
衬下,显得愈发凝涩不堪。

男人感到她的目光,他抬起头,对她微笑。这微笑不知怎地几乎催下她的
泪来。她轻轻地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后,俯下身,把他刚刚点燃的烟极柔和地
拿掉,摁灭在沙发扶手上的烟缸里,然后,双臂悄悄环绕住了他。男人没动,
也没有讲话,他只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她的手。许久,两个人都这样沉默着,
而录音机里,巴赫的《金伯格变奏曲》不知什么时候己经终止了。

“云青,”男人低声说,“我该送你过去了。”

这一次,他开了自己的车。在路上,男人不断寻找出新的话题,和她闲谈
。谈过去的老同学,谈近来的经济萧条,就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末发生过。然而
车子快开到的时候,他突然沉默下来。他不作声,女人也不想开口,而个人又
都沉默着,把窗外掠过的霓虹灯,路灯,衬得更加亮丽了。

过了午夜的都市大街,行人己经很少,只有偶尔的流浪汉,酒鬼,还有就
是在等红灯的时候,路边的暗处会猛然窜出一个黑人,举着一把刷子跑上来,
不容仇说在本来就很干净的前风挡玻璃上乱抹一气,然后缠着索要两毛王分钱
。男人似乎早己对此习以为常,只不停移动车身,让那黑人无从下手;女人却
还是头一次碰上,不觉又好气又好笑。一路上,倒碰上两三起。好容易到了地
方,男人把车停在路边,却不急着下车。他一只手臂搭在方向盘上,转脸看着
她,橙红的路灯光映照着他的脸,脸的另一半却隐在阴影里。半明半暗中,男
人的下巴显得极其柔和。女人的心,不由得砰砰跳起来。

“云青,”他叫她,“你知道吗,我的妻子正在办护照,她大概很快就会
来了。”

过了半晌,他才听见女人柔和的声音:

“凡,你用不着告诉我这些的。”

男人把头转过去,下巴搁在方向盘上,这一来,他的脸就完全隐在暗影里
了。从暗影里传出男人的声音就像一缕缥缈的云烟:

“我是个煞风景的人,对吗,云青?其实,我又何尝愿意和你讲这些……


“我明白你,凡。”女人说。她的声调有些急促。

男人打断了她:

“不,有些事,你不明白。比如,你不知道,过去,在学校时候,我一直
都是多么……爱你的。可不,那是爱,而且,是第一次的爱。但那时,你只是
把我当成一个普通同学对待,仅此而已。我不想骗自己,于是,我学会了控制
自己,后来,我遇到了冯惠。要说她是个多么不凡,多么出众的女孩子,那是
瞎扯。她没有你这么敢于闯荡 -- 让我说完,云青 -- 你确实是个很
有勇气的人,而且,你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就好像你对生活抱有一种强烈
的渴望,一种异乎寻常的激情,你似乎想比别人都活得更充分,更彻底。凡是
进入你生命的人,也都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你的剧本,成了其中的角色,和你一
起笑,一起哭。”

街上驶过一辆呼啸的警车,尖锐的警笛艳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刺耳,不断
旋转的警灯把光束投射在女人的脸上,使她的脸色急促地变幻着。警车过去后
,四周恢复了安宁,男人梦一样的声音,又悄悄在她耳边响起来了:

“然而冯惠,跟你可就太不相同。你若是诗,她就是散文;你是绚烂的虹
,她是午后的一簇淡淡的阳光。开始,我和她在一起,是为了逃避;但是,慢
慢地,我发现我己经离不开她了。每想到她,我就觉得心里很稳定,很踏实。
她是这世界上,我可以放开胆子全心全意去爱的唯一的人,因为我知道,不管
发生什么,她总是会在那侯着我的。如今分开整整三年,只靠写信和偶尔的电
话,我得承认,她在我心里变得遥远了,也有很多地方,让我感到陌生了 -
- 也许,是我自己有很多地方变了。可是,云青,我不能够背弃她……她对
于我,就像生活本身一样,不容拒绝,也不容忽视--”

他住了口,因为女人扳住他的肩膀,使他回过脸来,面对着她。他只看得
见她那一双又灼热又冰冷的眼睛,黝黑地凝视着他:

“凡,你不用说下去了。我明白你,真是。可你为什么总要把一切都想得
这么复杂呢? 也许,我们能给彼此带来一点安慰,一点温柔的同情,至少,
这是我所愿意给予你的。我同意你的话: 生活不容拒绝,也不容忽视。但是
,凡,对于我来说,生活不可能只等于某一个人,不管那是男人,还是女人;
也不可能只等于某一样事物。这,也许是我来美国读书两年最大的体会吧。你
知道的,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学生……”

女人微笑了。男人看不清她的五官,只看见那笑容在她脸上闪烁着,使她
的脸有一种神秘的意味,甚至,有一种忧伤。这使他不能够讲话,也不能够移
动。终于,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我该进去了,凡。把房门的钥匙给我,好吗?”




“凡,你昨夜对我说的有些话,我是一点都没有料到的。比如,你告诉我
你曾经爱过我。”女人突如其来地说。

这是第二天,星期六的黄昏。在美国,人们一周只工作五天,所以星期六
便也成了假曰。从大都会博物馆回来,两个人都疲倦了,在外面吃过饭,回到
男人的公寓里聊天。女人坐在靠窗的椅上,眺望着外面的景色。夏天的太阳落
得晚,天还是淡蓝的,蓝中透着大都市的天空特有的一点浅鸽灰,然而没有云
。阳光照射着远处的哈得逊河,河水闪烁出晃眼的金光。

“不要说你,”男人说,“连我自己都没有料到,我会对你讲出来。在那
之前,我一直以为这将永远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呢。”

“是啊,那时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女人自言自语似地说,“上大学那时
候,你对我说的话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句。你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一个神情寂
寞的少年。”

女人转过头来,凝视着男人:

“只有这一点,甚至现在,也没有变。”

男人似乎怔了怔,没有答话。过了一忽儿,才慢慢地说:

“也许吧。也许是这样,云青。”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入神地眺望着波光闪烁的哈得逊河。

“在这里,有时一切都是那么简单,简单得让你感到可怕。它把形形色色
的舒适与豪华都摆在你面前-- 尤其是这个城市,纽约。”他指点着远处高
大壮丽的现代建筑群,“到了夜晚,从我这儿向外看,纽约简直就是一个镶嵌
了上万颗巨大钻石的世界,那些流动的灯火像火焰一样,诱惑着你,使你的心
不由自主为它燃烧。你有你的梦想吗?那很好。只要你是年轻的,你就有了最
令人羡慕的本钱,你可以努力奋斗,去实现你的梦。那个梦又是什么呢? 无
非就是成功,而成功的另一个名字,无非就是有钱。在这儿,没那么多好听的
名词来粉饰你的所谓'理想'也没有人期待你为谁做什么贡献。你面对的,是
你自己;你要为之负责的,是你自己的生命。我常常觉得这是太重的一副担子
,云青。”

“其实,我应该是没有资格抱怨什么的,”男人继续说,“无论中国人还
是美国人,很多人羡慕我毕业后这么顺利就在纽约的大公司里找到了工作。可
不是,匆匆忙忙地毕业,找工作,赚钱,买车,买房子,拿绿卡,这好像是每
个中国学生来之后的必经之路。多么清晰的路线,不是吗?沿着它走下去,就
像我现在这样,每天拚命工作,编程序,被电脑上绿色的数字晃得头晕眼花,
总会得到以前梦想的一切。可是,一辈子要走的路,突然看得这么清清楚楚,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冷清,就像夜深人静,我拿着啤酒,向外眺望
灯红酒绿的夜色时的感觉。”

“在国内的时候,我很少想这些。”男人又说,“那时的苦恼是另一种。
有太多生命的能力量啊,云青! 慢慢地把它消磨掉,再慢慢地死去掉,我不
甘心接受这种现实。我想-- 也许那只是男孩子的异想天开 -- 寻找另
外一种生存方式,它能使……”

一直静听的女人这时突然播入了,她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辉:

“它能使生命充盈,饱满,就像秋天的雨云,就像一棵蓬勃舒展的树,可
以开花,结果,自由地生长;它能使你,”女人的声音变得那么柔和,“不再
孤独。”

男人猛然回过头来,他屏住了气息,说:

“那么,你觉得你找到了吗?”女人问。话刚从口出就后悔了。

男人的目光从女人脸上转向窗外。

“我们不该想得太多!”他说。

女人不说话了。男人有些歉意地拍拍她的手臂:

“咱们换个话题吧。谈了半天,都是我在独白。我从来不对人讲这些的,
今天居然这么滔滔不绝,大概也是太久不讲中国话的缘故。云青,跟我好好谈
谈你的情况吧。这两年,你也一定不容易。你一直是……一个人?”

女人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男人有些迟疑地:

“那他呢?我好像记得,他还是比我旱一年来美国的,大学一毕业就走了
,不是吗?”

女人凝神瞧着窗外,说:

“凡,这似乎是你第一次对我提起他。以前,你就像从来不知道创的存在
似的。不过,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了。”

“他现在也在美国吗?”

女人又点了点头:“他一直在我读书的那座小城。”

“你们,”男人说,-- 他想,这原也是极常见的事啊 -- “分手
了?”

“他比我先来两年,”她说,“ 后来,我也联系到了奖学金,就是他念
书的那所学校。我到的那天,他开车接我,在去机场的路上,撞上了一辆运垃
圾的大卡车。那天下雨,路滑。”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云青!“

女人继续说下去:

”我来美国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医院。当时,他右臂骨折,严重昏
迷。臂骨到是很快接好了,但是他,就再也没有从昏睡中醒过来。大夫让我叫
他的名字,但他没有任何反应。连着两个月,我天天去医院。后来,大夫告诉
我不用来这么勤了,如有转机,医院会通知我。但他又说,从这种'植物人'
状态当中恢复,大概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即使恢复意识,恐怕也
只是几岁孩子的知力水平。“

她往了口,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沉默地坐着。停了一会儿,她接
着说:

”于是,我就周去看他一次。后来,又改成一个月一次。有时,我坐在他
身旁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温暖,和过去一模一样,-- 我给他讲临
来前,他妈妈亲手织了两件毛衣让我给他带来,给他们讲他弟弟刚交了个女朋
友,还准备给他寄张女朋友的照片,让他帮忙'鉴定'呢。他的歌唱得挺好,
最喜欢弹吉他,我告诉他,我多想再听他唱那支《当我想起你的时候》啊……

“我们那儿有个中国同学还劝我,”过了许久,他才重又听到女人的声音
,“他劝我该为自己的幸运感谢上帝才是。”他说,“亏了是在去接你的确路
上出的事,如果是在回来的路上,连你也搭进去了。费了吃奶的劲,用人民币
铺出一条路来到朝思暮想两三年的地方,刚一下飞机就丢了命,美国钱连五分
和两毛五的硬币都还不会辨认呢,那该有多冤!”

女人淡淡地,有些辛酸地笑笑:

“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我来这两年没有和咱们过去的任何同学通过信了
。丁霞,徐文光他们给我连写过三封信,我都没有回。回信讲些什么呢?有多
少东西如果不亲临其境,亲自体验,怎么能够理解? 有多少东西,就算能够
理解,我又怎么可能下笔去写,去说?”

“云青,他……现在还在那家医院里吗?” 男人小心翼翼地问。

女人点点头:

“还在。每过些日子,我都会给医院挂个电话,问问他的情况。但是,出
事的半年后,我不再去了。我受不了站在他床边看着他的那种感觉。他呼吸得
又均匀又平稳,就像睡着了,但不管我怎么叫,也叫不醒他。再那样下去,我
会发疯的。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 无论怎样,我还活着,我总得活下去
,总得对生命,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男人伸出手去,悄悄握住女人的手,握得很紧。从那只温暖细腻的纤手中
,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炽热的生命力,和那富于同情与包容的宁静之下,深深埋
藏着的,难以诉说的苦痛。女人却仿佛没有意识到他心灵受到的震撼,她只出
神地望着窗外,忽然她低低叫了一声。

“凡,你看!”

男人转过头去,他看见的,是西边天空一界血红的太阳,正在逐渐地,极
其缓慢地沉落,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掌轻轻托一块儿血红的宝石。天空的底色
是深湛的蓝,但笼罩上了一层金光,显得那么华丽,肃穆,就像上帝居住的官
殿向人世洞开。清波荡漾的哈得逊河水被染成一片金红,连房间里什物,两个
人都沉默着的每一分钟,还有女人一缕散在额上的发丝,都被染成金红的色彩
。男人看见夕阳的光辉甚至在女人被深深魅惑住的眼睛里闪烁着。

“真的,” 男人说,“真美啊。”

女人纤细有力的手指回握住了男人的手。两个人就这样手握着手,静静地
坐着,观看夕阳一点点,一点点地沉落,那金红的光辉开始缓缓地,但不可阻
挡地,融入黑暗之中。

“云青,你瞧,太阳全沉落进水里了,” 男人低声地说。她没有回答。
他转过头,在渐渐浓重的朦胧中看见女人闪亮的眼睛,仿佛带着一丝神秘,一
丝笑意,一丝忧伤。他们的头挨近了,他感到她身上隐约发出的,馥郁温暖的
气息……




后面的日子,是平静而愉快的。两个人在一起,就像一对共同生活了多年
的情人,己经没有了那使人晕目的狂喜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岁月留给他们的,
是深深的相知,和真正的理解带来的温柔的同情。在彼此的身上,他们所深深
怜悯的,甚至首先不是被区分成“男人”和“女人”的异性,而仅仅是一个“
人”,一个同类的生灵。这似乎不是我们平日所熟悉的男女之爱,但是,谁又
能说这种异乎寻常的情感,不比末更世事的年轻人暴风骤雨般的激情更能给人
以心灵的安慰呢?然而,这一天的黄昏,当他们像平时一样坐在窗边,静静地
眺望落日的时候,女人轻开了口。

“凡,我想我得告诉你,我要走了。我己经订了明天的机票。”

男人睁大眼睛,仿佛没有明白似的看着她:

“云青?!”

女人勉强笑了笑:

“前些天,从我们学校转寄给我的那封信,是一个加州老板写给我的。我
曾在去那里开的一个学术会议上见过他,他对我的研究很感兴趣,向我要过我
的简历和全部材料,说有可能聘我去他那里工作。但后来有很长一段没有什么
消息,我以为这事就算了,没想到那天收到了他的邀请信……”

“可这儿的一家公司不是也对你很属意吗?”

女人把手放在他手上,目光坦率地瞧着他,轻轻摇摇头:

“我还是离开的好,凡。你该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

男人沉默不语。女人接着说:

“我们都不再是疯狂的年纪了。你知道,这样,对我们三个来说,都是最
好的,也是唯一的,出路。这只是一段短暂的际遇,也许,不管是你身上,还
是在我身上,今后再都不会发生类似的事了。如果我留在纽约,会毁了一切的
。但现在一切都是这么好,这么美,就像哈得逊河上的日落。我大概会终生记
住这些吧,凡。”

他们的手,在不知不觉中,又握在一起了。男人没有再说一个字。她知道
,他的沉默,便是对她的话的无言的认同。

第二天,在纽约拉瓜迪机场的候机室里,女人站起身,准备登机。当她对
男人嫣然一笑,就要转身离去的时候,男人却叫住了她:

“等等,云青。”

女人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探询地看着他。

他忽然有些窘迫起来。他说:

“我只是想问你,这一个月,你过得还愉快吗,云青?”

女人微笑了,这微笑使她的脸容光焕发,就像她少女时代那样纯洁,天真
:“是的,非常,非常愉快,凡。”

男人凝视着她的眼睛:

“我也是,云青。谢谢你。祝你一路平安。”

“谢谢,凡。”女人一边说,一边凑近前来,微微垫起脚,他们在人来人
往,熙熙攘攘的候机大厅里,像一对即使小别数目也缠绵难舍的情侣那样深深
地亲吻着,然后,微笑着道别。

驾车离开机场的路上,男人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从烟盒里摸出一只烟,
掏出打火机点着了,几乎那一瞬间他的心甚至感到一阵轻松。他专注地看着前
方,熟练而谨慎地驾驶着他的蓝色PONTIAC,刚刚下过一场倾盆大雨,
路滑。

前面又塞车了。也难怪,这正是下班的高峰期。男人停住车子,坐了一会
,有些无聊地伸手去开收音机,这时他的眼睛忽然瞥见旁边的车座上有一样什
么东西,他把它拿起来,原来是女人遗落的一枚发夹。那天夜里,他们从剧院
出来,回到他住的地方时己经很晚。下车前,他吻了她,过了许久,她带着笑
意轻轻推开他,说:“看把我的头发都弄得乱七八糟……”他把发夹拿在手里
凝神看着,前面的车辆己经开走他都没有注意。后面的车用喇叭催他,他才猛
醒过来,急忙放下发夹,启动了车子。他这才发现天色己晚,落日己经染红了
整个纽约。他想,她坐的飞机是去加州的,正是飞向西面,那么,此时此刻,
她也定会沐浴在这金红的光辉里吧。她在想些什么呢?她在回忆这段如她所言
的“短暂际遇”吗?也许,竟还是忘却的好。有多少残酷的东西,在回忆中会
变得温柔,又有多少温柔的东西,会在回忆中使人伤心啊……

他继续向前开着。车子在金红的落照中疾驶,曼哈顿的大街上,汽车与人
汇成的河流被镀上了落日最后的光辉。车子中的人,眼睛悄悄地润湿了。

[作者  1992.7 于哈佛]

(全 文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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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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